飛鷹(下) 第十六章
    「現在覺得接受不了的事情,等過些時候再看或許就沒什麼要緊了。」

    黑暗中,洛彥的聲音聽來有些不真實的平靜。

    「……」家安抬起頭,忽然意識到自己把從未展現給任何人看過的脆弱無助一次又一次,自然而然的展示給了洛彥,這種感覺他不是很習慣,所以有些手足無措。「你……嗯……你什麼時候醒來的?」他吶吶地問,洛彥昏迷的時間總是比常人要短的多。

    「在你舔我嘴唇的時候。」

    家安只覺得大腦「轟」的一聲,然後一幅他永遠也不願意回憶的畫面橫插在腦海中。

    洛彥被自己從身邊推開,錯諤地躺倒在床上。

    他肯定感覺很受傷,家安想,但他並沒有把自己推開……也許是那時他很虛弱無力吧。

    「你……你……那時就醒來了啊。」家安勉強問道,已經分辨不出來洛彥的聲音裡是否帶著嘲笑的意味。然後他又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比當日洛彥的還要唐突過分,忙鬆開了緊握著他的手。

    「有些時候我醒著,但別人卻以為我還在睡。」洛彥淡淡地說。

    那麼那些肉麻的話他也聽到了。家安只覺得自己的臉「騰」的一下就燒了起來。驀地,一個念頭從心底裡浮現出來:或者自己那天半夜回家站在床頭凝視洛彥的事情他也知道,夜裡緊緊依偎著他入睡他也知道……這許多不合常理的舉動他都知道,所以,那天他才會在爭執中突然吻了自己。他大概以為自己就是為了這個才捨命救他。

    或許,他這般的忍耐也之不過是為了報救命之恩。

    一念至此,家安的心忽然涼了半截。「不,我……我不是……」他結結巴巴地為自己辯解道,他以為他一直都很正常的,但卻解釋不了為什麼忽然做了這麼些出格的舉動。或許我真是個變態也未可知。家安想到這裡,忽然嗤笑了一聲,心頭酸楚,連解釋的興致都消失的無影無蹤。「我也不知為什麼……忽然會這麼依戀一個人……」他低下頭,喃喃地說,覺得許多東西又酸又澀地堵在喉頭,吐出一個字都需要用盡全身力氣:「我……發神經,你其實……其實不用配合我……」

    「我十七歲之前沒接觸過一個女人。」洛彥忽然道,「組織訓練的都是男性。」

    他言簡意賅地話語中包含了許多東西。

    「走吧。」

    在家安頭腦中還為整理出一句完整的話語時,洛彥說道。

    「現在?」家安遲疑了一下,但還是贊成了洛彥的提議。等天色大亮了,醫院將沒有二人藏身之處。他起身想要將洛彥打橫抱起來時,卻見他已經伸出了左手。

    洛彥個性狂傲。

    家安握住了洛彥的手,攙著他慢慢走出醫院。在半途中家安又順手偷了張乾淨床單,然後發現自己已經對一般的違法行為失去了從前的負罪感,並且還想偷更多的東西,比如藥品,比如紗布,比如一雙眼睛。醫生在翻看過洛彥的眼睛後告訴他,即便是在最好的醫院這雙眼睛也已經沒有復明的希望。眼底神經太複雜,現在外科手術的水平還達不到能為他治病的高度。

    洛彥的面前只能是一片黑暗,除非出現奇跡。

    家安把扶著洛彥腰肢的胳膊更緊了一緊。而洛彥還持續著未盲之前的習慣,睜著不能視物的雙眼看著前方。

    ***

    那半截前臂還橫在床上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家安看了看若無其事地洛彥,摒著氣握著斷臂的手腕將它拎出了窩棚。

    床旁邊是洛彥用過的匕首,家安也只有把它全當鐵掀使用挖了個深坑。等他竣工時天色已經微微發亮,就著微光他看到坑邊的斷臂半握著拳,獰猙著似乎要躍起傷人,於是厭惡地一腳把它踢進了坑裡。

    正待撒土,家安心中忽然一動,又突然彎下腰去撿起了斷臂,慢慢把自己手中的匕首柄塞進斷臂掌中——不錯,正是這個姿勢,它被砍斷時正是緊握著這把匕首。微一沉吟,家安已經明白,彷彿卸掉一個沉重的包袱般,他舒了口氣,埋掉了胳膊,走進窩棚。

    洛彥安靜地闔目躺在家安偷來的床單上,似乎經歷了這麼奔波勞苦的一夜已經沉沉睡去。

    「睡著了嗎?」家安輕聲問道。

    「嗯?」洛彥側了下頭,應道。

    「你不是為了吃它所以砍斷的,是麼?」家安蹲在床邊,憐惜地看著洛彥憔悴的面容。他想他錯怪了洛彥,也幾乎因此棄他而去。

    一個疲憊的笑容在洛彥面上展開,他沉默不語。

    「那晚潘震以為睡在家裡的是我,所以從門縫下把他帶來的一桶汽油倒了進去,想要燒死我。可是他沒想到你不是我,你睡的驚醒……」

    「我沒有睡。」洛彥更正道。

    家安自然知道他為什麼沒睡,他的臉有些羞愧內疚地漲紅,沉默了一會兒,他接著道:「你聞到了汽油味,就意識到危險,所以跑進廚房拿了把刀……」說到這裡,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床單,「啊,是這樣,你想到有人縱火,所以匆忙拿了床單到離你最近的廚房去沾濕它,順便從刀架上拿了那把刀。」

    洛彥點了點頭。

    「潘震聽到了聲音,他拔出了匕首,守在門口,等著給我致命一擊,這時你打開了門。這一擊就由你來替我承受了。」家安的視線來到了洛彥的腹部。在可笑的病號服下藏著一個幾乎致命的傷口。大約是洛彥聽到風聲機警的退了一步,不然他就已經死在當場了!

    洛彥不語。

    「所以你操刀砍斷了他的胳膊……」

    「錯了。」洛彥插口說,「揮刀割斷了他的氣管。先斷胳膊他會叫喊。」

    這就是潘震動脈割開失血而死的原因。

    「你不能把匕首拔下來,」家安接著道,「你沒辦法止血。」

    「我可以燙傷創口止血,但是那裡到處是汽油。我從那個人身上搜到了煙和打火機,點了支煙放到門口的鞋架上,然後來到這裡。」洛彥補充道。

    這就是他傷口周圍被燙傷的原因。他用燃著的煙頭給自己止血,可還是幾乎因為感染而喪命。

    他是自衛。家安心痛的同時又覺得輕鬆了許多。我沒做錯。他對自己道。雖然即便是洛彥嗜殺成性家安也會幫他,但那樣他的良心將永遠不安。

    家安輕輕地坐在了床邊,俯下身,展臂把洛彥摟在懷中:「相信我,我不會讓你再受傷。我發誓。」他說。

    不知是因為不相信家安還是因為不相信老天,洛彥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並沒更多表示。

    「現在什麼時候了?白天嗎?」他問。

    「天剛亮。」家安從窩棚的縫隙看著那一絲絲光亮,「你睡一下,我去買點吃的。」

    洛彥輕輕地「嗯」了一聲,閉上眼睛。

    就在這個環境裡養傷他遲早會再次感染。家安心中暗暗思忖,買了桶礦泉水,又選了些不易變質的熟食及日用品,路過一家剛開門的粥鋪時又想洛彥也許會需要流食,便又買了碗粥。

    等把洛彥的一切都照顧妥當之後,家安亦是精疲力盡,擠在洛彥身邊胡亂睡了半個小時便又匆忙起身。眼前許多事情等他去做,哪有時間休息?

    將洛彥戶頭的錢轉到自己帳上時家安有些擔憂,日後他的財政信息都是要拿到法庭上的,不過他也可以說成是大君給他的安家費,畢竟他的房子燒了之後阮南還是曾經給過他些錢。

    這也是家安的無奈之舉,因為在九龍這塊不大不小的地方裡若真的有某些角落是混混們不會出沒的地方,那這裡就應該是半島酒店。而即便是多存了十萬入戶,家安也還擔心在洛彥養好傷之前自己需不需要賣身賺錢。

    半島這種高檔酒店不是他這樣的人可以享受的地方。

    其實家安中意半島更重要的原因是它有車接送客人,這比坐計程車要隱秘得多。

    洛彥帶著棒球帽和墨鏡,把兩手插進運動裝的褲兜,站得筆直,除了俊秀的臉上沒有血色之外根本看不出一絲重傷的模樣。

    「直走,五步外是電梯。」家安低聲道。

    洛彥便毫不遲疑地邁步前行,就如雙眼能看到一般,然後站定在電梯口處。

    家安領了門卡疾步來到洛彥身邊,伸手越過洛彥去按電梯按鈕。走廊中鋪著厚厚的地毯,走在上面幾乎毫無聲息。所以家安的突然出現使得洛彥微微吃了一驚,他忙退開了一步。

    「是我。」家安輕聲道。

    洛彥低下頭,默不作聲。

    伴隨著「叮」的一聲,電梯停在了一樓,接著,門緩緩的打開了。

    裡面只有一名頭髮銀白的老人,看到兩人堵在門口,遲疑了一下,側身從洛彥身邊走了過去。

    洛彥的身子似乎一震,又退了一步。

    「已經走過去了。」家安來到近前扶著洛彥的胳膊帶他進了電梯。

    「什麼樣子?剛剛過去那個人。」洛-皺著眉問。

    「嗯……老頭,頭髮都白了,好像帶著眼鏡?」家安回憶得有些困難,因為他實在沒有留意那人,「個子挺高。」

    洛彥默默點了點頭。

    「有什麼不妥?」家安問道,有點緊張。

    洛彥搖了搖頭,臉上有些茫然,似乎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會不會不妥。「等下幫我洗個澡行嗎?身上粘粘的很不舒服。」他疲憊地說。從前手腿有傷時他尚可以用保鮮膜纏緊傷口沐浴,但此刻腹部又受了傷他自己可確實應付不了。

    「好。」電梯門一開,家安順手攬著洛彥的肩膀半擁半抱著帶他進了房間。

    家安的心中有些不太安穩的感覺。

    半島窗外的景觀很漂亮,浴室也很舒服——一千幾百元一夜,它也確實提供了些優質服務。

    洛彥不能著水——本來傷口就已經發炎,除非他想死,不然還是離水遠點得好。所以家安坐在浴缸邊緣,讓他把頭仰靠在自己腿上,把蓮蓬的水壓開到最小,盡力避免水花濺落在洛彥的身上,幫他把頭洗好。然後,家安才讓洛彥脫去衣服躺進沒有盛水的浴缸,以溫熱半干的毛巾為他擦拭身體。

    「你很細心。」洛彥微笑道。

    家安一愣,他並不太習慣別人誇獎他,尤其是「細心」,這是他頭一次聽到這個詞用在自己身上。「再不當心你就沒命了。」他笑道。

    「遲早有一天我會暴死街頭。」洛彥淡淡地說,沒什麼傷感,看起來就是在預言自己的命運。

    家安怔怔地看著慵懶地舒展了修長的四肢躺在浴缸中那名殺手平淡的面容,心裡亂糟糟的好像湧起了許多念頭,但都模糊縹緲。他的手掌無意識地滑過洛彥傷痕纍纍但又富有彈性的肌膚。溫熱的觸感告訴他這人活生生的而且也應該是活力十足。

    「不行。」他含糊地說,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把雙唇蓋在洛彥的雙唇上。

    「你這樣……」待他的吻告一段落之後,洛彥扶著浴缸的邊緣站了起來,「……是不行的。」他笑道,扶著家安的肩膀赤裸著站在濕淋淋的瓷磚上,忽然用力抱住了家安,把他壓在牆上,以暴風驟雨似的吻喚醒了家安禁錮在心靈深處的全部熱情。

    家安沉溺在觀感快樂的漩渦中,不願甦醒。他有些措手不及地領略到了同性的熱情和野性——確實完全不同於女人的親吻,哪怕是個野貓式的狂野而開放的女人。她們不具備洛彥的這種力度和咄咄逼人的氣勢。

    兩人的身體輕微地晃動著,摩擦著對方。這種細微的動作讓家安慾火高漲。濕淋淋地衣服夾在兩人緊密結合的身體之間,這種粘膩的感覺讓家安煩躁地想撕裂它!

    濕衣服!

    他忽然打了個冷戰,勉強跟洛彥拉開了一點距離。

    「操,會出人命的!」家安看到他腹部的紗布已經濕透,大怒道。

    「那有什麼。」洛彥滿不在乎地大笑道,扶著牆站穩身體,黑髮濕淋淋地貼在缺乏血色的臉上,雙目微閉,唇色異樣地艷紅,充滿了聶人心魂的吸引力。

    家安看了他半晌,才又來到他身邊,探頭過去噙住了洛彥的唇輕輕地允吸著,雙手卻忙著取下洛彥身上濕淋淋的紗布。

    紗布離開身體的時候,洛彥悶哼了一聲。家安知道扯動了粘連的傷口,他疼得厲害,手下不由一緩。洛彥卻不買賬,摸索著握住了家安的手用力一推,紗布連著點血跡掉落在地。

    「你跟自己有仇啊?」家安衝口道。

    洛彥淡淡一笑,卻不答話。

    客房內備有醫藥箱,家安花了些精神才把二人重新包紮好。他有些煩惱,現在發炎的不止洛彥一個,從明天起他應該去醫院報道了。

    想起醫院,他的心中有一陣鬱悶。他對洪爺發過誓,兩個月內結案。就目前這種情形他拿什麼結?!一個洛彥就已經忙不過來了!

    家安看了看洛彥,後者又已經安靜了下來,闔目躺在柔軟的床上,就像睡著了一樣。

    他很任性,家安無奈地看著他俊秀的臉歎氣,任性的讓家安有些受不了。他的心裡藏著許多憂傷的事,但卻不想對人傾訴。

    很多感覺真的來得毫無道理。家安愣愣的想,如果就這麼莫名其妙的闖入他的生活的是個女人,他會不會也對之產生這種割捨不下的感覺?

    他沒辦法回答自己,假設只是假設,來的是洛彥,沒有餘地回轉。

    家安靠在床頭,輕輕地摩娑著洛彥的面頰,心中有一種平靜甚至是幸福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他的眼眶發熱。就這樣多好,這樣安靜地依偎在一起,不需要海景,不需要豪華的室內裝潢。兩個人都活著就行。他放縱自己暫時忘記了警察,忘記了黑社會,忘記了臥底身份和恢復身份之後的未來。在他放開了自己來領略和享受洛彥教給他的另一種風情之後,他才知道,原來許多東西都不過是人們給自己心靈套上的枷鎖。其實別樣選擇也很美妙。

    心靈上的放鬆並不能持續太久,飢餓感很快就把家安從夢境中喚醒。天剛擦黑。浴室裡晾著的衣服還沒幹,家安穿上了洛彥的外衣。好在兩人身材相似,互換衣服並不會出現很喜劇的場面。而以他的財力,他總不會傻得叫客房服務。

    路過服務台時家安心中一動,停下了腳步:「有一位頭髮銀白,穿休閒西裝的老人家,身材很高,大約有一百八十五公分左右。」他向服務台裡坐著的女孩問道,「請問他住在哪個房間?」

    女孩看了他一眼,笑容可掬地道:「先生對不起,我們有規定,客人的信息我們不能隨便透露。」

    「啊,是這樣。」家安忙道,「剛剛在餐廳吃飯時看到他遺落了……」他的手伸進褲兜,正摸到洛彥的太陽鏡,「太陽鏡在桌上。」家安順口道,掏出墨鏡在女孩面前展示了一下。

    「哦……」女孩點了點頭,「你說得好像是八樓豪華海景客房的衛先生,不巧的是他剛剛退了房。這樣吧,您可以把太陽鏡放在服務台,如果衛先生……」

    「退房了?」家安心中隱隱地感覺不對,無心理會女孩還在說些什麼,忙返身衝進了電梯。

    豪華海景客房的門上掛著整理中的牌子,家安想了想,一把推開了房門,「對不起,塞車,我遲到了,衛先生,可以出發了。」他說道。

    整理房間的清潔工嚇了一跳,但聽了家安的話就明白過來這個小伙子大約是跟這個房間的房客約好了做什麼,只是他來遲了一步。「先生,衛先生剛剛已經退房了。」

    「已經走了?」家安故意做出吃驚懊惱的神情,眼睛迅速地在房內逡巡了一圈,「那文件也帶走了?」

    「我沒看到什麼文件。」清潔工禮貌地回答,「或者您自己看看?」

    在她虎視眈眈地注視下,家安迅速把床頭、沙發附近察看了一遍。表面看來沒什麼特別,他更留意的是垃圾,垃圾桶大概是唯一能提供線索的地方。

    錫紙。

    癮君子?

    大概沒幾個人會比家安更瞭解這東西的用途。吸粉的人常用錫紙盛著白粉加熱。

    一個生活放縱的老頭,吸毒,住豪華海景,有什麼特別?

    能讓洛彥發抖,然後又迅速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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