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獸法則 第九章
    【A】 三重門

    裴新民發現,一個人眼睛裡看到的,和腦子裡所想到的事情,永遠是南轅北轍,越實際越真切,反而越荒謬越滑稽。

    這是東南亞國際貿易大廈的三層地下室,在一九九五年以前曾被用做難民集散地,九七年的大事件,導致暗格子廢除,變成了一種文化的抽像的符號。裴新民也是這符號的一部分,就像怒放的花朵,沒有根,開的再絢爛,他的身體是腐爛的。裴新民用手撫摸著潮濕的牆壁,那種感覺很奇怪,他以為他一輩子,甚至永生永世都不會回到這裡,他為了遠離它,出賣了所有可以出賣的東西,然而命運終於使他明白,每個人都不過是鞭子下面不停旋轉的陀螺。

    裴新民記得,他曾聽一個黑人牧師說過,是上帝使我們的眼睛變瞎。

    但真的是上帝嗎?

    裴新民用手劃過牆角,這個地方熟悉的讓他覺得恐怖。

    人是因為慾望而蒙上了自己的雙眼。

    然而他的慾望有什麼錯?

    他有什麼錯?

    裴新民指尖微微顫抖著,再給他一百次重生的機會,他也不想在這種地方生活下去。

    他掙扎,反覆,一次次的叛離,愛與不愛,骨子裡滲透出來的下賤與淫靡,他也是個人,為什麼就不能冠冕堂皇的,像對面那一男一女一樣的站在太陽底下,大聲的笑。

    他和他們有什麼不同?

    「小裴。」扎寧蘭從身後抱住他,「你怎麼了?別怕害怕,我們一定可以出得去。」

    一定可以?

    裴新民第一次走出這個地方,用了整整十年的時間。

    一定可以?

    裴新民推開她:「你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

    張家男從身後摀住他的嘴,向扎寧蘭笑了笑:「沒事,這傢伙嚇壞了,你先到旁邊呆著,該辦的事,我和他想辦法。」

    扎寧蘭猶疑著,看了裴新民一眼,他的臉在火光中閃爍著一種撲朔迷離的白,扎寧蘭從沒有見過這樣的他。她始終認為裴新民是優雅而無害的,他的一切都只出自於不得已,這也正是裴新民努力要留給她的印象。

    但事實上,在某種特定的環境中,扎寧蘭驚奇的發現,人們口口相傳的一些謠言,其實裡面的某種成份,未必就不是真的。

    她退到牆角處,聽張家男笑著說:「打起精神來,什麼時候也不能委屈女人哪。」

    扎寧蘭捂著胸口,她二十三歲,愛過一些人,對裴新民,好色的遠多於情深,然而她希望他是完美的。她往牆角里蜷縮了一下,覺得冷,這陰寒的空氣。以及人,都給她一種冷的難以忍受的感覺。

    這時候嘩啦一聲響,扎寧蘭嚇了一跳,沒等她回頭,通道裡跳下來的那個人,一把扣住了她的脖子,扎寧蘭也受過頗為嚴格的格鬥訓練,下意識的往那人手一摳,回腳猛踢,那人把她的脖子往後一擰,她痛叫了一聲,卻聽那人很溫柔很和氣,春風拂柳般的說了一聲:「別亂動。」

    扎寧蘭身上的冷汗頓時冒了出來:「是你!」

    【B】

    那人笑了:「是我。」他容貌不過平平,但笑起來的樣子卻份外的多情,他的聲音那麼的理所當然,好像他出現在這個地方,在這些人面前,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情。

    裴新民舉起了槍,遙遙對準了他。

    那人似乎篤定了他不敢開槍,因為他必須要顧及扎寧蘭。

    但裴新民並沒有放下槍。

    為什麼不賭一賭,只要一槍,就可以結束他的噩夢。這許多年來的苦戀,一個人的人生中的扭曲與逆轉,只要一顆子彈,這些就全部都可以了結!

    而林志豪的肩膀,是被他重傷過的。

    裴新民有絕對的賭贏的資本。

    張家男卻壓著他的手:「不要胡來。」

    「我要殺了他!」

    「小裴……」

    裴新民反轉槍口頂上他的額頭:「你要敢攔我,我連你一起殺!」

    張家男不怒,反而笑了:「小裴,你已經亂了陣腳。這麼胡鬧,不要說殺人,就是被人殺了,也沒有人會同情你,至少我不會。」

    「我用不著你同情!」

    裴新民再次對準了林志豪,他的槍一向都穩如泰山,但這時候,卻在忍不住的微微顫抖。

    連林志豪也發現了他的異樣。

    他從指尖到身體,抖的彷彿秋風中的落葉。

    扎寧蘭呆呆的望著他,眼前這個裴新民,她似乎從來都不認識。

    他的槍口似乎也在對著她。

    他並不在乎她的生死,至少遠沒有她想像中的那麼在乎。

    扎寧蘭全身冰冷。

    裴新民比她更冷。

    眼前這個男人,他愛過他,恨過他,現在唯一的出路,就只能是讓他去死,只有他死,他才能夠解脫。

    張家男從背後抱住了他:「小裴,別這樣。你冷靜些。」

    「我冷靜不了。」裴新民揮開他,「林志豪,我到底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你殺了自己的老婆,要嫁禍到我身上。我一再的退讓,你為什麼還要這樣逼我?為什麼?」

    裴新民聲音哽咽,難道說他的弱點,他虧欠他的地方,就只不過是因為他愛他,就這麼簡單?

    裴新民手指勾住了扳機。

    一剎那間的事,生死兩相隔,他們誰也不用再算計誰。

    這個時候,林志豪卻輕歎了口氣:「小裴。」他叫他的名字,還是那麼的體貼入微,他看到裴新民全身一震,手裡的槍幾乎拿不穩,這是殺手的大忌,「我從剛才一直跟著你們,就是想在臨死之前,能夠跟你說清楚。小裴,我做這一切,都只是為了你好。」

    裴新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放聲狂笑。

    這世上可還有這麼荒謬的事情,一個人為了活下去,能夠編造出多少謊言,原來這個世界上,最下賤無恥的大有人在,他裴新民又算得了什麼?

    「我不騙你。」林志豪放開了扎寧蘭,他輕聲說,「對不起,沒有弄疼你吧。」

    扎寧蘭愣了愣,她不明白這個男人到底想幹什麼。

    「我沒有惡意,只是怕我一下來,小裴就會直接給我一槍,我甚至沒有說話的機會。」他語氣神色那麼的誠懇,不由得扎寧蘭不搖了搖頭。

    「我沒事。」

    「那就好,不然我會很內疚。」

    裴新民冷笑著打斷了他:「戲演完了沒有?」

    這些年來他一直看他熱衷於這些把戲,誰能想到他溫柔的面孔下到底隱藏著什麼?

    【C】 大時局,當別論

    其實在很多時候,愛與不愛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但有一些目光人為的把它變大了,大到了它原本不能承擔的意義,而這不管對愛或者是人來說,都是很悲哀的。

    裴新民在殺不殺,信不信,愛不愛之間徘徊往復,他已經開始沒有辦法正確的判斷一件事,他額頭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像水蒸氣一樣的汗珠子,他看到自己的手在不住的顫抖著,那到底是為什麼,何必管這個人去說什麼,只要殺了他,完全可以一了百了。

    屋子裡的人都能聽到他的呼吸聲,像一個破碎了暖壺,這時張家男突然擰過他的胳膊,他大叫了一聲,就被對方奪去了槍,他瞪著他,張家男卻對他滿臉的憤恨視若無睹:「好了,別鬧了,現在我們幾個人的當務之急,不是誰能殺了誰,或者是誰做錯做對了什麼,這沒有用,如果不能活著從這裡走出去,你這一槍完全是自尋苦惱。」

    他放開了裴新民,他踉蹌了幾步,坐在了地上。

    林志豪向張家男笑了笑:「張老大高人高見,不由得我林志豪不佩服。」

    張家男也笑了:「多一個人多一分力,我也是為自己著想。」

    裴新民頹然的低著頭,地上冰涼潮濕,使他不由主的打著冷戰,那種冷從心底一直到牙關,咯咯作響,他原本是為了走出這裡,不惜付出一切代價,然而直到現在,他才慢慢的,一點一滴的發現,原來裴新民,他從來都沒有擺脫過暗格子,他的一生都是那麼的狹小而擁擠,也只有這暗的緊密的像鳥巢一樣的地方,才能讓他感覺到安全!

    扎寧蘭輕輕的摟住他:「小裴你不要怕,出去以後,恩是恩,怨是怨,再說什麼也都還來得及。」

    裴新民攥著她的手,屬於女孩子的、溫暖的內心,扎寧蘭向他笑了:「真的,沒什麼事,別太放在心上。」

    裴新民漸漸的平靜下來,一片空白的腦子,又重新明晰開闊,這局面真是詭異,當今道上的幾個大人物,都集中在這不足三十坪的小屋子裡,擁擠讓呼吸變得多餘。

    裴新民的目光由林志豪轉向了張家男,這個男人厚顏無恥的向他笑了笑,似乎還覺得挺開心,裴新民不得不佩服這個人的神經構造,他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都是大而大條的,大的不可思議。

    「我看這個地方,一定有其他的通道。」張家男捏著下巴,他不是在跟誰商量,而只是斷言。

    裴新民不為人所注意的輕顫了一下,他想這個神經大條,在某些方面,卻又出奇的精細。

    「剛才我們來的那個出口,直通餐廳,大廈人員絕對不會讓他們從那裡通過,所以他們一定還會有其他的途徑。」

    張家男笑著轉了裴新民,他不開口,卻只是等他說。

    許久,裴新民輕吁了口氣:「你們餓不餓?」

    他不提還好,這一說起來,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了奇怪的表情,飢餓,還有水,如果一個七十二小時內滴水不沾,那不用子彈,開乾涸就足以致命。

    「通道是有,但在五年前就已經被賭死了。」裴新民微微一笑,他的眉眼英氣中卻有一種無法言喻的秀麗,那麼的精緻,美,完全是藝術品,他的笑容是晚秋裡逐漸凋零的花,有說不出的嘲諷的意味。「如果我們想從這裡出去,至少要用五到六天的時間,還必須有大量的體力勞動,那麼食物誰給我們?水呢?」他向扎寧蘭露齒一笑,「你說呢,我們該怎麼辦?」

    扎寧蘭莫名奇妙的打了個哆嗦:「問我幹什麼?」

    張家男深吸了一口氣:「古時候打仗,圍城三年,城裡的老幼和婦人,都會被殺掉供養軍隊,小蘭,我們四個人裡,只有你能稱得上是柔弱——」

    張家男露出了皮膚後面雪白的一口牙齒,扎寧蘭尖叫一聲,撲過去抓他的臉:「我讓你嚇人!」

    張家男攥住了她的胳膊:「我說的,可都是真話。」

    扎寧蘭愣了愣,周圍靜下來,一點聲音都沒有,靜和黑暗往往會給人一種莫名的威脅,異樣的感覺滋長著,扎寧蘭想摔開張家男:「別……別鬧了……」

    但好像除了她之外,沒有人把這當然笑話。

    太平盛世,老弱婦孺的確是在被保護的行列中,而在亂世,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又另當別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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