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胡戰史 第 5 卷 第一章 迷小劍
    王絕之醒來時,還以為置身鬼域。

    一個個瘦得像皮包骨的人,有男有女,也有小孩子,看起來輕得飄飄蕩蕩的,似乎連魂魄也飛走了,在街上行色匆匆的走著。他們的衣衫破爛到幾乎無法蔽體,有的人索性不穿衣褲,赤裸著身子;可是由於太瘦了,男的陽物縮得消失了,女的乳房也縮得消失了,脫光了也分不清是男是女。

    這裡的人——如果他們也算是人而不是鬼的話,很少是“齊全”的,不是缺條胳臂,就是缺少了眼耳口鼻之類。

    斷了一條腿的人,以一根剝光樹皮的粗樹枝作拐杖;雙腿都斷的,不是以手拿著兩塊磚頭代替腿走路,就是在地上爬,爬得十分忙碌、十分快。

    難以言喻的腐臭味彌漫在空氣中,這大概是蒸發的汗、不洗澡的人、倒在街上的屍體,加上一股股悲憤的心情湊合起來的臭。如非王絕之的肚子已經空空如也,嗅到這惡臭味,早就大吐特吐起來了。

    但此刻他只能夠吐出胃水,酸酸的、苦苦的,就像這裡的人生。

    王絕之把胃液吐得干干淨淨,差點連胃也吐了出來,小腹的傷口因為身體抽動而隱隱發疼。他忍住痛楚,打量四周環境。

    他置身在一間破爛敗朽的茅捨裡,四周的磚牆不見了一小半,覆在屋頂上的茅草也不見了一大半,至於門,可說是完全不見了,能清楚看見在門前一具具來來往往會走的骷髏。

    王絕之竭力回想:我昏迷前……是了,我昏迷前明明與大伙一起抵抗鮮卑拓跋族的攻擊,以為必死無疑,怎麼會來到這個地方?這裡又是什麼地方?

    他摸摸小腹上的傷口,傷口處結了一層鮮血凝結成的疤,微微凸了出來,一摸之下,疼痛難當。這傷口是被封山的十三名蒙面人所傷,可見他的記憶並非夢中幻覺,而是千真萬確的事。

    這時,有兩個人進茅捨。由於這裡的人實在太瘦了,瘦得分辨不出樣子,以王絕之的眼力,也難以分辯出這兩人是老是少、是男是女。

    其中一人道:“王公子,你醒來了。覺得傷勢怎麼樣?”

    王絕之覺得這人有點面熟,脫口而出:“你是易容!”

    易容,就是天下三大名劍中排名第二的“易容神劍”,劍法之高,在祖逖之上!

    他原來的名字在江湖恐怕沒有多少人知道,據說好像也姓易、不過江湖中人稱他“易容”,卻是因為他天下無雙的“易容之術”,他以草木竹石、普天之下的任何東西皆能使出橫掃天下的神劍,可算神乎其技。

    所以稱他“易容”指的不是人的臉貌,而是指他的劍法!

    當日以一塊大石頭使出精妙劍法,力殺十三名蒙面箭手的怪人,當然就是易容!

    三十年前,易容是江湖中有名的美男子,儀表出眾,不知傾倒了多少深閨少女——傾倒之後,自然更勾引了不少。這位號稱“今世宋玉”的英俊之士,怎地變成了眼前這個比竹竿還要瘦的怪物?

    王絕之倏地靈光乍現,心想:這裡便是天水!石勒的軍隊圍困天水多時,他們不得米糧進肚,自然變成了這副樣子。見到一代名劍變成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他不禁有些惻然。

    易容苦澀一笑,“王公子好服力。我變成了這種模樣,你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王絕之前頭望向易容身旁的人,心頭一凜,視線久久不能移開。

    易容雖瘦,但只要多看一眼,便可看出他的目光懾人,頎長的身形隨便一站,猶如淵亭獄峙般的氣勢逼人,一看便知是一名絕代高手。可是他身旁的人,眼睛既不是特別亮,身形也不怎麼高,整個人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跟街上來來往往的饑民沒有任何分別。

    可是,再看下來,這人像是有一股吸引的魔力,望著他,似是望著一尊寶相壯嚴的佛像,教人不由自主泛起崇敬之心,欲折服在其腳下。

    這究竟怎麼樣的氣度?

    那人道:“王公子,多承高義援手助天水,害得你差點命喪於此,真是過意不去。”他的語氣平和,卻充滿親切、誠懇之意,令人心生舒服之感。

    王絕之盯著他,一字一字的說:“迷、小、劍?”

    那人頷首道:“不錯,我就是迷小劍。”

    除了迷小劍之外,普天之下,還有誰有這般的風范、有這般的氣度?

    只有迷小劍!

    王絕之輕歎道:“江湖流傳迷小劍是當今的大英雄,說得神乎其神,今日一見,似乎還是聞名不如見面!”

    迷小劍微笑道:“琅琊狂人王絕之,難道江湖上的流傳又不是神乎其神了?”

    王絕之搖頭哺喃道:“差得遠了,差得遠了,我實在想不到,名震天下的羌人黨酋豪迷小劍,竟然會是這樣的一個人。”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讓人猜不到他所說的“是這樣的一個人”究竟是何意思,但迷小劍卻明白了,語氣平和的說:“人世間之道,德者為王,力者為霸,石大將軍使的霸道,我使的是王道,各有所走的路途,王公子何以為怪?”

    這話也是說得沒頭沒腦,可是王絕之也明白了。他歎道:“霸道究竟不如王道,我王絕之真是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口中說出“五體投地”後,居然也真的匍伏地上,恭恭敬敬叩了三記響頭。

    無論一個人對另一人如何佩服,也絕不會佩服到跪地叩頭的地步。這王絕之號稱“琅琊狂人”,莫非真的是個瘋子?還是不知傷了那條筋絡穴道,竟爾變得瘋了?

    迷小劍卻半點也不覺得奇怪,坦然受了三記響頭,淡淡的說:“你丟失我的糧車,所以向我叩頭賠罪。那你因幫我運糧而受重傷,我豈非也該叩回你三記響頭,以表歉意?”

    王絕之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搖頭道:“這倒不用。我此行並非應你所求,而是受了金季子所托,並收下金季子的金子作為酬勞,就算是戰死了,也是我活該,與你無關。”

    在兩人對話間,易容只是垂手站立一旁,默不作聲,像是一名恭謹的僕人。如果告訴任何一位江湖人,昔日風流倜儻、快意恩仇的易容神劍變成了微不足道的隨從,即使是砍掉他們的頭再裝回脖子,也沒有人會相信。

    王絕之心念一動,忽然想起當日燒毀糧車時,見到糧車內的情景,本欲出口相詢,卻又不知從何問起。

    迷小劍道:“王公子,你且在這屈就歇息一晚,明天一早,我派軍隊恭送公子出城。”

    此刻天水正遭十萬大軍圍困,迷小劍輕描淡寫的說“恭送公子出城”,不知意味了多少場血腥慘戰。

    王絕之環目四顧,見到周遭一片愁雲慘霧的鬼域情況,心中一酸,沖口而出:“我不走!我要留下來,跟你們一起抗敵!”

    王絕之武功蓋世,若是得到這強力臂助,對於羌人黨突破天水之圍大大有利。豈料,迷小劍聽了他的話,卻是毫無歡喜之色,淡淡的說:“真的?”

    王絕之點點頭,“我運送糧車失敗,今番相助你們破敵,算是扯平,以後你我互不相欠。”

    迷小劍道:“剛才說過,你我本來就互不相欠,何來扯平之理?王公子這番相助,大可不必!”

    王絕之一時語塞,忽地仰天長笑,說道:“迷豪好銳利的口舌!我雖說不過你,但天水這淌渾水,我是插手插定了。”

    迷小劍問:“你是羌人?”

    王絕之輕搖個頭,“不是。”

    “羌人黨的事,只需羌人自家解決,我們不需要漢人的幫忙。”

    迷小劍這話說得平淡,語氣卻是堅定不移,硬得有如泰山。

    王絕之大笑道:“想不到名震天下的大英雄迷小劍,竟然是一位迂腐、不通世情、食古不化之徒!”

    迷小劍受這套激將法,眉毛也不抽動一根,“你們漢人有一句話:‘名正則言順’,對不對?”

    “不錯,那又怎樣?”

    “我們羌人黨之所以成立,乃系欲成立羌人之國。如若羌人需要漢人幫助以立國,則名不正言不順,立國之後,何以服眾?”

    “你為了名正言順,便連性命也不顧了?”

    迷小劍微挑一眉,淡淡的說:“我創立羌人黨,本就不存活命的打算。”

    王絕之辨才無礙,口舌利霸天下,誰知竟然連番讓迷小劍說得無法反駁,苦笑道:“說得好。我以為我琅琊狂人絕天下,但今日相較之下,還不如你的一成半成!”

    迷小劍道:“我也不是張狂,只是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做我應該做的事而已。你不是羌人,沒有受過漢人的暴虐欺侮,自然無法體會我們羌人極欲立國之心。”

    王絕之忽地指著易容問:“那他呢?難道他也是羌人?”

    易容一身劍法可驚可怖、奇詭莫測,無人得知從何處練來。只是他的先人歷代被舉為孝廉,七世祖先均有族譜可稽,父親易玉,字壁石,乃系侍從先帝的散騎,這是人盡皆知。羌人容貌雖與漢人無甚大別,但若要說易容原是羌人,卻是絕不可能。

    易容點頭,“不錯,我正是羌人。”

    王絕之想不到一代絕世高手,竟然睜著眼睛說瞎話,冷笑數聲,也懶得反駁。

    迷小劍道:“王公子,你是名門之後,熟讀聖賢之書,該當知道,人不以種分,而以禮分。夷狄從漢禮,則視之為漢人,對不對?”

    王絕之毫不遲疑的點點頭,“正是如此。荊楚本是南蠻,然而如今楚人盡服漢禮,我們也視之為漢人,殊無分別。”

    迷小劍淡笑的接口說:“如此說來,漢人從了夷狄之禮,也當視之為夷狄,不能視之為漢人了。”

    王絕之道:“不錯。”

    易容會意,立刻開口道:“我娶羌人女子為妻,日夕跟羌人在一起生活,吃羌人的貉炙,住羌人氈帳,穿羌人的裘褐,早把自己視為羌人。”

    迷小劍看著他問:“如果羌人跟漢人打仗,你會幫哪一方?”

    易容道:“那還用說?我是羌人,自然是幫羌人這一方,殺漢人了。”

    王絕之不說話了。他實在已無話可說。

    迷小劍道:“明天清早,我再來恭迎公子大駕。如今天水告急,百般大事,恕我失陪了。”行一個羌人告別禮,便欲告辭。

    王絕之急忙問道:“絕無艷呢?我其余的同伴呢?他們現在在哪裡?”

    迷小劍並不回答,開口的人是易容,“伏大俠以及所有運送糧車的英雄,得我們相助,在殺退氐人和鮮卑人後,早已離去。至於絕姑娘,你明天清早自會見到她。”

    王絕之得知其他人無恙,心中一喜。迷小劍和易容頭也不回迅即離去,王絕之知曉他們是去商談軍情,也不欲多做打擾。

    他回想迷小劍的言行舉止,益發大惑不解。難道是他看走眼了?迷小劍怎會是這樣的一個人?這樣的人,怎能率領羌人,手創羌人黨,力抗天下群豪,成為睥睨天下,與石勒齊名的大英雄?

    可是剛才迷小刻也承認了,哪還有假的?再說,以自己的眼力,也決計不會看錯人。

    究竟迷小劍是一個怎樣的人?

    王絕之越想越是不明,舉目望外,只見門外一些人背著土簍篙箕,一些人持著兵刃武器疾步走過。所謂兵刃武器,不過是一根竹竿或是木棍,頂端綁著磨尖了的石塊,如此而已。

    這裡的人雖瘦弱不堪,似乎一陣風就可以吹倒,可是每個人的臉色均是堅毅自信,行走之際,挺胸闊步,而且動作勤快,氣勢毫不遜於石虎麾下的飽食武士。瞧他們的表情,即使面前有一頭虎、一群狼,也是一棍便砸死了,一副大無畏的戰士神情。即使是那些受了重傷、斷手斷腳,給同伴抬住身體,或者是婦人小孩,臉上神情也是一樣的剽悍。

    王絕之噴噴稱奇,心下佩服:迷小劍果是一代人傑。

    天水城面臨絕境,這裡的人還是個個士氣如虹,半分頹喪氣色也不見,真不知他究竟是用什麼神奇法子來激勵人心的。

    過了三、四個時辰,黃昏漸至,天色轉灰。

    王絕之有傷在身,不免有點困了,忽然見到遠處掠過一人,心中倏地一驚。這人輕功好高!究竟是誰?羌人黨中,難道真的是臥虎藏龍,除了易容之外,還有如此高手?

    他腦中忽地想起一人,不由得嚇出了一身冷汗。當下不再遲疑,展開輕功,尾隨追去。

    那人輕功極高,王絕之追出屋外,他已轉進了街角。王絕之在後窮追不捨,但走終究較追為容易,而且那人先走了一大段,一時間王絕之竟無法縮短距離。自然,王絕之也是有心跟蹤,不想讓那人發覺,否則他若全力施展輕功,便是天王老子也非得追上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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