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會初雪 第三章
    「初雪,今天天氣不錯哦,要不要出去走走?」

    中午端藥回房時,皇甫熾忽然笑瞇瞇地對我這麼說,然後就拿出一大堆衣服讓我挑,說是變裝用的。

    他是心血來潮還是蓄謀已久我不得而知,總之在我還猶豫未決時,人就已經站在大街上,再也回不了頭了。

    「你……還真是亂來。」我回頭望望來時路,猜想著府裡接下來可能會有的雞飛狗跳。

    「因為機會難得嘛!」扯了扯我堅持要他披上的披風,皇甫熾笑得一臉無賴,一聽使知他毫無悔意。

    算了,只要他高興就好。

    四下裡張望,看著與皇甫府裡截然不同的景象。陌生的街道、擁擠的人潮、小販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一切全都是我所不熟悉的,一切也全都令我新奇不已。

    「怎麼樣,初雪?是不是感覺很新鮮呢?」皇甫熾在一旁笑呵呵地看著我。

    「嗯,人很多,也比家裡要吵……不過,並不覺得討厭。」我邊看著邊中肯地說出自己的感想。

    「是吧,是吧!我就說出來走走一定不會錯的!」聽我這麼說,他笑得有些得意,手伸向我。「來,初雪,手給我!」

    「做什麼?」邊問著,邊將手放入他掌巾,看他握緊。

    「那麼,我們就開始逛街吧!」他一臉興致勃勃。

    「……你出來就是為了在街上走路?」府裡大得足夠他走上一兩個時辰,何必特意出門?

    皇甫熾一聽便呆住了:「……初雪,你該不會認為,『逛街』就只是在街上走路吧?」

    「不是嗎?」

    我問得認真,他卻笑得全身發抖:「噗……嘻嘻……當、當然……不是嘍……怎麼、怎麼可能嘛!」好不容易說完話,已經笑趴在我肩上。

    我輕拍他的背,以免他笑岔氣,等他漸新平靜,低頭正想問他笑的緣由,卻發現他一臉陰沉。

    「怎麼了,身子不舒服嗎?」

    我不免有些擔憂,難得最近他好了許多,若是再犯病……

    「……我沒事。」他說著,抬頭凝望我,墨一般的眼瞳裡湧過一抹暗流,不一會兒便又笑得原先一般無賴。「笨初雪,就讓本少爺來告訴你什麼叫『逛街』吧!」

    說若,便拉我往前走。

    他走得匆匆,我跟在他身後,望著他的背影微微瞇起眼。雖然我不太懂人類的心理,但還識得剛才他眼裡的,那種名為「歉疚」的情緒。

    為什麼歉疚?他並沒有做什麼傷害我的事啊……

    瞥一眼被握得死緊的手,我淺淺笑開,快速跟上他的步子。

    「老闆,這個怎麼賣?」皇甫熾停在一個攤販前,向人問價。

    「這個五文錢!」

    「五文?太貴了,便宜些!」

    「小公子,您瞧瞧這東西手工做得多精細,五文錢不會貴您的!」

    ……小公子嗎?我瞥一眼皇甫熾,他看起來確實是比實際年齡要小了些,也難怪不相識的人會這麼叫了。

    「兩文!」他倒是不介意稱呼地直接砍價。

    「小公子您這價給得也太低了,我瞧您真心喜歡,算您四文怎麼樣?」

    「兩文!」依然堅持。

    「三文!」

    趁皇甫熾和人討價還價的當口,我細細打量他拿在手上的東西:一根小木棍,棍子一端是一面小小的鼓,鼓的兩邊垂著兩個墜子,搖起來啪啦啪啦作響——

    「……這個我知道,」我側了側身探過頭去,伸手撥弄一下皇甫熾手上的小東西,「是撥浪鼓吧?我在書上看過。」

    忽然便沒了兩人討價還價的熱烈聲音,我轉頭看一眼那年輕攤主,發現他正兩跟發直地瞪著我。

    「你怎麼了?」我好意問道。

    他卻立刻滿臉通紅,手足無措地從攤上抓了好幾個撥浪鼓往我手裡塞:「……公、公子要喜歡,這些、這些都送、送您!」

    「真的?謝謝你,可是我——」

    話還沒說完,我已被皇甫熾拉離了三丈遠。

    「怎麼忽然生氣了?」我看著皇甫熾孩子般氣得漲鼓鼓的臉頰,甚覺有趣,「不買控浪鼓了嗎?」

    「不買了!」他重重哼了聲,拉著我往不遠處的另一個攤販走去。

    然後,之前的情形不斷上演,皇甫熾的臉頰也越來越鼓,但不知為什麼,他即使生氣,也還是很熱心地拉我繼續逛下去。街上人很多,我雖然小心避著,卻還是難免與人衝撞,若不是皇甫熾牽牢我,只怕我們早已被人潮衝散了。

    我省悟到原來牽手還有這樣的用逮,便學著反握住皇甫熾的手,下一刻,他卻吃驚地目頭望我。

    「怎麼了?」我不解地看著他那呆愣的表情。

    「沒,沒什麼。」他微紅著臉搖搖頭,燦笑著問我,「覺得怎麼樣,初雪,好玩嗎?」

    「嗯。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看到這麼多有趣的東西。」被街上的人感染,自己也覺得興奮起米,「街上總是這麼熱鬧嗎?」

    「這個嘛,平時雖然人也不少,不過最近特別多,因為就快過年了。」

    「過年?很快了嗎?」說起來,我好像從來沒記過日子。

    「對啊,所以我才想帶你出來玩嘛!初雪高興嗎?」

    我看著他期持的眼神,點點頭。

    「那就好!」他笑呵呵地拉著我繼續往前走。

    越往前走,離皇甫府就越遠,我看著四周不斷後退的景物,順口問一句:「連樣跑出來沒關係嗎?大家好像都不喜歡你出門的樣子。」雖然我感覺不錯。

    「唔,說的也是,萬一被發現的話,大概一輩子都不可能再出來了吧!」他用不太認真的表情回道。

    一輩子?一輩子都待在府裡,永遠不能到外面來?

    「啊,是少-他們!」皇甫熾突然指著我身後說。

    我一驚,回頭的同時,已將他推進一旁的小巷裡。

    看皇甫少-和皇甫少-兩兄弟有說有笑地走過,直到淹沒在人潮裡,我仍緊盯著他們的方向。

    「……初雪……」

    耳邊一陣癢,我回頭對上皇甫熾漆黑的瞳孔。

    「你不必這麼緊張,他們已經走遠了,不會發現我們的。」

    「嗯……」我愣愣地應了聲,這才發現自己幾乎是以禁錮著他的姿勢壓他在牆上。

    趕緊退開一步,卻被他拉丁回去。皇甫熾用深邃的眼鎖住我,沙啞的聲音低緩得輕易便能迷惑人的神志:「……你在害怕嗎,初雪?怕我以後都會被困在皇甫家,就這麼過一輩子?」

    「……不知道……我不知道。」只是……直覺地認為不可以讓他被發現,想也沒想地身體就自己動了起來。

    「是嗎?」他笑了笑,伸手抱住我,牢牢地用力地抱住我,歎息似地在我耳邊低語,「初雪,我帶你去個地方吧!」

    *    *    *    *

    經過無人的小徑爬上山頂,極目遠眺時,天和佇雪院裡看起來一樣高,但是更加寬廣、更加遼遠,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我回頭看了身旁的人一眼。他那總是笑著的臉上此刻有著沉浸在回憶中的溫情,像在懷念著什麼似的,看起來十分柔和。

    像是察覺到我的視線,他回頭對我一笑:「這裡是以前我母親常帶我來的地方——瞞著族人,在父親的默許下偷偷帶著體弱多病的我出來……為了告訴我這世間有很多有趣的事,為了讓我對『生』有所留戀。」

    「是什麼樣的人?你的母親。」會讓孩子在想起時露出那樣的表情,一定是個很好的人吧。

    他想了下,微笑道:「她是個大家閨秀,出身名門,待人溫柔親切,偶爾還會有點孩子氣。大家都很喜歡她——父親也不例外,據說他對母親是一見鍾情。」

    「你喜歡她?」

    「嗯,非常喜歡!」他看我一眼,挨近問,「初雪知道我為什麼要帶你來這裡嗎?」

    「為什麼?」我同。

    「你猜猜看嘛!」他忽然就撒起嬌來。

    我認真考慮了一會兒:「……你想你母親了?」

    「一半一半,再猜!」

    「……」白他一眼,撇開頭懶得理他。

    「不要生氣嘛,初雪!」他笑嘻嘻抱住我,討好地輕輕蹭著我的額,「因為你認真的樣子太可愛了,我才忍不住想捉弄你的嘛!」

    「無聊!」扯了扯嘴角,我冷眼看他像小狗似的舉動。

    他承認得倒很乾脆:「我是無聊啊!誰叫初雪都不跟我說話!」

    「我哪有?」

    「你還說哩!你從來都不主動開口跟我說話,每次都是我開了頭,你才會接下去!」

    「……是這樣嗎?」想了想,後知後覺地發現好像真是如此。

    「你看吧,你一點自覺都沒有!」他哼了哼,喃喃抱怨起來,「如果我不說的話,你根本就不會發現,要是我不開口,你就會一直不跟我說話,好幾次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不小心使了障眼法,你才會一直對我視而不見——」

    「夠了,」我伸手摀住他的嘴,打斷他的喋喋不休,「你還是先告訴我你帶我來這裡的理由吧。」

    「好啊!」他笑呵呵地拉下我的手,放在頰邊輕輕摩挲,認真地說道,「我帶你來是因為,我想將有生以來最重要的朋友,帶來給母親認識。」

    有生以來最重要的朋友?他不是只有我一個朋友嗎?難不成……

    「你是說我嗎?」我指著自己問。

    他啞然地看著我,然後歎口氣,用無限悲涼的口吻感歎:「初雪,你真不是普通的遲鈍耶!」

    「……不行嗎?」我不悅地瞪著他故作淒慘的表情。

    「不,」他認命似地小聲說道,「只是我以後會有點辛苦……初雪你在幹嘛?」

    「味道,」我轉回視線,「有味道。」

    「什麼?」

    「從那邊飄過來的,」我指向斜下方不遠的地方,那裡有座大大的院子,「好像在哪裡聞過。」

    「那是個道觀,香火一向鼎盛,你聞到的大概是線香的味道吧——」才笑著,卻猛然頓住,「初雪我們回去!」

    「……不多待一會兒嗎?」難得能出門,而且,「你不是想念你母親嗎?」

    「只要她知道你就行了!我們快走吧!」他像是在焦急著什麼,表情都變了。

    ……那裡有什麼讓他不安的東西嗎?我瞥一眼不遠處的道觀,再看看皇甫熾,他似乎越來越慌張了。

    「回去吧。」我說,握著他的手安撫地一笑。

    然後,被他從遠離道觀的小徑飛快地拉下山去。

    回城以後,皇甫熾又帶我去了城裡最有名的幾家書肆逛了一圈,回家時我手上抱了一大堆書。

    雖然在外頭玩了很長時間,不過因為在晚飯前趕了回來,所以很幸運地沒有被人發現我們曾經出去過。對於這點阜甫熾相當得意。

    用過晚飯後,我將新買的書整理好,然後隨便抽了本坐在書架旁看起來,皇甫熾則坐在矮桌前興致勃勃地把玩他從各個攤販那裡搜羅來的各式各樣的小玩意兒。

    「初雪,過來一下。」

    我回頭看了眼忽然出聲叫我的人,將手中看到一半的書放回架上,慢慢走到他身邊。

    「什麼事?」從剛才起,他就一直笑得很奇怪。

    「這個,你瞧,很漂亮吧?」他仰起頭,獻寶似地晃了晃手上的東西。

    長方形的小墜子上,刻著我不懂的複雜圖案,龍飛鳳舞的繚亂,卻也詭異地撼動人心。

    我盯著看了一會,依據它的顏色和質地判斷道:「這個是木頭做的吧?」

    「對,是桃術。」

    「那,這是什麼?」我指著上面的圖案問。

    「這個是咒文。」

    「咒文?做什麼用的?」

    「咒文有分很多種,這個是用來祈求平安的。」

    「哦。」他解釋得倒挺仔細,不然我還以為那只是隨便亂刻的。

    「如何?漂亮吧?」

    「嗯,很漂亮。」我由衷地稱讚道。

    「是嗎?」他笑了笑,拉我坐下。

    「你幹嘛?」看他將墜子的紅繩繫在我脖子上,然後笑得一臉心滿意足。

    「過年的禮物啊!」

    「嗯?」過年的禮物?

    「桃木乃五木之精,能制百鬼,自古就有用桃作厭勝之具以辟邪的風俗。」他撫著墜子上的咒文,笑得十分溫柔。「這個桃符送給你當作新年札物,祈求你能夠歲歲平安。」

    「嗯……謝謝。」我瞧著垂在胸前的桃木墜子,生出一絲困擾,「可我沒有準備禮物……你有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

    「我嗎?」他笑呵呵地挨過來,狗兒一般往我懷裡鑽,尋了個舒服的位置窩好,「我想要初雪!」

    「哎?」

    「我想要初雪一直陪著我!」

    「……我不是說過了會一直陪著你嗎?」

    「所以啊,我最想要的已經得到了,其他強求不來的東西我會自己努力爭取,初雪只要一直在我身邊就好了!」他宣告似的說著,一臉真摯,理所當然地靠在我懷裡。

    於是我也笑了,手撫上胸前的墜子,輕輕允諾:「好。」

    *    *    *    *

    隨著年關臨近,我——非常無聊。

    歸咎原因,應是皇甫熾近來常常不在佇雪院的關係吧。沒人纏著,突然發現自己空了許多,於是便找了事來打發時間——比方說,打掃和聊天。

    「你是說,你在這裡住了很久了?」我邊用力抹著房梁邊問對面。

    「是呀是呀,很久了呢,大概有兩三百年了吧!「對方興奮地點著頭,「因為太久了,我都記不清確切的時間了呢!」

    「也就是說,皇甫家的事你都知道?」

    「那當然嘍!這個家裡發生的任何事情都逃不過我這雙明察秋毫的眼睛!」魄鵠得意洋洋地哼笑幾聲,眼光往斜上方飄去,一副驕傲得不得了的樣子。

    「那我問你,皇甫家的第一任族長叫什麼名字?」隨便問了句。

    「……」無言地撇開頭,裝做沒聽見。

    剛剛是誰信誓旦旦地放大話來著?

    「那至少,前任族長的名字還知道吧?」

    「知道知道!」急切地想挽回失擊的信譽的男人,湊過頭來努力地叫道,「是個很溫吞的傢伙,名字叫做——叫做……」

    「想不起來就算了。」我不感興趣地說,拍拍剛抹乾淨的地方,「過這邊來,我要開始擦那頭了。」

    「好嘛!」不甘不願地磨蹭過來。

    正要繼續清除樑上的灰塵,只聽喀吱一聲,房門被開了,皇甫熾走進來,四下看了看無人之後,便沒耐性地放聲大叫:「初雪——初雪——」

    「我在這裡。」我應道。聲音不大不小,但足夠讓他判斷出我所在的方位。

    他仰起頭,微微鬆了口氣之後,無言地朝我伸出手。

    輕巧地從樑上飄落下來,腳還沒著地,雙手已被他拉住。

    待我站穩了,發現他正不悅地盯著我手上的抹布:「你在做什麼?」他問。

    我抬手將烏漆抹黑的布拎到他眼前:「看就知道,我在打掃屋子。」

    「怎麼會忽然想到要打掃?我可不記得你對做這種事情有興趣。」他微微皺起眉,把布從我手上拿走,扔到一旁。

    「管家說,過年時每戶人家都要掃陳。」

    「那也用不著你動手啊!再說,咱們家有的是下人,這本是他們的工作,你來做了,他們會怎麼想?」他邊說邊拉著我到盆架旁幫我洗手。

    我不解地蹙起眉:「……我不明白。」

    他望我一眼:「初雪,別皺眉。」侍我舒開眉頭,才繼續道,「不論是誰都會想要個安身立命之所,對咱們家的下人而言,皇甫家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他們用工作證明自己對這個家是有用的,以此確保自己可以繼續待在這裡。所以,你代替他們做本該由他們做的事,不但不是幫他們,反而會造成他們的困擾,可能還會被討厭也說不定哦。我這麼說,你能明白嗎?」他邊仔細地為我清除手上的污垢,邊淺笑著解釋道。

    「……不明白。」

    「唔,那……換個說法好了。」洗乾淨手,皇甫熾拿了條帕子仔細地為我擦拭,狀似隨意地問道,「我的藥,一直都是由你拿給我的,如果今天你正要去廚房,卻發現藥已經被別人送來給我了,初雪會怎麼想?」

    「哎?」聽完他的問話,我微微愣住。

    如他所說,他的藥一直是我在拿的,每次我都會準備好糖,等著看他喝完藥後苦著臉向我討糖吃的模樣,這已經是我每天必做的事情,不知何時開始我也覺得這本就是該由我來做的事情,如果……如果有誰代替我做了的話……

    我再度蹙起眉。一想到有人代自己被他撒嬌被他耍賴,胸口就覺發悶,不舒服得緊。就好像……自己是多餘的,不再被他需要……會覺得——失落。

    「初雪?」

    「……我……大概明白了。」有些鬱鬱地點頭。

    他微愣了下,然後笑呵呵地伸手環上我的腰,頭靠在我肩上安慰道:「不要不高興嘛,初雪,這又不是你的錯。再說啦,剛剛我講的那些都只是大道理罷了,說好聽點,是擔心你被別人討厭懷恨,其實,我只是怕你被別的事情分心……」

    「什麼?」我不懂他的話,只感覺腰上的手稍稍收緊了些。

    「初雪只要想著我的事就好了,除此之外什麼都不必理會。」

    「……」他語調中幾不可見的執意,莫名地讓我心裡隱隱發慌。

    「這小子的獨佔欲還真強耶!」旁邊插來一句。

    我抬眼,不解地看向不知何時站到身旁的人:「魄鵠,你說什麼?」

    還沒聽到回答,懷裡的人忽地動了下,側過頭灼灼地盯著我,「初雪,你在和誰說話?」

    「魄鵠。」我指了指身旁。

    這下輪到他皺眉了。看著我指的方向,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低冷地開口:「……你是什麼東西?」邊問邊將我抱得死緊。

    「哎?」我因他忽然的問話而詫異,來回看著他們兩個,「皇甫熾,你在說什麼?」

    「初雪,這傢伙不是人。」

    「咦?」

    「我也是開了真眼才能看到他,可見也不是一般的鬼怪。」眼一凜,他沉聲再問,「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轉頭看向對皇甫熾的問話無動於衷的男人,「……魄鵠,你不是人?」

    沒想,他竟然笑笑,感慨道:「初雪,你真不是普通的遲鈍耶!換了別人早就已經發現了!」

    面對他那好似發自真心的感慨,我微微不悅地反駁:「你從來沒說過你不是人類,我怎麼可能發現?」不是人類又沒活多久的我,哪會懂那麼多?

    「嘿嘿,對不起嘛!」魄鵠討好地衝我笑了笑,然後轉向皇甫熾,「不過,這樣的初雪還真是可愛,我倒是可以理解你想獨佔他的心情。」

    「好說。「皇甫熾只簡短地回了句,規線一直沒離開過魄鵠身上。

    我知道緊抱著我的人還處在警戒狀態,可我覺得對魄鵠大可不必如此緊張,因為我從沒在他身上感受過敵意。

    魄鵠是在前幾天忽然出現在我面前的。

    當時我看書看得困了,便靠著書架小睡了一會兒,醒來時,他就面無表情地坐在我面前。

    我問他:「你是誰?」

    他卻反問我:「你是在問我嗎?」

    猶記得當時他臉上的表情,是不敢置信的小心翼翼和難抑的期待狂喜。我一直不明白他為何會有這樣的反應,如今一想,也是情有可原吧?

    我推推皇甫熾:「沒事,魄鵠不會傷人的。」

    一旁的魄鵠也笑嘻嘻地跟著保證:「沒錯,我不會傷人。就算要傷人,也不會捨得去傷害可愛的初雪!」

    原以為皇甫熾沒那麼容易被說服,不想他倒也聽話地鬆開手,語氣些微冷淡地駁道:「與其說你不會傷人,不如說你是傷不了人吧。」

    「什麼意思?」我不解。

    倒是魄鵠無所謂地笑了笑:「怎麼,你已經發現啦?」

    皇甫熾淡淡掃他一眼:「我原本以為你是有些道行的精怪,仔細一看,原來只是一縷遊魂而已。」

    「……魄鵠是遊魂?那不就是鬼嗎?」我問。

    「也可以這麼說。」皇甫熾點下頭,對我解釋道,「鬼也分很多種,像厲鬼就很難對付,不過……」他輕蔑地瞟了魄鵠一眼,繼續說道,「這傢伙就不用擔心了,它是最沒用的那種。」

    「為什麼這麼說?」

    「你憑什麼這麼說!」

    魄鵠跟我同時出聲,對於皇甫熾絲毫不加修飾的措辭相當不滿。

    「因為他啊,弱到連我特意給你戴的桃符也不見效呢!」皇甫熾看也不看他,笑呵呵地自顧自伸手拉出我頸間掛著的桃木墜子把玩,一副完全當魄鵠不存在的樣子。

    被他的話激得僵在原地,魄鵠好半晌才回過神來,恨恨地瞪了皇甫熾一眼:「你這個人還真是討人厭!」說完就氣呼呼地跑出去了。

    我回頭看皇甫熾,他臉上是陰謀得逞的笑容。

    「氣跑掉了呢!」我說。

    「嗯哼!」

    「……我怎麼覺著你像是在欺負他?」

    他挨過來,伸手抱住我,也不反駁:「誰叫他要那麼囂張!」

    「……你故意的?」

    「我可不會眼睜睜地任別人搶我的初雪!」他孩子氣地說著,用力將我抱緊,抱得我又覺得有點疼了。

    ……獨佔欲嗎?

    我伸手輕輕回抱他:「魄鵠人不壞。」

    「他又不是人!」有些彆扭地哼道。

    「魄鵠不壞。」我重複道。

    「……我知道。」他把頭靠在我肩上,負氣地小聲說著,「我只是不喜歡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還有個人能霸著初雪,能讓初雪將他放在心上……初雪是我的,我一個人的,我才不要把你分給別人!」

    「你不是說,只要我一直在你身邊就足夠了嗎?」這會兒才來要求,未免出爾反爾吧?

    他聞言轉頭,水汪汪的眼狗兒般望著我:「我貪心啊,不行嗎?」

    帶點委屈不甘也帶點撒嬌意味的口吻,不知為何讓我忽然覺再安心滿足,整個人分外輕鬆起,

    「也不是。」我搖搖頭,不自覺說笑起來,「只不過,一年只有一份過年禮物,你已經錯過今年的機會,只好等明年了!」

    他卻詫異地看著我,說:「初雪,你笑了耶!」

    「嗯?」我什麼時候笑了?

    他伸手,小心冀翼地碰觸我的臉,著迷似地盯著:「初雪笑起來好漂亮,好像會發光似的——我還是頭一回見你這麼真心的笑呢!真好,能見著初雪笑,死也甘願了。」

    「你別亂說!」我斂起笑,皺著眉打斷他的話。

    「好!好!我不說就是了,初雪別皺眉啊!」他抬手撫平我眉間的褶皺,沙啞的聲音溫柔帶笑,小小聲自言自語似地說著,「我怎麼會死呢?有初雪陪著我,我怎麼捨得死呢……」

    接連幾日,皇甫熾不知為何總是不在佇雪院,因為被禁止打掃,我閒來無事,便整日與書本為伍。邊看他像是永遠也看不完的藏書,邊和老是跟在我身邊打轉的魄鵠聊天,日子過得倒也輕鬆愜意。不論有什麼問題,魄鵠總會耐心為我解答,於是我也樂得做個好奇寶寶,每有疑惑,總要問他一問。

    「魄鵠,你做鬼這麼久,都沒有打算去投胎重新做人嗎?」

    「投胎?」魄鵠看了我手上的書一眼,好笑地問,「怎麼,初雪,你又看到什麼奇怪的東西了?」

    我把書的遞過去,然後指著書頁上一段話:「哪,你看,這裡說,人死之後會被牛頭馬面帶去陰曹地府,喝過孟婆湯忘卻前塵往事即可再入轉回。」

    「確是如此。」魄鵠邊看邊點頭,看完之後不忘附上但書,「不過,所謂的再入輪迴,可不見得就是重新做人哦!」

    「怎麼說?」我好奇道。不做人做什麼?

    他含笑向我解釋:「所謂輪迴,是指六道輪迴,即天道、阿修羅道、人道、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六道。人死之後,依其一生功過決定他下一世入哪一道。眾生有愛慾之心,愛越重則墮落越深。純想者入天道,情少想多者入阿修羅道,情想均等者入人道,情多想少者墮畜生道與餓鬼道,純情無想者墮地獄道。所以,並非所有人都可再世為人。」

    「不過,不論是做人還是做畜生,大家都有機會重新來過,倒還有點盼頭。」像我,根本就沒有什麼前世來生。

    「……非也,初雪,世間也有罪孽深重永不得超生者,無法再入輪迴。」

    我微微困惑地看向他。魄鵠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淡漠,一點也不似平日裡的生動鮮活。

    「生而為人,有些事是絕不能做的。須知人生如棋局,一子錯,滿盤皆輸。」

    「……魄鵠?」

    「不過,我不後悔。」他幽然一笑,笑得虛無飄渺,淡淡對我說道,「初雪,人非聖賢,行差踏錯在所難免。在我而言,是非對錯只在於心,心若不悔,即使身陷阿鼻也不覺痛苦;反之,若心中有悔,即使身處天堂,亦是無間地獄。」

    聽他說話,我忽然想起皇甫熾那日對我說的故事。不知那位犯下天大禁忌的花匠,是否也如魄鵠一般不悔?

    正想著,卻見皇甫熾回來,身後跟著好幾個僕人,手上端著各色菜餚。我順勢望向門外,這才發現天色已暗。

    「初雪,我回來了!」皇甫熾笑呵呵地對我說。在看見我身旁的魄鵠後,微微不悅地斂起笑臉。

    待擺好酒菜,他遣退僕人,快步走了過來:「該吃晚飯了,初雪!」說著他攬過我,冷冷瞪了魄鵠一跟。魄鵠也衝他冷嗤一聲,轉身飄出門外。

    對於他們二人之間的兩看相厭我早已懶得糾正,熟視無睹地做自己的事才是正途。我逕自走到桌前坐下,對著滿盛酒菜,不解地問跟在身旁的人:「今天的晚飯為什麼特別豐盛?」大有浪費之嫌。

    皇甫熾挨過來:「因為今天特別啊!」

    「怎麼特別了?」笑得這麼開心。

    「你果然不記得呢!」他不以為意,依舊是笑呵呵的,「今天是大年三十,是一家人團圓的重大日子哦!」

    ……一家人團圓?可他不是雙親都已亡故了嗎?還有什麼家人可以團圓的?

    像是知道我心中的疑問,他衝我一笑:「初雪就是我的家人啊,是我想要永遠廝守在一起的重要的家人!」

    他的笑容裡有隱隱的期待,我雖不知他在期待什麼,心中卻微微一動,遲疑地點了頭:「……嗯。」

    我的回應似乎正是他所期待的,皇甫熾笑得極是開懷地摟住我:「我已經好多年沒過過年了,初雪今晚可要陪我好好地守一次歲哦!」

    「好是好,」我應道,「可你病才好沒多久,大夫交代說,你不能太累的。」

    「不礙事兒,初雪,若是覺得累勒,我會告訴你的。」

    「那好。」我點頭,注意力又轉回桌上,「這就是所謂的年夜飯嗎?」

    「對啊,這可是我叫廚房特地準備的哦!」他獻寶似的湊過頭來,「這是糖果年糕、八寶蒸全鴨、紅悶蹄膀、菊花桂魚、生爆鱔片,龍井蝦仁、糯米藕片、拔絲蜜棗、桂花鮮栗、桃湯、五辛盤……」他邊說邊指給我看,最後執起酒壺晃了晃,笑容裡帶點得意,「還有這個,屠蘇酒哦!」

    「酒?」這個詞讓我微微一僵,拿過他手上的酒壺,我皺起眉,「大夫說你不可以喝酒。」

    「這我曉得。」他也不急著搶回去,空出的手從身後自然而然環上我腰間,孩子似地問我,「吶!吶!初雪,你這可是在擔心我?」

    我白他一眼:「明知故問。」

    他微愣了下,又笑起來,貼著我的背把頭靠在我肩上,表情是分外的柔和,「不要緊,初雪,我身子雖差,但還沒這麼不濟事。這屠蘇酒,要不了我的命的。」

    我學他晃了晃酒壺,涼道:「只是你拿的不是一杯,而是一壺。」

    他訝然地對上我的眼:「初雪,我發現你越來越愛計較了。」

    我冷哼一聲:「誰叫你老不注意的。」說著我將酒壺放到對面他夠不著的地方。

    他也不回嘴,看著我的動作沉默良久,忽地將我摟個死緊,深吸口氣,笑呵呵地問我:「……怎麼辦才好呢,初雪?」

    「什麼?」他問得沒頭沒腦,我一時反應不過來。

    良久,肩頭悶悶地冒出一句似是埋怨又似甘願的話:「……你讓我變得越來越貪心了!」

    越來越貪心?他又有什麼想要的東西了?

    我喝著桃湯,冷眼看他頻頻夾菜往我碗裡送,邊在心中琢磨。

    這個人,每有所求就會暫時收斂起愛撒嬌耍賴的性子,變得分外客氣慇勤。而他總是做得太過明顯,明顯到就算我想裝做沒發覺,他也絕不會讓我對此視而不見。

    我於是垂眉斂眼靜待他發話。

    「這幾日……」果不其然,他覷我一眼,吞吞吐吐地開口,「我會很忙,白天時恐怕得一直待在主屋那邊,那個……初雪……」

    他小心翼翼地喚我一聲,我淡淡瞟去一眼:「幹嘛?」邊問邊扒口飯進嘴裡細嚼。

    「……你……可不可以待在這裡,哪兒也別去?」一雙黑亮的水眸狗兒一般央求地望過來。

    我慢條斯理地嚥下嚼出淡淡甜昧的米飯:「你說的『這裡』,是指佇雪院?」

    他極乖巧地點點頭。

    我又夾了顆龍井蝦仁,淡問:「你的意思是要我待在佇雪院,你一個人去主屋?」

    他又點頭。

    「為什麼?」我問。以往都是賴著非要我跟在身邊的,連日怎麼反差這麼大?說起來,他最近也總是一個人出去。

    「……因為……」他猶猶豫豫的,又像是有些不高興地放下手上的碗筷,挪過來硬是挨進我懷裡,「……明天是初一,按規矩分家的人都得來本家拜年,到時咱們家裡人會很多,我怕……」

    「怕什麼?莫不是怕我被分家的人欺負了去?」我好笑道。

    「誰要敢欺負初雪我決不輕饒!」一慣蒼白的臉微微漲紅,顯得生氣許多。

    「那你怕什麼?」我涼道。說這種話的時候倒有幾分少主的氣勢。

    他僵著身子,半晌才開口:「……我怕有人會覬覦你。」

    我愣了下,不免笑他多心:「覬覦我做什麼?」又不是什麼千金難求的奇珍異寶,「不過是個式神罷了,有什麼好讓人覬覦的?」

    「初雪你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我好奇,低頭問他。

    「……你不明白自己的好,也不明白自己有多讓人想據為已有!」他環緊我的腰,微微氣惱地說道。

    「……」放下碗筷,手攬上他瘦骨嶙峋的脊背,思忖片刻,我試著表達自己的想法,「我確實不知道我有多好,也不認為自己有被覬覦的價值……我只知道,你曾說過要我一直與你在一起,而我也答應了你——這樣,還不能讓你安心嗎?」

    懷裡的人一怔,抬頭望向我,一雙烏黑的眼珠晶晶亮亮的,像悉心琢磨過的最好的黑耀石:「初雪……」

    「嗯?」看他像個孩子似的傻怔的表情,我不禁微笑,下一刻卻發現自己被撲倒在地。

    「初雪——初雪——」皇甫熾雙手摟上我的脖子,不斷喚著我的名,沙啞的聲音裡有著矛盾的堅持。

    「怎麼了?」雖然他把我撲到地上又接得我死緊,但看在他小心沒讓我痛到的份上,我也就跟他不計較了。

    「我就知道,初雪對我最好了!」

    我輕笑:「這話近來倒沒怎麼聽你說起了。」

    「……因為我怕說得多了,初雪會可憐我。」

    我一時啞然。雖然不痛,但身上壓著個份量不輕的人還是會不舒服,可此時此刻他說話的語氣,卻硬是讓我收回想推開他的手。

    「我喜敢你,初雪,好喜歡好喜歡……連我自己也沒料會這麼喜歡……」

    我結結實實地愣住。不是因為他說喜歡我,而是他聲音裡的泫然欲泣!

    「你怎麼了?」我擔心起來,掙扎著想看他的臉,卻被他扭頭躲開。

    「皇甫熾?」

    他抱緊我,臉埋在我肩頸,只是不斷說著:「對不起,初雪,對不起……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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