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鷹(下) 第十四章
    走廊牆壁上的血跡已經化驗出來,出人意料的是與之匹配的竟然是死者。

    莫非洛彥並沒有受傷?

    周圍鄰居的口供一至:當晚很安靜,沒有什麼特別的聲音。只有近鄰現場的一個老太太說夜晚失眠,聽到了一聲沉悶但卻並不太大的響聲,後來警方認定那是起火時空氣膨脹發出的響聲。

    沒有人看到有嫌犯從現場走脫。

    洛彥莫非憑空消失?

    家安再次走進漆黑一片的屋子。

    大門直對著臥室,家安一眼望去,只見臥室內的東西早燒得精光。那把GLOCK家安鎖在床頭櫃的抽屜裡,大概受熱之後子彈炸裂,在臨近的牆壁和地板上留下了幾個彈孔。

    門口的地上畫了個人形,這就是橫屍的地方。

    家安摸索著門口的牆壁。

    洛彥,你到底是怎麼走的?又走去了哪裡?

    看更陳伯誓言但但地說絕對沒有人從大廈走出去,但他的口供只可以相信十分之一,這是家安自己的經驗總結,而且更有可能的是,洛彥選擇的是樓後那條廢棄的外置樓梯——家安帶他回來時走過那條路。

    外置樓梯的扶手很乾淨——乾淨得有點讓家安驚奇!

    警方查過這條通道的,扶梯上沒有指紋。

    但是,家安在這裡住了幾個月,他從沒見扶梯這麼乾淨過!

    有人在下樓的時候拿著抹布擦了扶梯……不,不是擦,而是他就用布包著手握扶梯,跟別人不同,他不是走幾步扶一下,而是整個身體靠在扶梯上!因為身體的重量,所以扶梯上積攢了許久的污垢也被蹭掉了!

    那是洛彥!

    家安深吸了口氣,至少他知道洛彥從這裡經過,如果他夠仔細,還可以發現更多的線索,一直追隨下去……

    他慢慢地沿著扶梯下樓,連一個劃痕都沒有放過,然而一直走出大廈,他也沒有再見到任何蛛絲馬跡。

    的確,如果線索這麼明顯,警方早就抓到他了,又怎會到現在還當作懸案?家安暗歎。他呆呆的坐在樓梯口,看著深藍的夜空。

    你逃得確實利落,警察抓不到你,可是你想沒想過,這樣一來我也找不到你。即便是讓警察抓到,我也會想辦法救你出來,可現在你蹤影皆無,是不是我也只有等你餓死多久之後,從電視上看到你的屍體呢?

    家安無奈地想,把頭伏在膝蓋上,他覺得很累,不是身體,是心裡。

    從來也沒感覺這麼無奈與無助過,明明知道洛彥就在某個地方,離大廈不會太遠,等著他的救援,可是他找不到!

    他怎麼就不留點什麼?難道不知道我會回來找他?或者,他以為我那一走就是永訣?他……他以為我當時暴跳如雷就會從此厭惡他,更或者他以為是我找人放火!想到這裡家安心中一驚!他自己是知道這場火災是怎麼來的,但洛彥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家安大怒而去,中夜有人過來放火燒屋!

    確實,如果跟洛彥翻臉家安也不敢隨便把他趕走,倘若他洩露了家安身份家安將死無葬身之地!

    滅口……洛彥以為家安在滅口!

    所以他逃離了這個是非之地,不留一點痕跡!

    他沒有等待家安的救助,因為他以為家安要他死……

    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個廢人,身無長物——帳號和密碼已經都交代給家安了,那麼誰會留著他,留著這個危險人物?

    除了家安,除了這個白癡。

    這個白癡呆呆的看著月亮升起,又慢慢西沉,心中一片空白。

    「安哥?」迎面的路上走來一個人,看到如木雕泥塑般的家安遲疑地叫了一聲,「安哥?」

    「嗯?」家安慢慢把視線挪到了來人身上,藉著微弱的路燈光芒,他半晌才看清是樓下要跟自己混的那個孩子。「是你。」

    「安哥,你搬去哪裡了?」孩子走到家安身旁,跟著坐下,「等我考取了大學——讀法律,怎麼找你?」他一臉期待地說。

    考大學?找我幹什麼?家安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曾跟他說過當了律師才跟自己混,他居然當真了。「你只管努力學習好了,到時候我會找你。」家安勉強笑道。

    「安哥,你不會騙我吧?我很努力啊,剛剛在朋友家溫書回來。」男孩舉了舉手中的書本,一臉自豪地說,「朋友聽說你是我老大,羨慕得不得了,現在學校裡沒有人敢欺負我了!」

    家安不知道自己的名氣已經這麼大了,這些日子他就在警局打轉。不過在混混中間,越是出入局子而警方對其無能為力的,越會受人景仰,更何況他以打出位,在校園中確實名頭很響亮。「就快聯考了?」他微笑著問。無論如何,這孩子還是走了正途。

    「是啊,現在每天都拚命溫書,不會給你丟臉的。」孩子也笑道。

    「好。每天……你每天都溫書到這個時候?」家安一愣,忽然緊緊地抓住了少年的肩膀,「是每天?」

    孩子被嚇著了一樣在家安手中哆嗦:「安哥,我什麼都沒看到……沒看到……」他已經意識到家安要問什麼!

    「你到底看到什麼了?」家安把他提到了跟前,「說!」他舉起了拳頭。

    「安哥,我不是成心不幫你作證,我真的很怕……」男孩不禁哭了起來。

    「別哭了!」家安忍不住一巴掌打斷了他的哭聲,「說給我聽,著火的那天晚上你看到什麼了?」

    「他很可怕……根本就不像活人!就像是地獄裡的惡鬼!」男孩強忍著不哭,抽抽噎噎地道。

    「什麼他?去哪裡了?」家安急得頭頂幾乎冒煙。

    「他的那雙眼睛很可怕,他抱著一條血淋淋的胳膊……」男孩身子簌簌發抖,大概是回憶起了當時的情景,「他向我走過來,步履很僵硬,我好怕……他瞪著我,瞪著我看,我從來也沒見過那樣的眼睛……後來不知為什麼,他離開了。」

    因為他是個瞎子,其實根本就沒有看到你!家安心中歎道,他是個……瞎子……不然你現在還哪有命在這裡給我說話!「他去哪裡了?」

    「那邊……我……後來我不敢回家,跑到同學家住了一夜,他就好像是個鬼,臉色是青的……警察問話我也沒敢說,我怕他來找我。」男孩哆哆嗦嗦地說完,才發現家安的臉色也像個鬼。

    那邊,是去垃圾場的路!

    「你做得對,不要跟任何人說!」家安叮囑了男孩一句,撒腿就跑向垃圾場。

    已經兩天!整整兩天!

    他還活著嗎?

    ***

    這條路比家安想像中要遠,一路上他也要停下來幾次來喘氣,而越接近垃圾場時,他的速度就越慢。

    其實他知道自己還可以再快些,但他沒有,而來到小屋門口的時候,他甚至驟然停下了腳步。

    鐵皮窩棚內很安靜。

    家安躑躅不敢上前。在這之前他有那麼強烈的願望,想要即刻撲進去。但人真的來到這裡的時候,他退縮了。

    如果讓他一直尋找,哪怕是三天,五天,甚至一輩子,那麼,他心中的希望雖然日漸渺茫,絕望日漸增加,但是,至少他還有個念頭,他還可以幻想洛彥就在某個角落,或者在九龍,或者更大更遠的地方。

    然而,現在讓他衝進去,卻一眼看到的是具屍體的話,那又該怎麼辦?

    他怕,謎底揭開的那一刻。

    因為他知道,洛彥肯定在這裡,活的……或者死的。因為這片空間散發著濃郁的血腥氣息,其間還夾雜著屍體的腐臭。

    一寸一寸地,他來到那扇簡易的門前,深吸了一口包含腥鹹的空氣,一把把門推倒!

    一把寒光閃爍的匕首迅急地刺向家安的咽喉!

    「是我!」家安身子一側,讓開匕首叫道,又驚又喜,聲音裡幾乎帶著哽咽。不管怎樣,他還活著!

    「是……你……」屋內,有人遲疑地說,聲音低沉沙啞,讓家安一下就想起那日在倉庫重創之後洛彥開口第一句話的感覺。

    家安原以為自己會衝上前去擁抱他,他心中也無數次的幻想過劫後重逢的場面將有多熱烈,但這一秒全部的熱情卻被洛彥冷冽的聲音所冰封。

    「你……你還好嗎?」家安輕聲問道,大約是因為之前心中全部的牽掛和不安在聽到洛彥沉穩的聲音之後都得到了安撫,所以他忽然覺得自己真的傻得不一般。

    洛彥哪需要自己的救助?他怎會生命垂危地等著自己?

    洛彥似乎冷笑了一聲,有點像家安第一次在倉庫見到他時聽到的那一聲。他沒答話,但是似乎挪動了腳步坐回到髒亂不堪的「床鋪」上。

    家安彎腰進了窩棚,裡面漆黑一片,房門倒塌湧進來的月光不過照亮了床上的一小片區域。上面看起來像是黑色、綴著淺色橫條的單子家安認得,正是自己的床單。

    空氣中充滿了腐敗的味道,就像屍體腐爛時發出的氣味。

    家安想他找到了那只失蹤的胳膊,它就橫在床單上,只是……只是……

    「那……」家安指著那殘缺的肢體說不出話。

    「那是我的糧食。」洛彥坐在黑暗裡,嗤笑著說,「現在不新鮮了,不過開始的時候味道還是不錯的。這是我跟一個熟人學來的,哦,你可以出去嘔吐。」

    家安確實很想吐。首先空氣中的屍臭就已經足夠讓他反胃,而即便是見慣了屍體的法醫,看到那條手臂被啃咬的模樣也只怕會作嘔!

    他是個殺手。

    家安慢慢地後退到門口,頭腦中沒有一個細胞是工作的。沒見到洛彥的時候,那般的掛念他,可見到了為什麼有這樣反感?

    他不明白自己。他現在又只想快點離開!

    家安的意識一片混亂。

    洛彥是個變態殺手。樓下的孩子說得對,他不是人。

    家安必須遠離他,遠遠的逃開!

    可是,他問自己,難道我寧可見到的是洛彥的屍體?假如他不吃死人,那麼,我大約只能見到他的屍體。

    他只是想活下去。

    只要離開他幾步,家安便又開始擔心,他甚至在操心那條手臂吃完了洛彥該怎麼辦。那殺手也不會隨便捕殺一個路人,吃了他。

    「我瘋了!」他仰天叫道,「誰來教教我!」

    不知是他的潛意識或者感覺敦促著他,讓他回頭,讓他去找洛彥,告訴他再晚他就會後悔。

    家安從不相信預感,但這時心中卻越來越不安。

    他強迫自己不要回頭,他必須遠離他!

    然而,洛彥沙啞的聲音卻一直在家安的耳邊環繞。

    家安記得洛彥稍事修養之後,聲音便是清亮的。只有一次,他奄奄一息時,聲音才變得如此黯淡。

    可他還能跳起來傷人!

    家安心神不定。驀地,他回身拚命地跑向窩棚,一個箭步從沒門的入口竄了進去!

    洛彥身體蜷縮著,側躺在床上,背對著門口,身上蓋著那張床單,沒有動靜,甚至連呼吸聲家安也聽不到。

    「洛彥?」家安輕聲呼喚道,不自覺地有點顫抖,「洛彥?」

    他沒反應。

    家安的心臟短暫得停跳,他慢慢地接近他,像被嚇著的孩子不得不接近聲色嚴厲的家長。他把他的身體轉過來,著手之處向著火一樣。

    家安甚至不敢去探洛彥的鼻息,心忽然又跳得跟打鼓一樣,手腳都哆嗦起來。他矮身坐到床上,扶著洛彥讓他靠在自己身上,「怎麼好好的會發燒?」他問,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洛彥好像已經失去了意識,但手還緊緊地按在腹部。家安這才意識到他身上有傷,新傷,但沒有的好妥善的處理,現在已經發炎。

    費了些力氣挪開洛彥的手,家安把手輕輕探進他的衣服,著手之處火熱而粘濕,左腹處一條刀口,周圍卻還有燙傷似的傷痕。

    這樣深度發炎的傷口家安處理不了!

    「洛彥,洛彥!」家安搖晃著他,想要把他喚醒,「現在你沒得選,我只能送你去坐牢!」他說,眼淚漱漱脫離了眼眶落到洛彥滾燙的臉上。

    他的搖晃把洛彥從昏迷中喚醒,但洛彥顯然沒來得及聽到前面那些話,入耳的只有「坐牢」二字。

    「你不需這麼費事,」他喘過一口氣說,「只要放我在這裡我很快就會死,不會驚動任何人。」

    聽到他的話,家安心裡一顫。假如他沒有回轉,洛彥無疑就會如他所說的這般流浪狗一樣死去。

    「可我不想讓你死!」他抱著洛彥的胳膊更加用力,彷彿是用這個動作來表達自己不想放手讓他死去的心情,「我送你去醫院!」

    去了醫院就意味著驚動警方,驚動警方就意味著洛彥將以謀殺罪坐牢。

    洛彥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看著他就要把自己抱起來,洛彥用盡全身力氣一掙,伸出左手握住了家安的手腕,把它從自己身上拉開:「你聽著,我沒求過你來救我,你可以離開,把我放在這裡自生自滅。但你記住,我絕對不會讓人把我再關起來!」他嘶聲說道,聲音和語調透著徹骨的寒意和恨意,又依稀帶著些恐懼。

    家安愣在那裡。他知道洛彥不是因為發燒而說胡話。他恨……或者懼怕被關押的感覺。如果迫他他寧願死!而依照他現在的傷勢和狀況,又豈是跌打醫生能看好的呢?

    他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懷中著滾燙的軀體煎熬著家安的理智,提醒著他,一秒鐘也不能耽誤!

    「那好,」家安咬著牙說,「你不坐牢,我坐!現在你可以放手了吧!」話一出口,家安只覺得心中一痛。

    「你……」洛彥一句話沒說完,已經被家安一拳打暈。

    家案立刻俯身抱起了他,一彎腰從窩棚裡鑽了出來,向醫院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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