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潼關十一月中旬,一個大雪初停的早晨。
有著美麗的金黃色,卻沒有一絲暖意,的陽光,透過大福棧後院西廂的窗戶,照在近窗的一張書案上面。
書案前,一位英俊的紅衣少年在靜靜地閱讀著這麼一張錦箋:「諭示紅鷹:限期年底以前,取五派掌門直屬弟子之人頭一顆覆命!五鳳太上手諭。X月X日。」
近半個月來,葛品揚這已是第三次拿它出來復看了。
換句話說,半個月之內,這是那名首鳳座下的黃衣首婢第三次不在身邊。
這是一紙帶有血腥的命令,同時,它也是五鳳幫為害武林的鐵證。那天,離開演武場不久,葛品揚便肯定了一件事:黃鷹冷必威所奉行者,內容可能十九相同;由於首鷹已練就一元指,首鷹的對象必然是五派掌門本人。
他曾自嘲,這就是學以致用麼?得著這等憑證我還呆下去,那我可就真的成了天字第一號笨鳥和幫兇了。
可是,黃衣首婢的受命隨行,使他乘機脫身的想法成了泡影。
白髮老婦離去時,曾跟紅鳳說了幾句什麼話。後來,紅鳳告訴他:太上吩咐,放手去做,黃衣大丫頭武功不在你們五鷹之下,遇有阻礙時,大丫頭是得力助手,只管命令她出手就是了。
這番話,骨子裡的用意很明顯,黃衣首婢正是以監視者的身份跟著他。
首鷹是幫中的中堅分子,太上幫主不會不信賴,由此足證紅衣十妹之隨首鷹,只是一種避免太露骨的姿態,首鷹言行紅衣十妹管得了嗎?
而現在,葛品揚並沒有脫身的打算,他並不是顧忌黃衣首婢,而是已改變初意,根本就不打算脫身了。
與五鳳幫正面為敵,有師父天龍老人、龍門師徒、丐幫、五派等的龐大力量。他出去,助力有限,但如他繼續混身敵陣中,時時作有利於正道武林的安排,實較離去為佳,所以,他當日坦然將任務承擔下來,最少最少,這樣可以少犧牲五派門下一條無辜的生命。如換了別人,以四鷹之成就,取五派門下首級還不易如反掌?
黃衣首婢之驕傲,幾乎已至令人無法忍受之地步。
她隨行之任務,明明是為了監視葛品揚,但是,半個月來,她所表現出來的,一點監視的意味都沒有,就好似認定葛品揚根本無法脫出她的掌握,也就是說,她根本沒將葛品揚放在眼下。
兩人無論行處坐臥,都很少交談。葛品揚見她那種目中無人的樣子,幾次想發作,終又強行忍住。最後,他忽然想到一個對付的方法。他想:你再強,不過是五鳳座下一名使女,我再差,也是幫中堂堂一名鷹主,管你武功好壞,我處處拿身份地位來壓制你,看你這個大丫頭能怎麼樣?
由於諭示上沒有限定門派。年底以前之期日子還長,離開王屋,他取道向西,奔赴長安。
葛品揚這樣走,純係胸無主宰隨便決定,因為他想起與龍門棋士的年底之會,故便想先去長安風月樓,設法與龍門棋士取得聯繫。
剛上路幾天還好,走著,走著,黃衣首婢忍不住了,她冷冷問道:「這是去哪裡,五香主?」
葛品揚心想,這丫頭這次隨行雖負有監軍使命,但對太上幫主那道密諭的內容,未必清楚,於是微微一笑,淡淡地說道:「本座所奉之太上手令,似乎連五鳳幫主都以不知情為妙,背地裡,大姐這樣問可叫本座為難了。」
這頂帽子,壓得不輕不重;黃衣首婢玉容微赤,默然無語。
果然,自經過這次近乎官腔似的搶白後,關於行程方面,黃衣首婢再也不敢過問了。不過,世上事往往是有其利必有其弊,黃衣首婢雖然對行程方面不再過問了,但於詞色間,卻因之益發顯得敵對起來了。
經過函谷關,天陰欲雪,葛品揚善意地提議說:「要下雪了,大姐,就這兒歇下來如何?」
詎知對方的回答竟是:「隨便!五香主系照大上手令行事,五香主的吩咐,便等於太上的吩咐,這一問豈不是多餘的麼?」
葛品揚一楞,黃衣首婢冷冷接下去道:「再有便是彼此間的稱呼,最好也請斟酌一下,希望別再『大姐,大姐』的,請記取婢子刻下也是一身男裝。」
葛品揚哼了一下,緩緩說道:「好,本座以後是你的『伍相公』,伍子胥的伍;你叫『黃元』,一元復始的元;你的身份是本座的書憧!」
雪花開始飄飛,葛品揚馬鞭一揚,沉聲喝道:「繼續走,雪夜正好兼程!」
冬夜,雪舞風狂天地一片蒼茫,在這種氣候下忍饑夜馳,其滋味不難想像。但是,葛品揚一口悶氣憋得太久了,鞭下如雨,就好像要一口氣跑到天的盡頭似的。這是他一身功力恢復以來的第一次任情馳驅,雪花迷眼朔風刮面,他全不在乎,他感到的只是一種抑鬱得到發洩的快意。
他冷笑地想著:師妹龍女,天龍大俠的獨生掌珠,憑她那麼一副天生傲骨,都未曾給我姓葛的看過臉色,你這丫頭算什麼東西!
黃衣婢在武功上的成就,雖不一定比葛品揚遜色多少,但男女間限於天賦,這種連續消耗體力的競馳,女人終究要比男人差上一籌的。
天亮到盤谷,葛品揚等了足有半炷香之久,黃衣婢始嬌喘吁吁地趕到。
這時的黃衣婢,說可憐也就夠可憐的了。她不但體力差,即在騎術方面,也不及葛品揚遠甚,尤其她那匹坐騎,為了要使主從身份有別,亦不及葛品揚這匹坐騎健壯。這時,人面青白,馬身雨汗,人與馬均顯得十分狼狽。
葛品揚俠心慈腸,賭氣不過一時的事,如今氣平了,看到這情景,反倒不忍心起來,當下,他帶著一絲歉意說道:「我也有點累……」
不意底下尚未出口,黃衣婢已仰臉冷冷接口道:「雪夜可以兼程,天亮了,雪也停了,似乎更適宜趕路。這是小的看法,如相公累了,那就又當別論了。」
葛品揚呆在那裡好半晌,忽然躍身上馬,深吸一口氣,冷笑揚鞭道:「是的,我不應辜負你這番好意。」
馬鞭霍地一聲打落,領先絕塵向前馳去。
黃衣婢冷冷一笑,秋波中閃漾著濃濃恨意,但於心底卻止不住欽佩潛生,馬韁一抖縱騎便追。
抵文底才中午光景,天又灰暗下來,眼看一場更大的風雪就要來臨了。
葛品揚連頭都不抬一下,雙腿夾打,呼叱連連,策馬直放潼關。到潼關,已是萬家燈火,跨下坐騎顫嘶著在雪地上倒下了。
葛品揚在風雪中木立著,內心黯然。他為爭勝,一直沒有考慮到牲口是否承受得了,而現在,他難過,他慚愧,不論怎麼說,馬兒終是無辜的。
他本立著,不知怎麼做才好,風更緊,雪更大,馬屍給雪花掩沒,而他也早變成了一個雪人。
一條披雪的黃色身形,向他蹣跚地走近。
接著,葛品揚被一個疲乏的聲音驚醒。
「相公,您說得對……雪夜……雪夜正好兼程……但是……小的那匹更不爭氣,相公,我們入城買馬……買了馬再上路吧……」
葛品揚回過頭,抖落一陣雪花,苦笑笑,說道:「算了,別激我了,我不會輸給你。同時,如非我的想法改變了,你當明白,我是絕不會開口認輸的。」
黃衣婢冷冷說道:「一定是個很偉大的想法,可惜小的人賤位卑,不敢請教。」
葛品揚望天說道:「這也沒有什麼敢不敢言的。簡單說來,就是你有理由跟我賭勝,而我卻沒有。」
黃衣婢簡短地道:「不懂。」
葛品揚道:「不懂麼?我可以告訴你:我有重命在身,應從大局著想,關於這一點,你當然不樂意聽,所以,我不妨再告訴你另外一點,我是個男子。」
語畢,大步進城,身後雪地上,黃衣婢以一種難以聽到的聲音喃喃道:「是的……男子漢大丈夫,首鷹有的,不過是自高自大的狂氣罷了。」
當夜,他們來到這家大福棧開了一明兩暗的西廂房。
在這兒,他們已整整呆了三天。雪,愈下愈大,而今晨第一次放晴。對面房中,黃衣首婢一早便出了門,於是葛品揚又一度取出了這張太上密諭。
此刻,他將密諭放回懷中,同時決定了一件事:找上丐幫潼關分舵,傳個訊出去,首鷹任務的對象是否就是五派掌門人雖不能確定,然以首鷹一指重創武當謝塵道長的聲勢看來,如果猜得不錯,誰給找上,誰就難逃厄運,讓五派掌門人提高警覺,總是好事。
葛品揚到櫃上交代掌櫃,那個書憧回來時,叫他在棧裡等著,他出去溜一圈,不久就會回來。
街上,雪有二三尺厚,是干雪,已被行人踩出一條條的行道。
潼關,葛品場雖然是第一次來,但是,如何找尋丐幫弟子,他是熟習在行的,因此,他約略打聽了一下,立即往東城將軍坊走去。
走過一座叫做三元宮的破舊道觀,葛品揚看到觀前圍著一大堆閒人,不時發出驚歎和哄笑。他忍不住好奇,便信步攏了過去。
擠進人群一看,原來是在瞧瘋子。
格前階石上,坐著的瘋子是個年約六旬開外的老人,蓬髮、蝟胡、酒糟鼻、水泡眼,身軀卻魁偉異常。這時他正赤著上身在翻著破棉襖捉虱子,嘴裡嘰嘰咕咕似在罵著虱子愈捉愈少,棉襖上破洞愈來愈多了。
葛品揚搖搖頭,身軀扭轉,正待向外擠出時,心頭驀地一動,忽又止步轉過身去,認真地打量了起來。
這種雪後嚴寒天氣,要換了普通人,不給凍僵了才怪;可是,這瘋老人不然,光著的肉身,每罵一句,便有一股白氣蒸騰而出,就像開水壺一般。
這會是瘋子麼?當然不是!
可是,這會兒,葛品揚又親自見他將三個虱子送入口中,「得」,一聲輕響,咬碎了還不算,竟津津有味嚼著和唾吞入腹中,舌攪唇外,好似餘味無窮。像這種噁心的表演,不是瘋子又該如何解說?
最後,葛品揚揣測:心神可能失常,但為武林中人卻是毫無疑問!
果然,他這想法馬上就給證實了。
「噢噢,王少官人來了!」
「讓開!」
「讓開!」
「王少官人來啦!」
身後人群在吆喝中湧動,接著,一名少年出現。
這名被喊作「王少官人」的少年,看氣派,家中似甚富有。這時,內著勁裝,外披狐裘,身後還跟著兩名捧著拜盒的家人。
王姓少年近階,定身一抱拳道:「老前輩久等了。」
瘋老人抬起水泡眼道:「東西帶來了沒有?」
王姓少年稍稍遲疑了一下道:「帶是帶來了,不過……不過老前輩既不肯見示名諱及門派,又不肯稍微露上一兩手……似乎……所以……這個,這個嘛……」
瘋老人水泡眼眨了眨,忽然反手一抓,自身後一座石獅子頭上摘下一隻耳朵,托上手問道:「像這樣算不算?」
葛品揚見了,不禁暗暗稱奇。摘下石獅耳朵,在一名武林高手來說,並不稀罕;不過,葛品揚稱奇的是對方所用的手法。瘋老人這一手,穩准迅速,絕不是出之偶然,一隻石獅耳朵托在手心,不帶一星石屑,斷口平滑光整,就好像不是從石獅身上取下,而是另外琢成的一般。
這一手,葛品揚自忖也不一定就能做到,當然要吃驚了。
王姓少年長相看上去庸俗,穿著亦不脫紈挎氣味,只因到底也是練了兩天的人,識貨倒是蠻識貨的呢。他這時呆了呆,忙掉頭向二名家人喝道:「呆什麼?獻上!」
兩名家人響諾著,上前一步,單膝下跪,低頭,同時掀去盒蓋。
兩隻拜盒內,黃光耀眼,四雙十兩重的金元寶排在紅絨布上。閒人們眼光所至,不禁齊聲驚呼:「啊,元寶金的?」
王姓少年顧盼著,臉上現出一片得意之色。
瘋老人眼一閉,連連搖頭道:「錯了,錯了,大錯特錯!」
王姓少年又是一呆,張目哺哺道:「錯……錯……錯了?」
瘋老人閉眼反問道:「老夫昨天怎麼說的,你還記不記得?」
王姓少年連忙接口道:「怎麼不記得?您說:『誰要學武功,快拜老夫為師!』在下上前道:『晚生有意請教兩手。』您說:『老夫刻下有點心煩,有個問題最好先為老夫解決了,老夫方有心思傳授。』在下問:「什麼問題呢?』您老眼角一溜,隨即合上眼皮,不言不動。在下回去苦苦思索,心想:「有錢能使鬼推磨,天大問題,只要銀子,還愁不能解決麼?』所以,在下今天特地……」
瘋老人搖搖頭道:「大錯而特錯。」
王姓少年搓手蹙眉道:「您老煩什麼,不明說,這叫在下怎麼效勞?」
葛品揚忍不住暗笑:有耐心的,你就慢慢纏吧!
瘋老人突然睜眼帶怒道:「老夫最後那一眼,意思已表示得明明白白,老夫溜的,是個標緻的娘兒難道你小子沒有注意到?」
葛品揚轉身欲去,聞言不由得再度止步。
王姓少年訝然道:「您……娘兒?」
瘋老人悠悠一歎,重新閉上眼皮道:「是的,三十多年了,大老婆不別而去,三個小老婆也一個個相繼溜光。煩,就是煩這個。娘兒們為什麼對老夫不發生興趣呢?」
閒人們為之哄然大笑。瘋老人卻毫不在意地喃喃說下去道:「老夫示意……還以為……
原來你並沒有……唉!」
王姓少年癡立著,現在,他知道他遇到的真是個瘋子了。
但是,瘋老人剛才那一手貨真價實,對這名嗜武成迷的王姓少年極具誘惑之力,以致他一時間大感進退兩難起來。
就在這時候,人群中忽然冒出一顆人頭,四下張望了一陣,然後快步上前,在老人面前放下一隻破缽,低低說道:「老前輩,吃下去,然後將武功傳了我吧。」
瘋老人睜眼問道:「什麼東西?」
獻缽青年約莫二十來歲,五官還頗端正,就是一雙眼神顯得有點鬼祟,身上那襲黑長袍看來極不合身,好像偷來穿上的。
這時,但見他用手一指道:「您老自己看吧!」
瘋老人果然依言將破缽木蓋掀去,由於破缽很深,放置的地方又高,階下閒人,誰也看不出缽內裝的究竟是什麼。只見瘋老人瞇著水泡眼,偏過來,再偏過去,好似對缽內之物越看越糊塗,最後,竟伸手探到缽內去了。
瘋老人拔出探入的手,打開,再看,眾人目光至處,全呆了。
你道瘋老人此刻手上拿著的是什麼?蟑螂!一把活蟑螂,要人生吃蟑螂,豈非太惡作劇了嗎?
葛品揚蹙額之餘,真擔心瘋老人神志偶清,黑袍青年要腦袋開花。可是,瘋子的事真難說,葛品揚算是白擔心了。瘋老人看了又看,忽然咦道:「這玩藝兒好眼熟?」
黑袍青年連忙接口道:「是的,有點像蟑螂。」
眾人再度大笑,葛品揚也為之忍俊不禁。
瘋老人竟自顧自點頭道:「唔,的確像蟑螂。」
黑袍青年一咳糾正道:「像而已,但它並不是蟑螂。」
黑袍青年說得這樣認真,竟使所有的笑聲一齊止住;因為大家都覺得,老人雖瘋,一身武功卻甚神奇。老人瘋,這名青年可不瘋,假如真是蟑螂,這小子豈非拿自己性命開玩笑?
可是,要說它不是蟑螂,它又是什麼呢?
天下奇蟲異豸雖多,但是,再沒有一種比灶下的蟑螂更普遍,更容易辨認了,難道說人人眼花,都看錯了不成?
黑袍青年附耳低低不知說了句什麼,這句話,在場數十人,大概除了葛品揚誰也沒有聽到。這句話只有兩個字:「淫蟲!」
瘋老人一聲「哦」,水泡眼中突放異彩,促聲急急問道:「真的麼?」
黑袍青年又說了兩句只有葛品揚能同時聽得到的話!
「晚輩能有三姬四妾,就因為養有這種東西。」
瘋老人又望了手上那把蟑螂一眼,喃喃自語道:「怎會如此像蟑螂?」
黑袍青年手一指,侃侃說道:「再看看,它有幾條後腿?蟑螂會只有一隻後腿嗎?」
瘋老人注視點頭道:「這倒沒有留意。」
黑袍青年壓低嗓門道:「只有左腿的,是雄蟲,只有右腿的,則是雌蟲。天一黑,雌雄立即合體,各以一腿支地。這玩藝兒淫質天生,不然也不會叫做淫蟲了。老前輩如果不信,待天黑了之後吃了就知道……」
葛品揚目力超人,凝眸看去,每隻蟑螂,果然不是缺右腿,就是缺左腿。也不知這黑袍青年用的什麼手法,摘腿處居然不留痕跡,就像天生只有一腿一般。這種天氣難為他找到這多的蟑螂,而且一隻隻為之施手腳,可見他不但是武林中人,而且對此瘋老人動腦筋已不止一天二天了呢!
瘋老人頻頻擺頭道:「老夫相信,用不著等天黑了!」
說著,隨手夾起一隻,從口中送進。
閒人們因被淆惑著,弄不清到底是不是蟑螂,是以只有瞪眼結舌的份兒,而葛品揚就不同了。
這時的葛品揚,非常為難。
瘋老人和黑袍青年之間的對話,他完全聽到了。黑袍青年當然不是好人,但是,瘋老人為那種事發瘋,且於發瘋後仍為這種事丟人上當,可說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壞人與壞人間的牽纏他自無多管閒事的必要。
不過,話說回來,這種事不看到便罷,既然置身當場,又怎能眼睜睜看著一個六旬開外的老人生吃蟑螂而袖手旁觀呢?
所以,他決定上去阻止,並好好訓斥那黑袍青年一頓。
可是,心念方動,他又停下來了,因為他忽然看到黑袍青年右手手背上生著一顆黃豆大的黑痣。
「一痣在手,偷雞摸狗!」
這是麻衣神相上的兩句批語,而現在,在目前這名黑袍青年來說,這兩句批語,正是他揚名江湖的由來。
此君不是別人,妙手空空兒羅集是也。
自天山胖瘦雙魔處偷得玄黃丹,其後為龍門棋士來了個黑吃黑,同時被三目狂叟、媚娘、鬼嫗、大巴水火雙煞等人知悉,以致演出岳陽酒樓追逐戰,最後卻讓葛品揚憑之恢復了一身功力的間接功臣,便是此君。
如今,葛品揚突然住手不前的原因,倒不是念在這層淵源,因為,要沒有龍門棋士,這位妙手空空兒說什麼也不會有這些慷慨的。
那麼,葛品揚遲疑的原因何在呢?
原來這位妙手空空兒羅集不但妙手通玄,另外還有一種怪癖,便是不能令江湖轟動的案子,絕不插手。
換句話說,這小子不但好利,而且相當好名。
可是,這位仁兄竊盜之技雖高,武功方面卻有限得可憐,因此,他平時吃的苦頭可就多了。
江湖上一出大案子,人們第一個想到的便是他。
「大概又是羅集那小子吧?」
「唔,很可能,找那小子問問去。」
日前的玄黃丹便是一例。雙魔丟丹的風聲剛剛傳開,三目狂叟等人便立即兜圍而至。還好龍門棋士得手後並未遠去,不然這小子縱逃一死也要脫層皮了。
如今,葛品揚開始尋思,這名瘋老人是誰?他身上會有什麼令人眼紅的東西?
這期間,瘋老人已連續吃下好幾隻蟑螂,妙手空空兒一旁眼球亂轉,似乎正在打著鬼主意。
瘋老人偶然抬頭,不禁「咦」了一聲問道:「你眼睛動個不停什麼意思?」
妙手空空兒臉色一變,正堆下笑來要說什麼時,瘋老人已忽然省悟過來似的一聲噢,跟著夾起一隻蟑螂送向妙手空空兒道:「老夫一次也吃不了這許多,沒關係,你也來一隻過過癮,明天你補還老夫也就是了。」
妙手空空兒雙手連搖道:「不,不。」
瘋老人瞪眼道:「不什麼?」
妙手空空兒賠笑道:「晚輩家裡多的是,您,您老儘管享用吧。」
瘋老人不悅道:「家裡多那是在家裡,看人吃食喉頭發癢的滋味,老夫最能體會。老夫一片好心,難道說……」
妙手空空兒不待瘋老人語竟,忙一把接過道:「是,是的,恭敬不如從命。」
瘋老人其實並沒有起疑,等到妙手空空兒將蟑螂接去,臉色一緩,立刻又低下頭一隻連一隻地吃將起來了。
妙手空空兒有機可趁,偷偷將那只蟑螂往懷中揣去。
可是,偏偏天不從人願,妙手空空兒由於手腳太倉促,那只蟑螂一下沒有放好,竟自衣襟內滑落地上。瘋老人臉一仰道:「你幹什麼?」
妙手空空兒一呆,隨著單膝著地囁嚅說道:「不瞞您老人家說,這種異蟲,晚輩家中多雖多,但飼養卻極為不易。今兒孝敬老前輩這一缽,晚輩以後日服量勢必減少,而且這種異蟲,除了剛才說過的功用外,和酒服食更有延年益壽之效。晚輩祖父……」
瘋老人重重一擊膝讚道:「好賢孫!」
說著,順手又抓起三隻,慷慨地嚷道:「老夫已吃了十多隻,大概夠量了。來,再帶一隻回去,另外這兩隻馬上吃下,就算師父我的見面賞賜好了。」
妙手空空兒無計可施,想想還是命要緊,於是,一咬牙,揣起兩隻,將另兩隻閉眼送入口中。
瘋老人注目大聲指示道:「嚼,細細嚼才有滋味!」
閒人們一致大笑,因為妙手空空兒已在舉動中說明:它們還是蟑螂!
妙手空空兒啞巴吃黃連,只好依言嚼了幾嚼嚥下。葛品揚正在暗感快意,瘋老人打著飽呃,忽自腰間掏出一卷汗黃紙卷。
妙手空空兒嘔意立消,瘋老人將紙卷揚了揚道:「老夫武功都在這上面,拿去,不懂的問,看完了還老夫。」
妙手空空兒眼光發亮,顫手跪接,低低說道:「晚輩可以帶回去看嗎?」
瘋老人連連揮手,不在意地叫道:「可以,可以!」
妙手空空兒緩緩縮身近人群,身子一扭,一溜煙而去。瘋老人打著哈欠,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抬頭叫道:「你住哪裡,徒弟?」
「徒弟?」抱歉得很瘋老人見無人應答,呆了果,突然像孩子般地滾在地上大哭起來。
「不止老夫一個的呵!」一面滾嚎,一面叫:「老臉婆,還有三個小的,她們的絕藝,都,都在上面呵!」
葛品揚實在看不過去,一步跨出,以罡氣凝音,沉聲喝道:「自己找去,那小子就是妙手空空兒。」
「妙手空空兒?」瘋老人叫著,一骨碌爬起,葛品揚當然不願再事兜搭,語畢立即轉身走開。
葛品揚好不容易才在東門集場找到一名丐幫弟子,走上前去,伸出右食指,在自己胸前緩緩劃了一個圈圈。
那名中年叫化眼中一亮,頭一點,注目不語。
圈圈者,圈內人之謂也,這是丐幫中很少為外人所知的信語,葛品揚乃天龍門下,自然知道。
那名叫化注目以待,意思即謂:友人身份清楚了,現在請問門派身份?
葛品揚四顧無人注意,逐含笑向上天指了一指。
那名叫化吃驚地脫口低呼道:「天龍門下?」
葛品揚又迅速在空中打了個×,那名叫化忙不迭縮口,臉上同時現出一絲歉赧之色。
葛品揚三指一併,轉而下指,叫化子點了點頭。
葛品揚表明了自己在天龍堡的身份後,順指一帶,橫劃一條直線,然後在直線盡端虛空一抓,豎起拇指。
直線求謁,拇指本地分舵舵主。
丐幫信語動作簡單而含義明顯,久為武林所稱道,加之葛品揚神態從容,就是有人注意,如非與丐幫深有淵源,也很難看出什麼。
那名中年叫化的回答,卻使葛品揚頗感意外,但見那叫化左掌平伸,右手握拳放置其上,拇指朝天接著向東方日出處眼色一使。
這就是說:丐幫幫主來了此地,今晨剛到。
「三元宮!」
最後,中年叫化低低說了一句,逕自走了開去。
三元宮?葛品揚訝忖道:三元宮不就是我剛來的地方麼?怎麼我剛才竟一點也沒看出它就是丐幫分舵所在?
想著,掉轉身子,又往三元官走來。
這時,三元宮前已不見一個人影。葛品揚為慎重計,並不直闖進去,他背負著雙手,閒眺著,緩緩踱入,一派游賞姿態。
繞前殿,進人後院,葛品揚,目光一抬,幾乎驚叫出聲。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竟會在這種地方碰上黃衣首鷹和紅衣十妹。
後殿廊沿上,黃衣首鷹面垂黃紗,雙睛灼灼,正目不轉瞬地盯在七八步外丐幫幫主四海神乞樂十方臉上。
神乞身後,還遠站著三四名叫化,從衣結上看來,其中一名大概是潼關分舵舵主,餘者則班輩較低。院中,易下女裝、已扮成一名跟班模樣的紅衣十妹正漫不經意地踢著雪塊,似對殿上將發生什麼一點也不關心。這時,她第一個發現葛品揚,愕然失聲道:「你?」
葛品揚處此情況,應有反應應該是比對方更意外,事實上,他不須做作,也就夠逼真的了。
葛品揚眼色使去,口中淡淡說道:「這地方誰都來得,不是嗎?」
這句話就真的是做作了,雖然神乞方面早知道他正混在五鳳幫中,然為了強調對外應守秘密,他嗔怪紅衣十妹不夠沉著卻屬不可少之一著。
神乞心照,視如未見,首鷹也只側目向他掃了一下,沒有作何表示。
首鷹與神乞,雙方峙立著不發一語,似是一方話剛說完,正是等待另一方回答,這時,但聽首鷹冷冷說道:「本座耐性有限,交不交出來,這是最後一次警告。」
葛品揚心念一動,恍然大悟,原來這次首鷹奉諭,並不是要取五派掌門人人頭,而是要向丐幫追回那面五鳳令。
葛品揚就為了傳訊五派,才在潼關呆下來。如今,事實證明是他過慮了,這一錯,還算錯得巧,不然,如他繼續上路,就不會遇上今天這場面了。
此刻,他迅思著:神乞武功,雖說在五派掌門之上,但其間差得極為有限,首鷹已練就一元指,這種無堅不摧的絕世玄學,武當謝塵道長連招架之力也沒有,神乞能擋得住麼?假如擋不住將怎麼辦?
他不得不作如此決定:事有緩急輕重,既然遇上,也就只好先幫神乞合力擊退首鷹再說了。
神乞縱使破不了一元指,大概自保一時還無問題;而他,則可以暫棄天龍爪法不用,專以氣勢浩壯的天風三式以攻代守。要能分散首鷹一半攻擊力量,神乞自不難盡施所學,這樣,致勝未必,要敗,也就不至於了。
那名分舵主有四個法結,成就應不低於少林三老武當九子等人,一個紅衣十妹,由分舵主合另外幾名叫化諒也對付得過去。
尋思間,忽聽四海神乞嘿嘿一陣笑,冷冷說道:「一面五鳳令並不算什麼稀罕,不過尊駕這副坐門索討的債主面孔,我老叫化卻有點看不慣!」
首鷹陰聲說道:「本座顧及五鳳令,方耐下性子好言相勸。現在,再給你一個機會,順眼不順眼,不妨斟酌著辦。」
說完,身軀半偏,曲指一彈,殿上遙距四三丈的宮匾,立由三元宮變成二元宮,三字上面一橫,應指而飛。
神乞臉色大變,他說什麼也想不到五鳳幫一名鷹主竟練就近乎神話的一元指功。
葛品揚很著急,如有機會,他定會勸神乞交出那面令旗算了,而現在,他看得出,神乞已為首鷹神功所懾,這一仗勢必更艱困了。
就在這時候,宮外忽然傳來一陣厲呼:「妙手空空……賊囚……老夫不生吞活剝了你……是你的孫子!」
葛品揚向紅衣十妹點頭一示意,緩緩轉身,繞過殿屏,立即一點足,如箭穿向宮外。宮外,瘋老人光著上身,又引來一大群閒人,像個沒頭蒼蠅般滿場亂轉,唾沫橫飛,跳腳大罵。
葛品揚閃身石獅後面,傳音過去道:「要找妙手空空兒麼?靜下來,聽我說。」
瘋老人一楞,立刻定身四下找尋發話之人。葛品揚緊接著說下去道:「現在就是找著妙手空空兒也沒有用了,你那秘笈已落入宮內一名黃衣蒙面人手中,要追回,機不可失!」
瘋老人一聲大吼,翻身便往宮內撲去。
瘋老人是否是首鷹之敵,葛品揚不能確切估計,但是,從妙手空空兒費盡心機下手,以及對方摘下石獅耳朵那一手看來,這名瘋老人武功不在四海神乞之下,卻是絕對錯不了的。
葛品揚頭一縮,瘋老人自他身旁一掠而過。
「就憑這般勁疾的身法,也夠首鷹麻煩的了!」葛品揚暗慰,行雲流水般斜斜隱身至宮左一堆廢磚之後,也顧不得乾淨與否,一側身倒下,自磚腳下探出半邊臉來。
宮內,叱喝之聲大作,緊接著,四條人影魚貫電射而出。
第一名是首鷹,第二名是瘋老人,第三名是紅衣十妹,第四名才是丐幫幫主四海神乞樂十方。
這情形很明顯:首鷹逃跑,瘋老人追趕。
這使葛品揚大感意外。
首鷹不敵?瘋老人武功竟高到這種程度?
不可能,無論如何不可能!
一元指雖非武林中空前絕後之學,然而,武學中究有哪種功夫能視一元指如無物?這似乎還沒有聽說過。
再者,以首鷹之個性以及五鳳幫幫規,首鷹縱使不敵,但不會退縮,縱退縮,也絕不會退縮得這麼快!
葛品揚相信,這裡面一定另有蹊蹺!
果然不出所料,首鷹人出宮外,身形一頓,驀地回身劈出一掌。
不是一元指,也不是天龍爪,這一掌,勢如狂飄,竟是天風掌中的「天風揚海」。
葛品揚明白了!首鷹大概嫌內院不夠寬敞。
是這樣的嗎?並不是!
瘋老人雖未為掌風所傷,但在掌風逆送下,一條身軀卻不得不收勢停住。
首鷹一掌發出,隨即抱拳急叫道:「老前輩,聽我一言!」
瘋老人大喝一聲:「拿來!」人隨聲上,猛往首鷹撲去。
瘋老人神志顯然確屬昏亂,這使葛品揚頗為安心,不然,雙方一旦交代明白,首鷹就不難猜出是他搗的鬼了。
不過,首鷹的態度卻令葛品揚如墜五里霧中。
當今除了一名五鳳太上幫主以及那位白髮司閽老婦外,還有誰能使首鷹這號人物這般委曲求全的呢?
紅衣十妹一臉迷惑,對這現象也在納悶不已。
而那位由當事人一變而為旁觀者的四海神乞,此刻則在攢眉思索,好像對眼前的這名瘋老人似曾相識,而一時間又記不起來一般。
首鷹這時猶若換了個人,瘋老人撲上,並不還手,身軀滴溜溜一旋,一面避開正鋒,一面不住地急叫:「老前輩,老前輩……」
瘋老人聽如不聞,只是一味狂吼猛攻,招式雖然稍現雜亂,但那股凌厲勁卻頗為駭人。
遭遇者設非首鷹,只怕誰也應付不了。
首鷹一讓再讓,雙目中僅有著急成分,始終不見怒意。
葛品揚唆使瘋老人出面,為怕瘋老人因此喪命,先前本有著一種不安感覺,此刻一見瘋老人絕無生命之虞,不禁又為首鷹的狼狽感到滑稽和快感。
世上事竟這般難料,像首鷹這樣的人物,眼無餘子,目空四海,如今居然被一名不知來歷的瘋老人逼得團團轉,該多不可思議?
這時,紅衣十妹秋波眨了眨,忽然高聲問道:「黃香主,這位就是太上要找的那位老前輩麼?」
首鷹頭一點,同時避開一掌,這時的首鷹,在只挨不還的困局中,連出聲回話的餘裕也沒有了。
紅衣十妹接著高叫道:「既然不錯,這事顯然比討取五鳳令重要,我們何不就此引他回去,五鳳令留待以後……」
首鷹一聲「啊」,接口道:「對!快跟來!」
語音歇處,人已振臂而起,直奔東門而去。
葛品揚不由得暗歎著道:這些丫頭們可真行!
不消片刻,宮前又回復了一片平靜。
葛品揚本想進去跟神乞打個招呼,想想已無必要,而且出來這麼久,萬一給黃衣首婢找來反而不好了。於是,一看左右無人,便悄悄長身向大福客棧走去。
棧中,黃衣婢正在等他,臉上有著惱怒,也有著問郁,好像跟什麼人鬥過嘴似的。葛品揚雖然暗暗奇怪,卻不便探問。
第二天,葛品揚與黃衣首婢另買了二匹馬,往長安進發。
一路上,葛品揚屈指計算時日,離年底,只剩下個把月,取五派門下頭顱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那麼他還要不要回五鳳幫去呢?
密諭上語氣雖嚴,卻未曾提及辱命後之處分,所以,他知道,這次也許只是太上幫主對他是否忠於五鳳幫的一種考驗,他如有借口,太上幫主是不會將他怎麼樣的。可是,話說回來,這種借口又向哪裡去找?
少林、武當、終南、王屋、華山五派,距長安最近的是終南,他來長安,無異表明他將向終南一派下手。黃衣首婢跟著,如影隨形,最少也得裝一裝樣子,這就是說,他必須表現出做了,只是力不從心。
這可能嗎?當然不可能!
第一、他沒有機會與終南凌波仙子取得聯絡,串演假戲,單方面進行是無論如何無法逼真的;其次密諭上指定他向五派門下下手,以今天五鳳和五鷹主的成就,五派掌門人的弟子,又有哪一個會是敵手呢?
一個不留意,勢必弄巧成拙,黃衣首婢並不是好欺侮矇混的。
想到終南,他不禁附帶想起巫雲絹,同時想起那位端淑明媚的凌波仙子白素華來。凌波仙子白素華與巫雲絹之間的關係,始終令他有點迷惑。
巫雲絹今年十七,小自己一歲,而那位凌波仙子白素華,看上去頂多不過雙十年華,她們,會是師徒?
巫雲絹幾歲習藝?就說十三歲吧,那麼,那時的凌波仙子白素華又有多大呢?
還有,巫雲絹失去功力後,一直住在凌波仙子的臥室,據凌波仙子說,那是為了「照顧方便些」,是的,正如凌波仙子另一句話一樣:「天底下,沒有一個師父不疼徒弟。」那麼,受傷的要不止巫雲絹一人時,又該怎辦?
所以,葛品揚相信,這裡面一定是另有說處的,說得明白一點,他決不會相信她們之間的關係是師徒。
前此,從玉門關回程,他曾不止一次地試探著問巫雲絹,巫雲絹欲語還休,語氣不勝其含混支吾,有次被葛品揚逼急了,她賭氣說道:「既然想知道,何不乾脆去問她?」
問誰?問問她?
「她」這個字眼,是一名弟子對掌門師長應有的稱呼嗎?
不知是為了自覺失言,抑或另有原因,巫雲絹話出口,趁著葛品揚在發楞之際,人已溜得不知去向。
其後,再一觸及這項問題,巫雲絹便說什麼也不肯開口了,眉宇間,還似有著隱隱的幽怨之色,葛品揚因此也就沒有再提了。
潼關到長安,快馬不過兩天行程,葛品揚沒有急趕,也僅走了三天。
路上,葛品揚與黃衣婢雖然經常前後只有一馬頭之差,但由於葛品揚心中有事,故所以一直很少開口說話。黃衣婢以為葛品揚是在有意冷落她,被有意冷落,這在一個生性高傲的人來說,是相當難以忍受的。
黃衣婢首先採取以牙還牙的應付方式,就是你不理我,我也不一定要理你,兩眼望天,臉上神色,一派冷漠和不屑。
可是,這一著,不久黃衣婢便自感失敗了。
她是賭氣裝出來的,而葛品揚卻純粹出乎自然,葛品揚不理她,是根本不覺得身邊有人,她不理葛品揚,則是在給葛品揚看顏色。
顏色擺出來,第一件事是要對方看,可是,每當她以眼角偷瞟過去,葛品揚沉思著始終是一個樣子的。
這天,來到長安東城外的灞橋,黃衣婢惱怒得實在忍不住了。
灞橋,為漢、唐兩代送親別故的把盞分手處,在漢代,多被喊作「情盡橋」。灞水兩岸,遍地垂柳,至唐時,因有人在橋身上寫下「從來只有情難盡,何事名為情盡橋?自此改名為折柳,任他離恨一條條」的一首名詩,乃被喊做「折柳橋」。送行至此,送行者也多折柳以贈遠行者,成為一時風尚,唐以後,則又被改稱為「銷魂橋」。
於今,灞水改道,橋下已只剩下一條略具河形的黃沙溝,昔日的名人軼史,都已成為哀感的往事。
黃衣婢明眸滾動,唇角浮起冷笑,忽然仰天漫吟道:
「情盡橋上矯情過,
風雪柳枝掛雪搖。
柳折無處揚鞭代,
魂銷端在痕條條。」
葛品揚為吟聲驚醒,定了定神,覺得這丫頭所吟雖不工,卻能知道那首有關此橋的古詩,並能仿意成章,亦頗難得。他雖然同時也聽出對方詩中有揶揄自己之意,然因彼此身份有別,如之無心兜搭,是以僅點頭笑了笑,策騎往橋上走去,未予理會。
黃衣婢有意發難,竟側目冷笑著道:「久慕五香主才名,如不稍加指正,豈不令人失望?」
葛品揚氣不過,哈哈一笑道:「指正不敢當,敬和一首也就是了。」
笑聲歇,仰天深吸一口氣,朗朗吟道:
「橋橫東西任人過,
柳植兩岸迎風搖。
楊柳銷魂自楊柳,
有情無情不關橋。」
吟畢,又是一聲長笑,縱騎直奔城門而去;黃衣婢呆呆直視著,直到葛品揚背影行將消失,方始恨恨追上前去。
這時候已是冬月將盡,長安城中,充滿一片迎新年的忙碌和喜氣。
兩人落店,一宵無話。第二天,葛品揚起床,隔室的黃衣婢又已不知去向,問店伙,說是一大早與一名守在店外的青衣少年談了幾句,便氣鼓鼓地相偕而去了。
葛品揚大奇,暗暗納罕道:難道是青鷹冷必武?
照時日計算,青鷹尚在度假期中,如果店伙所說的青衣少年即系青鷹,那麼青鷹此來,當屬因私而非因公。
再回想黃衣婢臨離潼關時,那種好似與人鬥氣的臉色,葛品揚不禁猜想到,青鷹冷必武很可能一直都跟在他們身後,黃衣婢的好幾次不告而別,大概便是與青鷹冷必武幽會去的。
紅鷹與紫鳳有一手,以及藍鷹暗戀紅鳳,都不足奇;青鷹戀黃衣婢,就很出人意外了。
黃衣婢再強,不過是名使女,配青鷹,可說是高攀,可是,看黃衣婢那種神色,卻好像對青鷹並不感興趣,豈非怪事?
葛品揚在斷定黃衣婢必是去會青鷹之後,樂得鬆閒,留下話,往西城章台街附近的風月樓走去。
風月樓是座茶樓,門口高懸一副短聯,文曰:
「佳士日滿
風月常新」
葛品揚看了,幾乎笑出聲來。
據《妝樓記》一書載,唐開元初年,宮女凡獲進御寵幸者,翌日便由內府以印烙臂,印文便是「風月常新」四字,漬以紅砂,雖水洗不退。如今,此樓竟以「風月常新」標榜,豈不令人啼笑皆非?
在對聯左側,另外貼著一張紅紙,上面赫然大書者:「當今第一國手,以棋會友,候教處,本樓二樓。」
葛品揚不意龍門棋士這樣早就已來到,心中又驚又喜,驚喜之餘,又不禁對這幅招貼感到滑稽可笑了,既然以「第一國手」自許,還候誰的教?
且如就棋論棋,龍門棋士在這方面的程度,可說連入流都談不到;如今以第一國手自居,鬧笑話事小,以他那種贏得輸不得的脾氣,一旦有人挑戰,長安不是小地方,好棋者不一定都知道他的身份和為人,他要是輸火了,將會發生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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