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名花 第08回 持大節立功鯨浪 設奇謀顯智蓮壇
    話中再表一段,說那湛悅江自親家陶藥侯報知兒子避禍緣由,與夫人張氏憂悶不已,以後各處探聽,全無音信。此時已是仲冬天氣,一日對第二個兒子國琳道:「你哥哥久無音耗,未知生死若何。我與汝母年近桑榆,所賴者惟汝兄弟二人,不意你哥哥無妄受殃,豈非家門不幸。我意欲叫你到北京陶親家那裡去,一者問候親家,便可看你妹夫。二者即求親家在京中替你尋個門路,圖些出身。三者一路上便可訪問哥哥消息。只愁你年紀幼小,不曉得出路的光景,必得個親友合伴而行,我方能放心。近日聞得府中全汝玉選了江南蕪湖鈔關主事,差人到家迎接家眷上任。除非只做作賀,兼送他家小起程,備些禮物過去,即求其帶一帶你到蕪湖。他們京中上下人甚多。再尋一人搭你到陶親家那裡去,豈非十全之美。」當下商議已定,就與夫人收拾些禮物,叫一個老蒼頭送到全家,並求兒子附便的說話不題。

    再說陶藥侯在京候補,應得個參將之職,一時尚無缺空,還要守等日子,先與北京忠義前衛的指揮使陶飛九通了譜,把宗潛冒了籍貫,認了嫡親侄兒,竟入了順天府學。到得次年正月下旬,聞得邸報說,江西鄱陽湖內巨寇赤眼郜長彪甚是猖獗,幾處官兵莫敢抵敵,前任湖口參將趙有誠率兵與戰,竟為所敗。當時朝議擬符陶杞頂補此職,隨即奉旨給付文札,勒限刻日離京,兩月到任,清剿湖寇,量功升賞。陶正即面闕謝了恩,並別過一班同僚同年,挈了兒子宗潛打點赴任。

    不題陶公得官之事,且說鈔關主事全汝玉到任之後,即差時緝牌,著了夜不收名捕人役各處挨訪,又仰蕪湖縣官遍境尋緝,並無湛翌王下落。一日家眷到了,家春先報說雙流縣湛老爺二公子附舟在此,要到京候陶老爺的。全公道:「既如此,快請進署來。」湛輔廷便入內見了全公,行個子侄之禮,把湛公書送上看了。全公隨問及湛公起居,輔廷謙謝,又對全公道,「必求老年伯俯推夙誼,俾小侄尋見家兄,同見得家嚴之面,則湛氏祖先亦銜感無盡,豈獨愚父子銘心刻骨而已。」全公道:「老侄有所不知,令兄緣故,老夫前在京中,曾受捨親陶藥老囑托,說在此地失散。到任以來,即仰縣中並本衙衙役各處訪問,怎奈杳無下落。況藥老已出京赴任江西,老侄此去料必無益於事,不如且往在此間,等令親家到來問他消息。他一路南下,必為令兄留意。」輔廷道:「足感雲誼,但怎好打攪老伯。」全公道:「通家世誼,老侄怎麼說這樣話。」自此輔廷竟住在全公署中不題。

    再說梅杏芳小姐自那日喚舡送到小庵,遇著賈龍等幾個義人,囑托了住持在內避難之後,每日看了湛生紫燕詩,不覺長吁短歎,時時形之歌詠。一日仲冬天氣,大雪霏霏,又對景興懷,詠雪詩兩絕道:

    其一

    千山一夜老峨嵋,萬樹梅花凍玉璣。僵臥畫樓吟未穩,淒情何處說相思。

    其二

    獨抱寒衾臥畫樓,袁安曾占舊風流。

    知音肯買山陰棹,紙帳梅花夢可酬。

    吟罷,遂呵凍錄于飛霞箋上,仍與佛奴擁著火爐,細細道及前事,竟淚流不止,佛奴忙以言解勸。吃過夜膳,杏娘便淒淒切切的勉強去睡。方才著枕,意似夢非夢,見一金甲神人對他說道:「梅杏芳起來聽吾神分咐,汝與湛國瑛應有姻緣之分,他十五個月災悔,今已過其半,待脫了欲井之難,便同你姑夫陶杞共建平賊之功。尚有數日虛驚,幸有吾神等相救,不致大害。後當驟居顯職,汝為一品夫人。如今在此,身子珍重,切莫憂壞了。汝記著,吾當去也。」杏娘醒來,乃是一夢。到得天明,以夢中言語細細說與佛奴知道。佛奴道:「前日那詩箋來得奇異,我說必是姻緣有分,鬼神所使,如今小姐果得此夢,夢神恐怕小姐憂煩,執意先示天機。小姐如今亦該耐心專等湛相公發跡,以為終身之托。」杏娘此時默默無言,方信與湛生果有須夙緣,便題一絕云:

    分明記得夢中情,為我愁懷日已深。

    更把夢時情事忖,幾番揣度恐非真。

    不說小姐庵中之事,只說陶公出京赴任,路經蕪湖,先有塘報的報與戶部全公知道,便差人來迎接。到得關上,陶公剛要上岸來拜,那全公的馬早已先到舡邊。陶公父子迎到舡中拜見,兩下敘過寒溫。茶罷,全公即邀陶公父子入署,陶公亦便回拜全公。那時二人並馬到得全公署中,敘禮過,全公便道及湛悅江第二公郎亦在此間,隨請出來見陶公父子。陶公先問自己家中事體,輔廷道:「小侄出門以前,老伯母及舍妹俱各平安。還有一事容再細稟。」陶公要緊知其細,就坐近問道:「舍下還有什麼事體?」輔廷即將狗低頭打搶一節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陶公聽了,恨聲不絕。全公又向陶公說及到任以來無時不挨訪令親湛大哥消息,怎奈音信杳然,陶公作謝。須臾演戲留酒,賓主四人極歡而飲。席半,陶公起身,全公同到自己書房中閒談。陶公把桌上書卷翻看,內有一本小說,乃是邰十洲故事,名叫《玉樓春》。看到十洲在尼庵留跡一節,便觸著念頭,對全公道:「莫非湛翌王也做了這故事?」全公道:「小弟亦時常想及,但有何法到得那樣去處搜尋?」陶公把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道:「小弟倒想行一策在此,但未知行得否?」全公問道:「有何計策?」陶公道:「除非如此如此,或者有幾分意思。」全公道:「容即依計而行,老親台須寬留兩日,等此事有些著落,然後馳赴貴任未遲。」陶公又問及湖寇緣故,全公道:「那寇甚是猖獗,即敝地亦朝夕提防,恐他一葦飛來,為害不淺。親台此去計將安出?」陶公道:「小弟目揣庸才,正恐負朝廷付託至意。奉命以來,思得一二賢材共圖盡忠報國,奈一時未得其人,所以日夜焦思,寢食未遑。」全公道:「親台還當效古人故事,出榜招募,庶幾或遇賢能。」陶公點頭道是。全公再邀入席,賓主談心,直飲到天明方散。

    陶公父子回船,全公不等開關,便坐了早堂,差役即取十數肩小轎伺候,叫自己家人婦女等分咐道:「著你們到各處尼庵中要探取湛相公的消息,只說為公子保安,代夫人進香,便在那些庵中細細查看,凡有門戶牆壁可疑之處,便問他要看。你們須小心在意,不得有誤。」又叫幾名家丁、幾個得力衙健領路,護衛家人婦女等,從人依計出了衙門。

    不道湛翌王此時災星該退,欲債該完,應過范道人一年之期。那些人恰是有誰引路的,一徑先到不染庵來。尼姑們知得戶部老爺差人進香,慌出山門迎接。一干人進得庵來,在大殿上拈了香。住持了空便留家人婦女等後邊茶點。他們受了主人之命,有事在心,哪裡顧什麼口腹,便一個個東挨西緝,轉彎抹角,眾男人亦遠遠緊隨。直到著後邊一處,家人婦女等又要進去,那些尼姑便止住道:「這是貧尼等臥房,大娘們不必進去罷。」他們看見不容進去,愈加疑惑,便道:「就是師父的臥房,我們同是女眷家,進去頑頑料也不妨。」立定主意,竟用強打將進去,唬得那些尼姑個個面色如土,你我遮遮掩掩。不意床下一雙男鞋不及收拾,早被眾人看見,即拿住問道:「你們幹的好事,這是哪裡來的好東西?」眾尼支吾,家人婦女等哪裡聽他。外邊的男人聽得裡邊嚷鬧,一擁而入,看見拿獲男鞋,便把幾個尼姑拴了向內挨搜。到床背後,眾人看來似有壁衣的光景,打開看時,倒把眾人一嚇,端然一個男人在內。湛翌王此時又驚又喜,喜的是自己有出頭之日,驚的是不知這一起人哪裡來的。眾人便問便:「你姓什麼,幾時來得這裡?好好說與我們知道。」翌王把上項情由細細告訴,那些人道:「如此說來,就是湛相公了。我們老爺為了相公費多少心機,如今好了,快請去相見老爺。」翌王不知就裡,問道:「你家者爺是誰?眾位莫不是取笑我麼?」眾人道:「怎敢,我們是戶部全老爺那裡。老爺是相公至親,昨日又有一位陶老爺來拜,現留在內衙頑哩。」翌王會意,便歡喜道:「原來如此。」眾人要把眾尼帶了一同去見全公,翌王道:「既承老爺的好意,救拔了我,然我在此間並未受一些苦楚,那些尼姑煩大叔們不必帶去罷,等我見過你們老爺替他說個方便,省得出乖露醜,大叔們的酬謝都在我身上。」眾人道:「湛相公分咐,怎敢不依,只是太便宜了他。」就一齊放手。翌王又悄悄安慰了空道:「我見全公時自然替你們說情,斷不叫你們受累。」了空道:「如此極好,但相公方才許了眾人東西,可帶了幾兩銀子去使費。」翌王道:「既有銀子,就在這裡送與他們。」了空便忙慌的取出一包碎銀,約有三十多兩。翌王接來,即時分與眾人道:「有累你們,權為一茶之敬。」眾人都歡喜不盡,便催促翌王起身。

    翌王別過了空眾尼,自己悄悄雜在眾人之中進了衙門,全公一見歡喜不勝,對陶公道:「果不出親台所料。」便同藥侯父子並其弟輔廷一齊迎到後堂,翌王便各各拜謝過了。輔廷見了哥哥,相抱而哭道:「不意與哥哥在此相會,爹爹母親好不思念。」翌王亦問知其來意,景節過來說道:「記得那日失散,豈意今日仍在這裡相逢。」陶公道:「這俱出全親台一片婆心,不然,老侄怎能脫得個陷阱也。」翌王道聲是,便重與全公作揖奉謝。又說道:「那此尼姑還求老年伯發落。」全公道:「如今尼姑現在何處,可曾帶來麼?」翌王道:「不曾帶來。小侄雖陷身於彼,原是命數該然,週年以來,並未受一些苦惱,小侄斗膽還求老年伯方便。」全公便笑道,「既吾兄如此留情,老夫豈有不從之理。」便分咐家人並衙役道:「湛相公不欲張揚庵內之事,你們在外不許說長論短,倘有故違,查出重究。」眾人多聲諾而退。當下全公又備酒席,一則與湛翌王稱賀,二則又與陶公喬梓談心。當時有詩為證:

    骨肉萍逢意氣真,請醑銀燭話前因。

    今宵不染慈航渡,少卻風流一個人。

    此時賓主共是五人入席,惟翌王心中掛著杏娘小姐,因輔廷與哥哥說明了梅小姐不知下落一段,故此愈添煩惱。全公見翌王默默納悶,便說道:「老侄何故憂煩,即日有喜事到了,老夫曉得老侄為了醒名花梅小姐受此大累。聞得梅小姐椿萱俱失,即如陶親台令愛一般,老夫意欲釋從前之波累,諧百歲之良緣,一則全梅小姐終身,二則續老侄姻婭,只待藥老平定湖寇,尋著了小姐,那時告假榮歸,便為老侄執柯矣。」翌王遜謝道:「多蒙老年伯用心,小侄敢不從命。但愚兄弟二人明日先要告別,歸見老父老母一面再來奉候,犬馬之報尚容後圖。」陶公接口道:「老夫赴任剿寇,朝夕正乏人商議軍情,二位老侄才兼文武,韜略素優,豈可遽棄老夫而去。雖親翁親母處果然該早早安慰,只消老夫與老侄輩共修一封書信,遣人馳報,未知二位台意如何?」翌王半晌道:「如此僅依老伯所喻便了。但侄輩庸愚,在老伯左右亦恐無補於事。」景節忽然道:「幾乎失記了,今日用人之際,那萬安屯賈姓者乃翌王兄所深知,若爹爹以義相招,他必解甲而來。」翌王道:「此人若來,癬疬小寇何足懼哉!」陶公便問道:「那賈人有何本事?」翌王細細道他武藝高強,更有一腔義氣。陶公聽了便不勝之喜道:「既如此,明日打發人到了家中,回來便帶一封書與他,教他先助我剿平湖寇,那時保奏朝廷,實授官職。」翌王道:「老伯急欲上任,一到時便要用人,那人必定早來為上,還是叫人先送書與他然後到家,使真收拾停當,那時回來恰好同他一齊起身。」陶公道:「所見良是。」竟連夜修書,翌王與景節亦另具手扎,總函端正。到了次早,差人取付盤纏,分咐說話,打發星飛前去不題。

    這早全公又備早飯與陶公等四人送行。陶公道:「小弟王事在身,赴任心忙,只得與湛氏二賢侄暫別一時,倘得仗朝廷洪福,湖寇束手來歸,則小弟叨榮多矣。」全公道:「親台此去,自然旋唱凱音,恩錫指日可待。」門外忽報湖口參府第三批接老爺的到了,陶公即令其進來見過,問了些地方事務、湖寇消息,便發與批回去訖,一面收拾上船,大吹大擂,竟向江西進發不題,要知破寇端的,俟看下回便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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