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長天 第一章
    這是一個深秋的早晨。

    太陽遲遲未曾升起,宜昌市的碼頭上,往來船隻盡數籠罩在難得一見的灰濛濛大霧中。

    說是「往來」,其實只往不來,所有的船隻,都是逆江西上,開往大後方的山城重慶。

    民生號剛一下錨,岸上的人群立即騷動著向前聚攏,在一片擁擠和混亂中,幾個年富力強的小伙子甚至顧不得江水刺骨,撲通一聲便跳下長江,奮力向民生號游來。

    這樣做的危險程度無疑很大,可是飽受戰火摧殘的人們在一路逃亡,歷盡恐怖與飢餓之後,除了求生意念,其餘的思維似乎都已經變得麻木不仁。

    早已載滿了廠礦物資和逃難百姓的民生號原本只是打算在宜昌拉貨,並沒有上人的計劃,可是看著在江中奮力游泳的人,船長還是下令將他們接到船上。

    眼見跳下江的人被救上了船,碼頭上的百姓更混亂了,他們開始爭先恐後地向前推擠,你爭我趕地跳下江去。

    船長趕緊下令起錨開船。

    輪船早已超過負荷,再向前行還要經過沖波逆折,飛湍暴流的三峽,一不小心,就會發生船難,瞿塘巴陵的可怕,即使在長江上掌了幾十年舵的老把式也不敢掉以輕心。

    如今這種時候,川江上的每一艘輪船都承擔著極其繁重的搶運任務,所以不管平時再怎麼心慈的船長,也只得且必須強迫自己殘忍起來,切不可因小失大。

    陸文灝倚著船艙的第三層欄杆,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下面發生的一切。

    這一路行來,他目睹了一幕又一幕百姓逃難的場面,如今看著那些沒有地方落腳而用兩隻手臂將自己的身體掛在傾斜欄杆上的人們,和登不上輪船在岸上絕望喊叫的人們,他除了無奈和感傷,半點忙也幫不上。

    那種不可名狀的無力感與憤怒,令他面上雖如平湖,胸中卻似有激流湧動,甚至不由自主地緊握住欄杆,直至手指關節泛白。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背後傳來,不用回頭,陸文灝也知道,一定是那個沒頭鵝正勇起床後見不到他,所以急忙出來尋人了。

    果然,正勇氣急敗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三少爺,你要看風景,先跟我說一聲好不好?害我一覺醒來,摸到那冷冰冰的床,簡直嚇得骨顫肉驚!」說話間,一件四川人俗稱二碼裾的半長外褂披到了文灝的肩上。

    正勇兀自喋喋不休:「董醫生說了,你臂上的傷雖然已經癒合,但是也大意不得,尤其是在陰濕的天氣裡,免得將來變成痼疾……結果你卻偏偏在這種打霜的早晨到處亂跑,要是老太太曉得了……」

    「如果她知道了,那毫無疑問是你告的密。」文灝忍無可忍地打斷他的絮絮叨叨,轉身走向另一頭。

    剛上船時,他住的是頭等艙,雙人房,不過此時,裡面早已擠滿了六個大人,三個小孩,他和正勇兩個正主,倒被擠到了走廊上過夜。

    有什麼辦法?且不說孩子,那六個大人中,有五位是婦女,還有一名是超過六十老者,不像他,雖然中過槍,但到底是身板硬朗的年輕人,咬牙撐一撐,也就過去了。

    此時的民生號已經駛離宜昌碼頭,碼頭上黑壓壓的人群,也已經在文灝的視野裡漸漸模糊。

    茫茫蒼蒼的白霧慢慢散去,怯懦的太陽終於猶豫著出現在半空中,為這陰冷的季節增加了些許暖意。

    眺望沿江的天野,青灰色的山石層層疊疊,陡峭而多險。巖縫裡偶爾會冒出一兩株野草,雖不茁壯,但能在這寒氣逼人的時節綻放出翠綠的生命,本身就已是一種奇跡。

    往下看,一江碧水折射出粼粼波光,那柔波細浪,正泠泠蕩漾,如果不是正值亂世,這樣的景致,也足以讓人沉醉其中,流連忘返了。

    心中的愁緒再一次被牽動,文灝不禁輕聲吟道:「雲帆望遠不相見,日暮長江空白流……」起程前收到消息,說是廣州已經淪陷,部隊已經前往第六戰區待命;在這樣的危急關頭,自己卻不能與戰友們並肩殺敵,反而像縮頭烏龜似的,由家奴護送著急急返回老家……

    沿途所見的滿目瘡痍,生靈塗炭,對文灝都是極大的前熬。

    仰望著天空,他想起了古人所說的「馮唐易老,李廣難封」,那時的馮李二人,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空有滿懷雄心,卻報國無門?

    唉,再想又有什麼用,自己的左臂,連扣扳機都異常吃力。

    只希望那些轉戰江南的同袍,能夠多打一些勝仗,多殺一些敵人。

    一路走走停停,民生號終於行至四川境內的雲陽縣。

    「少爺,聽說順著碼頭的石梯上去就是張飛廟,我們也去拜拜怎麼樣?」正勇興致勃勃地建議。

    文灝搖搖頭,「你自己想去就去吧,只要聽到汽笛響曉得趕回來就行了。」

    正勇立刻興高采烈地拜張飛去了。

    進入四川境內以後,由於己經航行到了相對安全的地帶,一部分人陸陸續續下了船,拚命想登上船的人也大大減少,緊張而悲涼的氣氛終於緩和下來。

    看到下面的欄杆上再沒有人吊著,文灝的心情總算好受了些。

    突然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

    他轉過頭,原來是一個白髮蕭蕭,身材矮小的老婦人,手裡還牽著一個大約五六歲的小女孩。

    文灝問道:「婆婆,你有什麼事嗎?」

    老婦人把小女孩推到他面前,「好心的先生,你可不可以買下這孩子?雖然她現在還小,可你看看這小臉蛋,還算俊吧?只費你幾年衣食,很快就可以長大,到時候做婢做妾,任憑先生安排。」

    文灝皺起了眉。

    類似的事件一路上發生過不止一次了。倉惶逃亡的難民,身上並沒有多餘的盤纏和食品,到了最後,逼得他們不得不以販賣孩子來維生,而最先被拿來出售的,往往就是年幼的女孩,因為她們往往被認為是全家人的拖累,同時也較為容易脫手。

    文灝忍不住打量這對祖孫。那個小女孩有一雙無辜而懵懂的大眼,她明白多少世事?只是整個中國都在移動,於是她也跟著移動,重慶對於她來說,只不過是天邊一個陌生的地方。

    從衣袋裡掏出十個銀圓遞給老婦人,文灝說道:「孩子你帶回去,我也沒有太多現錢,你先拿去救救急吧。」

    婦人顫顛顛地接過袁大頭,正要道謝,斜刺裡卻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我給你兩百塊買下這個孩子,怎麼樣?」

    文灝吃驚地側過頭,仔細打量這個半路裡殺出的程咬金到底是何方神聖。

    只見一個高大英俊的青年男子正站在他的右邊,穿著筆挺的黑色西裝和大衣。這個男子的站姿筆直得好像北方原野上的白楊樹,劍眉星目的俊臉上掛著看似親切的瀟灑笑容,但是文灝卻察覺到,他的眼睛深處是冷漠的,含著刻意隱藏的拒人千里,不過,這份冷漠並無損於他沉穩高雅的氣質。

    總的來說,他看起來並不像壞人。

    「這位先生,俗話說助人為快樂之本,如果你經濟上還過得去,不妨慷慨解囊,幫她們渡過這難關,何必定要談什麼買賣,讓人家骨肉分離呢?」

    那男子笑著看了文灝一眼,卻完全不對他的勸告做出任何回應,而是直接從懷裡摸出兩張大面額的紙幣,交給老婦人。

    這簡直就是一種蔑視,文灝不由生氣了。

    「喂,看你長得人模狗樣的,怎麼盡幹些齷齪的勾當呢?」文灝很沖地說。

    可是那男子在他說話時,已經牽起小女孩,高慢地走回艙房,並砰一聲關上了房門。

    他居然就住在文灝的隔壁!

    「你……」文灝氣得渾身都發起抖來,他今天才算是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做人不可貌相。

    國家都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怎麼還有人只顧著發國難財?太可恨了!

    正勇拜完張三爺,心滿意足地返回民生號,遠遠便看見自己的少爺站在甲板上,臉色發青,眉頭不展,似乎相當氣憤的樣子。

    「三少爺,是不是有人欺負你?正勇替你報仇!」他掄起袖子,大步流星走到文灝面前,熱血沸騰地問道。

    文灝看了他一眼,歎口氣,「你當這裡還是在戰場上?動不動就想鬧事,當心哭瞎吳媽媽的眼!」說完他離開甲板,回到自己的房間。

    心裡,暗暗嘲笑著自己的自作多情。

    別人一個出錢,一個出人,公平交易,自由買賣,和他有什麼相干?

    真是用熱臉貼冷屁股,枉做小人。

    不想了。

    ***

    又過了一天,民生號終於到達重慶的朝天門碼頭。

    文灝走下甲板,滿懷唏噓地重新眺望起暌違三載的家鄉。

    汽笛聲和著川江號子在江面上迴盪,響亮得直入雲霄,抬頭望去,霧中的重慶顯得莊嚴肅穆。

    幾個從江北乘坐渡船過來的力夫,分別擔著兩大籮筐沉甸甸紅艷艷的朝天椒,一步一聲吆喝地走在岸邊,準備把辣椒擔到碼頭上面信義街的六陳鋪子。

    文灝和正勇很快就找到了站在人群中翹首等待的陸家司機老譚。

    隨著老譚拾級而上,走到碼頭上的壩子處,文灝把行李塞進車,卻突然發現不遠處路角上停著一輛簇新的雷諾牌吉普車。

    重慶自古被稱為山城,自是有爬不完的坡坡坎坎,所以汽車並不普及,因此這輛款式新穎的吉普便顯得分外打眼。

    正疑惑間,那吉普車的主人已經走過來了。

    呵,原來就是那個買下小女孩的男子!

    只見他身邊兩個男僕導前羅後,好不招搖,後面還有一名中年婦女,牽著三個五六歲大小的女孩,緊緊跟隨。

    文灝暗暗罵了一聲娘。看來這個男人,竟是一路買孩子買過來的。

    吉普車很快就絕塵而去。

    文灝也只得坐上自家的車。駛向歌樂山上的陸家老宅。

    ***

    歌樂山位於一重慶市的西郊,林木幽深,繁花似錦,其間的盤山公路雖然曲折蜿蜒,卻是連接成都與重慶的交通要道。

    些時雖是深秋,但未受戰火牽連的歌樂山卻依然松柏森森,寧靜幽美。

    汽車經過一個農家小院時,文灝忽然聽到院子裡傳來朗朗童音:「雞公叫來鴨公叫,各人找到各人要,黃糖餅子白糖糕,各人壩兒各人操……」這久違的渝州鄉音鄉韻,令他不禁莞爾。

    可以想像,院子裡的那些孩子,必定正一邊念著口訣,一邊玩著他小時侯也曾經玩過的佔地遊戲。

    只有經歷過戰爭的人才會知道,能夠這樣怡然自樂地做遊戲,是一種多麼珍貴難得的幸福。

    思量間,陸家祖宅已遙遙在望。

    自從三百年前,陸氏先祖隨著「湖廣填四川」的大流穿過瘴氣沼澤密佈的崇山峻嶺來到此地後,陸家人就在這山巔的小鎮上生了根。

    文灝剛一踏進前院,便看見早早聽到家僕通報的母親已經被二嫂扶著,搖晃著走出來。

    那一剎那,看著兩鬢如霜,身形佝淒的母親,文灝頓時淚盈於睫,什麼國仇家恨,山河破碎也都變得不再重要,他滿心滿眼想的看的,只剩下面前這個生他養他的小腳婦人。

    走上前去,自然而然地跪下,「媽媽……」他的聲音哽咽起來,再也說不下去。

    陸老太太伸出凍梨色的乾枯雙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龐,像是不敢相信兒子真的已回到自己身邊。良久良久,她確認無誤後,才長舒口氣,喃喃道:「回來了,回來了……」

    這時二嫂在一旁柔聲勸道:「媽媽,ど弟一路風塵,一定己經累得很,我們先等他進去換身衣服,洗個臉再慢慢說好不好?」

    文灝這才注意到,二嫂穿著月白色的棉襖和白色的旗袍,鬢角別一朵白色的絹花,脂粉未施,素面朝天。

    她還在為二哥服喪呢。

    一年前的淞滬會戰戰場上,陸家老二文浚在杭州灣抗擊登陸日軍時,被一顆流彈擊中頭部,當場犧牲。

    當時他們的孩子才只得兩歲大。

    而老大文濟,更是早在六年前的熱河保衛戰中,就已經殉國。

    算上討袁和北伐時戰死沙場的二叔和三叔,陸家堪稱滿門忠烈。

    正因為如此,所以當文灝在手臂中彈養傷期間,師部向他下達了強制退役的命令。

    他當然是不願意的,可是到了最後,師長的話已經說得很難聽:你連槍都抬不動,還有什麼資格談救國?

    不得已,他終於回到了離開三載的家。看著生活在悲傷與牽掛中的親人,文灝明白,自己的選擇雖然是無奈的選擇,但也是正確的選擇。

    當不成軍人的他,至少,應該擔起照顧家人的責任了。

    ***

    四川有句俗話,叫做「三九四九,凍死老狗」,意即農曆節氣大寒前後,乃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時節。

    這時節,草木泰豐都己凋零,唯有傲雪迎霜的梅花,卻開得正艷。

    文灝坐在書房,望著窗外迎風綻放的臘梅,卻突然發出一聲代表無聊的歎息。

    他已經回到重慶兩個月,每天上午跟著舅舅學習察看帳本,以便能夠盡早接管陸家藥材商號,下午則承歡母親膝下,讓她老人家不再過憂心忡忡的日子。

    他對這樣的生活並無怨言,但是,的確會感到有些無聊。

    每天收聽到的電台消息,都讓人樂觀不起來。戰局被動,戰事吃緊,實在令人蒿目時艱,五內如焚。

    想著想著,他忍不住提起毛筆,攤開宣紙,寫下一首陸放翁的絕句:憶昨從戎出渭濱,秋風金鼓震成秦。鳶肩竟欠封侯相,三尺檠邊老此身。

    剛剛寫完,墨跡未乾,忽然從他身後伸出只手,一把抽走那張紙。

    文灝大吃一驚,急忙轉身,當他看清楚來人的面孔,立即轉驚為喜,大叫道:「李雲彤,你終於捨得來看我了!」

    來人正是他中學時最好的朋友,李雲彤。

    李家是西南數一數二的大富豪,他們的「天順祥」商號遍佈全國和東南亞,李雲彤的祖父李耀庭在清末便已是西南商會的會長,他叔父李正陽曾為肇和軍艦起義捐贈白銀五萬兩,連孫大總統都親書「高瞻遠矚」的匾額贈予李家,其地位之顯赫可想而知。

    「陸少校,你還在『鐵馬冰河人夢來』啊?」李雲彤看了看紙上的詩,連連搖頭咋舌。

    文灝情不自禁地向他訴苦:「昨天夜裡我真的夢到自己還在保衛隴海鐵路的戰場上,一大隊鬼子衝過來,我用機槍掃射,一下倒了一片,真是好痛快。醒來才發現是夢,徒增惆悵。」

    「呵呵,這樣的意境,非陸游詩能表,而是稼軒公所謂的『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

    文灝扼腕不已,「為什麼竟然只是夢!」真的,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睜開眼睛,才知道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這兩個月你都窩在家裡,不曾出去過?」

    「沒有心情。」

    「越是鬱悶的時候越要放鬆自己啊。走,我們出去玩。」

    文灝苦笑,「縱觀重慶城,七里三分地,有哪一條巷哪一條街是我不熟悉的?沒有什麼走馬觀花的必要吧。」

    李雲彤聞言,呵呵笑著執起他的手,「你落伍了!現在的都郵街廣場和夫子池那一帶,好耍得很!」

    他硬是把文灝拉出了門,坐上他的那輛別克車,一直來到從前的巴縣衙門附近。

    此處是長江與嘉陵江兩江匯聚衝擊而成的半島,亦是重慶市最繁華熱鬧的地區,自從重慶變為陪都以來,這裡的道路都改了名,變成民生,民權,民族等頗具時代氣息和紀念意義的名字。昔日默默無聞乏人問津的內陸碼頭,如今驟然處處衣香鬢影,冠蓋雲集。

    青年路上的柴家巷口處新建了一家名叫「國泰」的大戲院,李雲彤把文灝帶到這裡的時候,劇院樓下的紅水牌上寫著,傍晚七點有厲家班的新戲,《穆桂英掛帥》。

    文灝一看,叫了起來:「我聽說過這戲!是梅老闆排的,可惜聽說他只唱過一回就輾轉去了香港,不再演出。」

    「對啊,厲家班特意從承華社抄到戲譜,排練了好久,今天才第一次公演,要不是我預定了包廂,你我就沒有這種眼福了。」李雲彤得意兮兮地邀功。

    「今天看不到,明天看也是一樣的。」

    李雲彤冷笑一聲,「明天?你曉不曉得重慶一年也只有冬天的三個月才可以看到電影話劇和大戲?各種演出早就排滿了,還等到明天。」

    「只有三個月?」文灝吃驚地問。

    「你沒聽說嗎?因為上半年被炸過兩次,所以只有到了冬天,大霧瀰漫的時候,我們才可以放心大膽地出來玩,所以戲劇都只能排到年尾的三個月裡打擁堂。」

    「這樣子啊……」看來沒人能夠逃脫殘酷的戰爭帶來的危害。

    文灝還來不及抒發感慨,肩膀突然被人撞了一下。

    「對不起。」從後面撞到他的人立即道了歉。

    文灝轉過頭,看到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

    是那個男人!那個和他同乘一條船,買小孩,開吉普車的男人!

    可見他的確人才出眾,邂逅一次,己令人印象深刻,長久不忘。

    他依然穿著一絲不苟的西裝和大衣,看得出剪裁和質地都極佳,走路的姿勢比受過嚴格訓練的軍人更加帥氣,再配上俊朗得讓人想入非非的面孔,堪稱英姿勃發,玉樹臨風。

    可是文灝並未忘記,此人包裝好看,內裡卻爛到不行。

    男人也顯然認出了文灝,他衝他半邪半痞地笑一笑,然後摟著身邊的人走進戲院。

    與他同行的,是一名穿灰綢長衫的少年。

    那少年生得甚是美麗,神韻氣質更是又柔又媚,比起女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剛照面時,文灝對他驚鴻一瞥,還以為是個男裝打扮的姑娘。

    扮男人裝束是當時煙花柳巷裡的風尚,早在二十多年前,那位蔡鍔將軍的紅顏知己,艷名冠北平的小鳳仙小姐,就時常以短髮長衫的形象示人,宛如翩翩美少年。

    然而文灝直到走進戲院,與李雲彤坐進包廂以後,才知道自己錯得離譜。

    打完三通鼓,唱個將軍令,鑼響戲開。最顯征例是一段武戲以搏頭彩,而觀眾也會抱以熱烈的掌聲及喝彩,如果不這樣,壓軸的大戲就會因為觀眾不夠熱情而拖到很晚才上演。

    所以文灝與好友也站在包廂的內沿,使勁鼓掌。

    就在這時,他聽到旁邊的包廂傳來一聲喝彩:「好!」那聲音十分清脆高亢,但是又與女性尖細的嗓音有所差別,他出於好奇的本能望過去。

    好巧不巧,那個包廂裡站著的,正是那個男人和那個少年。

    文灝這一望,正好看到少年衣領間的喉節。

    他霎時白了臉,連鼓掌都忘了。

    那少年居然真的是一名少年,是一個男人!可是,剛才他們兩個男人竟然摟抱著走進來。

    雲彤察覺到他神色舉止有異,趕緊問道:「怎麼了?」

    文灝悄悄用手向旁邊指去,「他……他們……」因為太過震驚,他變得結巴起來。

    雲彤順他指的方向看去,一望瞭然,笑道:「哦,你不知道,他叫蘇陽,是有名的兔子。只因為生得略似人形,就拼得一雙玉臂千人枕,做起賣圈兒肉大腸頭的生意,如今艷幟高張,風頭無兩。」

    「你怎麼說得這麼齷齪!」

    「事實就是如此嘛。」

    文灝好半天都無法從驚愕中回復過來,眼睛直勾勾不由自主地盯著那邊,哪裡還有心思看戲。

    雲彤拉拉他的衣擺,「喂,注意一點,你這樣一直瞪著人家看,很不禮貌。」

    可是他就是無法讓自己的脖子轉向戲台。

    其實軍隊裡這種事情也多,古來如此。歐洲有一位將軍說得好:在戰壕裡可能不會有無神論者,但那裡一定會有情人。然而,還沒有誰敢這樣明目張膽。

    是他的觀念已經跟不上這個時代了嗎?

    那個男人也已經察覺到他的目光,可是像要存心挑釁似的,他不但恬不知恥,反而欣以為榮,一把摟過少年親了一個嘴,然後還抬起眉頭沖文灝一笑,似乎在說:你能拿我怎樣?

    文灝氣得渾身顫抖,卻又無可奈何。

    太可惡了。

    他別轉面孔,半晌氣方平,這才想起問李雲彤:「和蘇陽在一起的男人,你認不認識?」戲台上,名伶厲慧珠正唱到那段最經典的皮黃……

    桃花馬上威風凜凜,敵血飛濺石榴裙……

    雲彤心不在焉地回答:「聽說姓宋。」

    文灝隨手拿起一張舊報紙,擋在李雲彤眼睛前面,石榴裙頓時變成方塊字。

    「喂!你做什麼?」雲彤直眉瞪眼地看著打擾自己聽戲的死黨,幾乎氣炸肺。

    「好好回答了我的問題再看。」可惜他天怒人怨的樣子嚇不到文灝。

    雲彤怏怏地說:「我也不是很清楚他的來歷,聽說是北平的世家子,留過學,孤身一人住在中山四路一帶,和潘文華張治中他們是鄰居。」

    「還有呢?」

    「你那麼關心一個男人幹什麼?」

    「你別管,我和他的粱子是結定了!」

    「難道你對蘇陽一見鍾情,吃醋了?」

    「少在那裡胡亂造謠翻嘴!」

    李雲彤攤一攤雙手,「我真的知道得不多。不過據說他很有錢,修養學識也很不錯。你用腳趾頭想也曉得,他們這種老皇城底下長大的公子哥兒,用雜劇裡常寫的『詩詞歌賦,無所不曉,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來形容最合適。當然,我覺得還應該再加上句『吃喝嫖賭,無所不精』。我倒還有些佩服他,雖說男風一道歷來盛行,但也像這樣明目張膽的,只怕還沒得幾個人,硬是好膽量。」

    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吃喝嫖賭?

    文灝從鼻子裡發出冷哼,他最看不起的就是這種只會鬥雞走狗的膏粱紈褲。

    膽色,是表現在斷袖之歡上的嗎?

    如今這民族存亡之際,他們還成天沽相公,票京戲,還自以為風流一代,卓絕千古。

    文灝又偷偷看向旁邊,男人正津津有味地聽呀,絲毫未曾察覺他的窺視。

    「沒出息。」文灝輕蔑地低聲咒罵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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