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深秋九月,天氣已轉陰涼,葛品揚離堡時穿的是件青布長衫,只須在面容上稍加修飾,弄得憔悴些,便很像個落魄王孫了。
他身上雖然帶有不少銀兩,但為了要符合目前的潦倒身份,卻不敢去歇店,而在昔日陳後主所建之臨春、望仙、結綺等有名之三閣舊地附近,找了一座寺院,向廟中僧人商租了一間粗陋的雲房。
這座喚做寶雲寺的僧院,由於香火冷落,僧人們便將多餘的雲房分別租出,承租者各式人等都有,流品極為複雜,葛品揚先還不注意這些,覺得一下便能租到了房子,運氣還算不錯,但是,當天色一黑下來,他便感到後悔了。
寺中和尚真個可惡,不但雲房出租,竟連門外走廊也都留人收費,葛品揚房門口便住著兩位不太討人喜歡的朋友,一個是饒舌的老太婆,一個則是滿身疥瘡的老病漢,兩人白天出外乞討,天黑後回來,一人一個席捲,正好攤在葛品揚進出必經的雲房門口兩邊。
尚好葛品揚沒有紈垮習氣,心中雖是不願,但既已住下來,也就懶得再作他遷打算,他自嘲地想,有這麼兩個人把門,不是很夠氣派麼?
歇宿一宵,第二天,他出寺,選擇一座酒樓之下,鋪開一幅舊白布,用四個破磚壓住四邊布角,布上大書:「忍痛割讓祖遺玉器一件!」
龍門棋士叫他非遇上賣主不必解釋玉佛珍貴之處,他便索性連玉佛名稱也不寫出來,反正這一輩子也不會碰上賣主,混過半年光陰算了,能無人問津更好!
葛品揚倚牆盤坐,白布就攤在膝前,合上眼皮,拱著雙手,承受著秋陽的溫暖,週身舒適無比,到這時他才深深領會到「叫化做久了,雖南面王不易也」這句話的道理,設非心懸師尊及凌波仙子等人,他倒真想這樣永久坐下去呢。
可是,事情那有這麼簡單?他的清靜,不過頓炊光景,即為四下攏集的好奇者打破了。
「叫他拿出來瞧瞧!」
「對,對,拿出來瞧瞧看!」
葛品揚先還推做聽而不聞,但是,最後有人伸手指到他鼻子上,並且一面叫一面拿腳踢,教他不能不理了。
他微仰起臉,半睜著眼皮搖搖頭道:「算了,你們買不起的。」
這句話大大刺傷了四周的閒人,立即有人大喝:「揍他!」
不過,好還好在金陵畢竟是個文化悠久的古都,喊揍的人儘管不少,真正動手的卻沒有一個。
最後有人打圓場了,那人用腳撥撥葛品揚道:「朋友,你東西既然標明了出賣,拿出來給大家看看也不妨呀,你又沒有喊價錢,又怎知誰買得起賣不起呢?」
葛品揚睜開眼來微笑道:「諸位之中有誰的家財在一百萬以上麼?」
「你說什麼?」
「我說一百萬!」
「不懂你的意思!」
「家財在一百萬以下者,抱歉,本人不願回答,這樣說夠明白了吧?」
「喂,李掌櫃的,你聽清他說什麼沒有?」
「我聽清啦,他,是個瘋子!」
「哈哈!」
有人在大笑之餘,還向白布上吐唾沫,呸呸連聲。葛品揚感到又好氣又好笑,但是,無論人們反應如何,他也只有忍而受之一途,龍門棋士可沒有允許他隨便暴露身份,橫豎只有半年,倒霉就認了吧!
不大一會,四周突然靜了下來,睜眼一看,原來圍觀者已跑光了。
他笑了笑,心想:這樣倒好
詎知一念甫畢,第二批好奇者又已圍了上來。
葛品揚雖然又以同樣對答將這批人打發了,但是,金陵城中有的是人,第二批尚未退盡,第三批立即跟著湧到。
周旋到天黑收攤,先後差不多應付了三四百人之多。
葛品揚回到寺中,深深吁出一口氣,點亮油燈,掩上房門,正想在燈下看點書消遣消遣,門外那老乞婆和那老病漢卻於此時一起回來了。
老乞婆大概今天乞討的成績不太理想,破口大罵:「臭囚犯,你離老娘稍微遠點好不好?」
一邊罵,一邊還似乎在摔破鍋破瓢什麼的。老病漢像呻吟般地歎了口氣,一句話也沒有回。
老病漢的軟弱,益發助長了老乞婆的氣焰,嗓門兒愈吼愈高,最後只聽到老病漢歎了口氣說道:「好,好,別吵了,離遠點就高遠點,唉唉,這又何必呢,我們睡在這兒也不止一年二年了,多多少少也算老鄰居了,你看,再過去已正對門口,門外吹進來的風,……唉唉,真是,再說每個月大家同樣都是付三十枚當十青錢……」
聲浪繼續低弱,葛品揚聽了十分難受,設非四下裡住的這種人物太多,他真想接濟此人一點銀子,另換個避風的地方。
那老乞婆見老病漢說得可憐,且已自動向外拉開席捲,一肚火氣已漸平息,但是,老病漢最後一句話卻出了毛病。
但聽老乞婆似是托地跳將起來,暴吼道:「是的,老娘每月也只繳三十個大錢,怎麼樣?臭貨,臭囚犯,知不知道你的錢是臭的,就這一點不同,知不知道,你這臭東西!」
葛品揚實在忍不下去了,正待開門干涉之際,遠處突然有人沉喝道:「再吵都給我滾出去!」
一聲吼喝,四廊頓歸寂然。
葛品揚聽得出,這聲吼喝,正發自寺中那個專管房地租賃事務,身軀偉岸,滿面油光,形似屠夫的肥和尚,雖然他對這名肥和尚沒有好感,但此刻卻止不住一陣快意,世間惡婆娘十有九個是欺忠厚怕狠的,真是一點也不錯!
一夜安靜,直到天亮。
天亮起身,打開房門一看,那名老乞婆和那名老病漢均已不見蹤影。走到大街上,葛品揚由於昨日那種不盡的苛擾教訓,決計將標賣的地點和方式稍稍改變一下,於是他一徑奔往台城與西明門之間的一家最大的酒樓:朱雀軒。
在樓下,他將那幅白佈於門口掛好,請了店小二為他照顧著,然後自己則悠閒地升登樓上雅座。
不論龍門棋士真正居心何在,在他,既然來了金陵,就只有假戲真做,這座朱雀軒是今日金陵城中數一數二的豪華酒樓,縱有百萬富翁,也當以在這種地方碰上的機會比較多些。
同時這樣一來,且可避免一些不相干的吵鬧,一舉兩得,何樂不為?
果然,樓下儘管人語喧騰,但當那些人仰首瞥見朱雀軒三個金漆大字後,俱為之聳肩縮步,葛品揚從窗口望下去,不由得暗暗得意,自覺得計。
直到夥計過來問他要點些什麼酒菜,他這才驚然一驚,微感慌亂起來。
他雖說帶的銀子不在少數,但也只夠一個人半年的普通用度,如像今天這般,天天跑來這種地方,那總共能混多久?
他楞了一下,卻故意擺出闊少派頭,揮揮手道:「最好的酒,先來兩碟小菜,本少爺是在等朋友,且先喝著,吃什麼待會兒朋友們來了再說!」
夥計見有大生意在後面,自然不敢怠慢,諾諾連聲退去。
葛品揚支開夥計,轉臉又朝樓下街心望去,圍看白布標告的閒人愈聚愈多,七嘴八舌,勾頭接耳,議論不休。
這時,西明門方面忽然傳來一片馬蹄聲,有人叫道:「快讓,快讓,王尚書三公子來啦!」
「啊啊,王三公子,這下可行啦!」
熱烈的呼叫聲,此起彼落,閒人們同時紛紛後退,一白兩黃,三匹駿馬馳至樓下勒韁停下。
前面白馬上一名衣著華麗的少年回頭向身後吩咐道:「王福王壽,下馬看看,那邊是什麼事!」
後面兩名家將模樣的中年漢子應聲自馬背躍下,本想找個人問問,見眾人均朝牆上指點,便又轉身向牆邊走去。
王福王壽約略看了一眼,回身報告道:「有人要出售祖傳玉器一件,卻沒有標明該玉器究為何物,以及要賣什麼價錢……」
王三公子道:「人呢?」
立即有人代答道:「在樓上嘍!看到了沒有?就是上面窗口那個年紀輕輕,人也長得挺秀氣的傢伙!」
王三公子抬頭朝葛品揚望來,葛品揚也趁這機會,將這位什麼尚書公子打量了一番。
這名王三公子五官雖還端正,但眉宇間卻僅有驕氣而無書卷氣,葛品揚點頭一笑,心想不怕掃興你就不妨上來吧。
王三公子「哦」了「哦」,自馬背跨下,韁繩交給一名迎上去的店小二,立即一撩衣,領著兩名家將登上樓來。
上得樓來,一往走至葛品揚座前問道:「要賣玉器的是你嗎?」
「是的。」
「貴姓?」
「在下乃一失意人,報出身家徒惹公子見笑。」
「一件什麼玉器?」
「一件上好玉器。」
「要賣什麼價錢?」
「這個,唔,抱歉得很,希望王公子先回答在下一件事,在下方好明言。」
「說來聽聽看。」
「想先請教公子的家財總值!」
王三公子哈哈大笑。葛品揚淡淡地道:「有一百萬嗎?這是在下早就公開聲明過的,家當在一百萬以下者,恕在下不願多談其他。」
王三公子又是一陣大笑,突然回頭向王福道:「王福,你上去告訴他!」
王福跨出一步,嘿嘿冷笑道:「聽說過本朝王尚書大人麼?嘍,知道不,這位,就是王尚書王大人的王三公子,嘿嘿,一百萬?真是笑話!」
葛品揚有趣地道:「那麼有多少?」
「多倒不多,十個八個『一百萬』大概還有吧。」
葛品揚微微一笑道:「那也不算太多呀,就是十個一百萬吧,三位公子,三一三十一,每位公子也不過三百來萬呀!」
「嘿嘿,真有趣,就像我們公子真會將名下全部產業拿來跟你交換一件玉器似的,嘿嘿嘿嘿!」
葛品揚淡淡一笑道:「有趣?一點也不,因為全部拿出來還差得遠!」
王三公子一楞,伸手一攔王福,向葛品揚眨著眼皮問道:「你說你這件玉器值多少?」
「一個整數!」
「一千萬兩?」
「是的,我想我們的談話可以到此為止了。」
王三公子眨眨眼皮又道:「能不能先給看看?」
葛品揚搖搖頭,逕自端起一杯酒,悠然干了。主僕三人見了他這副傲慢之態,王福王壽兩名家將已忍不住現出滿面怒容,那名王三公子卻還竭力抑制著,這時朝兩僕搖搖頭,然後又轉向葛品揚道:「這位大哥歇在城中什麼地方?家父性喜收集珍器古玩,朋友索價一千萬,當非玩笑之言,待晚生回家稟過家父,也許家父親自登門就教也說不一定的。」
葛品揚簡短地道:「寶雲寺!」
王三公子點點頭,道聲再會,領著兩仆下樓而去。
樓下圍觀者見堂堂尚書三公子都未能買成,而空著兩隻手下來,不由得更是訝異,立又聚議紛壇起來。
「開價多少?一千萬兩銀子?他到底有沒有什麼玉器?怕不是個瘋子吧?」
葛品揚只裝做沒有聽得,如依龍門棋士的吩咐做下去,這些閒言閒語一天也少不了的,他覺得今天有人問過,便算叫賣過了,於是也就會賬下樓。
他從牆上揭開那幅白布,沿街漫步,人們成群綴在後面,指指點點,好久好久方才逐漸散去。
葛品揚走著,走著,心頭驀地一亮,猛忖道:「對了!龍門前輩要我這樣做,難道是為了想引來某個人物不成?
有可能。不,簡直太有可能了!
可是,要引來的是位什麼樣的人物呢?引來之後又怎樣呢?還有,這是最重要的一點,每天在他眼前過去的人物為數論千論百,他又怎知那人何時出現?如何去控制那一剎那呢?
因為,他根本不知道那人生做什麼模樣,何從著手?
剛想到時似乎覺得頗有可能,接著再想下去,又認為不可能了。因為,如果龍門棋士的用意真是如此的話,實沒有要他摸這個沒口葫蘆的必要!
他在台城附近轉了一圈,回去寺中,天已微黑,葛品揚正待沿走廊進入房中,目光偶掃,忽又匆匆走了出來。
再度回寺,他走向那名滿身疥瘡的老病漢面前,遞出兩包東西道:「老人家好嗎?在下有個親戚在城裡開藥店,適才打他那兒經過,想起丈這點小毛病,與之研究之下,得悉治療起來實在簡單得很,他那兒有的是藥草,在下先順便帶來兩包,這一包是沖水洗的,這一包是藥粉,洗好後塗上……」
老漢抬頭望了一眼,連聲歎道:「可惜,可惜!」
葛品揚不禁失驚道:「可惜?可借什麼?」
老漢下巴一抬歎道:「可惜這兩包藥給白白糟踏了。」
說罷,顫抖著將那只瘦如枯竹竿似的手,伸入懷中,摸出一隻黑布包,打開,赫然竟是一大堆的碎銀。
這包碎銀雖然總共才不過十兩上下,但在一名又老又病,靠乞討渡日的人來說,這筆財富也就夠可觀的了。
老漢指指碎銀,抬頭無力地苦笑道:「小老兒並不是買不起藥,請不起大夫,你瞧,這兒,這些銀子,夠多了吧?唉唉,相公,小老兒這一身毛病是治不好的啊!唉,你說這不是浪費嗎?要是治得好,哪還會等到今天嗎?」
葛品揚有點不信,心想世上如有治不好的病,那還要大夫與藥材何用?
但是。他隨即想到如果凡病都可以治得好,師父天龍老人如今又該怎說?龍門棋士能比一名普通大夫還不如麼?他馬上看出來了、老漢的話,確屬實情,師父是中奇毒,而這名老漢則因年老體弱,氣血已衰,縱能禁遏疥瘡蔓衍,本身卻已失去肌膚新生的力量,而且從外部治療,極易通毒攻心。從內部培元著手吧,限於風燭殘年,已無可能。大夫們為此束手無策,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於是,葛品揚勉強笑笑道:「還是拿去吧,治癒儘管未必,洗洗塗塗,能稍微感到舒適點也是好的啊。」
老人道謝收下,葛品揚也防到外毒內侵這一點,便又從懷中取出一顆師門焙制的護心丹送上道:「噢,我忘了還有顆藥丸。」
又一宿過去,第三天,葛品揚又換了一個地方。這次,他不再迴避那些好奇的閒人們了。
他拱手倚壁,合目假寐,暗地裡卻在運用耳神聆察四周人群中有無異樣動靜,他相信,憑他雙耳之靈,如有武林人物夾雜人群中,只要稍稍有所舉動,他都不難立即覺察出來。不過,失望得很,一天過去,竟然什麼也沒有碰上。
那些閒人都已將他當瘋子看待,儘管仍圍住他指點著說笑,卻已經很少再有人上來跟他糾纏了。
葛品揚失望之餘,不待天黑,便提前收起白布回寺。
前兩天這個時候,那老乞婆和老病漢都還沒有回來,他想趁此清靜的時刻略事休息,然後再出去,溜溜,看看這座金陵城在夜間又是如何一番景象。
不意走進寺門一著,那名老乞婦雖還沒有回來,而那名老病漢卻早已回來了,葛品揚暗訝,心想:難道用藥用出了毛病?
於是走過去俯身輕輕問道:「老丈怎麼了?」
老病漢頭蒙一條破絮巾,低低答道:「是相公回來了麼?小老頭沒有什麼,請相公入房,房門虛掩上,人立門後,小老兒有話相告。」
葛品揚訝異不置,知道老病漢此舉必有用意,於是依言進入房中,掩上門,人立門後,等待老病漢說話。
老病漢躺的地方高雲房原亦不過三尺不到光景,今天有意躺得更近,這時僅向前挪了挪,一顆腦袋便已貼上門檻,但聽老漢自破棉絮中發出低微的聲音道:「西城王尚書府,蓄有不少護院武師,這些武師中據說有一半以上都系過去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王尚書本人還不怎麼樣,府中三公子,卻令人不敢恭維,尤其是王三公子,平日無所事事,結交者均非善類。小老兒在這座金陵城中已住了近二十年,差不多無事不知,無人不識,今日裡為了洗瘡關係,早於午間便返回寺中來了,回來時正瞧見有兩人在相公這門口探頭張望,那兩個看上去與普通香客無異,但小老兒卻認得出,他們正是王府的武師,相公最好馬上換個地方,相公無拳無勇,說什麼也惹那批人不起的……」
葛品揚啞然失笑,原來如此!那位尚書公子買不起,居然想派人暗中下手劫奪了!
但是,他不能不對老漢的好心表示感謝,於是蹲下身軀,向外門的老漢含笑低低說道:
「沒有關係的,老丈,我是外鄉來的,身上既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跟他們亦無仇恨可言,也許是老丈誤會了,老丈請安心,這兒是皇城,在下也有幾位親戚在官府裡當差,諒他們也不敢把我怎麼樣的。」
老病漢輕輕歎息:「但願沒事才好,唉唉,人一老,就處處多疑而又怕見是非了,想起當年,唉唉唉……」
葛品揚心想:想起當年?這是句隨感而發的慨歎呢?還是此老當年也曾有過一段輝煌的歲月呢?
俗云: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年老和疾病往往能使人完全改樣,此老年輕時可能真有他的一段也不一定。葛品揚正想趁機再聊下去,不意破竹竿點地的格達格達之聲響起,老乞婆回來了。
葛品揚已知聊不成了,乾咳著走向燈下,老病漢也慢慢向後縮去,忽聽老乞婆高興地叫道:「喂,臭牢囚,今天怎麼了?北門丁守備家裡有喜事你難道不知道?怎麼這早就回來挺屍了?老娘這兒還有幾根肉骨頭,要不要拿兩根去啃啃?」
老病漢無力地苦笑道:「謝了,生瘡的人最忌油膩。大娘以後少找小老兒次把麻煩,小老兒就感激不盡了。」
老乞婆勃然大怒,破口罵道:「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臭貨!」
長廊盡頭有人重重咳了一聲,正是那位肥和尚前來作每夜例行巡視了,老乞婆立即停住叫嚷。
葛品揚開門出來,佯作散步,緩緩踱進後殿,看清左右無人,一個巧縱,便竄入地藏王菩薩佛龕之後,將身上玉佛連同幾件重要的東西,一齊藏好,然後再回到房中,靜臥以待。
他決定在有人侵入房中時,暫不出手,如果來人身手泛泛,僅以普通手法點他普通穴道的話,他便先將穴道封閉,裝做被點中的樣子,趁此機會去躺尚書府,因為他忽然想到,龍門棋士要他引誘的人,或許就在尚書府那批武師裡面也說不定;如來人身手頗高,他憑先天太極玄功護身,隨時出手一樣來得及。
一切均如所料,三更甫敲,屋頂上輕輕一陣響動,隨見一縷星光自屋頂射入房內,葛品揚幾乎失笑出聲,原來到的竟是這麼一批貨色,他原先實在將他們估得太高了,於是,他故意發出鼾聲,偽裝熟睡的樣子。
接著,一人手執鬼頭刀穿窗跳入房中。
葛品揚知道對方不會在這兒搜身,故仍一味裝做沉睡不覺,接著有二人入房,一人用混布巾壓住他的口鼻,另外二人立即按住他的四肢,並迅速用繩索將他捆綁起來。
一人低低地道:「屋內先搜一搜。」
另一人低答道:「不必搜了,屋內什麼也沒有,這麼貴重的東西當然放在身上,回去再搜不遲。」
葛品揚頭臉雖給蒙住,但憑感覺卻跟用眼睛看沒有兩樣。屋頂上垂下一根粗繩,他先給曳拉上屋,然後,像瓦匠運磚頭似的,被搬出了寺外。黑夜中,寺外停著三四匹健馬,這時一人挾起他跨上馬背,韁繩一抖,向前疾馳。
不一會,馬停下來了,葛品揚被帶入一間有燈光的屋內。一聲輕響,門閂上了,立聞一人壓著嗓門兒,聲浪中充滿興奮地低低問道:「得手了?」
「還沒有搜,要有,總會在身上的。」
「快搜!」
吩咐快搜者,正是那位王三公子,一陣抄搜,是王福的聲音低低驚叫起來:「什麼也沒有,這怎麼回事?」
王三公子忙問道:「都搜遍了?」
王福嗯了一聲,王壽的聲音遲疑地接口道:「外面人人都說這個傢伙是個瘋子,小的也以為頗有可能,這是顯而易見的,憑這樣的人,如果不瘋不傻,又怎會將一件無價之寶公開著到處求售呢?現在問題是捉虎容易放虎難……」
王福冷笑一聲道:「難什麼?劈掉不就完事了!!」
王三公子沉吟著道:「不,還是先用刑逼逼看,我總覺得此人器宇不凡,如說有什麼家傳寶物帶在身上,應該信得過!」
葛品揚終於發覺,他這趟活罪是白受的了,這些活寶,目的只是單純地為著一件玉器,一點也不似有什麼神秘背景,他實在不耐再等下去,真力暗運,正待掙斷束縛,大開一場殺戒後再脫身時,忽覺燈光一閃,接著「噯」、「哼」連聲,屋中人一個個均已被人以閃電手法點倒。
葛品揚大吃一驚,方喝得一聲:「誰?」
身子一輕,已被來人挾起,接著如行雲霧中,一路高高低低,不知對方欲將自己帶向何處,他知道對方系有所圖謀或為救自己而來,一時決不會加害,於是索性不作動彈,不過,心頭卻止不住暗暗地嘀咕:此人好俊的一身輕功!
葛品揚心中生疑,忍不住悄悄睜開眼睛向外面打量出去。
他此刻是被對方臉朝下地攔腰倒挾著,除了對方兩條彈閃屈伸的灰布褲腳管之外,可說什麼也看不到,但是,兩邊那一排排朝相反方向倒飛過去的店房和街道,看起來卻是眼熟之至。
葛品揚不期然心頭一動,訝忖道:這不是去寶雲寺麼?
去的是寶雲寺,一點也不錯。不但最後進入了寶雲寺,身形一降,還居然不偏不倚地落在自己那間雲房門口!
葛品揚頓然明白過來:啊,是老病漢!
一念未已,腰際挾束之力突然消失,對方竟不顧他死活地將他向地面平空鬆手放落,同時輕哼著冷冷發話道:「臭貨,這總可以了吧?」
真是太意外了,什麼老病漢?救他的原來竟是老乞婆!
葛品揚有心裝到底,待身軀幹地面摔實,故意痛「噯」一聲,好似從暈厥中甦醒過來般的,掙了掙,方勉強爬坐而起。
老病漢低低抱怨道:「哎唷,我的好大娘,我還以為你只搶到一具死屍回來呢,既然是活的,你,你怎能這個樣子……」
老乞婆「嘿」了一聲,沒接腔,身子一轉,大跨兩步,逕自俯身下去將廊上自己那只破草蓆捲起提在手中。
老病漢目光一直,訝然低呼道:「你這是做什麼?大娘。」
老乞婆順手又抓起倚在牆角的枴杖,回過身來,用力一頓,繃著臉孔道:「現在誰也不欠誰的,老娘愛去哪裡就去哪裡,你臭貨管不著!」
語畢,又是一聲輕「嘿」,枴杖點處,人已離地而起,但見灰影一閃,已於庭空夜色中消失不見。
老病漢怔怔地望著,不言不動,神色黯然,隔了好半晌,這才深深一歎,掉過臉來朝葛品揚苦笑笑道:「你不進去睡,還呆在這裡做什麼?」
老乞婆與老病漢之間究竟是什麼淵源,葛品揚一點也瞧不出來。但是,有一點卻大可確定,此兩老以前在江湖上,必然都是顯赫一時的人物。
當下連忙膝行而上,感激地道:「謝謝高人救命之恩,晚生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老病漢悠然側目道:「誰是高人?」
接著仰臉向上道:「老夫是高人,嘿嘿,何必妄自菲薄,你老弟也不算低呀!」
葛品揚暗吃一驚,老病漢突然轉過臉來道:「老夫這一身惡疾,不殘而廢,已等於半截身子入了土,但談到心機方面,可不像剛才那婆子那般粗枝大葉。現在老夫且問你:今夜你明知道可能有事故發生,何以還能那樣好睡?再說剛才那一摔,離地足有三尺多高,你啊雖啊了一聲,何以一點痛苦表情沒有?還有,老婆子離去時那種驚人身法,你看在眼中,何以不覺駭異?就此數節,你能加以解釋麼?」
葛品揚無言以對,赧然訥訥地道:「請前輩原諒,晚輩、晚輩如此做,實在有晚輩的不得已之處,晚輩姓葛,字品揚……」
老病漢手一豎,搖頭道:「老夫不想聽這些!」
說著,臉一偏,似在傾聽什麼,略一凝神,忽然神色緊張地向葛品揚道:「準備應敵,有人來了!」
葛品揚也不禁有些緊張起來,剛才那名老乞婆的一身成就決不在自己之下,而這名老病漢與她乃是同輩人物,雙方不論誰強誰弱,相去也不致太遠,聽老病漢這種語氣,來人顯為一大勁敵,老病漢似乎自知應付不了,而希望自己出面,這雖然是對方瞧得起自己,可是,自己又是否能應付得了呢?
葛品揚星目電掃,正思忖間,大殿屏風後一聲冷笑,一條碩健的身形已應聲出現!
葛品揚目光至處,微微一怔,暗哼道:「這禿驢果然不是好東西!」
原來出現的不是別人,正是寺中的那個專管房地租賃事務,身軀偉岸,滿面油光,形似屠夫的大和尚!
這時,那大和尚獰笑著一步步逼過來,嘿嘿說道:「想不到敝寺如此榮幸,竟留藏了這麼多的高人在,嘿嘿嘿,王三公子日間派黑狼和三眼虎來跟洒家打招呼,洒家始終將信將疑,我惡屠夫汪得義雖然在甘、涼一帶威風過一段時期,但自知斂跡,肯遠遠跑到這兒金陵來出家,也算對得起朋友們的了,不意仍有人不肯放手,嘿嘿嘿嘿,既然好朋友已經找上門來,說什麼也是多餘的,哪位先上,來吧!」
葛品揚這才知道,對方原來就是數年前甘涼一帶的大盜「惡屠夫」汪得義!
惡屠夫這種不打自招,顯屬賊人心虛,出於一時誤會,不過,這種人在武林中能多剷除一個總是好事,當然犯不著再去多花口舌解說。
這時,只聽老病漢促聲低低地道:「殺,別留活口!」
說著,連爬帶滾地躲到葛品揚身後。
葛品揚有點迷惑,老病漢這舉動是什麼意思呢?偽裝在身份被識破之前才有必要,現在一切都揭開了,還如此作態給誰看?他此刻,只知惡屠夫是甘涼道上第一巨寇,武功究竟如何,並不怎麼清楚,因此不免暗暗懷疑道:難道這廝真的扎手不成?
但是,就算惡屠夫是個扎手人物,以老病漢可以想見的身份和地位,也不該有這種情形呀!
同時,自己尚未交代出自己的師門派別,老病漢僅只瞧出自己會武功,卻並不知道自己武功已有何等成就,既然連他本人都沒有把握應付的事,為什麼還會推到自己這樣一名年輕的武林晚輩身上呢?這與他要老乞婆救人之初旨豈不矛盾麼?
葛品揚迫於情勢,已無暇多想,當下一躍而起,暗運一元心訣,將一元指功運貫右手五指之內,振臂一拂,喝道:「惡僧接招!」
他捨棄已漸入圓化之境的先天太極玄功不用,而改以一元指攻敵,其意乃在測驗一下自己在經過不斷勤修之後,一元指方面究竟有沒有幾分長進?
不論成敗,他一時尚不願洩露這項絕學的秘密,故所以不借減弱攻出之威力,而將全部氣勁平均分注五指,招式則是天風三式之一的「斗擺星搖」。
惡屠夫大喝一聲道:「來得好!」
肥大的僧袖兩下一合,正待猛力迎出,驀地身軀一顫,胸口如五羽串穿,一聲喚喲都沒有能喊出,便張口噴出一道血泉,跌跌絆絆地摔到一邊。
老病漢一咦,給當場楞住了。
不但老病漢發楞,就是葛品揚自己也頗為意外,他根本不知道有先天太極玄功為輔,再練一元指正如揚帆上游,趁風破浪而下,進境特別神速,要達到黃衣首鷹那等火候,連黃衣首鷹三分之一的功夫也用不到。
老病漢神思一定,低聲急叫道:「寺中已被驚動了,此處不可久留,你快收拾一下,我們一同離開吧!」
葛品揚眼光一轉道:「我還得去後面看看!」
足下一點,飛身奔去地藏主神殿,取出玉佛,再回前殿,雖然只一會兒功夫,寺中已起了喧亂的人聲。
葛品揚身軀飄落,向老病漢道:「不用收拾什麼了,我們走!」
老病漢伸出一隻手臂,現出無可奈何的求援神情道:「如不嫌老夫骯髒,請帶行一程如何。」
葛品揚伸手一抄,將老病漢搭到背上,騰身縱登殿脊,閃目四下打量。老病漢在背上說道:「出南門,一直沿江向南行,老夫知道那兒有個絕好的藏身之處。」
三五個起落,嘈雜的人聲便給擺脫了,沿江奔行約摸十餘里光景,背上老病漢又低低吩咐道:「向左拐,有座大莊院!」
葛品揚掉頭左望,左邊十數支外,果然有座莊院,當下疾縱幾步,來到莊前,腳下一停,偏頭出聲道:「如何進去?」
老病漢笑了笑道:「越牆而入,這是座凶宅,已四五年無人居住,你叫破嗓子也不會有人應你一聲的。」
葛品揚身形一撥,登上牆頭,但見庭院中雜草叢生,確是座無人荒宅,於是足尖一點,飄落廊下,側身將老病漢放落,搖搖頭,打趣道:「前輩真會享福,連這麼幾步路都不肯跑。」
老病漢仰臉睜大眼睛詫異道:「你當真還以為老夫在裝假?」
葛品揚不禁一楞道:「難道」
老病子漢黯然歎了口氣道:「老弟,你武功確已很不錯的了,但處世經驗還差得太遠,剛才,那婆曾說過一句:『現在我們誰也不欠誰的了』,這種意思不是很明顯麼?她原來是欠老夫的,而現在,她救出了你,便不欠老夫什麼了。要是老夫自己能說能行,又怎還會去仰仗於人?唉,如此簡單的道理你居然沒有想到,真是。」
葛品揚這下更加糊塗了,遲疑地道:「那麼」
老病漢苦笑接口道:「那麼老夫又怎會結識剛才那婆子那等人物的是不是?你又想錯了,老弟,老夫當年的名氣並不在天龍堡主藍公烈之下呢!」
葛品揚一驚,忙請教道:「老前輩怎麼稱呼?」
老病漢搖搖頭,歎道:「算了,還提那些做什麼呢?老夫跟剛才那老婆子一樣,最是受不得人恩惠的,這次算老夫走眼,你老弟一身絕藝,已不遜當年幾位風雲人物,如藍公烈、古今同、天風、知機、白吟風等人年輕時的成就,而老夫卻居然為你老弟操心。真是看戲流淚,說來豈不可笑……」
葛品揚益發為之驚疑不置,又道:「那麼前輩一身功力如何失去的呢?」
老病漢苦笑道:「談及這個,那就更可笑了!」
說著又是深深一歎,歎息中充滿淒涼意味,再之後,無論葛品揚怎麼問,他就都搖頭不答了。
葛品揚無奈何,只好陪著坐候天亮。
老病漢兩眼望天,喃喃道:「金陵的確是個好地方,太太平平的,一住下來,轉眼之間便是二十多年,唉,現在只好另換地方了。」
葛品揚心甚不安地道:「前輩想去什麼地方,明天由晚輩送你到地頭如何?」
老病漢頭甫搖得一搖,忽又似想起什麼似地猛然抬起眼來問道:「你與王尚書府以及尚書府那批牛鬼蛇神顯無恩怨可言,老實說,他們那批人根本還不夠資格有你老弟這樣的仇家,而他們居然勞師動眾,綁架於你,究竟是為的什麼?」
葛品揚笑道:「這兩天金陵城中來了個賣玉器的瘋子,老前輩難道沒有聽人說起麼?」
老病漢哦了一聲道:「就是你?」
葛品揚點點頭道:「正是晚輩!」
老病漢注目問道:「聽說你只聲稱有件祖傳玉器要賣,卻不標價,也不告訴人家那到底是怎樣一件玉器,並且家財在百萬以下者你根本不與接談,而在王三公子報出八百萬財產之後,你卻又討價到一千萬,你老弟究竟在弄什麼玄虛?」
葛品揚笑了笑道:「規規矩矩地做買賣呀!」
老病漢接著問道:「別說笑了,你要賣的究竟是件什麼玉器?假如真的有人能拿出一千萬來,你取得那筆錢又有何用?」
「沒有用。」
「怎麼說?」
「因為這筆交易永遠不能完成!」
「你再說明白點。」
「是這樣的,如碰到拿得出一千萬的人,晚輩馬上便會抬價到三千萬,碰到拿得出三千萬的人,晚輩就又索價九千萬了!」
「換句話說,你永遠索取對方支付能力的三倍?」
「所以我說這筆交易永遠不能完成!」
「再換一句話說,你根本就沒有什麼祖傳玉器,對不對?」
「前輩這下可猜錯了。」
「你真的有?」
「就在身上!」
「能告訴老夫它到底是件什麼樣的玉器麼?」
葛品楊毅然說出道:「玉佛!」
老病漢臉色微變道:「你說什麼?」
葛品揚望著對方道:「玉佛,就是玉琢的佛像,說得明白點,它是一座彌勒佛像,老前輩何事驚訝也能見告嗎?」
老病漢微微喘息道:「這……那座彌勒佛像的兩隻眼珠,是……是不是只能向右轉而……而不能向左轉?」
葛品揚一怔,期期地道:「這個倒沒有注意。」
老病漢喘息得更厲害了,斷續地道:「你……你馬上拿出來看看!」
葛品揚心中大疑,雖然他還弄不清老病漢的真正居心,不過,他敢斷定對方不至會有惡意。
同時,他已經作過詳細觀察,老病漢一身武力已失,確為千真萬確的事實,所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退上一萬步設想,就算對方有什麼不良居心,他也是不在乎的。所以,他毫不遲疑地自懷中將那座玉佛取了出來。老病漢望著他,目不轉瞬,臉色泛白,呼吸愈見急促,葛品揚瞥了老病漢一眼,然後以兩根指頭按在玉佛兩隻眼珠上,向左一拔,眼珠不動,反過來再向右撥,說也奇怪,玉佛的兩隻眼珠竟果真滑溜溜的轉動起來……
葛品揚駭然抬頭道:「您,您怎知道的?」
老病漢手臂微抖著指了指玉佛道:「能先借給老夫瞧瞧麼?」
葛品揚稍作猶豫,旋即雙手遞了過去。
老病漢接過玉佛,於手中反覆摩娑了好半晌,突然抬起頭來,以一種透著異樣的神情望著葛品揚,期切地道:「在老夫回答之前,想先知道幾件事,不知老弟是否肯以誠相見?」
葛品揚注目反間道:「哪方面的?」
老病漢不安地道:「老夫首先想知道的是,這尊玉佛是否為老弟於某人處以不正當之手段取得?」
葛品揚坦然點頭道:「是的!」
老病漢接著問道:「取得之原意是否為了解救某種毒症?」
葛品揚又點點頭道:「是的!」
老病漢目不轉瞬地接下去問道:「而今天,老弟將它拿來金陵出售,其有無出售之誠意,那是另外一回事,現在老夫最後所希望知道的是,該項毒症是否已經這尊玉佛化解,抑或這尊玉佛對該項毒症並無效驗?」
葛品揚毅然沉聲一字字地答道:「情形如後者所說!」
老病漢雙目一亮,眼神中浮現出無比的歡悅和激動,手一揚,突將手中玉佛向地面砸去。
碎玉四濺,玉佛粉碎!
葛品揚猝不防此,欲待搶救,已然不及。
一聲駭「噫」,猛自地上跳起,跨步揚掌,作勢欲劈。
不意老病漢全然無動於衷,這時悠悠仰起臉來道:「老弟顯非貪財好貨之輩,它之存在既於老弟一無用處,老弟又何必要急成這個樣子呢?」
葛品揚氣得發抖道:「有用無用不管他,它此刻畢竟屬在下所有,你又憑什麼招呼也不打一個就將它毀掉?你倒說說看!」
老病漢淡淡地道:「理由很簡單,老夫有權如此做,因為它本身是老夫的東西!」
葛品揚張目道:「你說什麼?」
老病漢點點頭道:「想聽老夫解釋,你得先平心靜氣地坐下來,話不是一句二句就說得完的。」
葛品揚至此,雖然余悻未息,卻也已無話可說。
這座玉佛本非已物,而且當初取得的手段細說起來也不怎麼正當,都只因當時的持有者是那醫聖毒王,為救恩師一命,從那陰險奸惡之人手裡暫時拿過來用上一用,也說不上什麼於心有愧。
但是,玉佛真是醫聖毒王的東西麼?
這一點,現在想來,實在大有問題。
所以,他倒是很想聽聽對方的解釋。對方或許就是龍門棋士心目中要自己誘尋的人也不一定。
葛品揚一念及此,心火全消,且於心底升起無窮希望,當下一聲不響地於原處坐了下來。
老病漢輕輕一歎,喃喃自語道:「原以為這個故事就此隨老夫埋葬了,不意現在卻有重溫的機會,但願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葛品揚不便打擾,老病漢緩緩抬起臉來道:「老夫一身功夫雖失,但眼力方面卻自信還沒有差到哪兒去,剛才,在寶雲寺,老弟出手擊斃『惡屠夫』的那一招,在招式上頗似巫山『天風』老兒的天風掌法,可是,氣勁之沉穩,則又近乎終南弄月老兒的先天太極,除此而外,出手之前那一剎的身手腰步卻又與天龍老兒的武學頗為神似,一人身兼三大宗師之長,且能於一招之間揉合施展出來,在老夫尚屬平生僅見……」
葛品揚暗駭,心想:好厲害的眼力!
老病漢望了他一眼,接下去說道:「這就是老夫始終不打算詢問你師門來歷的原因,因為在這種情形下,你的身世一定非常複雜,而老夫又向不喜強人所難。」
葛品揚終於忍不住岔口道:「不,這一點可是前輩誤會了。」
老病漢連忙搖頭止住他道:「行,行,誤會不誤會,都算了吧,因為老夫並不是有意激將。老夫之所以如此說,另外一個用意只是說不論你老弟隸屬三者之中何人門下,以你這等不同凡俗的出身,平日見聞當較一般門派中的弟子為廣,這對老夫在述說那段故事時頗有幫助,蓋如此當老夫提到某些人和事時,老夫就不須多加解釋了。」
葛品揚點點頭,老病漢繼續說道:「別的不說,首先你就會比一般與你年事相仿的青年人多知道一些有關當年那位身兼『醫毒』奇術,被譽為掌握陰陽的一位奇人的事跡。」
葛品揚惑然脫口道:「掌握陰陽是醫聖毒王之師,不是早在六十多年之前就作古了麼?」
老病漢連連點頭道:「是的,掌握陰陽早作古人了。但是,這個故事卻必須自這位奇人活著的時期開始。」
「掌握陰陽的衣缽傳人,大家都清楚,叫做司徒求,外號醫聖毒王,但是,有一件事卻未為一般人所知,那便是掌握陰陽一生收徒實有兩人,而並非只司徒求一人!
「另外的那一個,也是複姓,姓司馬,叫司馬浮。
「外人不知道這一點,自是不足為怪的,一個人成了名,煩惱必須隨之而來,尤其是醫道馳名如當時之掌握陰陽者。
「假如他不與世隔絕,他便將無一時一刻之安寧,醫者固應以救人濟世為旨,可是,人有幾等之分,你救好人之餘,對那些壞人又怎麼辦呢?救吧,非所願也,拒絕吧,勢將結怨!
「掌握陰陽所精者系醫毒術,武功方面卻並非當時之最,一旦仇家多了,豈不立陷自身難保之境?
「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掌握陰陽在隱遁後仍是一件很大的煩惱。
「司徒求是首徒,次徒司馬浮則入門較晚,然而,論資質,次徒司馬浮卻在首徒司徒求之上。
「掌握陰陽之所以再收司馬浮為次徒,便是看中司馬浮這一點,覺得天生異才,棄之未免可惜。
「可是,在他收錄司馬浮之後,馬上就後悔了!
「為什麼呢?因為這時他才發現到一個嚴重問題,自己的衣缽,究竟傳給誰呢?
「也許有人要說:『兩個都傳不就得了麼?』「是的,這話聽來似乎很有理,然而在一位以秘術獨擅天下的宗師來說,事情可不如想像的那麼容易處理,這道理對一般俗人當然很難解說,但只要稍明世故和事理的人,就不難會心頷首了。
「想想看,自古以來,這種情形會傾覆過多少王朝?
「可是,怎辦呢?次徒司馬浮明明比首徒司徒求強呀,依掌握陰陽的本心,實有將一身秘學傳給次徒司馬浮之意,但是掌握陰陽經過再三深思熟慮後,最後卻仍將一身秘學傳給了首徒司徒求!」
「如此決定的理由也很簡單:首徒司徒求資質雖稍遜,心地卻較次徒司馬浮更加寬厚純良些,他要傳的是『醫』而兼『毒』,如想絕學不失傳,而又不慮後代以此濟惡的話,還是這樣做比較穩當。」
葛品揚聽至此處,不禁輕輕一歎,微喟道:「可惜做師父的卻看錯了人……」
「這樣決定之後,有一段時期,掌握陰陽實在有點寢食難安,不過情形還好,次徒司馬浮於獲情之後,並無不滿之表示,他覺得他本是個流浪兒,如非蒙師父收留,生死都難預卜,如今能獲傳一身不算太低的武功,以及一身遠非一般江湖郎中所能望其項背的醫術,縱然不及師兄,卻也應夠滿足了,這種情形,掌握陰陽看在眼裡,自是大感快慰。
「誰知道,這僅是表面現象,俗雲知人知面不知心,事實上,次徒司馬浮並非真的心悅誠服。
「這就是司馬浮的生性深沉處,他知道師父一日在世,爭也徒然,樂得處之泰然,橫豎時日還長,徐而圖之尚不為晚。
「終於,有一天,機會來了。
「他們師徒三人隱居的地方是中條山靈龍峰,那天,掌握陰陽帶首徒司徒求到王屋山採藥,家中只留下次徒司馬浮及一僕一婢。
「這種情形是常有的,掌握陰陽帶首徒或次徒出門,而將另一位留在家中。
「然而這次,留在家中的次徒司馬浮起先也沒有起什麼壞念頭,他在師父書房中隨意翻看一些藥經消遣、由於這些藥經都是他們兄弟早已修讀過的,看來看去,不免意味索然。
「但為瞭解悶,他便將手中藥經放回原處,而改自書架最上面信手取下一本唐人的詩集,關於這一類的書,書架上面有的是,平常師父也並不禁止他們看,只是一定要向師父借閱,而每次借閱師父也從來沒有拒絕過。
「一打開扉頁,是唐人的兩句絕句:四海無遠志,一溪甘遂心!
「司馬浮看了,當時不禁眉峰微皺,心想:這兩句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卻錄在第一頁上,書中內容蓋可想見了,再翻第二頁,果然又沒有什麼,全頁也只寫了東漢張藉一首《答鄱陽客》詩後半首:子夜吟詩向松桂,心中萬事豈君知?於是,他將全集合攏,送上架頂……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一道靈光突然自司馬浮心頭掠過,他哺哺重複著:四海無遠志……一溪甘遂心……子夜吟詩向松桂……心中萬事豈君知……驀然間,司馬浮跳了起來,脫口叫道:「一定是的了!」
「你知道司馬浮為什麼叫麼?原來他忽然想起這四句詩句中全嵌著藥名:「松桂』、『君知』、『遠志』、『甘逐』!」
葛品揚不禁啊了一聲道:「也是本藥典?」
「掌握陰陽所有藥典中最重要的一部!」
葛品揚有點不解道:「既然是這樣重要的一部書,掌握陰陽為什麼不好好收藏,卻將它隨便放置於書架上呢?」
「暗室誨淫,秘藏誨盜,如此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懂麼?放在最顯目之處的東西,有時候並不一定最容易被人發現,掌握陰陽一代奇才,心機方面自也高人一等,他這樣做,並不是他的疏忽,只不過事有湊巧罷了。」
葛品揚點點頭道:「怪不得平時他不許兩徒隨便翻動呢。」
「再說,藥典乃隨時需用之物,儘管他自己已經記熟,然在傳方與首徒司徒求時,卻必須常翻開講解,如不斷從某一隱秘所在取進取出的,又哪有自書架上信手抽用來得方便而不惹眼?」
葛品揚點頭道:「有道理,這樣縱或為次徒撞見,亦可以指導文事為掩飾。」
稍頓,不禁注目追問道:「後來呢?」
老病漢歎了口氣道:「由於那部藥典概括掌握陰陽有關醫毒兩門的全部精髓,因此掌握陰陽雖只將秘學傳與首徒一人,事實上,首二兩徒所得到的完全一樣!」
「掌握陰陽對此事始終都不知道?」
「到去世為止。」
「司馬浮人呢?」
「學成後偷偷溜了。」
「為什麼要溜?」
「他怕師父或者師兄發覺呀,哼哼,這一點恐怕要算是他姓司馬的一生中最大的一件遺憾呢!」
「為什麼?」
「因為他離開後不到一個月,掌握陰陽便與世長辭了,他要是知道這一點,說什麼也不會離開了。」
葛品揚想了想,忽然又問道:「那個司馬浮如今還在不在人世?」
「不但在,而且活得很好。」
「凡是司徒求所下的毒,要是找著了那位司馬浮,是不是都能解得了?」
「應該沒有問題。」
葛品揚一挺身,欲言又止,他以無比的克制力暫忍住心頭的激動,輕輕一咳,改口又問道:「師弟司馬浮尚在人世的事,那位師兄司徒求知不知道?」
「知道得很清楚!」
葛品揚頗感意外,訝視著又嘗試地道:「司徒求之所以能容司馬浮並存人世,是念在同門之誼,抑或是因為後者已另遇變故?咳,咳,譬如說,是的,晚輩只是打比方說,譬如說衰老無能啦,或者得了什麼不治之症,近乎殘廢啦……」
老病漢搖頭冷冷地道:「應該不是。」
「那為什麼?」
「心有餘而力不足!」
葛品揚暗哼道:已成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病漢,居然還這樣大言不慚,如此看來,那位「醫聖毒王」為人儘管邪氣,似尚不無可取之處,至於你這種欺師劣徒,我葛品揚如不是將有求於你,不好好搶白你一頓才怪!
老病漢哂然側目道:「怎麼不說話了?」
葛品揚淡淡一笑道:「我正在為那位師兄何以會對他師弟感到『心有餘而力不足』思索一個比較合理的解答呢!」
「何不問老夫?」
「那麼請教了。」
「知道嗎?因為司徒求能將一命保住已經算不錯的了!」
「此話聽來似乎很費解,前輩能不能再說詳細點?」
「當然可以,知道嗎?當時,司馬浮在獲得那本藥典秘密後,不但學成師門醫每兩方面的絕學,且更進一步獲知他師父掌握陰陽一隻百寶箱的藏放地點和開自之法。」
「百寶箱內有些什麼東西?」
「東西只有兩件,一分毒藥,一份解藥。」
「在掌握陰陽說來,這兩樣東西也算不了什麼呀?」
「你也許會懷疑,也許會驚訝,但是,老夫仍得這樣說,它們雖然微不足道,卻隨時可以決定整個武林的命運!」
「啊?怎麼說?」
「那份毒藥從採集材料到熔煉定成,非三年以上不為功,不過,制起來難雖難了點,終究還有法可想,而那份解藥就麻煩了;普通用毒,都是先有毒藥,再有解藥,而那百寶箱中的那兩份藥恰恰相反,是先有解藥,才有毒藥的,換句話說,那種毒,唯有那種解藥才解得了,這就是獨門之秘可怕而又可貴的地方,問題便出在那種解藥只是一樣東西,千載難逢,可遇而不可求,要煉製,大概只有神仙才有辦法!」
葛品揚心頭一震,駭忖道:「難道我師父就吃的那種毒藥不成?」
「最後,解藥為司馬浮帶走,而毒藥卻全部下在他們師徒合用的,唯一的一口水井中……」
葛品揚一呆,忙攔住道:「且慢!」
「什麼事?」
「你是說全部?全部下在那口水井中了?」
「怎麼樣?」
「你何以知道是全部的呢?」
「那是一顆藥丸,為一次用量,分做兩份藥效便有不足之虞,他要下毒那有不一次下足的道理?」
「你剛才還說過再制不容易是麼?」
「也可以說很少有可能,因為其中有一味藥極為罕見。據老夫留意的結果,那一味藥在最近的幾十年中似還沒有出現過。假如煉製有那麼容易,它也不會被掌握陰陽收藏在百寶箱中了。」
葛品揚點頭不語,心下卻止不住疑惑道:「這麼說我師父又不是吃的那種藥了?既然如此珍貴,醫聖毒王哪會一次給師父服用三顆?」
老病漢接著說下去道:「由於水為日常不可或缺之物,司馬浮人已溜走,留下的師徒倆一時不察,只以為他臨時有事外出,做師父更沒有想到去開箱檢查,結果,可以想見的不幸事故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葛品揚聽他用「不幸」兩字,心想你這廝總算還有點人性,於是信口問道:「結果一門全部中毒?」
「還好,中毒的只是一個。」
「那是誰人?」
「司徒求!」
葛品揚詫異地道:「怎會的呢?噢,不,且慢,你剛才不是說那種解藥只有唯一的一樣東西可以化解麼?那樣東西既已被司馬浮攜走,而你現在又說中毒的是司徒求,那麼,司徒求又怎能安然無恙到今天的呢?」
老病漢仰臉逕自說下去道:「首徒司徒求一早汲水洗臉,因感口渴,便先就桶抄水喝了兩口,井水入腹,感覺有異,彼此均為『醫毒』高手,自然立即明白到這是怎麼回事,當下自知無藥可救,乃將週身各處要穴時暫護住,奔入稟告師父掌握陰陽。掌握陰陽急急開箱查看,箱內果然空空如也……」
葛品揚不禁著急起來道:「連師父也無法可想麼?」
老病漢睨視而笑,微哂道:「你急什麼?剛才你不是還說醫聖毒王活得好好的嗎?這會兒怎又糊塗起來了?」
葛品揚一楞,暗忖道:是呀!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是當年藥效消失,還是經掌握陰陽最後另外想出了其他解救之道?
繼之一想,又覺得這兩種可能實在都不可能。
如果是藥效消失,當時司徒求決不會在井水入腹後立即感覺異樣。至於另想解救之道,如果有那麼容易的話,正如這老東西剛才所說,掌握陰陽當年也不會將它收藏在百寶箱內,同時也不會在知悉此事後那般驚惶失措了。
葛品揚思忖著,心頭驀地一亮,忽然指著地上那堆碎玉問道:「那件解毒之物就是這尊玉彌勒佛是麼?」
老病漢點點頭道:「是的!」
葛品揚擊膝道:「那麼,我知道了,知道了!」
老病漢悠然側目道:「知道了什麼?」
葛品揚食指一劃道:「一定是」
老病漢冷冷接口道:「一定是掌握陰陽知情後,拔足便追,最後終將這尊玉彌勒追了回來,或者『司馬浮』天良發現,自動將它悄悄地又送回去了是不是?」
葛品揚手臂一僵道:「難道不是麼?」
老病漢眼皮微合道:「司徒求重見王彌勒已等於轉世做人,是幾十年以後的事了。」
葛品揚又不由得急了起來道:「那麼當時怎辦的呢?」
老病漢靜靜地說下去道:「當時,掌握陰陽一把拉起首徒司徒求的雙手,指按脈門,變色沉吟了片刻,最後將牙一咬,毅然放手走到藥櫃前,將櫃中十三瓶不同的烈性毒藥一起取出,並迅速地將每隻瓶塞打開,一齊傾入一隻藥缽中,司徒求立即明白了師父這樣做的用意,當時撲通跪倒,顫聲哀告道:『不,不,師父,徒兒求您,與其將來生不如死,莫如……』「掌握陰陽卻回過頭來厲聲道:『怕擔這副重擔是不是?老夫一共幾個徒弟?師父如今多大了?你如不肯苟活下去等機會,將來武林中成千累萬的生命安全交給誰去保障?』「做徒弟的沒有話說,接過藥缽,含淚仰頸,一氣喝下!
「凡是對醫毒兩道已經登堂入室者,當知只要施救及時,應無不治之疾和不解之毒,問題只是症不對,藥不適,就不能希望康復如初罷了!」
「掌握陰陽當時所採取的,只是醫經上最簡淺的『以毒攻毒』的辦法,最後,司徒求一命是留下了,但是,由於體內眾毒交攻的結果,武功消失,氣血衰退,殘毒由內而外,終於形成一身臭膿惡瘡……」
葛品揚「啊」得一聲,呆如木雞!
老病漢轉正臉來苦笑道:「昨日承你好心贈藥,老夫連稱可惜,並說這身毛病已非普通藥石所能為力,那意思你現在明白了麼?」
葛品揚直目駭呼道:「你?你?你說你才是真正的醫聖毒王司徒求?」
老病漢深深一歎,然後啟目微笑道:「『不信』還是『不像』?武林中真正見過掌握陰陽師徒三個的共有幾人?你取得玉佛當非一日,這以前,除了老夫,另外有人指出過這尊玉彌勒眼珠能向一邊滑動的秘密麼?」
葛品揚好不容易定下神來,又問道:「聽您老口氣,好似你們師兄弟彼此都知道對方還活在世上,您老知道並不為奇,只是那位司馬浮又怎知道他師兄司徒求尚在人世?知道後又怎肯讓你老活到現在的呢?」
司徒求歎了口氣道:「剛才那婆子要是不走得那麼急,由她告訴你這一切,老夫也許就不必費剛才那麼多的口舌了!」
葛品揚嗅了一聲道:「對了,剛才那位老婆婆是何許人?」
司徒求合目黯然道:「她那一身武功從何而來老夫不知道,老夫問她,她始終不說,老夫最初和她在一起時只知道她名字叫春花。」
葛品揚又是一楞道:「春花?您,您且曾和她在一起過一段時期?」
司徒求淡淡地道:「那段時期司馬浮也在。」
葛品揚恍然大悟道:「是了,她是您老所說的另有一僕一婢中的一婢!」
司徒求點點頭道:「是的,老夫服下另外十三種毒藥後,恩師著命老夫立即遠遁,老夫不肯。直到恩師動了真氣,方由春花想出一個兩全之策,她在後山選了一處隱穴,將老夫偷偷引藏其中,每天為老夫遞傳飲食並報告恩師起居情形。
「恩師當時年事已高,再經過這一重大刺激,不過月餘光景,便即臥床不起了。
「家師去世,中條舊居已然無可留戀,就在老夫正準備遣散老僕丁大和春花,然後自己也好另找一個地方暫時安身之際,惡賊司馬浮卻突然掩回,他顯系為窺伺動靜而來的,一見恩師物故,立即公然現身了,首先一掌將老僕丁大了結,然後逼問春花,要春花說出老夫去了哪裡。春花告訴他,老夫已中毒死亡,惡賊本待脅攜春花離去,忽然又不放心地追問老夫的墓地所在,要春花帶他去看看。
「這當然是辦不到的事。
「因此,惡賊馬上明白過來,知道老夫並沒有死。由於恩師及一僕一婢的安好無恙,惡賊甚至不肯相信老夫真的中毒,於是,他用種種酷刑拷問春花,春花抵死不說。最後,惡賊無奈,只好強令春花服下一顆毒丸,留下一個聯絡地點,要春花在三個月之內自己去找他,意思很明顯,春花只剩三個月好活。
「那惡賊一走,春花立至老夫處哭訴。老夫安慰她說不要緊,除了老夫已服下的那一種毒,其他任何毒老夫都有辦法消解。
「可是,老夫失信了!
「等待老夫回至住處一看,才知道所有的各種解藥均已被惡賊帶走,連製藥的藥材也都被毀得乾乾淨淨!
「那時候,老夫年事尚輕,內毒尚未安全散開,為了不使春花灰心;當下偽稱解藥再制起來也很容易,要她先到金陵這裡來等候,老夫再隨後一面採藥一面熔煉,三個月之內,一定趕到金陵相會。
「春花走了後,老夫略施易容,也就離開了中條。
「要煉製這種解藥,說起來是的確不難,只要二十八種藥草齊全,三天即可煉成,可是難就難在二十八種藥草並不產在一處地方,而且其中有兩味必須冒生命之險方有取得之希望,加之三個月的時間晃眼即過,老夫又已武功盡失,老夫心中焦急萬分,這怎辦呢?她是為老夫才落得如此的啊!
「於是,老夫只得盡人事而聽天命了,能做多少就先做多少再說,自當天起,不眠不休,渴飲山泉,饑食野果,縱然累極倒地,也必不待睡熟就自夢中驚起,最後二十八味藥草總算找開,但是,老夫也已磨折得不復人形了。
「藥丸製成後,老夫爬上一輛馬車,告訴馬伕,要他不管我的死活,直奔金陵,路上只要能撬開了牙關,就不妨一天灌我幾口米湯;金陵到了,老夫已只比死屍多一日游氣。
「春花活了,老夫卻提前發出內毒。
「經過春花的悉心伺候,老夫的病情漸趨穩定,有一天,春花突然不辭而別,僅留下兩句話:「小婢暫去,終當復回!」
「春花的離去,當時在老夫,實在是一大安慰,因為,她那時才不過十八九歲光景,又怎能為老夫這樣一個半死人而耽誤一生呢?她說『終當復回』,老夫認為那只是一句別無話說的推托之詞,當時並未放在心上。
「不意,四五年後的某一天,春花果然回來了!
「老夫詳細地打量她,猜測她可能是遇人不淑,負氣分手,可是,老夫看來看去,除發覺她多了一身上乘武功外,竟仍是雲英閨女之身,老夫驚訝了,問她再回來是什麼意思?她笑笑說:「報答你!」
「老夫沉下了臉來告訴她,這沒有什麼值得報答的,因為老夫也是仗她才能活到今天,詎知她竟然說道:「不出賣你,是做人應有的道理,而報答你,是因為如換了旁人,那份解藥說什麼也無法在三個月之內製成!」
「之後,任老夫說得舌敝唇焦,她也總是抵死不理。老夫無可奈何,只有任她去了。以後每隔一年半載,她便出去一個時期,找那惡賊復仇。無奈那惡賊因不知老夫究竟,行蹤始終飄忽不定,偶爾露一手來,立即隱去,但是醫聖毒王司徒求的名氣卻在武林中一天比一天響亮起來。
「後來,她見老夫常常因她而不樂,便與老夫相約,只要再為老夫做一件有意義的事,就會離去,剛才,你也聽到的,她說一『現在誰也不欠誰的了,你管不著』,其實她這只不過是正想去找那惡賊,信口說說罷了,彼此都已這麼老了,誰還又能離得了誰……」深深一歎,喟然瞑目。
葛品揚聽至此處,深為感動,不禁跌足道:「晚輩真是該死,早知如此,還跟那批毛賊裝什麼蒜!唉,我該攔下她老人家的。」
司徒求微歎道:「話不是這麼說,當時你又怎能知道這些呢?」
忽然一「咦」,注目道:「你意思是不是說你知道那惡賊目下落腳的地方?」
葛品揚再不掩瞞,遂將自己師門,和師父如何遭受暗算,以及那位冒牌醫聖毒王司馬浮,現在五鳳幫的種種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
司徒求靜聽著,最後喃喃道:「惡賊大概放心了……」
葛品揚瞥及地上那堆碎玉,皺眉問道:「前輩打碎這尊玉佛,難道是說由於時日已久,它對前輩這身毒疾已一點用處沒有了麼?」
司徒求只答了三個字:「不,還有!」
葛品揚不禁大駭道:「那麼您老為何打碎它?」
司徒求不語,俯身下去用手一撥,自碎玉堆中撿起一顆乳白色的小圓珠,舉向葛品揚道:「這東西叫做玉舍利,中毒之初,只須擁佛靜坐十二個時辰便能化去毒氣,而現在,卻必須碎佛取珠,研末和酒服用,所以剛才老夫在打碎之先,問你它對你還沒有用處便是為此……」
葛品揚感動地道:「老前輩也真是,別說它原為前輩之物,即使真屬晚輩所有,既為前輩治傷所必須,晚輩也不會吝嗇的。」
司徒求收起那顆玉舍利點頭歎道:「正人自有一股正氣,你這話就是不說老夫也知道,不然老夫剛才也不會那樣自作主張了。」
葛品揚又道:「晚輩這就入城弄點酒來如何?」
司徒求搖搖頭道:「不必急在一時,同時事情也沒有這麼簡單,老夫還得另外配幾樣東西,唉唉,幾十年都等得了,多挨天把兩天的又算得什麼?只不過人已老朽,還得慎重地想一想,犯不犯得著浪費這麼一顆寶珠倒是真的。」
葛品揚著急道:「前輩千萬不能灰心,除了前輩,那惡賊的用毒手段實在無人可治,前輩只須保得一身健康,至於面對面動手,自有晚輩等人負責,決不消前輩費心……」
說至此處,忽然想起一事,急急又問道:「家師那身毒還有沒有法想?」
司徒求傲然一笑道:「應該沒有問題。問題只在藥材一下子湊不湊得全而已,現在你已將令師所服藥九的形狀顏色,以及服後顯示的反應詳述一遍給老夫聽聽。」
葛品揚不暇詳述,只說道:「叫欺仙丹!」
司徒求忍不住笑道:「端的好藥名!怕是你聽錯了,叫欺人之談吧?別聽那惡賊鬼扯了,快說形狀和顏色,以及服後反應。」
葛品揚怔得一怔,只好依言述出詳情。
司徒求聆聽著,聽完,眼皮眨了一陣,更加前仰後合地大笑起來。
葛品揚不勝茫然地道:「前輩何事好笑!」
司徒求笑得發喘道:「對,對,對,不錯,不錯,噢不,叫騙鬼丹則更確當,哈哈哈……」
葛品揚注目皺眉不語,司徒求吃力忍笑,說道:「知道嗎?那叫酣眠九,一點毒性也沒有,服一顆下去,正好昏睡三個月,你們統統上當啦!」
葛品揚又氣又好笑,終一於歡喜得跳了起來道:「真的麼?」
司徒求笑道:「一點不假,那廝全憑一點虛名在唬人,他大概心裡有數,天龍老兒不是什麼好惹的人物,能借此遂願固好,一旦不可收拾時,一言仍可化解,想不到這廝心計愈來愈工,老夫將來是不是他的對手倒真難說呢。」
葛品揚發怔道:「這樣說來,只要三個月期滿後不再服用不就得了?」
司徒求大笑道:「正是如此!」
葛品揚望望天色道:「天快亮了,前輩和晚輩一齊去敝堡如何?」
司徒求搖頭道:「不,這樣會耽擱你的行程,你還是一個人先行吧,老夫得另外預備幾件東西,總之老夫決不會再讓那惡賊肆無忌憚也就是了。」
葛品揚拗不過,只好拜別,忽聽身後叫道:「已慢,老夫還一句話要說!」
葛品揚連忙轉過身來道:「前輩還有什麼吩咐?」
叫徒求數度欲言又止,最後視線微垂。輕輕一歎道:「春花!咳!咳!老夫是說剛才那婆子她……她一身武功雖說還過得去,但是,唉唉,這麼大年紀了,脾氣卻仍跟當年一樣,這次那惡徒既敢公然露面,她會找著那惡徒只是早晚的事。如各憑功力決生死,老夫倒沒有什麼好擔心的,若談心計,她可差得太遠,加以那廝一身是毒,舉手投足無不立可制人死命,所以,老夫意思是說,老弟今後要是遇上她時……」
葛品揚甚為感動,不容對方話完,便攔著俯下身去道:「晚輩理會得,前輩儘管放心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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