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鷹(上) 第八章
    走出不夜城的大門已近過午夜。

    「安哥,今後人家就是你的人啦。」懷中,那艷麗的女郎纖細的腰肢擺動著,交雜在一起的脂粉香氣和成熟女子的體香使得家安體內的雄性激素瞬時高漲。他俯下頭,以侵略的方式親吻著她。而女人的回應立時勾起了家安更為高漲的慾火——他正血氣方剛,一年多來並沒有固定的女友,即便是他去嫖娼也是洪爺默許了的。

    「安哥,去哪裡?」女人微微喘息著問。

    「離這兒最近的床上。」

    儘管家安已經夠匆忙,但狂野的夜晚結束已是凌晨一點多鐘。女人沒有接受她的酬勞,這讓家安有點意外。但走出門去被夜風一吹他就明白了過來,這女人想要的是長期的關係。她在找依靠,但她除了肉體外一無所有。

    家安歎了口氣,掏出鑰匙。樓周並沒有什麼異樣,似乎洛彥的行蹤並沒有被暴露出來。他輕手輕腳的走進房內。房內沒有開燈,家安閉眼等了一會兒,心內一再囑咐自己:你是個啞巴,是啞巴……等再張開眼時,已經能夠習慣房內清冷的月光。他本以為洛彥應該睡在床上,但此刻月光下看的明明白白,床上一片空蕩!

    難道他竟然還是走了?他怎麼能走出這房間?這不是找死麼!枉我費了這些心力來救他!家安鬱悶地頓了頓腳,打開了電燈開關。此刻他本該鬆一口氣,但不知為什麼,這口氣生生的堵在胸口,就像一塊石頭。

    「回來了?」

    廚房內有人輕聲道。

    還在!

    家安只覺得喘氣頓時舒暢了許多,忙搶進了廚房,開燈。在蒼白的燈光下,只見洛彥靠在灶台旁,正把手中的菜刀送回刀架上。

    殺手。

    「過了午夜了吧?」洛彥微微喘息著問,「我聽外面沒什麼聲音了。」

    家安抓過他的手,因為失血過多,身體虛弱,所以他的手很冷,掌心有些汗濕:凌晨兩點。

    「幫我找件戴帽子的外衣,最好是暗色的。」洛彥由家安扶著來到床邊坐下。

    這樣的T  shirt家安自然並不缺乏,而且,他的衣服基本都是暗色——血跡不會很顯眼。等他拿著T  shirt回來時,洛彥已經脫掉了身上老薑支援的那件外衣,再一次露出了背上那一大片斑駁的疤痕。

    家安呆了一呆,把手中的衣衫套頭給他穿上,手背劃過那些不知多久以前的疤痕,仍能感覺到那凸凹不平的痕跡。

    「稀硫酸。」洛彥忽然道。

    家安一愣,用力咬住了舌尖以免自己不小心說出話來。

    「背上的疤痕是因為稀硫酸。好了,我們可以出發了。」洛彥把帽子帶到了頭上,遮住了大半繃帶。夜色深沉,白色的繃帶尤為扎眼,「這個時候走廊中會有人嗎?」

    「去哪裡?」家安小心翼翼地在洛彥掌中寫道。

    「只是去打一個電話,希望不會給你帶來麻煩。」洛彥笑道。

    家安默默地掏出手機開蓋後塞到了他的手中。

    「不能。我不想把你牽扯進來。我去離你家遠點的公用電話。」洛彥把手機推回到家安手中站起身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送我一段就好。把我送到樓下,給我指個方向。」

    家安瞪了他半晌,乾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疾步走出門去,往走廊一推。好啊,你不連累我,你走啊,我倒看看你怎麼走!

    洛彥笑了一笑,也不言語,扶著牆摸索著竟真的自己走了。

    行,行行行!死的時候不把我兜出來——兜我也不怕,他到底不知道我是誰——我倒省事!家安不知道哪兒來的一股火氣,憤然把門一關,關了燈和衣躺倒在床上。

    門口也沒有聲息,樓下也沒有動靜。家安翻來覆去的卻睡不著。再側耳傾聽了半晌,仍是一片安靜,他翻身坐了起來,拉開房門跑了出去。

    洛彥身上帶傷,眼睛又不方便,家安料想他動作不會太快。然而樓下的門廳裡一片敞亮,除了打更的陳伯趴在桌上睡覺外再沒別的人影。

    走得這麼快!家安皺了皺眉頭跑出樓門。昏黃的路燈下,整條街道空空蕩蕩。

    不可能走得這麼快的!家安忙又折回樓內,推醒了睡意正濃的老人家:「陳伯,陳伯!剛剛有沒有人出去?……我是說,有沒有人出去!」

    老人睡眼惺忪的看了好一會兒才認出家安:「方先生,這麼晚了才回來呀?」

    唉!家安恨不得一頭撞在牆上:「陳伯,我剛剛就回來了呀,還跟你打了招呼……一個穿黑色T  shirt的人,你有沒有看到他?個子跟我差不多高的,就在剛才。」

    陳伯很是認真的想了一會兒:「除了你沒有人半夜回來了。」

    「……你繼續睡吧。」家安歎了口氣,道。他已經明白從這裡問不到絲毫線索。

    「我沒有睡覺,我在聽收音機。」老人不滿地說,「我在打更,怎麼能睡覺。」

    「是是是,你繼續聽。」家安有點焦頭爛額的感覺,雖說陳伯的話不值得相信,但依照常理推斷洛彥也不可能有這麼快的速度。樓梯?或許他走了樓梯?!家安一念至此,毫沒遲疑的沿著樓梯爬了上去。

    洛彥正摸索著走在四五樓之間。一般大廈的電梯內都有監控設備,雖說憑著手感他知道這所建築是很老式的那種,但為了安全起見他還是選擇了樓梯。

    這個時刻樓梯裡很安靜,不只這個時刻,只要電梯能夠正常運作,樓梯裡基本上很少有人。這時,他聽到了急促的腳步聲從下面傳上來。

    家安氣喘吁吁地站在那個瞎子跟前,幾乎是憤怒地看著他,看到那張慘白而俊秀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愕然。

    「你……你怎麼在這裡?」洛彥驚訝地問。

    他居然認出了我?家安吃驚不小。

    「味道挺特別。」洛彥大概感覺到了家安的驚奇,輕聲笑道,「很濃烈的脂粉香氣。」

    靠!是那個女人……家安有些懊惱地笑了起來,伸手拉過洛彥的手來:我送你去,我有車。

    「你有車?」殺手的表情很明顯的充滿了懷疑。

    單車。家安一筆一劃地寫道。

    「不錯。」

    「不錯。」洛彥點了點頭,「很不錯。」稍後他又道。

    家安的單車並不是他本人的,他不需太費勁就騎過來了一輛。洛彥摸索著坐在了後坐上,忽然笑了:「上次坐這個位置爸媽還沒死,哥哥帶著我……」聲音到後來卻不再帶著笑意,家安知道必定是變故橫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跨上了單車。

    「走小路,燈光暗淡的地方。找一個路邊的電話亭,離你家裡遠一點。」洛彥囑咐道。

    家安默默地登車,周圍的道路他極熟悉,這是職業需要,不需洛彥囑咐他也會選擇一條最僻靜的路,他自己在逃命的時候也常選擇這邊。而這一次,他覺得比平時還要緊張十倍。

    驀地,家安只覺得車後一輕,緊接著就是「撲通」一聲。遭了!他掉下去了!家安立即捏閘,但之前騎的太快,車子已經竄出了一段路程。回頭去尋,只見洛彥果然摔在了地上,面色雪白,一動不動。

    這是怎麼了?家安一急,額頭上的汗珠兒登時滾了下來,探了探洛彥的鼻息,微微的還有,只是他的額頭面頰上滿是虛汗。

    「我……有些頭暈……」洛彥喘了兩口氣道,「讓我歇歇就好。」

    頭暈?操!家安恨不得打自己一記耳光!他猛然想起一整天來洛彥只吃過一碗麵!他幾乎被自己餓死!

    不管怎樣,先弄些吃得給他才好。家安茫然四顧,自己果然著了最偏僻的一條路,除了遠出發出微弱光線的路燈,這條路上立著的也沒別的什麼了。

    現在折回家去也不管用,家中什麼都沒有……還不如就在路上找些吃的,只是洛彥是不能出現在他人面前的。家安有些左右為難。莫不如……他的視線投入西邊的黑暗裡。那邊是個垃圾場,周圍沒有住戶,家安知道那裡有座空著的鐵皮房子,他躲避警察或者仇家追蹤的時候時常會藏身其中。

    鐵皮房子裡有張破舊的沙發床,上面的毯子已經血跡斑斑。上次來這裡的時候,家安帶著傷。

    洛彥對他的安排沒有什麼異議,他真是很少有異議提出。無論是什麼東西,如果家安不給他,他也不會開口要。在家安的眼裡,洛彥無疑很怪異,但他的怪異並不讓人討厭,反而讓人有些不知是憐憫還是憐惜的感覺。家安自己心裡也隱隱的覺得這種感覺十分不妥,只是這時情況如此緊張,又哪來的精力算計「感覺」。  

    最後送到洛彥嘴邊的是碗街邊的牛丸,這一次餵他吃東西家安並沒有感覺彆扭,而洛彥接受的也很坦然,原本也沒什麼東西是他接受不了的。

    稍事休息之後兩人便即啟程。洛彥心中有數,倘若拖得越晚,黑子得到的消息將越多,到那時他的機會自然越少。而夏日天長,再過一個多小時天就要亮了。

    「準備好了麼?」家安在洛彥手中寫道。

    「沒問題。」洛彥點了點頭。

    「扶著我。」家安將洛彥在後坐安頓妥當之後,忽然又抓起他的手來寫道,隨即將他的胳膊扶到了自己腰間。

    洛彥一笑,環住了家安的腰。

    家安忽然有點不安,沒來由的;也有些不舒服,其實是這姿勢讓他彆扭。他並非沒跟人摟脖抱腰過,只是眼前的這個動作讓他的心中有些發毛,渾身象長了蟲那樣發癢。黑暗使沉默變得尤為曖昧,家安很想說些話來打破這尷尬,但他只是個啞巴,於是他又很盼望洛彥能說點什麼,那樣至少能讓他把注意力從發燙的腰間轉移到別處。

    於是,看到過了垃圾站不遠處的路邊就有一座電話亭時,家安長長的出了口氣。

    那是一架投幣電話。洛彥自然是身無分文,而家安此刻卻慶幸途中買了碗牛丸,此刻身上還有一枚硬幣。

    號碼。他問洛彥。

    洛彥背靠著電話亭的玻璃壁低頭沉默了半晌,把手從家安的手中抽了出來,慢慢地伸向話機。

    家安冷冷的看著洛彥在空氣中摸索,並沒有把那隻手帶到電話上。因為他心裡不太舒服。

    電話亭裡的空間並不大,沒有家安的幫助洛彥也很快就摸到了電話。他的手指蒼白而修長,慢慢的在按鍵上滑動,根據手感來辨別著上面的數字。從1到0摸索了一遍之後,他停下來,揚起臉來「看」向家安的方向。

    家安掏出那枚一元的硬幣往殺手那只毫無血色的手中一塞,轉身走出電話亭。沒有人抵著玻璃門,於是那門「砰」的一聲關了起來。

    「你出賣我!」

    在門關閉之前,家安聽到洛彥淡漠而冰冷的聲音,絲毫不帶跟他說話時的色彩,也很好的隱藏了重傷乏力的虛弱,讓他的脊背一涼,驀地想起了多日以前那利劍一樣嗜血的眼神。

    慢慢地,家安轉過身來,看著玻璃中手握著聽筒的這個人,他的背影漸漸的跟初次在酒店門口所見的那名金牌殺手相重疊。

    家安一步步的後退,直來到單車旁邊。他想他應該給洪爺打電話。真的,不是在開玩笑。他開始在褲兜裡翻找手機,他記得他帶了的,可是兜裡沒有!他有點急了,把褲兜整個翻了過來。

    「啪噠」,一個硬物落在了地上,GLOCK。

    該死!家安忙蹲下身撿起槍來收好,然後又抬頭向電話亭看去。

    危險人物看來有點支持不住,身子伏在電話上,背心急促的起伏著。

    真是……該死……家安快步走過去,一把拉開玻璃門,扶著洛彥的肩膀把他從電話上搬了過來。

    「有一點氣短……不過幸好已經掛了電話。」洛彥笑道,「等回去我給你一個賬戶,但要三天後才會有錢匯進來。」

    看樣子這殺手是裝作沒受傷的樣子找黑子勒索,所以才會這麼急著要打這個電話——在一般人的心中,他若傷得真的象大君放出去的消息那樣,是無論如何也打不了這個電話的。家安也懶得去詢問什麼,只是扶著他來到了單車旁邊。

    洛彥敏銳地感覺到了家安的不滿,有點不安的坐在單車後座:「你叫什麼?」他問。

    家安跨上單車。

    「對不起。」洛彥等了一會兒,感覺到單車已經運動了起來,又道,「但那是我的事情,我不會讓你插手。」

    家安沉悶地蹬車。

    他其實真的不想捲進洛彥的「事情」中去,他恨不得自己現在就能把這個錯誤扔下車——最好是從來也沒撿過這傢伙!而他也不是沒試過,只是每次都以失敗告終。他想他實在是心太軟了,而單獨相處的時候,洛彥又表現得那麼……那麼……他找不出形容詞,那是一種他無法形容的感覺,總之,棄之不管他絕對無法安心。

    比來時還要沉悶的沉默讓氣氛無比尷尬。

    而所有的鬱悶都被家安轉換成為蹬車的動力,他的衣褲在夜風中膨脹了起來,有點馭風而行的味道,於是他更加賣力。

    忽然,後坐的洛彥似乎扭了一下身體,不知是要跳下去還是掉下去一樣。家安心中一顫,忙回手拉住了他的胳膊。

    「神志還清醒,」洛彥淡淡地笑道,「帽子被風吹掉了,我正要戴好它。」

    家安這會兒又慶幸起來,幸虧這個時候還可以裝啞巴。他乾脆一聲不吭地把洛彥的胳膊往自己腰上一搭,腳下的速度也略微放慢了些:「說點什麼,讓我知道你醒著。」他在環在自己腰間的手上寫道,而就在這一瞬間,他感覺到洛彥的身子一顫。

    「……不如這樣,我講故事給你聽。」洛彥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道,「不喜歡就給我個提示。」

    洛彥的故事其實家安早已聽過,說的是一科學家用小白鼠做實驗的事情。一隻行動遲緩的母鼠被從實驗隊伍中淘汰出來,因為它腰間長了個惡性腫瘤。科學家把它單獨關在了一個籠中,打算讓它自生自滅。若干日子之後,腫瘤已經在它腰上突起了一塊,而與此同時,它的腹部也隆了起來,科學家知道它即將成為媽媽,然而,卻沒有人認為它能活到那一天。

    那一天,白鼠狂躁地在籠中踱步,它也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但只可惜人類已經將它放棄,沒人會伸出手來幫它。

    把科學家們再次吸引到籠前的,是白鼠的自殘行為。它一口一口的咬開腰上的皮毛,又在一片血肉模糊中把危及生命的腫瘤咬掉。

    它很痛,全身發抖,但沒有停頓,自己完成了整個手術。

    未幾,它的孩子們出世了,它們圍在母親身邊,而母親在奄奄一息地趴在那裡哺育著這群小傢伙。

    此時,科學家們懷著極大的好奇心看著這一家子,他們計劃的不是幫助它們,他們只想知道,為什麼母鼠竟然還活著?它又能活到什麼時候?

    二十一天,答案是二十一天。那天早上,子鼠在籠中玩耍,它們還不知道,母鼠的屍體已經在角落冷硬。

    白鼠的斷乳期是二十一天,從此以後,子鼠將能夠脫離母親自行生活。

    洛彥的口氣充滿了對科學家的憎惡,家安聽得出來。而且他也能毫不困難的做出判斷,這殺手是個反社會的傢伙,他學過犯罪心理學。可是,在這殺手的心中充滿了另一種溫情,所以……他其實並不矛盾。

    家安感覺自己有些明白身後的這個人了。

    「如果試驗的白鼠不是母子,而是兄弟,也會有同樣結果。它會活著,不管有多痛苦,多艱難。它為它承受一切災難,直到它長大那一天。那天那傻瓜才知道,它哥哥……已經到了嗎?」突如其來的剎車將洛彥從囈語中喚醒,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已經把家安身上那件T  shirt的腹部攥成了一塊鹹菜。「對不起。」他忙鬆開手。

    家安伸出手去,扶著有點不安洛彥離開單車。

    十件T  shirt,換故事。他在那只溫涼微濕的手心寫道,小心,外置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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