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劍飛龍記 第 四 回
    珍重舊交 婉詞親逐客

    思量惡業 老淚忍聽箏

    且說甘明被那長虹似的飛橋帶進水閣之中,當時事出意外,不從思索,等到飛橋縮入水閣,甘明才心神稍定。那飛橋退回水閘的機紐本在橋沿一個小小的銅柱上,先前甘明順了一抓,恰抓住這個銅柱,因此長橋立即退回。到了閣中,那飛橋便自動拆疊起來,甘明急忙將手一鬆,輕輕落到地上,且喜沒碰傷身上,自己定了定神,四下打量,方看清閣裡情景。

    這水閣的上層地方倒並不大,佈置古雅清爽,四壁懸著字畫,當中擺著一張八仙桌。屋頂上懸著一盞八角宮燈,四面長窗中對水池的一面,在飛橋放出時自開,現在飛橋一退回來,使自行閉合。

    甘明四顧無路可出,知道自己誤入這水閣,不易脫身,心頭一陣陣發急,先只以為必有人在此看守,不料過了一會兒,四下寂然,自己反而心定下來,暗想:「這閣裡倒沒有什麼詭異之處,何必設了這飛橋出入?」想著,一面走到一扇窗戶前用手一推,那窗戶關得甚緊。再仔細一看,原來窗上的雕花格子都是鐵鑄的。這時他十分懊悔不聽金葉丐之言,果然弄出這麼一場尷尬事。這裡既設機關,必是重地,自己誤入雖是無心,後果難知。先還想爽性破窗而出,但自忖以本身功力,要折斷窗上的鐵鑄穿花格子雖不甚難,但那窗戶當中的粗鐵格子,卻不易折斷。而且縱使能破窗而出,外面四圍皆水,離岸數十丈,荷花上既有機關,不敢輕踏,此外又別無落足之處,也是無法飛渡。而且在窗隙遙窺,岸側假山上已有點點燈火,估量莊上當值的人必已在池畔巡視,自己入閣多時,似乎還未驚動莊上人,但若是運力折窗,眾人必定驚覺,更難對付。弄得不好,出個大笑話,不但自己臉上下不來,就連天合派的威望也要受損。因此,甘明想來想去,還是不敢硬闖出去,只悄悄走來走去,想在閣中找尋出路。

    甘明終究是小孩心性,既不敢硬闖,找出路又找不著,驚惶一過,又有些好奇之意。轉念一想:「管它呢,這場禍不闖也闖了,我倒要看看這閣子裡有些什麼古怪。」

    於是甘明一面提防有人突然現身,一面東一望,西一瞧。甘明人本聰明,雖然生平沒見過這種機關,但他平時聽盧吟楓談起江湖上的事,對機關佈置的竅要,也略知一二。再加以這水閣面積本來不大,陳設又極簡單,不消片時,已被他在一張字畫後面發現一處機扭。甘明試著用手一按,登時軋軋聲響,那張八仙桌已自己移到屋角里去,下面露出一個地道洞口來。

    甘明暗喜道:平時常聽師父談起,什麼機關、地道之類,機紐多半在牆上隱蔽之處,果然不錯,只不知下面是什麼地方?他好奇心一起,不再思量,便順著洞口軟梯走下去。

    這地下乃是一裡一外兩間靜室,外面一間佈置得像個佛堂一樣,靠壁放著一張供桌,桌上供著香花水果,壁上卻掛著一幅畫像。甘明走近一看,畫中人儒生打扮,但劍眉虎目,英氣逼人。這幅畫似是名手之筆,畫中人神態如生。像上一列小字,寫的是:「南海島主方公繼祖遺像」,像前古銅小香爐內焚起了一爐檀香,似乎主人就在近處的樣子。

    甘明看這裡除畫像不是仙佛以外,意味儼如寺觀,暗暗尋思道:「聽說這碧雲莊的兩位莊主都在閉關,莫非我闖進他們閉關的所在來了?倘若如此,可是大大失禮。」甘明一動此念,便想循原路退回去,可是,掉頭對那畫像再看了一眼,又疑惑起來,心想這裡主人明明姓吳,卻供著一位姓方的人做甚?這畫中人是什麼「南海島主」,和這兩位莊主又有什麼淵源呢?

    忽然一個念頭閃過,甘明暗向自己道:「對了!這畫中人八成是這裡兩位莊主的師父,或者是他們這一派的開山祖師也說不定,我們天台山上不是也供過開山祖師爺的聖像嗎?但不知道這是那一派?」

    甘明把這名字念了兩遍,牢牢在心裡記著,準備日後好問師父。一面側耳諦聽,暗間裡也毫無聲息,似乎沒人,膽又大了些。他再走近供桌,看桌上似乎另有個什麼東西在香爐背後,仔細一瞧,原來是一個方匣子,和一紙卷,似是一幅畫。旁邊這一個匣子,匣蓋似乎並未鎖。甘明看著古怪,不禁伸手將匣蓋試一抽動,不料匣蓋應手而起,甘明心裡一喜,可是一看匣內,卻不禁愕然失色。原來匣內竟是幾塊骨頭和一個人頭骷髏。

    那幾塊骨頭作烏紫色,看起來愈使人覺得陰森可畏。甘明雖然分辨不出這是不是人骨,但既和那個人頭骷髏放在一起,八成兒也是人的骨頭了。甘明慌忙將匣蓋復原,四下一看,仍然沒有別的動靜,自己趕快退後幾步,暗想道:「這個地方供著人骨頭,多半與畫像有關,看起來這不像是供祖師的地方。說不定另有什麼隱秘,自己闖來,真是不妙了。」

    甘明初被飛橋載入閣中的時候,還只有人種模糊不清的驚惶之感,這時看見這些古怪東西,自知窺人隱秘是江湖大忌,又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人的地方,暗暗憂急,好奇之念頓消,又想找路出去,但明知上面四無出路,自己先前就向找了好久,因此剛動步走向軟梯,又停下去,躊躇著走近供桌,想看看桌後是否有門戶機紐。

    那知道他剛走到桌旁,忽然背後似有微風,未及回顧,耳邊有人冷冷說道:「誰教你進來的?」

    甘明這一驚較之方才水上飛虹時更甚,忙一回顧,自己身後已悄沒聲息地站著兩個老人。

    左邊這人是個瘦長老者,白鬚飄然,面上冷冷的罩著一層怒氣。右邊這人較為年輕,花白鬍鬚,兩人身材相貌都極為相似。

    甘明目光一閃,略為轉念便已猜到這兩人定是碧雲莊的兩位主人無疑,當下施禮道:

    「兩位想必便是本莊的二位莊主,吳老前輩了,晚輩甘明初到貴莊,誤入禁地,還望二位老前輩恕罪。」

    說著又深深施禮。

    那鬍鬚花白的老者微微哼了一聲,沒有言語,白鬚老者神色似較和善,也拱一拱手,問道:「訪問小哥是何人門下,到敝莊做甚?」

    甘明括身道:「晚輩恩師姓盧,上吟下楓,此番晚輩奉師命冒造寶莊,一來敬賀二莊主生辰,二來代家師送一封急信,不想誤踏鐵蓮機關,被長橋帶入禁地,實在汗顏無地。」

    兩人聽甘明說出盧吟楓名頭,臉上神色和緩了許多,白鬚老者道:「老漢正是吳璧,這是舍弟吳璞,承令師不棄,還記著愚弟兄,真是難得,不知道令師近況怎樣?」

    甘明道:「家師托庇,倒很康健。」說著便向吳璧拜下去,吳璧伸手相扶,只說了一句:「不敢當,尊師盧老爺子沒來麼?」臉上卻一絲笑容也沒有。

    甘明適才跪下,吳璧一伸手時,便覺得面前有股勁風一擋,身軀竟不自主的被帶起來,再一抬頭,見吳璧依然寒著一張臉孔,也不禁有氣。心想:我師父為了你們的事,那麼熱心,叫我連夜趕來送信,縱使我無心闖進你們的機關裡來,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那有這樣小器,給人下不了台。這樣一想,索性也不拜了,從懷裡掏出盧吟楓的信來,交給吳璧道:「這是家師再三叮囑,命晚輩面交兩位老前輩的。據說信中有要事,所關甚大呢。」

    吳璧接過信來,看了看信封上的字,隨口道:「有勞甘小哥費神。」便順手揣入懷裡。

    甘明見他並不即時開拆,似乎並不十分重視此信,原本只有三分怒氣,這一來又加上了五分。暗道:聽師父語氣,那傷了鐵金剛凌兆揆的兩少年男女,好像便是你這兩個老頭的仇家,我師父白替你們操心著急,誰知你們兩人反而不把這事放在心上,倒來計較我誤入禁地這類小事,如今我好歹總算將信送到了,別的事我也犯不著多理會。

    他正在這裡胡思亂想,吳璧卻先說道:「十餘年來,愚兄弟便立了這個例,每逢舍弟生辰前兩日便閉戶謝客,以致甘小哥到敝莊,老朽兄弟有失迎迓,還望甘小哥擔待一二。」

    甘明明知他是敷衍的話,也假意客套了幾句,吳璧又道:「本來老朽兄弟應於今夜子時開禁,這次且提早一個時辰,甘小哥請隨我來吧。」

    說著便轉身跨出門去,吳璞向甘明一舉手,也相繼走出,甘明無奈只得隨在後面。

    這次走的卻不是甘明進來的舊路,他心裡想道:「怪道呢,我說那水閣孤零零的修造在池子中間,一無舟楫,二無橋樑,雖然有一座飛橋,但總不好進出都這樣飛來飛去的,原來卻另有道路進出。看來這條路是從池底穿出去的。」

    甘明這一次卻猜對了。如今所走的這條路,方是進出這池底靜室的正道。那條水上飛橋,只是備在緊急時所用的一條秘道而已,平時一直備而未用,這次甘明誤打誤撞動了池中鐵蓮機關,才被那飛橋接入秘閣裡來。甘明腳下隨吳氏雙老走著,眼睛卻不住東張西望,他發現這條路上至少有三條秘道,暗想道:昨日金葉丐告訴我的話果然不錯,單是這地底通道好像就不少,其他的機關也就更可想而知了,看來這碧雲莊定然不是什麼好去處,以後我倒得處處留心。

    少時前面現出石級,甘明便知這已到地道出口處了。吳璧伸手取下壁上最後一盞油燈吹熄,然後再向壁上一摸,上面鐵板便移開來,甘明隨著兩人上去,這裡卻是一間佈置雅潔的書房。

    吳璧舉手道:「甘小哥請坐。」

    甘明只得默默的在一張椅上坐下,心裡正盤算該交代幾句什麼場面活,好乘機告退。吳璞已走過去拍開門閂,隨手拿起一個小木錘向案頭的小鋼鈴上一敲,隨著鈴響處,門外一陣腳步聲響,進來了兩人,一個正是劍奴,後面那人也是書僮打扮,卻不認得。兩人進來一齊垂手道:「大老爺,二老爺開禁啦?」見了甘明,兩人臉上都流露驚訝之色,劍奴叫了聲:

    「甘少爺!」另一小童卻悶聲不響。

    吳璞「唔」了聲道:「劍奴,你引這位甘少爺回房去休息,好生伺候。知道麼?」

    劍奴答應了一聲,甘明慢慢從椅上站起身來,正想說話,吳璧已回身道:「甘小哥請勿介意,老朽如今尚有別事,少時卻來相請。」

    甘明見他面上笑容裝得很勉強,心裡更加氣憤,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默默的向二老各施一禮,回身就走。吳璧還在高聲吩咐劍奴:「好好送甘少爺。」劍奴答應了一聲,忙搶步趕上來。

    甘明卻在肚裡暗罵:「假仁假義。」

    回到屋裡,半晌沒個理會處,見劍奴垂手站在旁邊,更覺無趣,擺手道:「你且出去,我要獨個兒清靜一會。」劍奴答應一聲,恭身退出。

    甘明獨自坐在椅上,越想越氣,又有幾分懊悔,大是無趣。

    他自來生性好動,獨自坐了一會,已有些耐不得,欲待找金葉丐陶春田眾人去,又恐怕他們追問起來,自己不好回答,況且與他們談也無甚趣味。說不得,只有自己按住性子忍耐,想著便悶悶的站起身踱到床邊,和衣倒在床上休息。

    甘明懷著一肚子煩惱,哪裡睡得著,眼光瞪著帳頂躺了一陣,實在熬不住,又一骨碌翻身爬起,心裡想道:別的人不來看我,倒也罷了,連吳戒惡也不來,未免太過無情,這兒碧雲莊諒來也不是什麼好地方,倒是我來差了。也罷,權且暫時忍耐一宿,明日天亮便向主人告辭,早早離開這是非之地。

    這樣一想,心頭倒寧靜下來,一肚子的煩惱也自然消失,順手拉開一床薄被來搭在身上,竟合上眼呼呼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覺得有人走進房來,練武之人最是警醒,甘明剛一睜眼,身子一挺,人已站在地上,凝神一看,原來這人正是金葉丐。

    金葉丐一進房來,便坐在椅上,悶聲不語。甘明見他臉上氣色不同尋常,便明白自己的事被他知道了,心中的氣又勾起來,也坐在床沿上不響。兩人怔怔地對坐了一陣,金葉丐才歎了一口氣道:「甘老弟,承你看得起我老花子,咱們朋友相交,我老花子也十分喜歡你,咱們總算有緣,昨日路上我怎的囑咐你來?要你千萬不要胡行亂動,你偏不聽話,昨兒夜裡剛才來就幾乎討了一場沒趣,這也罷了,你就該警惕才是,怎的今兒你反而索性跑進莊主靜修的地方去了?這一下弄得主客雙方的臉上都下不來,你看多難為情。」

    金葉丐雖是一番為好,但甘明卻越聽越生氣,一股怒火從腳底直衝到腦門,聽金葉丐嘮嘮叨叨的把話說完,才冷笑一聲道:「金老前輩也把此事看得太重啦。我甘明雖然不算什麼叫字號的人物,還懂得一人作事一人當這句話,兩位莊主如果寬宏大量,不計較這件事,那是我做晚輩的自然無話可說。假若實在心懷不忿,那麼我還沒有走呢,何須您老人家急得這樣。」

    金葉丐急道:「甘老弟!你這是什麼話?慢說尊師鬧天宮盧老和我老花子有交情,便是這兒兩位莊主,以及金鉤陶老等人和尊師也交非泛泛,縱然出了天大的事,難道還會真正和你計較不成?我老花子好意說你幾句,不料你連我也怪起來了。」

    甘明道:「晚輩怎敢怪金老前輩,我只怪我自己見識淺,孤陋寡聞,不知這碧雲莊是這樣接待客人的,早知如此,哪怕鬼拉住我的腳,我也不會來了。」

    金葉丐見甘明詞鋒犀利,咄咄逼人,也有些發怒起來。心想我老花子自出道以來,多少英雄人物都對我客氣幾分,況且我不論怎樣也比你大幾歲,又和你師父有交情,你就這樣與我嘴對嘴,牙對牙的對吵?也未免太過份一些。但轉念一想,鬧天宮盧吟楓乃是自己所敬服之人,甘明又是晚輩,難道自己還和他一般見識?忍了又忍,終把一口怒氣按下來,哈哈一笑道:「老弟真是少年氣盛,我老花子幾句不識輕重的話,倒將你招惱了,也罷,咱們說過就算,你也別放在心上了。」

    這幾句話倒將甘明說得不好意思起來,也只好施一禮道:「晚輩言語冒犯,您老人家可要放大量些。」金葉丐擺手道:「那沒有什麼,誰叫咱們有交情呢?」

    甘明想了一想,暗道,既然金葉丐都已知道這事,必定是這兩個老頭將誤入秘閣之事對大家說了,不定還給我加了些什麼按語呢,這樣看來,這兩個莊主都不是能容物之人,而且這些客人也必定輕視我,還有那些徒弟家人之流,因我誤入禁地,他們當然也難逃失察之責,一受上頭處罰或斥責,豈有不恨我的,自己住在這裡也沒趣味。

    他盤算了一陣,便又對金葉丐施禮道:「晚輩這次來苗山原是奉我師父之命,一則拜壽,二則送信,如今這兩事都算辦完了,煩您老人家轉達兩位吳老前輩,晚輩即刻告辭下山。」

    金葉丐連連搖手道:「這更不成話啦,要走也得過兩天再走。誰還在這裡住一輩子不成?你這一來倒著了痕跡,就像和這裡主人鬥氣一樣,便是日後尊師面上也不好看,萬萬使不得。」

    甘明也是生性很傲的人,一旦打定了主意,誰也搬他不轉,當下道:「不成,我立刻便要走,您老人家不肯轉彎,我自己去說。」

    兩人正說著,忽然門外劍奴稟道:「甘少爺,李二爺來啦。」

    甘明一見來人是文武判李揚,面上便不由一紅,李揚倒笑容滿面,和平時一樣。先對金葉丐一拱手道:「金老也在這裡麼?」

    金葉丐笑道:「李二哥來得正好,甘小俠正嚷著要走呢,我可留他不住。」

    李揚微微一笑,轉身對甘明道:「聽說甘小俠已和兩位莊主見過面了,現在二位莊主要愚下過來,請甘小俠到那邊屋裡敘話。」

    甘明一聽,臉上越發有些訕訕的,肚裡尋思道:「這樣也好,師父的那封信,想來他們應該看過了,我好歹去討個回信,也趁機向主人面辭。」於是便站起道:「這樣很好,晚輩也正想再見見兩位吳老前輩哩。」

    三人一跨出門來,金葉丐自回前廳去了,甘明隨著李揚走來,一路遇見碧雲莊裡的僕人,似乎都忿忿的注視自己。少時轉過一座高樓,這座樓前掛了好幾盞宮燈,映得柱上彩漆金碧輝煌,甘明這時也無心觀賞,隨著李揚走進樓後一間暖閣。吳氏二老早已含笑相候,見了甘明進來,都起立相迎。

    吳璧對甘明拱手道:「甘賢侄請坐。」

    甘明心想:怎的又叫起賢侄來了?當下打了一躬,站在旁邊,李揚也道了聲:「失陪!」便轉身走出去。

    這裡甘明待吳璧二次讓坐時,方在椅上大身坐下。吳璞道:「今次老朽踐辰,蒙賢侄遠來祝壽,甚是不敢當,令師盧老爺子的大札,老朽兄弟已然捧讀過了,承尊師費心,愚兄弟真是感激得很。……」說到這裡,稍為沉吟一下,問道:「令師書信所說,賢侄可知道麼?」

    甘明搖頭道:「不知道。」

    吳璧道:「既然如此,就煩賢侄上復尊師,說盧老爺子厚意,愚兄弟二人感激不盡,如果邀天之倖,能脫此劫,尚有見面之期,那時再為面謝,否則老朽兄弟偌大年紀,本已死不足惜,只要能夠使是非大白,便以一命了此惡業,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至於盧老厚愛,總是生死不忘。」

    說過從桌案上拿起一封信來,交給甘明道:「其餘之事,這封書信裡寫得明白,就煩賢侄轉交個師,照我剛才所說便了。」

    甘明接過手來,覺得重沉沉的,似乎信裡寫了不少活,封套上寫著盧吟楓的名字。

    關於那崑崙門下兩個男女少年之事,甘明從盧吟楓在破廟裡談話的語氣中聽出,似乎便是這裡二位莊主的仇家,但其中因果是非詳情,卻一概不知,今見吳璧吳璞沒頭沒腦說出這番話來,不知何意?便問道:「見了家師以後,就照這麼說麼?」

    吳璧點頭道:「就這樣說便了,賢侄可記得清楚麼?」

    甘明道:「記倒記得,但不知何意?」

    吳璞微笑說道:「令師盧大俠自會明白。」

    甘明也不便再問,吳璞又道:「甘賢侄為了我碧雲莊之事奔波勞苦,老朽兄弟二人真是萬分過意不去。好在賢侄既與舍侄戒惡結為兄弟,我也就不說什麼客套話了,令師刻下既在古廟裡替鐵金剛凌兆揆治傷,想來對愚兄弟這事一定懸心掛念,我們也不虛留你了,外面馬已備好,回頭賢侄用過了晚膳就可動身,見了盧大俠,請代兄弟二人致意問候。」一拍手,劍奴走了過來,吳璞道:「快把替甘少爺準備的東西拿來。」

    劍奴答應一聲,出去了一轉,便端了一個盤子進來,盤裡放著黃燦燦五錠金元寶。

    吳璞笑道:「微物不恭,聊表情意,令師盧大俠處,不敢有污亮節,也就不送什麼。這裡是黃金五十兩,贈與賢侄買碗酒喝吧。」

    甘明聽他先前說那番話,已經十分不快,及至見他拿出五十兩黃金來,更不由氣往上撞。心裡想道:「本來你不叫我走,我也非走不可,只是這樣當面逐客,未免令人臉上太下不來,何況你們已知吳戒惡和我結拜一事,更不該給我難堪,最後還來這麼一手,難道人家沒見過金子不成?」當下回答道:「老前輩厚賜,本不敢卻,只是晚輩師門戒律謹嚴,未得家師允許,厚賜決不敢領,此刻晚輩歸心似箭,賜飯也等異日再領罷。」

    說畢施了一禮,回身便走,吳璧搶前攔住,再三要甘明將黃金收下,甘明執意不肯,也只得罷了。吳璧道:「賢侄既然固執如此,老朽無可如何,好歹賞臉吃了飯再走,而且此間陶老英雄等人,賢侄也是會過的,也該知會一聲。」

    甘明低頭一想,師父到底和他兩人有交情,也不便做得太決絕,只得點頭應允。

    甘明辭了二老,隨了劍奴走出來。劍奴問道:「甘少爺是到前廳去麼?」

    甘明道:「我先回房去打理一下,你不必陪我,少時我自會尋到前廳去。」

    劍奴答應一聲,便站住腳步。這裡甘明仍循舊路轉過那所高樓,無意間抬頭一看,只見樓四橫匾上書「燕樓」二字;甘明道:「是了,今日中午吃酒之時,吳戒惡與他師兄爭那金匣子,曾數次提到過熟樓,說是他九姑住的地方,大概就是這裡了。」說著便駐足觀賞一陣,又見到處都張燈結綵,洋溢著一片喜氣。

    甘明心下不禁有些懊喪,心想自己隨師父從天台山趕了這遠的路,跑到苗山來拜壽,雖不說千辛萬苦,究竟也費了不少事,結果反而討了一場沒趣,想想真是不值,他一路想,一步做一步的走去,忽然一個黑影跑到他身邊,到把甘明嚇了一跳。

    留神一看,原來是吳戒惡,只見他滿臉愁容,手裡拿著一個小鐵筒子,也不知裝的什麼,吳戒惡道:「大哥,你這就要去了麼?」

    甘明道:「原來你已經知道了?」

    吳戒惡點頭不語。甘明挽著他的手,緩步朝住處走去,甘明歎息一聲道:「其實我也是無心之失,這事已經過去了,也沒甚可說的,我千里迢迢來這裡一趟,總算結識了賢弟,也算不虛此行,這裡我是不便再來的了,異口賢弟如能到天台山來,我們或得相聚。」

    吳戒惡仍然不響,臉上的神色卻好像快哭出來一樣。甘明心裡反而有些不忍起來,只得安慰他道:「人生有聚就有散,哪怕相聚百年,到頭來仍不免一散,這也不值得傷悲。」

    吳戒惡低沉著聲音道:「我也不知怎的,爹爹叔叔把這事看得那麼鄭重,但願你大量些,別惱了他們,也別惱了我。」

    甘明笑道:「賢弟放心,我那會這樣小氣。」

    走了一陣,看看已到甘明住的地方,甘明道:「賢弟請離去吧,少時你也別送我,免得叫我心裡難過,還惹他們大人笑話。」

    吳戒惡點了點頭,將手裡鐵筒遞給甘明道:「這是我二叔傳給我的七絕針,能夠穿石透鋼,專破橫練功夫,雖然不曾喂毒,但七針同發,打上也難活命,用法很容易,只消把這兒機扭一拽就行了,我們相交一場,也沒什麼可送的,大哥留著這個。」說著又遞過一個圓盒子道:「這裡面有八十四根七絕針,大哥一併收下。這種針是用秘傳製法以五金之精煉成,不易多得,我也只有這一盒。」

    甘明心下不由大為感動,接過手來揣進懷裡,他也想送一物與吳戒惡,渾身一摸,找不出什麼可送的東西,轉念一想,忽挽起袖子,從手臂上把師父給的赤籐環退下來,遞給吳戒惡道:「這赤籐環我送給賢弟吧。」吳戒惡接過手來,不知這東西有什麼用?又不便問,只得也套在手臂上。

    須知這赤籐環乃是天台劍派門人佩帶的信物,按理決不能隨便送人的,但甘明做事任性,想送吳戒惡一點東西,也未多想。事後他想起,更覺此舉有些不妥,但他熟悉盧吟楓脾氣,最多不過申斥幾句,不會怎樣。而且赤籐環是天台赤籐所造,可以另做一個,比不得峨嵋門下的斑竹牌,不易補造,是任何峨嵋弟子不能失落的。

    當下甘明和吳戒惡黯然分手,甘明自回房去,收拾了衣物,帶好赤籐棍,來到前廳與眾人道別。

    甘明一走進大廳,見除了原有的群雄外,多了一個身穿紅被風,腳下穿著一雙草鞋的老人。甘明心知這人必是火雷王孫天夷,知道這人曾與本門有過節,也故意不睬,匆匆和眾人打個招呼,推說自己已見過兩位莊主,如今有急事須要連夜趕回去,不等人引見,便向眾人揖別。

    座中除了金葉丐和李揚二人外,眾人卻不知道甘明誤入禁地一事,這時見他突然要走,都不免詫異。陶春田知道孫天夷和天台結仇,還以為甘明見本門對頭在座,怕事先走,心裡還暗道:「這孩子機警有餘,膽氣卻還不夠,有我們這干人在座,彼此都是來祝壽的客人,那能無端出事?」動中如此想,表面卻不動聲色,只說了一聲:「回去見了令師後,請替我問候。」

    他不提鬧天宮盧老,而只說令師,也是不願點明甘明是天台門人之意。

    裴敬亭和柳復二人卻向甘明拱手道:「請代我們問候盧大使。」

    孫天夷一聽,面色略微一變,甘明不再停留,嘴裡含含糊糊客套了兩句,再作了一個羅圈揖,掉頭便走。

    忽然背後有人說:「且慢!」

    甘明一回身,右手暗握赤籐棍,嚴加戒備,只見那孫天夷慢慢從椅上站起,面帶冷笑,招手問道:「這位小哥是天台鬧天宮盧老英雄門人麼?」

    甘明知道躲不開,爽然放聲一笑,故意問道:「您老認得家師麼?」

    孫天夷陰陰一笑道:「多年前我曾拜過個師一掌之賜,你是一個小孩子,我也不來為難你,見了令師,就說大雪山孫天夷向他問好,來日方長,早晚我還要親到天台山去拜候他和天台劍客,重聆教益。」

    甘明見他尚無動手相逼之意,也不敢去招惹,哼了一聲,一拱手轉身就走,腳底加緊,瞬息已到門外。忽聽一陣馬嘶聲,抬頭一看兩個莊丁正牽了自己那匹玉鬣金駝在門外候著,甘明道聲:「有勞!」翻身上馬。一抖韁繩,玉鬣金駝翻開四蹄,呱喇喇跑下山去。

    且說吳戒惡見甘明走後,心中悵然如有所失,正負著手悶悶的走回房去,忽見吳璞的貼身小廝劍奴走來笑道:「叫我好找,原來少爺在這裡呢。」

    吳戒惡道:「你找我作什麼?」

    劍奴道:「二老爺叫你去,在後面書房裡。」

    吳戒噁心裡暗想:必定是問我關於甘大哥的話,便隨著劍奴到書房來,卻見父親和叔父兩人正說著話,似在爭辯什麼,見他進來,便都住了口。

    戒惡向兩人施禮,兩人只默然點頭。戒惡偷看父親、叔叔臉色,似乎都有什麼心事,不敢開口,便垂手站在旁邊。過了一會兒,吳璧忽緩緩地說道:「天台弟子甘明這次替他師父送了一封信來,信中情由,他可曾對你提起過麼?」接著又補了一句:「你這兩天陪他,是不是?」

    吳戒惡答道:「送信的事他不曾說過,昨天我和他在園子裡勾留很久,他一直未提起這事。」

    吳璧點點頭,又道:「他和你談到別的事沒有,諸如他在途中遇見些什麼異事之類?」

    吳戒惡想一想,搖頭道:「沒有。我們只看看花,後來一同喝酒,還談論了一些武功,他在路上的事也沒提過。」

    吳璧點頭不語,吳戒噁心裡卻越發驚疑。不知父親好端端的,問這些話做什麼?

    吳璞忽問戒惡道:「這幾日你的功夫撇下了沒有?這才是第一樣要緊事。」

    吳戒惡恭身答道:「每日早晚兩次,從未間斷。不過這幾日忙些,倒沒來得及多練暗器。」

    吳璞皺眉道:「不知長進!其實別的功夫倒還不要緊,只有這暗器功夫卻是一點荒疏不得。須知咱們吳家在江湖上薄有微名,便全仗這幾手暗器功夫,如今你長年在這莊子裡住著,自然不覺得。可是你一旦自己在江湖上闖蕩,自己的真功夫便是隨身之寶,你打算能一輩子在碧雲莊享福麼?趕明兒我抽出空來,把「奪命金環」最後的幾種手法傳給你,可是你自己也很多用功才行。」

    吳戒惡諾諾連聲的答應著,愈發不解。他知道叔父雖然一向對人便有點冷冷的,但卻從來未像這樣疾言厲色說過自己,何況明日又是叔父壽辰,年年在這種時候,總是不多練功夫,怎麼今年突如其來問起功夫來了?並且叔父往日還常說這「奪命金環」的手法頗不易練,須得一步步用功,如今自己方練了不久,怎麼又要越次使最後幾種手法?但戒惡著吳璞面有溫色,也不敢多問。

    吳璧吳璞各自低下頭想心事,吳戒惡靜靜站著,書齋中也似乎比平時陰暗得多。又過了半晌,吳璞忽然站起身對吳壁道:「我們也應到前面周旋一番,來客還有幾位未見面呢。」

    吳璧抬頭道:「你說得是。」便攜著吳戒惡的手,來到前廳,和眾人相見。大家見面,自有一番客套。少頃,僕人擺上酒菜。大家邊談邊吃,直吃到三更多天才罷。席間吳璧吳璞也只談些閒話。甘明之事,客人見他們不提,也不多問。大家談笑,一如往年。只是吳戒噁心中總有一種異感。

    次日是吳璞壽辰正日。吳璞大早起來,先與兄長一同祭了祖,便坐在堂上,受徒弟眾人叩賀。然後再出來款待賓客。眾人要吳璞上坐受禮,吳璞執意不肯,誰讓了好半天,彼此只行個常禮,這才筵開玳瑁,大家歡呼暢飲起來。

    吳璧見眾人興致甚高,便笑道:「舍弟生辰,勞動諸位貧光遠來,甚是不敢當。可惜舍間地處窮荒,沒什麼好酒菜款待各位,還請擔待一二。」

    眾人齊聲謙遜,這時吳璞又起身向眾人敬酒,安席既畢,李楊笑道:「這樣濫飲無什麼意思,倒不如行令有趣。」柳復首先讚好。

    金葉丐卻一伸舌道:「這不是存心難為我麼,我如有你李二哥這樣的文才,也就去考個狀元舉人,不必去討飯了。」

    鐵木僧也跳起來,雙手亂搖,讓道:「不來,不來。我也不懂這些詩書什麼的,免得出醜。而且這麼文縐縐的太沒意思。」

    陶春田對吳璞道:「這行令原是他們文人玩的,咱們在座的俱是武林中人,依我說,換一個別的倒好。」

    吳璞微笑道:「既是這樣,那麼來武的也好,各位露一兩手功夫,也好叫我們開開眼界。」

    李揚笑道:「小弟本來也想行擊鼓催花令,花輪到誰手中,誰便露一手功夫。但昨兒裴柳陳金幾位已經叫我們開過眼界了,所以我想不必再來武的,這才提議用文的。」

    吳璧忙問昨兒露了什麼功夫?陶春田笑著說了一遍,吳璞深恨沒有親眼見到,又對孫天夷道:「孫公遠來不易,今兒您該把獨門暗器施展一手給我們瞧瞧了。」

    孫天夷大笑道:「在你吳二哥面前施展暗器,不是班門弄斧麼,這個恕不從命。」

    吳璞微笑不言,陶春田卻舉杯向孫天夷道:「孫公已多年不履中土,想不到卻在這裡相逢,在下借花獻佛,敬你一杯。」

    孫天夷連稱不敢當,飲乾了酒,然後笑道:「近年在藏邊伏處荒山,許多朋友們都生疏一些,此次或者是我最後一次到中土來,一些未了之事,都想趁此作一了斷。我與吳二哥祝壽後,還想往天台一行,會會鬧天宮和天台劍客。」

    原來孫天夷先前見甘明在此,不知近年天台派與吳氏兄弟交誼怎樣,故意探探口氣。

    那知他此語一出,登時滿座默然。吳璞只笑了一笑。吳璧卻更觸動了心事。暗想這孫天夷與盧吟楓普靈歸之間,僅僅是較技被挫,充其量只能算是「一敗之辱」而已,根本還談不上「仇怨」二字,而孫天夷尚且如此切齒不忘。當年自己所種下的那場惡孽,較之孫盧之間的仇怨,何止重過百倍?不論自己的本心如何,此事總不能善了。

    他這麼一思量,立刻煩惱叢生,幾乎想退席而去。李揚有些覺察,正欲想用別的話岔開,座中陶春田卻已先開口道:「當初孫兄與盧普二位如何有這場過節,在下並不深知。不過照我愚見,天下萬水僅同源,同是武林一脈,彼此都是成名人物,又何必太認真。過了吳二哥壽辰,孫兄不妨駕臨嘉興,在舍下盤桓數日,在下再將盧普二位請到,置一席薄酒,替你們兩家和解如何?」

    孫天夷長眉一挑,冷笑道:「陶老美意,小弟十分感謝。但我向來恩怨分明,這次既離了藏邊來訪舊友,那能不把這些事了清?恐怕事負陶老盛情了。」

    吳璧心中又是一震。孫天夷說過話,看席上無人開口,知道大家為難,他素來心機靈巧,自不願在這裡弄成僵局,便又笑道:「今日與主人賀壽,我卻老說自己的瑣事,真是該罰,先罰我一杯,咱們別再提這些。」

    他說著端起面前酒杯來一飲而盡,旁邊的金葉丐卻聽得大不是味道,心想陶老頭子一片好意替你們和解,你卻這麼拿架子,鬧天宮和普靈歸也俱是名震南北的高手,就憑你火雷王孫天夷也未必就能得手。正想譏諷他幾句,忽然雷傑匆匆忙忙走進廳來,在吳璞耳邊悄聲說了幾句,吳璞臉色微微一動,也低聲問道:「只是她獨自一人麼?」

    雷傑道:「是。弟子實在猜不出這人路道。」

    他師徒兩人說著話眾人都望過來,吳璧忍不住問道:「雷傑,是什麼事?」

    雷傑恭身稟道:「外面來了一個女嫗,自稱是賣唱的,說要進來彈箏上壽,弟子等不敢擅自作主,特來稟報師父一聲……」

    雷傑看吳璧聽了自己的話面色大變,心裡一驚,連忙停口。旁邊李揚忙問道:「這女嫗多大年紀?」

    雷傑道:「她年紀似乎不小了,滿頭白髮,神色也很蒼老。」

    吳璧聽了這句話,臉色漸漸定下來,轉頭對吳璞苦笑一笑,李揚略一沉吟,便道:「讓我出去看看。」說著便站起身。吳璞目光一閃,卻搖手道:「不必。」回頭毅然對雷傑一揮手道:「你就帶她進來。」

    座中青萍劍客柳復與吳璞相交最久,看他神色知他已有對付來人之意,暗付道:「這碧雲莊僻處深山,縱離最近的村鎮也有兩天路程,哪會有賣唱的女人到這種地方來做生意?這女人必是到此尋事無疑。但這女人若是吳氏兄弟昔年對頭,如何偏擇壽辰正日到來?她豈不知來賀壽的客賓裡高手必多,可見她必定武功卓絕,有恃無恐,早已不把眾人放在眼裡,正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倒要看看這個人是何等人物。

    其餘在座群雄僅是江湖上成名人物,也都看出這女人在此時出現必有禍事,主人心意又未表明,大家都不便插言。於是方才滿堂笑語,一瞬間竟然寂無聲息,大家停了杯箸,都將目光注視著廳外,這裡頓然不像壽日盛宴。吳氏兄弟將坐椅稍稍推後,似有戒備之意。

    約摸過了一盞條功夫,堂外履聲篤篤,雷傑和另外四名弟子領著一個白髮盈頭的老婆婆進來。雷傑在前,背後四人左右分列,把那老婆子夾在當中,都手按刀柄,注視老婆婆每一動作,就如生怕那老婆子進來會暴起發難一樣。

    走到堂前,雷傑止步,正待說話,李揚已在席上站起身來,對那老婆婆遙遙拱手笑道:

    「我們正說席間無絲竹之樂,老太太來得恰好。就請進來,我們恭聆妙技。」

    原來李揚綽號文武判,機智非常,雖不知來人路道,但料此人孤身無伴,今日座中高手雲集,各人都身懷絕技,倘若這個老婦真要明取暗襲,吳氏兄弟也未必使會吃虧,所以有意措詞軟中帶硬,要看她如何回答。

    那老婦人徐步入廳,座上群雄都在打量她,都覺得她衣衫敝舊,滿面皺紋,一派老憊之像,而且手上只抱著一面箏,身上也不似帶有刀劍,兩眼也看不出什麼異樣。群雄都是大行家,照說無論如何,總能看出一些道理,可是這老婦人分明毫無出奇之處。但座中人人還是心懷戒備,因為她如此老邁,卻會深入苗境,神色年紀都不像江湖賣藝女子,卻要來給莊主彈箏祝壽。大家都知道,她必是別有所圖,愈看不出路道,大家愈不敢大意。李揚說了話,仍端立不動,要代主人先和這老婦接談。他本來是吳氏兄弟好友,多年在碧雲莊代主人管莊中事務,在這種時候也應該如此。於是大家都不出聲,靜看老婦人如何回答李揚。

    那老婦人面色冷冷的,聽李揚說話也恍如不聞,等走近筵前,才定定地望著李揚,微一萬福,開口問道:「請問這位爺尊姓?」

    李揚聽她回音,分明是北人南語,但聲音極低,一點沒有江湖人氣味,暗暗詫異,便笑答道:「在下姓李。敢問老太太尊性?今日光降,除了給此間莊主彈箏祝壽,可還有別的事見教嗎?」

    李揚出語犀利非常,想一下點破來人心意。

    不想那老婆婆聽了,面上忽現一絲苦笑,說道:「十九年來,我自己早忘了名姓,人家都叫我白頭婆。至於問我今日來意,我是一則久仰二位莊主清名,今日幸逢二莊主壽辰,特來彈一曲上壽;二則要找尋兩個人。」說了也不再等李揚說話,便徐徐舉步,繞席而行,對席上每一個人都望了幾眼。

    這老婦一說出她要找兩個人,眾人大出意外,聽她不肯道出名姓,卻自稱什麼「白頭婆」,益發模不著頭腦。眾人都是久歷江湖,卻從未聽說過這樣一個人。老婦走來走去,眾人都一面戒備,一面暗自詫異,只有火雷王孫天夷,多年在藏邊,昔日雖曾闖蕩南北,但對中土人物畢竟所知較少,自己雖不知這個自稱「白頭婆」的老婦人是何來歷,以為座中總有人知道,便目視陶春田示意詢問。但陶春田臉上也是一片茫然,孫天夷不由暗暗稱怪。別人這時先後都移目看吳氏兄弟神色,他們估量來人不論怎樣,必與主人有關。可是吳璧面色木然,只正襟危坐,吳璞卻眼光連連閃動,似在揣想,但也沒有慌亂之意。

    這時李揚也早坐下,眼光隨著老婦轉來轉去,也未阻止她。

    轉瞬間,那老婆子走到孫天夷席前,目先朝他面上一掃。孫天夷心想:我一生結下的仇家雖然不少,但內中並無一人像你,你總未必是來找我的罷。但覺得讓她看來看去,未免有氣,便也張目望著她,二人相離甚近,孫天夷看那老婦雖然滿頭白髮,滿面皺紋,但從她手指皮膚看來,最多不過四十歲。心裡一動。恰待再看,那老婦已走到陶春田座前去了。那老婦左手當胸抱著那面箏,手指雖容易看見,可是轉過身後,孫天夷卻無法細看。

    那老婦行過鐵木僧席前時,鐵木僧合掌唸了一聲:「阿彌陀佛」。老婦忽微一搖頭,似有慨歎之意。裴敬亭微微冷笑,覺得她這種神色,像憐憫別人一樣,未免倨傲。

    少時那老婦已走完一周,最後走到吳璞席前,發出一聲長歎,掉過頭,目光落在吳戒惡身上,卻似乎一驚,忽問道:「這位小哥是誰?」

    吳璧開回答道:「是我犬子,老太太問他則甚?」

    老婦面上立時露出失望顏色,又看了吳戒惡幾眼,才又退到原先所站的地方。

    李揚等了這半天,這時微笑道:「老太太要找的那人可在這裡?」

    老婦輕輕搖一搖頭,接著又微微點首道:「他早晚會來的。」

    語聲未了,座上有人一聲長笑,眾人一看,原來是裴敬亭。裴敬亭對那老婦道:「老太太,要尋的人既然早晚會來,何妨說出名姓來,我們也好代為留意。」

    老婦微喟道:「不必了,我該見的人,早晚會見著,該找的人,也早晚必會找到,不待別人費神。」說到這裡時,她眼眶裡似積滿淚水,座上群雄相顧愕然,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裴敬亭看她出言無禮,恰待發作,老婦卻又微笑道:「我這一來,竟阻了各位高興,實在罪該萬死,主人若不聽箏,我老婦人就此告辭吧。」說罷,又微一萬福,不等座中人答話,回身便走。

    這一下較之她剛才進來找人,更出各人意料。陳雲龍首先忍耐不住,從席上飛身一縱,離座飛出,恰落在老婦面前,伸手一攔,說道:「老太太請留步。」

    馮臥龍一見大驚,慌忙也縱落陳雲龍身邊,低喝道:「你好莽撞,就憑你這點能耐,也想留下別人不成?」陳雲龍也明知馮臥龍這幾句話是衛護自己,因不知來人深淺,便又道:

    「老太太要走不難,可是也得先把話說清楚才是。」

    老婦對陳雲龍臉上凝視了半晌,才冷然道:「你要我說什麼?」

    陳雲龍素來不善辭令,被這老婦攔腰一問,急切間竟答不上來,只勉強笑了笑。

    李揚見陳雲龍受窘,慌忙抱拳笑道:「老太太請暫留步,愚下還有話請教。」

    老婦靜靜地淡笑著,回頭道:「李爺有話只管吩咐。」

    金葉丐一直在冷眼旁觀,見這老婦毫無懼怯之意,可是又不像到此尋仇,怎樣也猜不透她的來意。而且他留意看老婦的身法步法,也不像一個有武功的人。但金葉丐總覺得如果她不是武林高手,決不會有這份膽量敢於這樣昂然無懼,獨自闖進碧雲莊來。現在看她竟然想走,正打算開口,但見陳雲龍已離席相阻,李揚又說了話,便不再動。

    這邊李揚略一尋思,又陪笑道:「老太太不肯說出真名實姓,我們自然不便深問,但老太太既來碧雲莊尋人,那麼所尋之人總與碧雲莊有關。我們總該知道這人的名姓,你何不說出來?」

    老婦苦笑一聲,徐徐說道:「我所找的人,李爺決不會知道,又何必多饒舌?」

    那邊席上的青萍劍客柳復高聲叫道:「老太太既然如此固執,那麼在下斗膽請老太太露兩手功夫給我們瞧瞧,讓我們也飽飽眼福。」

    老婦臉上仍是那樣淡淡地苦笑,搖頭道:「我一個老乞婆,懂什麼功夫?這位爺別認錯了人。」

    金葉丐實在忍耐不住,心想如不拿話擠她,看來總得不出眉目,倘若她就此走開,真成了笑話。便站起身道:「老太太,這碧雲莊可不是招商旅店,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你這樣瞧不起我們這兒的朋友,我老花子可是不明尊意。」

    老婦笑容忽斂,望著金葉丐道:「尊駕是誰?」

    金葉丐哈哈一笑,一抖破袖,高聲答道:「我們三個老花子,在江南道上三十年,老太太真是沒想到嗎?」

    要知江南三丐在武林中無人不知,金葉丐料這老婦人明知故問,所以如此說。

    那知道他道了字號,那老婦卻搖頭道:「我老婆子那會認識你們討飯的朋友?」金葉丐只道她有意奚落,頓時怒氣上衝,剛怪笑一聲,未及開口,那老婦卻一指吳氏兄弟對金葉丐道:「這兩位莊主並未攔我,你也是客人,難道你反而要不許我走不成?」

    金葉丐一聽,更加動氣,但反而將已要出口的話收住,只回頭望著吳氏弟兄。原來老丐雖然任性,但精細起來也十分精細。本來他是看老婦一直像兒戲一樣不說一句正經話,所以想逼她見真章,這時一聽她如此說,分明她本與主人相識,不然適才並未引見,何以知道他們二人是莊主。現在道出這句話,理應由主人出面接口了,自己不便妄動。

    那邊吳氏兄弟看老婦突然指明他們兩人身份,心中不由一震!兩人不約而同地暗想:

    「這女人怎會認得我們?我們怎麼就想不起在那裡見過她?」

    兩人實在認不出老婦是誰,所以並未如金葉丐所料那樣立即答話。

    倒是金鉤陶春田反站起來,對金葉丐一拱手道:「金公且請息怒,聽老朽一言。」金葉丐憤憤坐下,暗想道:「真怪,這兄弟兩個今天怎麼啦?」

    陶春田又對吳氏兄弟道:「我想請這位老太太也入席同飲,不知可使得?」

    吳璞欠身道:「但憑陶大哥尊裁。」

    眾人不料他如此說,似乎又不是他的事了!李揚也愈弄愈糊塗,不便探詢,接口笑道:

    「我叫人來添上一席好了。」

    誰知那老婦卻擺手道:「我素不飲酒,不敢奉擾了。」

    陶春田李揚等人還待再讓,金葉丐柳復陳雲龍等人都已怒形於色,彼此望望,就想發作。

    裴敬亭卻起身對眾人笑道:「大家別忙,我想這位老太太本來說到此是為了兩件事,一是尋人,一是替吳二哥彈箏上壽。如今人既未尋到,剩下的該是彈箏了。別的話多說無益,就請老太太彈上一曲罷。」

    老婦又談談笑道:「我本說如不聽箏,我就走,倘要我彈,當然遵命,只是我所會的全是些陳腔老調,彈起來只怕不登大雅。」

    裴敬亭哈哈笑道:「在下不敢自稱洞解音律,卻也懂得一些皮毛,老太太不要推辭。我們洗耳恭聽。」

    老婦遲疑了一下,便道:「那麼我便胡亂彈一曲,彈得不好時,尚乞包涵一二。」這裡李揚一招手,外面伺候的僕人早搬來一張大椅,老婦盤膝坐下,略一調弦,便昂著頭面對壽筵彈了起來。

    群雄中除裴敬亭而外,李楊柳復兩人也都妙解音律,聽出那老婦指法顯然曾得高人傳授,遠非時下坊間樂人所能相比。可是所彈的調子卻聽不出是什麼,只覺得韻宏拍促,悲壯逼人,決不是上壽的曲調。李揚偷窺吳氏兄弟神色,不覺一驚。原來適才裴敬亭說話時,吳氏弟兄還是和先前一樣,這一瞬間箏聲初動,二人竟然滿面驚疑之色,雙雙探身向前,似乎全神諦聽。李揚知道吳氏兄弟對音律所知極少,暗想:倘若他們兩人聽明白老婦彈的是什麼曲調,一定這曲調是他們所熟知的,這就不難打破今天的悶葫蘆了。李揚一面想,一面也留神聽老婦彈奏,只覺箏聲忽轉淒厲,與前面的大不相同,聽來使人憂思紛發。老婦自己面色也轉得十分悲愴,似乎心與弦合,已忘外境。

    一會兒弦音嘎然而止,老婦停了指方要開口,裴敬亭卻冷冷說道:「老太太所彈的調似只是開頭一闋,後面的為何不彈下去?」

    老婦望了望吳氏兄弟,冷笑道:「果然座中竟有知音,不知莊主可還要我彈下去嗎?」

    吳璞與吳璧對視一眼,尚未答言,孫天夷那邊忽笑道:「我聽此調,正應該有歌相配;這位老太太可否引吭一歌呢?」

    原來孫天夷一直在猜想這女人的年紀,這時想讓她唱幾句,以便從喉音分辨老少,預料老婦人必要推辭。那知道那老婦一直望著吳氏兄弟,本來面有怒意,聽孫天夷要她唱,反而縱聲一笑,不等吳長兄弟開口,便道了聲:「好。」一撥箏弦,清音再發。吳氏兄弟似乎也想聽她唱幾句,並未攔阻,李揚方暗暗皺眉,那老婦人已唱道:

    「記當初,辟河山,龍飛天際,不二世竟蕭牆禍起。發藩兵,清帝側,欺人還自欺,金陵月空照血如糜。眾公卿換主真容易,剩孤臣冰節如一,九族千家死不疑。」

    這一闋唱過,座上人無不動容。原來這老婦曼歌之聲,竟然清婉圓朗,一點不像老人。

    裴敬亭本喜詞曲,聽這女人開頭唱這一段,知道下面還有續接各「轉」,便凝神聽下去,一面暗想這段曲詞明說是本朝大變,難道她與此有關?耳邊又聽見老婦續唱道:

    「弄淫威,容得他,薰天塞海,殺不盡賢豪代代。誰識破,干戈叢裡遍龍來。走名山,成絕學,開荒土,聚英才。國家仇須爭血債,鳳凰樓乍展雄懷。且消受,蠻花海涯,春風玉台;寄語那老遺民,他日乾坤手自開。」

    箏聲澈越過雲,老婦歌聲敲金嘎玉,在場的諸人,不懂詞曲的也聽得入神。老婦唱到這裡略一停頓,目光向吳氏兄弟一掃,手撥線弦,正要再唱,座中吳璧忽然顫聲叫道:「不要唱了,不要唱了。」眾人聞聲驚顧,吳璧已站起來,走向老婦身旁,苦笑著一拱手道:「原來是你。」

    那老婦也停住手,慘然一笑道:「十八年別來無恙?兩位原來還沒將往事忘盡。」

    吳璧面色蒼白,滿面汗珠,只呆呆立著。吳璞卻仍是沉著一張瘦臉,冷冰冰的坐在席上。

    群雄一看,都明白這老婦與二吳之間,必有非常淵源,卻又不知詳情無法開口。陶春田略一尋思,先站起來對二吳拱手道:「吳兄,我們想先告退了。」

    吳璧一回頭定定神強笑道:「這位老太太原來是愚兄弟多年前一位故人,今日相見,愚兄弟竟然幾乎不相識,真令各位見笑了。各位還請隨意用酒。我邀這位舊友到後面小談片刻。」說了向吳璞一招手,吳璞默然離座出來。

    眾人只得舉手道:「二位情便。」二吳不再停留,便一左一右引著這老婦人出去了。

    李揚見三人出門,忙對吳戒惡一使眼色,吳戒惡會意,便悄然退出,向吳璞書房趕去。

    到書房門外偷偷一聽,不料裡面竟似無人。想了想,忽悟到父親叔父必已領著這老婦到地下靜室去了。

    地下靜室就是水池中央甘明誤入之地,是碧雲莊內第一處隱僻所在,除了吳氏兄妹三人可以出入外,其餘任誰也不能隨意進去,吳戒惡縱有天大膽子,也不敢去偷聽,只得快快回來。

    廳上群雄雖然仍舊飲酒談笑,但神色間都顯得極為勉強。大家都有些忐忑之感,當著李揚在此,又不好猜測,只得等著瞧。

    這老婦人隨著吳氏兄弟由地道直往靜室,到了外間,一眼看見壁上所供的畫像,便止不住眼淚如雨下,伏在地上大哭起來,吳璧吳璞也一齊拭淚。

    過了半晌,吳璞才低聲道:「綵鳳姐,你請起來,何必如此自苦?我們三人有許多話要說。」

    那老婦人站起身來,恨聲道:「你還認得我?」

    吳璞滿面愧色,低歎一聲道:「雖然你臉上有一番喬裝,本來應不難認出,只是你這滿頭白髮,倒真令我迷惑,一時間竟想不起是你。你怎會來此?」

    老婦目光迷茫,望著二人,也長歎道:「臉上皺紋是假,滿頭白髮卻是真,十八年前我到杭州訪夫人遺骨以後,我的頭髮就漸漸花白了。」

    吳璧愴然道:「你幾時到杭州的?如果那天晚上你也在場,或許不至逼成如此結局。」

    老婦人不答,自己望望畫像,又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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