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 第三十一卷 鬧陰司司馬貌斷獄
    擾擾勞生,待足何時是足?據見定、隨家豐儉,便堪龜縮。得意濃時休進步,須防世事多番覆。枉教人、白了少年頭,空碌碌。

    誰不願,黃金屋?誰不願,千鍾粟?算五行、不是這般題目。枉使心機閒計較,兒孫自有兒孫福。

    又何須、採藥訪蓬萊?但寡慾。

    這篇詞,名《滿江紅》,是晦庵和尚所作,勸人樂天知命之意。凡人萬事莫逃乎命,假如命中所有,自然不求而至;若命裡沒有,枉自勞神,只索罷休。你又不是司馬重湘秀才,難道與閻羅王尋鬧不成?說話的,就是司馬重湘,怎地與閻羅王尋鬧?畢竟那個理長,那個理短?請看下回便見。詩曰:世間屈事萬千千,欲覓長梯問老天。

    休怪老天公道少,生生世世宿因緣。

    話說東漢靈帝時,蜀郡益州有一秀才,複姓司馬,名貌,表字重湘。資性聰明,一目十行俱下。八歲縱筆成文,本郡舉他應神童,起送至京。因出言不遜,衝突了試官,打落下去。及年長,深悔輕薄之非,更修端謹之行,閉戶讀書,不問外事。雙親死,廬墓六年,人稱其孝。鄉里中屢次舉他孝廉、有道及博學宏詞,都為有勢力者奪去,悒悒不得志。

    自光和元年,靈帝始開西邸,賣官鬻爵,視官職尊卑,入錢多少,各有定價,欲為三公者,價千萬;欲為卿者,價五百萬。崔烈討了傅母的人情,入錢五百萬,得為司徒。後受職謝恩之日,靈帝頓足懊悔道:「好個官,可惜賤賣了。若小小作難,千萬必可得也。」又置鴻都門學,敕州、郡、三公,舉用富家郎為諸生。若入得錢多者,出為刺史,入為尚書,士君子恥與其列。司馬重湘家貧,因此無人提挈,淹滯至五十歲,空負一腔才學,不得出身,屈埋於眾之人中,心中怏怏不平。乃因酒醉,取文房四寶,且吟且寫,遂成《怨詞》一篇,詞曰:天生我才兮,豈無用之?豪傑自期兮,奈此數奇。五十不遇兮,困跡蓬。紛紛金紫兮,彼何人斯?胸無一物兮,囊有餘資。富者乘雲兮,貧者墮泥。賢愚顛倒兮,題雄為雌。世運淪夷兮,俾我-崎。天道何知兮,將無有私?欲叩末曲兮,悲涕淋漓。

    寫畢,諷詠再四。餘情不盡,又題八句:得失與窮通,前生都注定。問彼注定時,何不判忠佞?善土歎沉埋,凶人得暴橫。我若作閻羅,世事皆更正。

    不覺天晚,點上燈來,重湘於燈下,將前詩吟哦了數遍,猛然怒起,把詩稿向燈焚了,叫道:「老天,老天!你若還有知,將何言抵對?我司馬貌一生鯁直,並無奸佞,便提我到閻羅殿前,我也理直氣壯,不怕甚的!」說罷,自覺身子睏倦,倚卓而臥。

    只見七八個鬼卒,青面獠牙,一般的三尺多長,從卓底下鑽出,向重湘戲侮了回,說道:「你這秀才,有何才學,輒敢怨天尤地,譭謗陰司!如今我們來拿你去見閻羅王,只教你有口難開。」重湘道:「你閻羅王自不公正,反怪他人謗毀,是何道理!」眾鬼不由分說,一齊上前,或扯手,或扯腳,把重湘拖下坐來,便將黑索子望他頸上套去。重湘大叫一聲,醒將轉來,滿身冷汗。但見短燈一盞,半明半滅,好生淒慘。

    重湘連打幾個寒噤,自覺身子不快,叫妻房汪氏點盞熱茶來吃。汪氏點茶來,重湘吃了,轉覺神昏體倦,頭重腳輕。

    汪氏扶他上床。次日昏迷不醒,叫喚也不答應,正不知什麼病症。捱至黃昏,口中無氣,直挺挺的死了。汪氏大哭一場,見他手腳尚軟,心頭還有些微熱,不敢移動他,只守在他頭邊,哭天哭地。

    話分兩頭。原來重湘寫了《怨詞》,焚於燈下,被夜遊神體察,奏知玉帝。玉帝見了大怒,道:「世人爵祿深沉,關係氣運。依你說,賢者居上,不肖者居下;有才顯榮,無才者黜落;天下世世太平,江山也永不更變了。豈有此理!小儒見識不廣,反說天道有私。速宜治罪,以儆妄言之輩。」時有太白金星啟奏道:「司馬貌雖然出言無忌,但此人因才高運蹇,抑鬱不平,致有此論。若據福善禍淫的常理,他所言未為無當,可諒情而恕之。」玉帝道:「他欲作閻羅,把世事更正,甚是狂妄。閻羅豈凡夫可做?陰司案牘如山,十殿閻君,食不暇給。偏他有甚本事,一一更正來?」金星又奏道:「司馬貌口出大言,必有大才。若論陰司,果有不平之事。凡百年滯獄,未經判斷的,往往地獄中怨氣上衝天庭。以臣愚見,不若押司馬貌到陰司,權替閻羅王半日之位,凡陰司有冤枉事情,著他剖斷。若斷得公明,將功恕罪;倘若不公不明,即時行罰,他心始服也。」玉帝准奏。即差金星奉旨,到陰司森羅殿,命閻君即勾司馬貌到來,權借王位與坐。只限一晚六個時辰,容他放告理獄。若斷得公明,來生注他極富極貴,以酬其今生抑鬱之苦;倘無才判問,把他打落酆都地獄,永不得轉人身。

    閻君得旨,便差無常小鬼,將重湘勾到地府。重湘見了小鬼,全然無懼,隨之而行。到森羅殿前,小鬼喝教下跪。重湘問道:「上面坐者何人?我去跪他!」小鬼道:「此乃閻羅天子。」重湘聞說,心中大喜,叫道:「閻君,閻君,我司馬貌久欲見你,吐露胸中不平之氣,今日幸得相遇。你貴居王位,有左右判官,又有千萬鬼卒,牛頭、馬面,幫扶者甚眾。我司馬貌只是個窮秀才,孑然一身,生死出你之手。你休得把勢力相壓,須是平心論理,理勝者為強。」閻君道:「寡人忝為陰司之主,凡事皆依天道而行,你有何德能,便要代我之位?所更正者何事?」重湘道:「閻君,你說奉天行道,天道以愛人為心,以勸善懲惡為公。如今世人有等慳吝的,偏教他財積如山;有等肯做好事的,偏教他手中空乏;有等刻薄害人的,偏教他處富貴之位,得肆其惡;有等忠厚肯扶持人的,偏教他吃虧受辱,不遂其願。作善者常被作惡者欺瞞,有才者反為無才者凌壓。有冤無訴,有屈無伸,皆由你閻君判斷不公之故。即如我司馬貌,一生苦志讀書,力行孝弟,有甚不合天心處,卻教我終身蹭蹬,屈於庸流之下?似此顛倒賢愚,要你閻君何用?若讓我司馬貌坐於森羅殿上,怎得有此不平之事?」

    閻君笑道:「天道報應,或遲或早,若明若暗;或食報於前生,或留報於後代。假如富人慳吝,其富乃前生行苦所致;今生慳吝,不種福田,來生必受餓鬼之報矣。貧人亦由前生作業,或橫用非財,受享太過,以致今生窮苦;若隨緣作善,來生依然豐衣足食。由此而推,刻薄者雖今生富貴,難免墮落;忠厚者雖暫時虧辱,定注顯達。此乃一定之理,又何疑焉?人見目前,天見久遠。人每不能測天,致汝紛紜議論,皆由淺見薄識之故也。」重湘道:「既說陰司報應不爽,陰間豈無冤鬼?你敢取從前案卷,與我一一稽查麼?若果事事公平,人人心服,我司馬貌甘服妄言之罪。」閻君道:「上帝有旨,將閻羅王位權借你六個時辰,容放告理獄。若斷得公明,還你來生之富貴;倘無才判問,永墮酆都地獄,不得人身。」重湘道:「玉帝果有此旨,是吾之願也。」

    當下閻君在御座起身,喚重湘入後殿,戴平天冠,穿蟒衣,束玉帶,裝扮出閻羅天子氣象。鬼卒打起升堂鼓,報道:「新閻君升殿!」善惡諸司,六曹法吏,判官小鬼,齊齊整整,分立兩邊。重湘手執玉簡,昂然而出,升於法座。諸司吏卒,參拜已畢,稟問要抬出放告牌。重湘想道:「五嶽四海,多少生靈?上帝只限我六個時辰管事,倘然判問不結,只道我無才了,取罪不便。」心生一計,便教判官分付:「寡人奉帝旨管事,只六個時辰,不及放告。你可取從前案捲來查,若有天大疑難事情,累百年不決者,寡人判斷幾件,與你陰司問事的做個榜樣。」判官稟道:「只有漢初四宗文卷,至今三百五十餘年,未曾斷結,乞我王拘審。」重湘道:「取捲上來看。」

    判官捧卷呈上,重湘揭開看時:

    一宗屈殺忠臣事。

    原告:韓信、彭越、英布

    被告:劉邦、呂氏。

    一宗恩將仇報事。

    原告:丁公。

    被告:劉邦。

    一宗專權奪位事。

    原告:戚氏。

    被告:呂氏。

    一宗乘危逼命事。

    原告:項羽。

    被告:王翳、楊喜、夏廣、呂馬童、呂勝、楊武。

    重湘覽畢,呵呵大笑道:「恁樣大事,如何反不問決?你們六曹吏司,都該究罪。這都是向來閻君因循擔閣之故,寡人今夜都與你判斷明白。」隨叫直日鬼吏,照單開四宗文卷原被告姓名,一齊喚到,挨次聽審。那時振動了地府,鬧遍了陰司。有詩為證:

    每逢疑獄便因循,地府陽間事體均。

    今日重湘新氣象,千年怨氣一朝伸。

    鬼吏稟道:「人犯已拘齊了,請爺發落。」重湘道:「帶第一起上來。」判官高聲叫道:「第一起犯人聽點!」原、被共五名,逐一點過,答應:原告:韓信有,彭越有,英布有。

    被告:劉邦有,呂氏有。

    重湘先喚韓信上來,問道:「你先事項羽,位不過郎中,言不聽,計不從;一遇漢祖,築壇拜將,捧轂推輪,後封王爵以酬其功。如何又起謀叛之心,自取罪戮,今日反告其主!」

    韓信道:「閻君在上,韓信一一告訴。某受漢王築壇拜將之恩,使盡心機,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與漢王定了三秦;又救漢皇於滎陽,虜魏王豹,破代兵,禽趙王歇;北定燕,東定齊,下七十餘城;南敗楚兵二十萬,殺了名將龍且;九里山排下十面埋伏,殺盡楚兵;又遣六將,逼死項王於烏江渡口。造下十大功勞,指望子子孫孫世享富貴。誰知漢祖得了天下,不念前功,將某貶爵。呂後又與蕭何定計,哄某長樂宮,不由分說,叫武士縛某斬之;誣以反叛,夷某三族。某自思無罪,受此慘禍,今三百五十餘年,銜冤未報,伏乞閻君明斷。」重湘道:「你既為元帥,有勇無謀,豈無商量幫助之人?被人哄誘,如縛小兒,今日卻怨誰來?」韓信道:「曾有一個軍師,姓蒯,名通,奈何有始無終,半途而去。」重湘叫鬼吏,快拘蒯通來審。

    霎時間,蒯通喚到。重湘道:「韓信說你有始無終,半途而逃,不盡軍師之職,是何道理?」蒯通道:「非我有始無終,是韓信不聽忠言,以致於此。當初韓信破走了齊王田廣,是我進表洛陽,與他討個假王名號,以鎮齊人之心。漢王罵道:『胯下夫,楚尚未滅,便想王位!』其時張子房在背後,輕輕躡漢皇之足,附耳低言:『用人之際,休得為小失大。』漢皇便改口道:『大丈夫要便為真王,何用假也?』乃命某繼印封信為三齊王。某察漢王,終有疑信之心,後來必定負信,勸他反漢,與楚連和,三分天下,以觀其變。韓信道:『築壇拜將之時,曾設下大誓:漢不負信,信不負漢。今日我豈可失信於漢皇?』某反覆陳說利害,只是不從,反怪某教唆謀叛。

    某那時懼罪,假裝風魔,逃回田里。後來助漢滅楚,果有長樂宮之禍,悔之晚矣。」重湘問韓信道:「你當初不聽蒯通之言,是何主意?」韓信道:「有一算命先生許復,算我有七十二歲之壽,功名善終,所以不忍背漢。誰知夭亡,只有三十二歲。」

    重湘叫鬼吏,再拘許復來審問,道:「韓信只有三十二歲,你如何許他七十二歲?你做術士的,妄言禍福,只圖哄人錢鈔,不顧誤人終身,可恨,可恨!」許復道:「閻君聽稟:常言『人有可延之壽,亦有可折之壽』,所以星家偏有壽命難定。

    韓信應該七十二歲,是據理推算。何期他殺機太深,虧損陰騭,以致短折。非某推算無准也。」重湘問道:「他那幾處陰騭虧損?可一一說來。」

    許復道:「當初韓信棄楚歸漢時,迷蹤失路,虧遇兩個樵夫,指引他一條徑路,住南鄭而走。韓信恐楚王遣人來追,被樵夫走漏消息,拔劍回步,將兩個樵夫都殺了。雖然樵夫不打緊,卻是有恩之人。天條負恩忘義,其罰最重。

    詩曰:

    亡命心如箭離弦,迷津指引始能前。

    有恩不報翻加害,折墮青春一十年。」

    重湘道:「還有三十年呢?」許復道:「蕭何丞相三薦韓信,漢皇欲重其權,築了三丈高壇,教韓信上坐,漢皇手捧金印,拜為大將,韓信安然受之。

    詩曰:

    大將登壇閫外專,一聲軍令賽皇宣。

    微臣受卻君皇拜,又折青春一十年。」

    重湘道:「臣受君拜,果然折福。還有二十年呢?」許復道:「辯士酈生,說齊王田廣降漢。田廣聽了,日日與酈生飲酒為樂。韓信乘其無備,襲擊破之。田廣只道酈生賣己,烹殺酈生。韓信得了大功勞,辜負了齊王降漢之意,掩奪了酈生下齊之功。

    詩曰:

    說下三齊功在先,乘機掩擊勢無前。

    奪他功績傷他命,又折青春一十年。」

    重湘道:「這也說得有理。還有十年?」許復道:「又有折壽之處。漢兵追項王於固陵,其時楚兵多,漢兵少,又項王有拔山舉鼎之力,寡不敵眾,弱不敵強。韓信九里山排下絕機陣,十面埋伏,殺盡楚兵百萬,戰將千員,逼得項王匹馬單槍,逃至烏江口,自刎而亡。

    詩曰:

    九里山前怨氣纏,雄兵百萬命難延。

    陰謀多殺傷天理,共折青春四十年。」

    韓信聽罷許復之言,無言可答。重湘問道:「韓信,你還有辯麼?」韓信道:「當初是蕭何薦某為將,後來又是蕭何設計,哄某入長樂宮害命。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某心上至今不平。」重湘道:「也罷,一發喚蕭何來與你審個明白。」

    少頃,蕭何當面,重湘問道:「蕭何,你如何反覆無常,又薦他,又害他?」蕭何答道:「有個緣故。當初韓信懷才未遇,漢皇缺少大將,兩得其便。誰知漢皇心變,忌韓信了得。

    後因陳-造反,御駕親征,臨行時,囑付娘娘,用心防範。漢皇行後,娘娘有旨,宣某商議,說韓信謀反,欲行誅戮。某奏道:『韓信是第一個功臣,謀反未露,臣不敢奉命。』娘娘大怒道:『卿與韓信敢是同謀麼?卿若沒誅韓信之計,待聖駕回時,一同治罪。』其時某懼怕娘娘威令,只得畫下計策,假說陳-已破滅了,賺韓信入宮稱賀,喝教武士拿下斬訖。某並無害信之心。」重湘道:「韓信之死,看來都是劉邦之過。」

    分付判官,將眾人口詞錄出。「審得漢家天下,大半皆韓信之力;功高不賞,千古無此冤苦。轉世報冤明矣。」立案且退一邊。

    再喚大梁王彭越聽審:「你有何罪,呂氏殺你?」彭越道:「某有功無罪。只為高祖征邊去了,呂後素性淫亂,問太監道:『漢家臣子,誰人美貌?』太監奏道:『只有陳平美貌。』娘娘道:『陳平在那裡?』太監道:『隨駕出征。』呂後道:『還有誰來?』太監道:『大梁王彭越,英雄美貌。』呂後聽說,即發密旨,宣大梁王入朝。某到金鑾殿前,不見娘娘。太監道:『娘娘有旨,宣入長信宮議機密事。』某進得宮時,宮門落鎖。只見呂後降階相迎,邀某入宮賜宴。三杯酒罷,呂後淫心頓起,要與某講枕席之歡。某懼怕禮法,執意不從。呂後大怒,喝教銅錐亂下打死,煮肉作醬,梟首懸街,不許收葬。漢皇歸來,只說某謀反,好不冤枉!」

    呂後在傍聽得,叫起屈來,哭告道:「閻君,休聽彭越一面之詞,世間只有男戲女,那有女戲男?那時妾喚彭越入宮議事,彭越見妾宮中富貴,輒起調戲之心。臣戲君妻,理該處斬。」彭越道:「呂後在楚軍中,慣與審食其私通。我彭越一生剛直,那有淫邪之念!」重湘道:「彭越所言是真,呂氏是假飾之詞,不必多言。審得彭越,乃大功臣,正直不淫,忠節無比,來生仍作忠正之士,與韓信一同報仇。」存案。

    再喚九江王英布聽審。英布上前訴道:「某與韓信、彭越三人,同動一體。漢家江山,都是我三人掙下的,並無半點叛心。一日某在江邊玩賞,忽傳天使到來,呂娘娘懿旨,賜某肉醬一瓶。某謝恩已畢,正席嘗之,覺其味美。偶吃出人指一個,心中疑惑,盤問來使,只推不知。某當時發怒,將來使拷打,說出真情,乃大梁王彭越之肉也。某聞言淒慘,便把手指插入喉中,向江中吐出肉來,變成小小螃蟹。至今江中有此一種,名為『蟛-』,乃怨氣所化。某其時無處洩怒,即將使臣斬訖。呂後知道,差人將三般朝典,寶劍、藥酒、紅羅三尺,取某首級回朝。某屈死無申,伏望閻君明斷。」重湘道:「三賢果是死得可憐,寡人做主,把漢家天下三分與你三人,各掌一國,報你生前汗馬功勞,不許再言。」畫招而去。

    第一起人犯權時退下,喚第二起聽審。第二起恩將仇報事原告:丁公有。被告:劉邦有。

    丁公訴道:「某在戰場上圍住漢皇,漢皇許我平分天下,因此開放。何期立帝之後,反加殺害。某心中不甘,求閻爺作主。」

    重湘道:「劉邦怎麼說?」漢皇道:「丁公為項羽愛將,見仇不取,有背主之心,朕故誅之。為後人為臣不忠者之戒,非枉殺無辜也。」丁公辨道:「你說我不忠,那紀信在滎陽替死,是忠臣了,你卻無一爵之贈,可見你忘恩無義。那項伯是項羽親族,鴻門宴上,通同樊噲,拔劍救你,是第一個不忠於項氏,如何不加殺戮,反得賜姓封侯?還有個雍齒,也是項家愛將,你平日最怒者,後封為什方侯。偏與我做冤家,是何意故?」漢皇頓口無言。重湘道:「此事我已有處分了,可喚項伯、雍齒與丁公做一起,聽候發落。暫且退下。」

    再帶第三起上來。第三起專權奪位事,

    原告:戚氏有。被告:呂氏有。

    重湘道:「戚氏,那呂氏是正宮,你不過是寵妃,天下應該歸於呂氏之子。你如何告他專權奪位,此何背理?」戚氏訴道:「昔日漢皇在睢水大戰,被丁公、雍齒趕得無路可逃,單騎走到我戚家莊,吾父藏之。其時妾在房鼓瑟,漢皇聞而求見,悅妾之貌,要妾衾枕,妾意不從。漢皇道:『若如我意時,後來得了天下,將你所生之子立為太子。』扯下戰袍一幅,與妾為記,奴家方才依允。後生一子,因名如意。漢皇原許萬歲之後傳位如意為君,因滿朝大臣都懼怕呂後,其事不行。未幾漢皇駕崩,呂後自立己子,封如意為趙王,妾母子不敢爭。誰知呂後心猶不足,哄妾母子入宮飲宴,將鴆酒賜與如意,如意九竅流血,登時身死。呂後假推酒辭,只做不知。妾心懷怨恨,又不敢啼哭,斜看了他一看。他說我一雙鳳眼,迷了漢皇,即叫宮娥,將金針刺瞎雙眼。又將紅銅熔水,灌入喉中,斷妾四肢,拋於坑廁。妾母子何罪,枉受非刑?至今含冤未報,乞閻爺做主。」說罷,哀哀大哭。重湘道:「你不須傷情,寡人還你個公道,教你母子來生為後為君,團-到老。」

    畫招而去。

    再喚第四起乘危逼命事,人犯到齊,唱名已畢,重湘問項羽道:「滅項興劉,都是韓信,你如何不告他,反告六將?」

    項羽道:「是我空有重瞳之目,不識英雄,以致韓信棄我而去,實難怪他。我兵敗垓下,潰圍逃命,遇了個田夫,問他左右兩條路,那一條是大路?田夫回言:『左邊是大路。』某信其言,望左路而走,不期走了死路,被漢兵追及。那田夫乃漢將夏廣,裝成計策。某那時仗生平本事,殺透重圍,來到烏江渡口,遇了故人呂馬童,指望他念故舊之情,放我一路。他同著四將,逼我自刎,分裂支體,各去請功。以此心中不服。」

    重湘點頭道是。「審得六將原無鬥戰之功,止乘項羽兵敗力竭,逼之自刎,襲取封侯,僥倖甚矣。來生當發六將,仍使項羽斬首,以報其怨。」立案訖,且退一邊。

    喚判官將冊過來,一一與他判斷明白:恩將恩報,仇將仇報,分毫不錯。重湘口裡發落,判官在傍用筆填注,何州、何縣、何鄉,姓甚名誰,幾時生,幾時死,細細開載。將人犯逐一喚過,發去投胎出世:「韓信,你盡忠報國,替漢家奪下大半江山,可惜銜冤而死。發你在樵鄉曹嵩家托生,姓曹,名操,表字孟德。先為漢相,後為魏王,坐鎮許都,享有漢家山河之半。那時威權蓋世,任從你謀報前世之仇。當身不得稱帝,明你無叛漢之心。子受漢禪,追尊你為武帝,償十大功勞也。」

    又喚過漢祖劉邦發落:「你來生仍投入漢家,立為獻帝,一生被曹操欺侮,膽戰魂驚,坐臥不安,度日如年。因前世君負其臣,來生臣欺其君以相報。」

    喚呂後發落:「你在伏家投胎,後日仍做獻帝之後,被曹操千磨百難,將紅羅勒死宮中,以報長樂宮殺信之仇。」韓信問道:「蕭何發落何處?」重湘道:「蕭何有恩於你,又有怨於你。」

    叫蕭何發落:「你在楊家投胎,姓楊,名修,表字德祖。

    當初沛公入關之時,諸將爭取金帛,偏你只取圖籍,許你來生聰明蓋世,悟性絕人,官為曹操主簿,大俸大祿,以報三薦之恩。不合參破曹操兵機,為操所殺。前生你哄韓信入長樂宮,來生償其命也」。判官寫得明白。

    又喚九江王英布上來:「發你在江東孫堅家投胎,姓孫,名權,表字仲謀。先為吳王,後為吳帝,坐鎮江東,享一國之富貴。」

    又喚彭越上來:「你是個正直之人,發你在涿郡樓桑村劉弘家為男,姓劉,名備,字玄德。千人稱仁,萬人稱義。後為蜀帝,撫有蜀中之地,與曹操、孫權三分鼎足。曹氏滅漢,你續漢家之後,乃表汝之忠心也」。彭越道:「三分天下,是大亂之時。西蜀一隅之地,怎能敵得吳、魏?」重湘道:「我判幾個人扶助你就是。」

    乃喚蒯通上來:「你足智多謀,發你在南陽托生,複姓諸葛,名亮,表字孔明,號為臥龍。為劉備軍師,共立江山。」

    又喚許復上來:「你算韓信七十二歲之壽,只有三十二歲,雖然陰騭折墮,也是命中該載的。如今發你在襄陽投胎,姓龐,名統,表字士元,號為鳳雛,幫劉備取西川。注定三十二歲,死於落鳳坡之下,與韓信同壽,以為算命不准之報。今後算命之人,胡言哄人,如此折壽,必然警醒了。」彭越道:「軍師雖有,必須良將幫扶。」重湘道:「有了。」

    喚過樊噲:「發你范陽涿州張家投胎,名飛,字翼德。」

    又喚項羽上來:「發你在蒲州解良關家投胎,只改姓不改名,姓關,名羽,字雲長。你二人都有萬夫不當之勇,與劉備桃園結義,共立基業。樊噲不合縱妻呂須幫助呂後為虐,妻罪坐夫。項羽不合殺害秦王子嬰,火燒咸陽,二人都注定凶死。但樊噲生前忠勇,並無諂媚。項羽不殺太公,不污呂後,不於酒席上暗算人。有此三德,注定來生俱義勇剛直,死而為神。」

    再喚紀信過來:「你前生盡忠劉家,未得享受一日富貴,發你來生在常山趙家出世,名雲,表字子龍,為西蜀名將。當陽長阪百萬軍中救主,大顯威名。壽年八十二,無病而終。」

    又喚戚氏夫人:「發你在甘家出世,配劉備為正宮。呂氏當初慕彭王美貌,求淫不遂,又妒忌漢皇愛你,今斷你與彭越為夫婦,使他妒不得也。趙王如意,仍與你為子,改名劉禪,小字阿斗。嗣位為後主,安享四十二年之富貴,以償前世之苦。」

    又喚丁公上來:「你去周家投胎,名瑜,字公瑾。發你孫權手下為將,被孔明氣死,壽止三十五而卒。原你事項羽不了,來生事孫權亦不了也。」

    再喚項伯、雍齒過來:「項伯背親向疏,貪圖富貴,雍齒受仇人之封爵,你兩人皆項羽之罪人。發你來生一個改名顏良,一個改名文丑,皆為關羽所斬,以洩前世之恨。」項羽問道:「六將如何發落?」

    重湘發六將於曹操部下,守把關隘。楊喜改名卞喜,王翳改名王植,夏廣改名孔秀,呂勝改名韓福,楊武改名秦琪,呂馬童改名蔡陽。關羽過五關,斬六將,以洩前生烏江逼命之恨。重湘判斷明白已畢,眾人無不心服。

    重湘又問楚、漢爭天下之時,有兵將屈死不甘者,懷才未盡者,有恩欲報、有怨欲伸者,一齊許他自訴,都發在三國時投胎出世。其刻薄害人,陰謀慘毒,負恩不報者,變作戰馬,與將帥騎坐。如此之類,不可細述。判官一一細註明白,不覺五更雞叫。重湘退殿,卸了冠服,依舊是個秀才。將所斷簿籍,送與閻羅王看了,閻羅王歎服,替他轉呈上界,取旨定奪。

    玉帝見了,讚道:「三百餘年久滯之獄,虧他六個時辰斷明,方見天地無私,果報不爽,真乃天下之奇才也。眾人報冤之事,一一依擬。司馬貌有經天緯地之才,今生屈抑不遇,來生宜賜王侯之位,改名不改姓,仍托生司馬之家,名懿,表字仲達。一生出將入相,傳位子孫,併吞三國,國號曰晉。曹操雖系韓信報冤,所斷欺君弒後等事,不可為訓。只怕後人不悟前因,學了歹樣,就教司馬懿欺凌曹氏子孫,一如曹操欺凌獻帝故事,顯其花報,以警後人,勸他為善不為惡。」玉帝頒下御旨。閻王開讀罷,備下筵席,與重湘送行。重湘啟告閻王:「荊妻汪氏,自幼跟隨窮儒,受了一世辛苦,有煩轉乞天恩,來生仍判為夫妻,同享榮華。」閻王依允。

    那重湘在陰司與閻王作別,這邊床上,忽然番身,掙開雙眼,見其妻汪氏,兀自坐在頭邊啼哭。司馬貌連叫怪事,便將大鬧陰司之事,細說一遍:「我今已奉帝旨,不敢久延,喜得來生復得與你完聚。」說罷,瞑目而逝。汪氏己知去向,心上到也不苦了,急忙收拾後事。殯殮方畢,汪氏亦死。到三國時,司馬懿夫妻,即重湘夫婦轉生。至今這段奇聞,傳留世間。後人有詩為證:半日閻羅判斷明,冤冤相報氣皆平。

    勸人莫作虧心事,禍福昭然人自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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