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夢柝 第01回 觀勝會遊憩梵宮 看嬌娃奔馳城市
    詩曰:

    韻光易老,莫辜負眼前花鳥。從來人算何時了,批古評今,感慨知多少?貪財好色常顛倒,試看天報如謄稿。卻教守拙偏酬巧,拈出新編,滿砌生春草。

    右調寄《醉落魂》

    這首詩,是說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誰不願玉食錦衣,嬌妻美妾,哪曉得才出娘胎,苦樂窮通,已經注定,不容人矯揉造作。惟君子能造命,惟積德可回天。比如一棵樹,培植得好,自然根枝茂盛、開花結果,生種不絕;若做來人揠苗,非徒無益,反加害矣。昔王敦圖貴而伏辜,季倫擁貲而致死,天子不能救-臣之餓,謀臣不能保霸王之刎,莫非命也。就是有福氣的,也要知止知足,不可享盡。若依得人算,文王不囚於□裡,孔明不悲於五丈原,邵康節老頭兒,用不著土饅頭了。大抵天地似一間屋,日月像竹籃大兩面鏡,一天星斗,又如許多小鏡,遠近上下,處處掛著。人在中間像一個蜘蛛,這裡牽絲結網,鏡裡也牽絲結網;這裡捉縛蚊蟲,鏡裡也捉縛蚊蟲。閃過西邊,東邊照著,藏在底下,上面照著,才一舉動,處處鏡子裡面,都替你記帳。真是毫髮不爽,報應分明。故作善降祥,作惡降殃,如謄稿一般。

    在下今日卻不說因果,也不說積德,只說個心術。若說到心術看官們又嫌頭巾氣,恐怕道隱衷,對著暗病,就要掩卷打盹。不如原說個「情」字。心如種穀生出芽,是性,愛和風甘雨,怕烈日嚴霜,是情。今人爭名奪利,戀情貪花,那一件不是情?但情之出於心,正者自享悠然之福;不正者就有揠苗之結局。若迷而不悟,任情做出,一如長夜漫漫,沉酣睡境,哪個肯與你做冤家,當頭一喝,擊柝數聲,喚醒塵夢耶?此刻樂而不淫,怨而不怒,貞而不諒,哀而不傷,多情才子,俱一副剛腸俠骨,持正無私,幾個佳人,做一處守經行權,冰霜節操,其間又美惡相形,妍媸各別,以見心術之不可不端,所以名為《情夢柝》。絕古板的主意,絕風騷的文章,令觀者會心自遠,聽我說來。

    崇禎年間,河南歸德府鹿邑縣地方,有一秀士,姓胡名瑋,字楚卿,生得瓊姿玉骨,飽學多才,十三歲入庠。父親胡文彬,曾做嘉興通判,官至禮部郎中,母黃氏,封誥命夫人,時已告老在家。一日,吳江縣有一個同年,姓荊名錫仁來歸德府做同知,曉得胡楚卿童年雋艾,托鹿邑知縣作伐,願納為婿,就請到內衙讀書。縣尹將荊錫仁之意達於文彬。文彬大喜,茶過送出縣尹,正要進來與夫人兒子商議,誰知胡楚卿在書房先已聽得。見父親送出知縣,走至廳後,見一個管家對書僮道:「當初我隨老爺在嘉興做官,曉得下路女子,極有水色,但腳大的多,每到暑天,去了裹條,露出兩腳,拖著一雙胡椒眼涼鞋,與男人一般。如今荊小姐自然是美的,只怕那雙腳與我的也差不多。」正在那裡說笑,不料被楚卿聽了,想金蓮窄小三寸盈盈,許多佳趣俱在這腳上,若大了,有什麼趣?況且風俗如此,總是裹也未必小。不如對父親說回了他們到好。恰好文彬至裡邊,把上項事說著。夫人未及答,楚卿接口道:「雖承荊年伯美意,但結親太早,進衙讀書又晨昏遠離膝下,況鄉伸與現任公祖聯姻,嫌疑未便,不如待孩兒明年赴過鄉試,倘僥倖得中,那時怕沒有鄰近名門,如今著什麼緊?」老夫妻二人見他說得有志氣,便也快活,就覆拜縣官,回絕荊知府。因此蹉跎,不曾與楚卿聘下媳婦。

    不意十五歲上,父母相繼而亡,-踴痛器,喪葬盡禮。過了週年,挨到十七年上,思量上無父母,又未娶妻,家人婦女無事進來,冷冷落落,不像個家。因與老管家商議,將服侍老夫人兩個大丫環都出配與人;把房屋典於族親胡世賞,他做戶部員外,得價三百五十兩。自己卻移在莊上花園居住,只同一個家人,一個養娘,一個小廝,喚清書,年紀十五歲,五六口過活。當時三月天氣和暖,想平日埋頭讀書,並未曾結識半個朋友,上年又有服,不曾去得鄉試,如今在家,坐吃山空,也不濟事,心上就要往外行動。便叫蒼頭喚兩個老管家來,一個名周仁,是掌租產的,一個名蔡德,是向來隨任的,俱有妻室另居。一齊喚到,因對他兩個道:「老爺在日,有一門生俞彥伯,系陝西綏德府米脂縣人,曾借我老爺銀一百八十兩,今現任汝寧府遂平知縣。我如今一來歷覽風景,二來去討這項銀子,或才有贈,也不可知。前房屋典價銀三百五十兩,尚未曾動,周仁你與蔡德兒子蔡恩各分銀一百六十兩,買賣生息。尚存銀三十兩,我要作盤費。蔡德你同我去,一路照管,叫你老婆兒子暫住這莊上來,與我看守家內。」隨即將銀子交與兩人。蔡德領命自去收拾行李起程。楚卿也自整治行囊。擇本月念六日出門。

    至期,蔡德及兒子蔡恩並老婆媳婦,清早都來了。楚卿交了什物鎖鑰,分咐養娘,並在先服侍的一個家人看守門戶。自與蔡德、清書覓牲口,裝上行李遂往商水,進項城,來到上蔡界口,隔著遂平,止差九十里。此時已是四月初七日。那地方有一禪林,叫做白蓮講寺,真是有名的古剎。一路上聽人傳說明日去看盛會。天已將暮,三人下了飯店,問主人道:「此去白蓮寺,有多少路?」店主人道:「這裡到白蓮寺,只有二十里。再去五里,就是上蔡城。相公若是便路,明日盛會,也該早些起身,走去看看。」楚卿道:「我便要去。」遂用了晚飯,自去安寢。

    到了四更時分,路上有人行動。楚卿起來,梳洗畢,吃了飯,喚牲口,裝上行李,算還飯錢,遂辭主人出門。東方卻才發白。一路上,男女絡繹不絕。及至寺前,剛上午時候,只見山門口,先歇下五乘幔。楚卿也要下驢。掌鞭道:「相公,我們牲口,是要趁客的,不如送你在飯店安歇,打發我先去罷。」楚卿道:「也說得是。」就在附近飯店住下,打發掌鞭去了。

    三人吃了點心,分咐店主照顧行李,三人同步至寺前。此時燒香遊玩的已是挨擠不開,男女老幼,何止一萬。三人挨到山門,看那匾上寫著四個大字是:白蓮古剎。一路去只見:

    先列兩個菩薩,後塑四位金剛。布袋佛張開笑口,常尊者按定神杵。爐煙飛翠,燭影搖紅。正殿上三尊大佛,兩旁邊十八羅漢。准提菩薩供高樓,千首觀音藏寶閣。到講堂鐘聲法鼓響,佛號梵音鳴。老和尚喊破喉嚨,小沙彌擊翻金磬。齋堂裡,餓僧吃麵;香積廚,老道燒茶。孩兒們,玩的玩,跳的跳;老人家,立的立,拜的拜。還有輕薄少年,-汗巾,挖屁股,乘機掉趣;又有風流子弟,染須毫,試粉壁,見景留題。那些婦女,老成的,說老公,認媳婦,告陳親眷;騷發的,穿僧房,入靜室,引惹-黎。還有口乾的,借茶鐘,拿盞子,呼湯呷水;尿急的,爭茅坑,奪糞桶,露出東西。

    楚卿三人,擠入擠出,到處觀看。到了下午時候,人也漸疏,轉出山門,早來這幾乘-子,尚在那裡。想道:「定是大戶人家女眷怕人多不雅,所以早來進香,如今必在靜室,等人散方回去,我且在此看一看。」停了半個時辰,山門口一發清靜,只見一群婦女丫環三四個尼姑,前面幾個男子,先走來喚-夫,遂將-子亂擺開。胡楚卿定睛看時,中間幾個珠翠滿頭,香風拂拂,一個年老的,約有五旬,先上轎;次後一個十二三歲的與一個垂髻的,合坐一-;第三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艷麗非常,卻也看得親切。這裡看未完,那邊又有一個上轎。楚卿忙轉目觀望,只見那女左腳已進轎內,右腳剛剛縮進,一隻紅繡鞋,小得,面龐竟未曾看得,並不如有多少年紀。慌忙再看,後面只剩一頂空轎,等著個半老佳人在那裡與尼姑說話。楚卿懊悔不及。那前面先上轎的三乘,已起身了。只見第四乘,尚等著後面,忽轎內一隻纖纖玉手,推起半邊簾子,露出面來,似要說話光景,見了楚卿,卻又縮進。看官你道什麼緣故?原來是小姐見前面轎子已去,意欲喚養娘催後面母親起身,見有人看,忙縮進去,原是無心。

    楚卿打個照面看著,驚喜道:「天下有這樣佳人,真是絕色,又且有情,推簾看我。」正在思想,那兩乘轎都起身了。忽清書在旁道:「相公,不知誰家小姐,如此標緻,又不如後來嫁與何人享福?」楚卿道:「你如何知他未嫁?」清書道:「我明明見他是盤頭女兒。」蔡德也接口道:「其實還是一位小姐。」楚卿聽了,不勝心癢,因說道:「我等了半日,未曾看得親切,料他必住城內。明日省走幾里路也好,你兩個可速速搬行李進城安歇,我先去,偏要看他一看。好歹在縣前等我。」說罷急急趕去。及趕上轎子,尾後半箭之地。路上也無心觀看,及進了城,又行了三四條街,五乘轎子都立住腳,不知轎內說些什麼,只見丫環婦女,分走開來,前面三乘轎子,望南去了,後面兩乘,望西直去,原來是兩處的。楚卿隨著後邊轎,也望西來。

    走過縣前,又過一條街,到了一個大牆門首,將轎子歇下。楚卿急挨上前。這些婦女掀開兩處簾子,先走出一個老的,後走出一位小姐,果然體態輕盈,天姿國色,是個未笄女子。上階時露出金蓮半折,與丫環們說說笑笑,竟進去了,並不曾把楚卿相得一相。那楚卿站了良久,不覺掃興而歸。行了三五丈,又轉身來,把牆門內仔累一看,癡心望再出來的景象,忽見門邊有一條字,上寫著:「本宅收覓隨任書僮。」

    楚卿那時見了此字,不覺歡喜,暗想道:「我這樣才子,不配得個佳人,也是枉生一世。這小姐形容體態雖是絕色,但不知內才如何,我今趁此機會,就扮作書僮,做個進身之策,那時得與小姐親近,聞一聞香氣,他若有才,我就與他吟詩答應起來,倘能勾竊玉偷看,與他說明,成就了百年姻眷,豈不是一生受用?」你看楚卿一路胡思亂想,心中定了主意;忽又跌足道:「不妥!我如今已長大了,怎麼扮做書僮?」看官你道為何?原來人家公子,到八九歲,就有些氣質,到十二三,竟妝出大人身份來。楚卿這幾年,涉歷喪葬,迎接賓客,豈不自認是一個頂天立地的丈夫,今要改扮小廝,恐怕長大不像樣,所以跌足。卻不曾想到自己雖交十七歲,而身材尚小,還是十四五的光景,且身子又生得伶俐,要做盡可做得。

    楚卿正在那裡算策,卻事有湊巧,見一個垂髫童子,遠遠而來。楚卿有意走到那童子身邊,與他比了一比,自己尚矮他寸許,忙回頭一相,見自己身軀,比他小些,暗暗歡喜道:「我明日就叫清書去訪問他姓名事情,再作商議。」

    急急行來,卻也作怪,尋不見縣前,忽到了官塘橋,自忖方才不曾有,必是錯了。急問人時,說是官塘橋,又問:「到縣前多少路?」那人道:「裡半進南門,再直走一里,左手轉彎就是。」原來楚卿想扮書僮的時節,不覺出了神,錯認向南而去,那楚卿原也不知。自己好笑起來,只得轉身,走到南門,再問縣前來。蔡德遠遠窺望,接著道:「相公這時候才來!我們下處已襯多時,日色晚了,可快些去罷。」楚卿笑了,就隨蔡德而去。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全本書庫收集整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