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海爭奇記 正文 第一一回 舐犢情深 空山強俠女 原鴿念切 暗語托神童
    小妹上馬,繞出前街,仍擇山僻小路,往白雁峰馳去。快馬熟路,無什耽擱,自然更快,不消多時,到了白雁峰前。眼看溪橋在望,正要放馬趕去,忽見路側樹林內閃出二人,攔住馬問道:「尊客可是江少爺麼?家主人命我在此迎接,說少爺到時休走前門,請由後園門進去。家小主人和少奶奶在那裡相候,有話說哩。」小妹一聽,知有原故,下馬答道:「既然這樣,好在不遠,那我這馬也不必騎,就煩引路,走了去吧。」二人答道:「這樣更好。」便分一人將馬往來路上牽去,另一人引了小妹由村外繞行,過了另一溪橋,又行一箭多地,穿出樹林,方是何家後園。

    那地方正當白雁峰下,到處山石磷峋,黛色參天,甚是幽靜。小妹正在暗思,忽聽前面有一女子口音說道:「這就是麼?我接他去。」抬頭一看,聲隨人到,緊跟著由前面繞過竹林內,飛步走來一個長身玉立容貌英秀的布衣少婦,走近身前,先立定腳向小妹仔細看了一眼。引小妹同來的人剛說得「這便是我家的」,底下「少」字不曾出口,少婦已滿面春風搶上去,一把拉住小妹的手,首先說道:「你就是江家阿妹麼?想了我一夜一天了。快快裡面去吧!你的菜蔬我都代你做好了。」說時少婦身旁又趕來一個英俊少年,向小妹拱手道:「愚兄何憬,這是內人。家母現在後園相候,世妹請園裡坐吧!」說時,把手一擺,引路人便自退去。小妹知是何異子媳二人,忙喊「世哥、世嫂」,為禮稱謝。何憬之妻姜氏原是將門之女,昨日傍晚因聽翁姑說起小妹賢孝英俠,仰慕已極,渴欲相晤,及見小妹生得那麼美秀,越發喜愛,一面寒暄,並肩攜手,同往園內走進,讚不絕口。小妹反被她說得不好意思,沒法還口。

    進門以後,小妹見那花園就著原有山石林泉佈置而成,雖沒虞家花園房舍精美、陳設華麗,而形勝天然,別有一種幽趣。暗忖:「常聽娘說,芙蓉坪故園經阿爹四十多年慘淡經營,幾乎把整座山林包在園內,所有景物都經名手籌計,各有妙處,這些年來又經仇人加意修繕,想必比這兩園還好得多。只不知能否在這三年內報了父仇,奉母還鄉,使老母略享晚年之福呢?」正尋思間,姜氏已領小妹走到一所四面修竹環繞的精舍以內。

    何憬搶先人報,何異之妻劉氏早在裡面相候,聞報便接了出來。小妹稱「世嬸」,忙即下拜,劉氏一把拉住她道:「賢侄女遠來不易,自家人,何須如此禮數?請到裡面坐談吧。」姜氏也從旁代勸道:「這裡也不是行禮所在,進房裡去再說吧。」小妹只得住了,隨至裡面重又拜謝,並說:「昨日來去匆匆,因世叔催行,未得與世嬸、世哥、世嫂請安,還請見諒。」隨著又向何憬夫妻行禮。姜氏笑道:「聞得妹妹巾幗英雄,人極豪爽,怎會有這許多禮數?」小妹道:「長輩世交,理應如此。妹子命生不辰,幼遭孤露,避仇流亡,奉母荒江;原是無法。多蒙謬獎已是慚愧,巾幗英雄更當不起。嫂嫂家傳絕藝,學有淵源,異日少不得還望多多指教呢。」姜氏笑道:「對對,不知誰能教誰,且等過日再看吧,反正不許藏私就是。」

    說時,見何憬在側未去,又回眸佯嗔道:「阿爹老早就望江家妹妹早來,你也不說一聲去,等在這裡作什?」何憬笑道:「我是想聽世妹還有什話說沒有,聽完再去。」

    姜氏道:「你這人怎這樣笨!阿爹和錢伯伯在一起,你又不能調開來說,不過暗中打個招呼,就妹妹有什話說,你也沒法帶去,還不快走?」何憬笑應去。小妹細看姜氏,星眸流動,鳳目含威,生相言動雖然明艷俊爽,但是當著婆婆和初次見面的外人隨便呼叱丈夫,毫無顧忌,似乎稍差,神采也過于飛揚,比起蘭珍靜婉端淑大不相同。心方動念,姜氏隨把乃翁之意說出。

    小妹一聽,原是何異昨晚陪同七指神偷葛鷹回轉白雁峰時,中途黑摩勒惦記和曉星、江明等人相見,便說自己要回取衣物,還要補睡。葛鷹本知他有人指使,此去分明覆命,便笑道:「小鬼頭,少在我面前掉槍花。我因沒有傳人,愛你資質,起意收你為徒。你說現在沒有師父,只要是真,我不問你以前來歷和你身後那人是誰,你向那人覆命原本應該,也不攔你,此時沒有正式拜師受我規條,便此去不回也是無礙。可是異日拜師受教之後,卻錯不得一點規條。如因見我什事隨便,欺心犯上或是犯了家規,你這條小命就活不成了。叫你那人定是你的尊長,去時可和他商量,拜我為師值與不值?不值便罷,決不勉強,從此無須見我;如值的話,有未了事只辦完再來,並不限定今日要回。好在我還住在何家盤桓幾天,何日均可。要是有心戲侮,莫要怪我手辣心狠!」

    葛鷹貌帶獰惡,這一正色說話,兩隻鷂眼的的放光,瞪合之間威芒四射,迥非初見時嘻嘻哈哈隨便神氣。適才驚走敵人時,黑摩勒已看此老真實本領,心中已起了敬慕,見狀不禁凜然,忙也改容,躬身答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弟子已然誠敬拜師,怎敢欺心犯上?但我師叔從來不願人知,否則今晚早已出場。弟子所為並非受他指使,不過事情他是知道。即拜你老人家為師,理應向他明言,才是正理。他素說師父本領高強,一定心喜。此外弟子還要尋一新交好友,少不得有多半日耽擱。師父不問我以前來歷,免得弟子隱瞞不好,說又不便,再好沒有。弟子至遲不過今晚,必定回轉了。」說罷拜辭而去。

    葛鷹聞言甚喜,笑對何異道:「這小鬼頭真個聰明,膽子更大得出奇。你看他前倨後恭,立時改樣,多麼心靈!不是我吹,如經我再加傳授,小輩中恐尋不出幾個呢。」

    何異自免不了奉承幾句,抵家以後,便托辭進內喊來何憬,寫一紙束,命將昨馬送回,請堯民代尋小妹,防她托辭不來,還說曉星在此。

    其實何異深知小妹仇人與葛鷹昔年頗是交好,終因二人意志不投,語言失和,葛鷹拂袖而去,已有多年不曾來往。可是那仇人仍想拉他一起,屢次命人往訪,道歉邀約。

    也不知葛鷹是否成心不見來人或是外出相左,俱未遇上。小妹此時乘機待以前輩之禮,給他一個整面,異日不但少卻一個強敵,弄巧還有許多借助之處。黑摩勒又拜他為師,就此結納,下一閒著,再好沒有。便乘葛鷹好酒口饞這一點短處,假說小妹烹調精美,因敬仰他的本領為人,要親自下廚操作,借何家客館恭恭敬敬款待他一頓,一面命人去喚小妹,暗囑何妻指點廚司拋去陳套,照家常做法備下十來樣菜,再把自家最拿手名貴的菜添配兩樣,不重形式,務求味美,作為小妹親制敬客。並命人出村迎接,小妹到時改由後園門走進,由何妻把話教好,告以機宜,聽請再出相見,吩咐停當,然後自出陪客。到了前面一看,葛鷹已酒氣熏熏倒臥客榻之上。何異也是一夜未睡,暗囑二童守侍,客人一醒立即來報,自往別屋睡了一會。醒來天已傍午,去看葛鷹,尚還未醒,便在旁坐觀書守候。小妹未到以前,已命人入內問過兩次了。

    小妹聽何氏婆媳說完其事,便笑問道:「世叔如此關切,感激萬分。既催早來,敢莫是要侄女承名做午飯麼?」姜氏笑道:「那位賊伯伯原知妹妹家不在此,又是一夜未睡走的,如做午宴,倒不像了。你不知道,阿爹平時不顯,只一遇上點事,便是星飛火急,適才兩次命人人間,乃是見妹妹昨晚辭色略帶遲疑,怕你看不起賊伯伯,萬一不來,豈非弄巧成拙?早知不來,好再專人催請,告以利害,說不定還是派我去接呢。此時賊伯伯剛醒,因不知妹妹何時才到,裡面午飯已開。只我夫妻算計妹妹必來,恐無人陪,特意先吃點點心,等妹妹來了一同吃呢。果然被我算準,等你世哥回來就吃吧。」隨說隨喚使女傳話廚房,準備開飯。小妹未及開口道謝,姜氏又插口搶說道:「好在妹妹請客的菜早已備齊,時候還早,阿娘快睡午覺,樂得我兩姊妹清清靜靜多談一會。以後你如看得起我,務必常來呀!」

    小妹笑答:「以後自然要常請安討教的,只是世伯、世嬸、世嫂這般厚待,大不敢當了!」姜氏妙目一轉,似嗔非嗔的笑道:「妹妹,我這人素來爽直性情,阿娘都知道。

    要是我欽佩喜歡的,他不理我,我偏要和他好;尋常人想我多和他說句話都不行;討厭的更不必說了。客氣的事我是弄不來的,妹妹再要拿外人待我,一說話就有許多的客氣,我就不快活了。」小妹幼遭孤露,。母氏出身大家,從小規教頗嚴,只管風塵寄跡、流轉江湖,對外雖然脫略形跡,落落大方,毫無尋常兒女的俗態,但到父執世交家中,室有長輩,應對禮節自然仍守故家法度,姜氏那麼豪放不羈之狀,怎能相與同流?聞言起立,含笑答道:「世嫂這等錯愛,妹子怎敢自己見外?不過情發於中,不由自己。既然世嫂不願妹子說出,以後銘之於心,不再言謝好了。」口裡說著話,眼望何妻劉氏對自己點了點頭,彷彿口角微動,看了姜氏一眼又復止住,神氣是知道姜氏這樣脫略,乃姑心中也有一點不滿,方自暗笑。姜氏尚未覺察,隨手拍了小妹肩頭一下,笑道:「算了算了!剛說不客氣,你這『銘之於心』,不更客氣麼?我沒法再說,肚皮有點發空,開飯吧,不等你世哥了。」

    一言甫畢,何憬已掀簾而入。姜氏笑問:「你把暗號遞到了麼?阿爹和賊伯伯說什沒有?」何憬道:「爹爹正和葛老先生賭酒呢。我陪了幾杯,裝閒話提起世妹菜做得真好,葛老先生當時便要嘗嘗味道,爹爹叫隨便拿兩樣去,我借因頭出來,恐葛老先生住長了,廚司務不留心,做出與世妹同樣的菜。知道糟烘雞和風鴨腰,一個非娘和你隔夜自配作料,廚司務做不來;風鴨腰的數目不多,只留供我爹一人下酒,一年難得待一次客。已吩咐廚房,把昨晚兩隻浸好作料的肥鴨和糟泥,取一隻先烘出去,給他享受了。」

    劉氏笑道:「這老頭子真好口福,這兩樣菜雖不值錢,他卻沒處吃呢。我去睡一午覺再來,你夫妻陪了世妹吃飯,等我起來,再同去廚房轉上一回,就沒事了。」小妹恭謝,送出以後,跟著開飯,姜氏對於小妹慇勤已極。

    飯後無事,姜氏又堅邀小妹過手。小妹推辭不掉,只得勉強和她對敵;先比拳法,意存客氣,自然不肯全數施展。姜氏本領雖出家傳,因是從小嬌慣,極為自負,見小妹本領和自己差不多,口說小妹客氣,不肯施展,心卻高興,正在得意,喜形於色。畢竟旁觀者清,小妹一上場,何憬已聽父親說過她的來歷和各家的傳授,早就留心。見她出手雖似和愛妻不相上下,但是一方是極力討俏,打點起全副精神迎敵;一方卻是氣定神閒,手眼身法步無不從容,有時做出進攻神氣,暗賣破綻,讓對方略佔上風。最難是處處相讓,卻把假事做得逼真,不由臨場人不相信她。便是自己如非胸有成見,逐處留心觀察,也看不出。武功造詣之深,可想而知。如真比鬥,夫妻齊上,兩打一,也不是她的對手。父親極口稱讚,說昨晚雖沒見她動手,功夫已見一斑,老眼無花,果然不差,好生欽佩。打了一陣,見愛妻累得粉面通紅,兀自不肯道罷;小妹神態從容,手法卻漸遲緩,看神氣似想讓姜氏略佔上風,以便認輸停手,又不願被人看破,在等機會。暗笑愛妻不知深淺進退,如若叫破,恐羞了她,晚來惹氣;不點,讓小妹賣個破綻,輸了去,豈不被她笑話?連自己也成了不識的蠢才。忙乘二人勝負未分之際,插口說道:「你嫂妹二人都是一夜未睡,歇一歇力,泡碗好茶,吃了再說吧。這樣打法,要打到什麼時候?」

    姜氏只是矜浮,人卻聰明,稍點即透。聞言猛想起自己身已見汗,小妹卻是神色自如,即此已見高下。況且有兩三次連用險招,小妹一避便開,明有破綻,從不還擊,分明相讓無疑。丈夫定在旁看出她武功高強,故意點醒,幸而未見勝負,自己敗了還好,如被她讓出一個勝招,就此停手,丟人更大。念頭一轉,佯嗔道:「不要你管!我知不是妹妹對手,故意和她糾纏,想學兩手,要你說破則甚。我已兩三次敗在她手,俱承相讓,你只道你眼亮,我就不知道麼?」小妹道:「哪有此事?」姜氏乘機跳出圈去,指著小妹笑道:「你真調皮,我不和你打了。歇一歇再說,少時再行領教。反正今天不顯出真功夫,決不放你過去。」小妹見被他夫妻識破,知道不拿出點顏色不行,只得含笑答道:「家母素常多病,妹子所得有限,只家傳幾手劍法尚還用過兩天功,少時獻醜,請嫂嫂指教如何?」姜氏笑道:「怎麼樣,這才說出一點實話不是,再等一會阿娘便起,妹妹難得到此,索性等到晚來請賊伯伯吃過酒席,再行施展。今夜便住在此地,明日午飯後,我再陪妹妹一道回去,專程給老伯母請安了。」

    小妹知道陶元曜要往虞家取那寶石。又想把江明留在虞家,多聚些日,有許多話要面說。便陶元暇也必有一番吩咐,當夜必須趕回。此次前來實因何異再三相強,並還藏有深意,非來不可。出於無奈,怎能留住在此,聞言慌道:「妹子今晚有要事,又沒有向家母說明,恐不等終席便要趕回,還是趁世嬸未醒以前獻醜吧。」姜氏意似不快,微嗔道:「我一片熱心,滿想對榻暢談一夜,明日同行。妹妹怎這樣情薄,一夜工夫都不肯留呢?」小妹淒然道:「嫂嫂不要多心,妹妹生來命苦。這些年來,母女二人相依為命,除有一去世的義父和虞家義兄嫂三人外,更無一個親故,巴不得多有一個親人近友才好。似嫂嫂這樣一見知己,又是世交,喜歡都來不及,豈有見外之理?實緣昨晚無意之間遇見多年失散的兄弟。他現在黃山蕭隱君門下,此次師徒同來。妹子意欲留他在此聚上些日,今晚必須見蕭老師一面,否則嫂嫂厚愛,焉有違命之理?好在以後相隔不遠,見面日長,處得時久,妹子是否不知好歹,就明白了。」何-原聽父親說過小妹近事,也插口道:「江世妹所說,我聽阿爹說過,俱是實情。依我看來,阿娘快起,世妹晚來又要趕回,索性改日領教吧。」姜氏道:「我們姑嫂相好,與你男人家什麼相干?偏你多說話!我原是存心激她,你當我真個怪她麼?妹妹身世,我也聽阿爹阿娘說過大概,真教人聽了難過。妹妹既忙著回去,我想一會工夫也施展不完。我們在此談天也好。」

    小妹聽她不再強留,心才放寬。暗忖主人如此慇勤,何況將來難免借助她家之處,理應和她親近一點才是,於是也打起精神,隨和姜氏說笑,談了一會。姜氏見何憬還守在旁邊,便笑道:「你還不到前面去看阿爹有什事沒有,一徑跟著我們做什麼?」何憬道:「你當我願意在此吃你排渲麼?我是等娘起來,到前面去,好有話說哩。」姜氏賭氣道:「那你一人等在這裡,我和小妹妹到房間裡說去。」何-道:「原來你和世妹有背的人話,何不早說?我走好了。」正說之間,何-之母劉氏恰好走來。見三人在此說笑,姜氏綁著褲腳,笑問道:「你們定向世妹領教過了吧?我聽你阿爹說過,小妹年紀雖小,手底只是耳聞,沒有親見。單昨夜看她身法腳底,差一點的老輩成名人物還趕不上她呢,你們莫又現醜了吧?」何-道:「丑倒沒現。」才說了一句,姜氏便瞪了他一眼,接口笑道:「不用你代我遮蓋,自己人,便丟醜也不要緊,等我自家說。阿娘,你不曉得,這個小妹妹,人是又聰明又標緻,武功更好,就是一樁,略微有點小刁,明明一身好本事,偏要怕人學乖,不肯施展出來。我正故意逼她施展,少爺看出我不行,怕我坍台,又在旁邊叫穿,真無趣向。」

    劉氏原本也是個中好手,雖然多年未動,手法生疏,目力依舊高明,早看出小妹動止端凝,二目神光滿足,英芒內斂,非比尋常,姜氏如何能是對手?便笑道:「姜氏你真糊塗,世妹初來,怎麼不是外人?終要客氣。何況她家規素嚴,哪似我家這麼隨便?

    你叫她獨自施展本領也還可說,偏要和她打對兒,如何肯傷面子將你打敗?與其這樣,還不如等夜來席散,由我作主,請她施展一回家傳武功,連我阿娘也可見識見識呢。似你這樣不客氣,逼人對手,世妹回去被老伯母和虞家夫妻知道才笑話哩。」小妹聞言,不住謙遜。姜氏道:「都是妹妹,才叫阿娘說我沒規矩。你還要客氣哩!這還不是阿娘慣的,又借世妹來說我。」小妹正覺不好意思,劉氏笑道:「你這世嫂聰明能幹,什麼都好,就是人太爽直一點。自你世叔歸隱以來,輕易不與外人來往。我想我們山野之人去掉拘束,享點天倫之樂,全家親熱和氣多好!我就這一個兒媳,又不要做樣子給別人看。只要他們大體不差,也就是了,要那許多禮節做什麼?可是太隨便了,世家大族聽去終是笑話,侄女不要見笑吧。」小妹道:「一家人原應如此。侄女也是初來,心又有事,如在平日,早放肆了。」姜氏道:「憑你這神氣,會放肆?我要相信才怪。」劉氏笑道:「天不早了,中點該是侄女出面,我們一道廚房裡去吧。」小妹謝了。何憬問明用何點心,自去前面隨父陪客。劉氏便率姜氏、小妹,同往廚房中去安排茶點,並告做法,以備少時出外陪客時對答。

    小妹到了一看,見那廚房甚是整潔,所有餚點用具無不豐盛精美。看了一陣,三人正待走出,忽然何憬跑來,朝姜氏招手喊道:「你到這裡來,我有話說。」姜氏笑道:

    「除了呵娘就是世妹,有話就這裡說不是一樣?還避人麼?」何憬看了小妹一眼,欲言又止。姜氏才知礙著小妹,故作不經意道:「你沒什麼正經,我倒要聽你說點什麼。」

    隨說隨往前走去。小妹已隨劉氏走出,見何-夫妻站在廚房側面梧桐樹下卿卿噥噥說話,不時偷覷自己,好似於己有關,忽聽姜氏道:「憑他也配!真想昏頭了!我就對她說去。」何憬不住搖手,似叫姜氏低聲,回顧小妹行近,正拿眼望他夫妻,知被聽去。知愛妻脾氣,與小妹正在要好頭上,必不肯瞞,只得說道:「你就是這樣,事情不過剛提,並不一定,你急什麼!何苦又得罪你那晚娘?」姜氏道:「我有我的道理,不關你事,你自請吧。」說時,小妹已隨劉氏路過,何憬說了聲:「世妹停歇再會。」回身向外走去。小妹聽那口氣,似是姜氏娘家的事,方覺誤會。姜氏忽然冷笑了一聲,對劉氏道:

    「阿娘,你看這位晚娘見了風就是雨,為了我那沒出息的寶貝兄弟,什麼念頭都瞧得出。

    我這位親爺偏信她的話,也不想想自家兒子有什麼出息,真叫奇怪。」劉氏先聽他夫妻爭論,已然明白兩分,便間:「是否昨日夜裡,你所料之事?」姜氏點頭哼了一聲。劉氏道:「這也難怪他轉念頭。人是真好,只是這事情辦不到啊。」姜氏道:「誰說不是?

    如非世妹在此,立刻我就挖苦她去。現在我打算和世妹說明,一同對付她呢。」劉氏道:

    「事既由我嘴快所起,自有我來承當了,用不著你操心,你何必心急!等阿爹進來商量過,由阿爹去回覆她吧。」姜氏且走且答道:「阿娘不曉得,阿爹早晨已回覆過她,進來沒對她說。這位晚娘也不量量力,竟要等人家回去時當面敲鑼鼓呢。如不對世妹說明,鬧起來多不好看相!這都是我不好,單單昨天在婆家頭一回過生日,她要端出做娘的架子,不能不來。一時口快,被她無心聽去,知我決不作成,索性自家下手,朝來不過給阿爹打個招呼罷了。」劉氏道:「你阿公既知此事,必有安排,還是不要心急的好。」

    小妹這才聽出,果然於己有關。正尋思自己怎會在此有事發生?對方又是何家姻親?叫人難解,姜氏又道:「不管怎樣,終歸明說才是。」說時,正走過一個亭子下面,姜氏便請劉氏、小妹入亭落坐。先喚隨侍在後的小婢去端茶點,隨將前事說出。小妹聞言,好生氣惱。

    原來姜氏之父六指飛俠姜繼尚,原配崔氏,昔年因見丈夫中年無子,先勸納妾。姜繼尚夫妻情重,始而不允,後來遇見紅娘子冉金紅,乃大盜冉傑之女,武藝高強,人極美艷,兩下由打成了相識,彼此傾心,經人一撮合,言明以禮迎娶,與崔氏姊妹相稱,無分嫡庶。姜氏性情柔和,表面上處得頗好;可是冉金紅私心特重,覺自己後來,姜氏人既聰明,又知愛好,從小便隨父親學武,十分用功;冉金紅最講外場,對於前房孤女,休說責打,連重話都不說一句,起初心裡也沒什麼過於歧視之處。只為治家嚴刻,不似前房寬厚,下人們心存怨恨,日向姜氏挑撥。姜紹祖人頗聰明,卻無恆心。姜繼尚因姜氏自小聰明伶俐,又因結髮恩愛,只此一點骨血,終覺無母之女,格外愛憐,事事偏袒。

    姜紹祖自不服氣。姜氏聽信下人離間,以為母親是因父親納妾氣病而死,懷恨金紅,時常背著父母,借練武為由,拿話去激姜紹祖和己對手,打他洩忿,於是姊弟成了仇人。

    姜紹祖雖然好強,挨了黑打,不肯說出。日子一久,仍被金紅知道,自己好名心重,不便凌虐前房女兒,氣在心裡。後來實忍不住,告知丈夫。姜繼尚不但不聽這枕頭狀,反說:「紹祖和姊姊差不多年紀,一樣家傳武藝,還有你這好娘長日指點,又是一個男子,怎會打不過姊姊?平日偷懶,不知向上,怨著誰來?當長姊的打兄弟,有什錯處?這樣正可激勵他下功練武,你我都不用管。」金紅得丈夫寵信已慣,不想平日做盡乖面子,力說女兒怎乖怎好,丈夫聽了不過一笑拉倒,稍說她不應該欺負兄弟,背人重打,句句真情,竟碰釘子,當後娘的就這等難法!有心大鬧一場,又恐旁人議論,把以往賢名付於流水,只得忍氣說道:「你已人暮年,我也半老的人,就這一個獨子。小娃家知什麼輕重,不論誰失手打傷。全是自己兒女,不比外人打了還可出氣,那時怎生得了!」姜繼尚卻說:「聽你說話,紹祖決非女兒對手,當然不會傷她。至於女兒,最知輕重,萬無傷害兄弟之心。兩小姊弟比武練習,各長本事,再好沒有。你看他本人都未向父母告訴,可知無關緊要,至多落個下風,有何妨礙?不信喊來當面問,只他挨過一回重手,或是傷了哪裡,我說女兒就是。」

    隨喚紹祖來問。紹祖每次過手都吃姜氏激僵在先,少年好強,以告父母為恥,又怕父親,惟恐說出自己本領不行,又受責罵,不肯用功。不但不認賬,力說從未受傷,反說自己也有勝時。這一來越發把金紅的嘴堵住。狀未告成,還使丈夫疑己偏心,氣得直哭,心中懷恨,無計可施。話被下人偷聽了去,立即偷告姜氏。姜氏聞言越發膽大,直把此事看成家常便飯,每隔三二日,必把紹祖引向無人之處,激他比武,打上一頓。打時非常留心,皮面上永不留下一點殘破痕跡。對於金紅更是極恭盡禮,所有下人使女又多半是姜氏的黨羽。金紅永拿不到她的錯處,氣得沒法,屢次想給她當面闖破,以便就此變臉。不料人還未到,姜氏早已得信,仍作沒事人一般,依舊動著手,卻不再打。至多略佔上風,拿出長姊指點兄弟的派頭,說他不肯用功,教訓幾句,存心讓金紅偷看了去。等金紅走開,再打一回,仍找補上。

    過了些時,又被金紅看破,知道下人中有了奸細,算計好了地點,預先加了安排,到時假說往看二人比武。快要行近,忽然改作不去,暗中留神回顧,有一使女正往前急走,知她去向姜氏送信,說己不去,愛子一定挨打無疑。忙把預行約定的丈夫喊來,一同飛步前往窺視,以證己言不謬。那地方相隔打場甚近,驟出不意,事無人知,使女都早遣開,自料這次定十拿九穩。誰知姜氏比她更鬼,除買通她房中使女,一得信便即趕來報知外,還恐突然闖來不及防備,每次相打,都另派有一名貼身愛婢藏伏在隔院假山上面,金紅人還未到,早被望見,把平日放慣的鴿子放起,立即警覺。這兩種報信人俱用暗號報知,無一近前,金紅如何知曉?這次姜氏改變故伎,不單打是做樣子,還對紹祖一招一式的細心解說,應該如何防禦,如何進攻,何者為對,何者為非,叫人看去,真比老師教徒弟還要盡心得多。

    金紅一見,便知自己又上了她當,方自氣惱。偏生那不爭氣的兒子挨慣黑打,懷恨在心,見姊姊今日忽然改打為教,不但不屑從學,一點未聽進去,反想藉著她身手遲緩,乘隙報仇。藉著姜氏說話比喻之際,冷不防上頭用力一拳,底下跟著又是一腳。姜氏早已暗中留心及此,故意挨他一下,立時跌倒在地。可笑紹祖還不知趣,大喝:「我教你這不識羞的母老師,挨我一頓好打!」說時飛身縱起,撲將過去。姜繼尚見兒女過手指點,方覺有趣,一見兒子乘姊不備竟動真的,不由大怒,大喝:「狗東西!你敢打你姊姊,我要你命!」聲隨人起,當先飛縱出去。金紅知道兒子中人詭計,要吃乃父毒打,一時情急,也搶縱出去,身法終不如姜繼尚的快。紹祖早吃打了一下嘴巴,當時腫起。

    金紅又疼又急,一把抱起兒子縱過一旁,氣得說不出話來。姜繼尚大喝:「沒出息的狗東西!」還待往前追打。姜氏早裝作護痛縱起,抱著繼尚的腿,直喊:「兄弟和我過手玩,爹爹打他做什麼!」金紅見她用計暗算,又充好人,顫聲指道:「大小姐,你真做得好,我佩服你!」繼尚益發大怒:「他姊姊如論本領,明比他高,好心好意教他,不肯用功,又不服善。自己親姊姊,有何仇恨?卻乘她比教手法沒有防備,暗下毒手,打倒在地,還要趕盡殺絕,趕上毒打。這些事我都耳聞目睹,你偏心袒護已大不該,還要冤枉我女兒麼?」

    金紅因來時親見使女報信,以為姜氏必是料定自己還來,故意如此做作,只要把那使女喚來拷問,便可將姜氏陰謀一齊透露。聞言勉強把怒氣壓下,冷笑答道:「我不錯,實在不忿我兒挨人的冤枉打。因為年輕好強,又不認賬,常年吃虧受氣,出來主張公道。

    無奈這位大小姐太聰明了,每次都未被我捉到。可是今日天網恢恢,會有真贓實犯落我眼裡。你只見眼前,自然難免怪我兒子。你先不要急,我定還你父女一個公道就是。」

    姜氏聞言心中暗笑,表面仍做出冤枉氣極之狀,一言不發,珠淚直流。繼尚見狀,一面安慰女兒,怒沖沖答道。」任你說得天花亂墜,我總眼見是真。你如說不出道理來,我決容他不得!」金紅冷笑道,「那個自然。」隨轉問姜氏道:「大小姐,你做得好事:

    你兄弟年紀輕,多不好,也該看在你爹分上。你日常借練武打他,卻叫小丫頭代你巡風。

    今日本要打你兄弟,因有丫頭阿桂給你通風,知我和你爹要來偷看,改充好人,假裝教你兄弟手法,故意露出破綻。你那沒出息的戇兄弟平日吃你苦太多,不知你這當姊姊的,自己打得不高興,還要借你阿爹的手打他一頓好的,以為可以還你兩記,才上的當,是與不是?天日在上,年輕人花開正在好的時光,須莫要紅口白牙的瞞心昧己呢!」

    姜氏聞言,裝作氣得週身亂抖,含淚顫聲說道:「女兒和弟弟當時過手,原是想這樣大家可以長進,幾時在存心借此打他?還有娘說的話,簡直連點影子女兒都不曉得。

    女兒因昨晚傷風,不大舒服,適才還是弟弟前來尋我,再三要我比武。剛來此地,練了不多辰光,除女兒和弟弟外,不曾見過第二個人到來,怎說丫頭報信?又是什麼假裝破綻,好害弟弟挨打。女兒因弟弟不肯服善用功,說他幾句,動手時,彼此難免破不開,那是常有的事。不過弟弟人很有志氣,從不肯瞎說賴賬。娘如不信,可當面問他,看有丫頭來過沒有?」金紅冷笑道:「你答得真好!」一面高聲命人去喊阿桂,一面拉著紹祖的手,忍淚說道:「乖兒子,阿娘因是晚娘,從不肯落人閒話,以致我兒受盡欺負。

    我知你好高,讓人僵住,答應在先,寧甘吃苦,不肯賴賬。可是你要知道,娘為你不知生了多少閒氣,著了多少次急!人家欺負我母子,娘還鬧個偏心,差點沒傷了多少年夫妻的情分。我也不要你幫我作假,只要實話實說,讓你那糊塗阿爹曉得曉得,我連重話都不說人一句。只要你躲開,少吃點苦頭拉倒。今日臉鬧翻,你再上人的當不肯實說,娘氣苦難伸,還要做人不來?你看值得麼?」金紅說了這番話,滿擬兒於說出實話,即使丈夫不肯深信,總可借話下台,免卻兒子一頓好打。紹祖偏秉著乃父遺傳直做性情,不肯說誑,聞言氣忿忿的答道:「我和姊姊過手時,誰贏的時候都有,不過她佔上風時多。她比我強,贏我不難過,只不應該佔了上風,每次總要說上許多閒話,她又不是我的老師,誰能服她!至於每次過手,我兩個都不願丫頭們看。姊姊說,我兩個是姊弟骨肉,誰輸了不要緊,不能叫外人看了失面子。今天才打不多一會,更連一個走過的人都沒有見。」

    姜繼尚心存先人之見,聞言越當女兒對兄弟純是愛好之意,不是挖苦,是意在激勵,並還恐兄弟打輸了失面於,連丫頭都不許在側觀著,有時還故落下風,以提兄弟興趣,用心周密,無微不至。愛妻還要說女兒奸詐不好,真乃活天冤枉!有心數說一頓,繼一想:「多年恩愛,從未反目,今日由她兒子口裡證實她所說全虛,已夠難堪,再把臉扯破,不特夫妻參商,女兒日後益發難處。雖不是她親生,名分終是母親,何況耳目相待,也無什不好之處。女兒年長,不久也就出嫁,只自己拿定主意不聽閒言,便不致有什虧吃,還是給愛妻留點面於的好。」想到這裡,故意對姜氏道:「你兄弟雖不用功,你挖苦他也是不該。自家骨肉,和美才好。你娘不願你們相打,以後兩人不許再過手了。紹祖再不用功,留神我的鞭子!我還到前面有事,你母子姊弟三人各自回房去吧。」說罷,頭不回轉身就走。金紅先見兒子說時,丈夫不住冷笑,臉上氣色不善,暗恨愛子太不爭氣。明是這樣,也應改個話頭,何況實上人當。以為這頓打必要挨上,自己反正沒臉。

    剛準備丈夫一發話,索性翻臉大鬧一場,不料這等輕描淡寫,說了女兒兩句便自走開。

    先頗奇怪,繼見姜氏朝乃父背影看了一眼,忽然省悟,知道丈夫仍是信愛女兒,不過不願掃自己面子,雖然有氣,但也不便再說什麼,只得拉了紹祖轉身就走。姜氏依然含笑相送,氣得金紅暗中咬牙,無計可施。

    回房把阿桂喊來拷問,問她何故看見自己轉身就跑。阿桂一口咬定:「忽然內急,覓地小解,始終沒見小姐的面,不信請問少爺。」紹祖也從旁邊勸說:「阿桂適才並未去打場,哪有通風之事?」金紅雖料定有詐,打了幾下問不出道理,也就拉倒。由此把姜氏恨到極點,只是無奈她何。好容易第三年上,姜氏與何憬行獵相遇,互相愛好,時常背人往後山相會。被金紅發覺,剛想設計破壞,報復前怨。不等發作,姜氏得信,告知何-,暗稟乃母,托出入來求親。兩家門當戶對,姜繼尚本來見過何-,深喜他少年英俊,一說便允。金紅害人未成,反倒促成姜氏嫁了個好夫婿,表面上還得為她盡情盡禮,細心安排嫁妝,真叫有苦說不出。因姜氏嫁得好,自己只此一子,終日籌思,想給愛子討一房才貌雙全、武藝超群的媳婦,便和丈夫絮聒,托人物色。姜繼尚總說:「兒子年輕,文武兩門都來不得。平常的你不願意,真有好的,人家看不上這無用女婿。我們也沒法向人張口。再說年紀也輕,無須忙這一時。討親太早,每日戀著老婆,更無心用功向上了。最好先把你兒子管好,或文或武,只有一門來得,我便捨臉求人也值。」

    金紅見丈夫百事都肯聽從,惟對愛子一點都不通融,決計自己暗中物色。無奈六指飛俠姜繼尚退隱以來,除了有限兩個老朋友隔一半年一聚外,久已不與外人來往,山中居民,除了姜、何二家的親戚,便是傭人佃工,共總一二百戶人家,哪裡找這樣好的女子?金紅挑選既苛,又因自己娘、婆二家俱是江湖上有名人物,以武為重。丈夫以前仇人甚多,愛子本領不濟,為了異日免受仇家凌欺,更非有一個武藝高強的兒媳不能相助愛子支持門戶。自己又不能獨自出門尋訪,終日為此懸念。上下人等全都托到,連個回信都無。偏生薑氏嫁後,上得翁姑歡心,下得丈夫敬愛,百事隨心,每回娘家一提到婆家便得意洋洋神氣。越想越氣不忿,正打不起主意。也是活該出事。小妹到前一天,正是姜氏生日,何異請姜繼尚夫妻吃早面。金紅不願意去看姜氏狂態,叫姜繼尚先往,到時裝著心疼病發,命人辭謝。姜繼尚知她心意,午飯後回家再三勸說:「女兒過門頭一個生日,你門都不登,親家面於不好看相,無論如何也該勉強應酬一下。親家今晚好似有事,沒留我吃夜飯,女客無關,最好傍晚前往,就說病好趕去,圓一圓面子,免人說你母女不和。」金紅、劉氏兩親家母尚還投緣,心想何家來往儘是江湖名流,親家母也是行家,怎忘了托托她去?便即依言前往。劉氏人甚和善,姜氏雖和金紅心裡暗鬥,當著人前卻會做乖面子,有說有笑,假親熱。金紅家中人少,沒有何家熱鬧,談高了興,主人再一挽留,竟沒捨走。

    飯後何-進來取何異許久未用的軟兵器。金紅覺著奇怪,便問:「親家有何急事,深夜外出?還攜兵刃?」姜氏素來口快,便把小妹來約之事說了一個大概。除了小妹真實姓名來歷,因何異知道事關重大沒向何憬明說,姜氏只知是公公故人之女,沒有說出外,至於小妹如何孝母,如何長得美貌,本領又是如何高明,俱都加個渲染,活似親見一般。姜氏原是酒後高興用作談資,無心之言,金紅卻一句一句都打入了心坎。心想:

    「這樣好女子哪裡找去?女家是親家公世交至好,家又寒苦,憑自己的身家名望,還不一說就成?真再湊巧沒有。」本想當時就托劉氏做媒,事成不但不要女家陪奩,情願把親家母請至家中與乃女同居,送終養老。因有姜氏在側,既托劉氏,不能不帶托她兩句,又恐從中破壞。以為此事何異一言九鼎,決計暫時不提,回去和丈夫商定,明日一早由丈夫突然出面,托何異求親。只一點頭,何異說話決不反悔,姜氏想要破壞也來不及了。

    盤算定後,天已不早,告辭回去,到家和姜繼尚一說。姜繼尚雖不喜兒子旱婚,一聽小妹如此賢孝多能,又是大家式微,幼遭孤露,備嘗艱苦,也活了心。再說愛妻一陣苦磨,非要他出面做成此事不肯甘休。想了想,笑答道:「你不必多話。這樣好的女家我自然願意,不過何親家的好朋友,差不多我都知道,只有一個姓朱的奇人,身死多年,但是此人死後並未留有子女。餘下幾個有本領的,雖然年老,都還健在,不但沒聽說有姓江的,近五十年中,江湖上有名人物全數得出,並無此姓,你們卻說此女本領由於家傳。其中多少總有一點原因,不是假姓,便是此女先人與何家無甚深交,也非什麼了不得的人物。女兒過甚其詞。她既求親家幫忙,早晚必常來往,好歹也看上兩眼再說。人還一面未見,這樣心急作什?你恨不能給兒子娶個仙女。似這樣撿個封皮便當信用,要是所說懸虛,將來不又後悔麼?」金紅因劉氏也說小妹美而且賢,決無虛假。又因姜氏非常仰慕小妹,曾說早晚和她結為密友,此時錯過時機,等她二人一親近,姜氏素看不起愛子,又有仇隙,這段婚姻必吃她破壞。說什麼立竿見影,非逼丈夫明早去說不可。

    姜繼尚也實願意成功,當即允諾。次日一早,往尋何異商托。何異對於姜繼尚以前並無深交,只由兩家同隱山中,相距不遠,由近鄰偶然來往。兒女互相愛好,姜氏也還美貌多才,方始結為新親,如論性情習尚,俱不相同。尤其何異文武皆通,晚年退隱,更耽風雅,總嫌姜繼尚未脫江湖習氣,心中看他不起。姜繼尚也嫌何異終日茗碗壺筋,泉石嘯做,喜歡結納文人,帶著幾分酸氣,不是英雄本色。不過一個性情和善,極有涵養,一個粗野簡率,胸無城府,恰好剛柔相濟,再各看在兒女分上,兩下雖不長日相聚往來,卻也無什惡感。這時何異一聽姜繼尚要為他兒子提親,覺他夫妻這個想入非非,憑小妹這樣身世人才,怎會嫁到他家?無奈姜繼尚話頗近情,什麼都替女家想到,小妹真情來歷又不能告訴他聽,怎好徑直拒卻?心想老薑人雖粗野,總在江湖上跑了多年,難道還點他不透?始而故意沉吟,做出為難之狀,繼而閃爍其詞暗示:「小妹大仇在身,行藏隱秘,來路不明。休說人家十年薪膽,日以親仇為念,婚嫁一層決談不到,即便能娶了來,未必是福,弄巧還許是個禍水。以親家的名頭和富有,令郎又是少年英俊,要娶一門好親,哪裡會尋不到?既承大托,自當留心物色,早晚必有報命,何必非此不可?」

    誰知姜繼尚是實心眼,話已出口便難更改,昨晚已然盤算一過,在愛妻面前承擔下來,碰了回去怎好交代?便笑答道:「我這人痛快,親家所說這些話我都想到。昨晚我屋裡和我說時,就料親家一些好朋友,雖不會都認識,也有耳聞,再說江湖上有名人物也沒有這姓江的,其中必有隱情。無奈我屋裡聽說她賢孝。才貌雙全,非叫我來托親家做媒不可。我又想到此女再有許多隱情,卻都難我不倒。憑我為人,親家自然知道,看她情景,不過有個極厲害的大仇人,父仇未報,所以不願嫁人。這一層只她答應親事,是我家人,她的仇敵,也和我的仇敵一樣,無論有何為難,我夫妻父子三人必助她成功,豈不還靠住些?第二層,她還有位老娘,惟恐無人奉養,這更尋常。女婿本算半個兒子,我家多這一位親家老太太,無論怎樣好待承,吃穿用度,自問也還養得起。此外除了她是公主皇親,嫌我門戶不當配她不上而外,還有什麼說的?」

    何異聞言心中好笑,暗忖:「此女如論出身,比你所說也正相仿,這還不說。就論你兒,人品本領,哪一樣也配她不上。你想得倒好,口氣如此堅決,婉言相勸還是不行。

    小妹日後要常來往,老薑尚可,冉金紅自來任性,老薑又管她不了。此時一推托,裸不鬧出笑話,彼此都有不便;轉不如直截了當將他妄想止住,碰個整釘於,還免卻許多麻煩。」便笑答道:「男婚女嫁,事本尋常,不過難言之隱甚多,我也不便明說。你我至親,親家既來托我,空言搪塞實是不對,我只能說此女目前決談不到『婚嫁』兩字。請轉告親家母,如要小弟為媒,代令郎物色佳偶,一年之內必能尋到。如想此女嫁給令郎,休說本人不願,便小弟也無法和她開口。此中詳情,日後自知,暫難奉告。事情與我無干,如其能成,我不過說幾句話,何樂不為?實在難辦,只好敬請賢夫婦多多原諒罷了。

    真要不信,昨晚巧遇七指神愉葛兄,約同到此盤桓飲酒。此女借我地方做菜與他接風,今日必來,可請親家母命令愛一探口風,便知小弟不是推托了。」

    姜繼尚聞言已自不快,又聽葛鷹在此,加上一驚,何異言已堅決,不便再說下去,只得汕訕的起身告辭。何異也未挽留,逕自送了出去,何家菜餚精美,金紅知道丈夫每去必留午飯,以為歸來尚早,一心盼著好音,及見丈夫去不多時便自氣忿忿的回轉,與往日一進門必誇親家菜好大不相同,好生奇怪。未及發問,姜繼尚就迎頭埋怨道:「我說如何?都是你心急!明放著女兒在他家,自己又不是不能去,等把人看過,探出口風,再找老何做媒多好!你偏不信,累我吃碰,這是何苦?」金紅急問:「老何怎說?」姜繼尚素好面子,因昔年與七指神偷相遇,不是有人解圍,幾乎把一世英名掃個乾淨,心裡始終忌著他,對金紅也曾提過,知道愛妻性情偏執,親未提成,正氣頭上,如說出來,必吃挖苦兩句,只將何異答話說了。只隱葛鷹現在何家下榻,與小妹也是相識一節。

    金紅聞言,以為姜氏素來好巧,又得翁姑丈夫寵愛,必是昨夜看出自己心意,知道要托何家為媒,暗中破壞,否則自己因是想說一房好兒媳婦,惟恐不成,如照女家目前情景,遇見這樣好的男家,百依百隨,什麼都代想到,哪裡還有地方找去?只要有人一說,焉有不允之理?老何和女家人還未見,便代作主堅拒,不是有人先下爛藥,怎會如此?只不答應,偏又糊里糊塗,說不出個理來,真個可惡已極!越想越恨,因丈夫偏袒女兒,說出也是不信,徒找煩惱,一賭氣,連何異也恨上。心想:「你們如此可惡,我定將此女娶給你們看。事如不成,決不甘休!」當時也未向丈夫答言,只冷笑了兩聲,在暗中盤算如何下手不提。

    小妹一聽姜氏說出金紅為子求親之事,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心想:「身為女子,便有許多煩惱,昔日如非為了金家狗子逼婚不允,半瓢義父何致慘遭毒手?不料到此不久,又有同樣的事發生,真個可氣!這冉金紅連我人也未見一面,便即力托何家做媒,可知也是冒失鬼呢。聽世嫂口氣,何世叔並未將我身世來歷吐露,否則姜家也不會有此一說。

    世叔既代堅拒,他兩家兒女至親,料不致和金賊夫妻一樣生出枝節。」當時只淡淡的順姜氏口氣敷衍兩句,沒怎表示。

    姜氏心熱口快,見小妹不以為意,便道:「我知世妹巾幗英雄,無論怎樣也不會允許這頭親事,所以阿爹一聲不問就代回覆了。可是我這位晚娘是怪脾氣,要做什事,非成不肯甘休。我那親爺卻又寵她,不識相起來什事都做得出來。她在阿爹前碰了釘子,不會再跟阿娘來說,背著我們,難保不出花樣。世妹好好要當心呢!」小妹微笑道:

    「這太奇怪了。休說小妹今生不會嫁人,就便嫁人,婚姻的事要兩廂情願,哪有強逼之理?人家不允,難道還強搶不成?實不相瞞,這類事小妹已然遇過,實比這厲害。要是真不講理,那又好辦了。」姜氏知小妹本領高強,話已說明,必要提防,也就不再說起。

    一會何憬來說:「葛鷹酒興勃發,現時便想人席,先吃起酒,好早點盡興,免得世妹回去大晚,伯母懸念。父母吩咐進來,告訴世妹,等吃過一半出去,見他時話要少說。他並不知世妹底細。此老機智多謀,莫被他看出破綻,心思便自用了。」小妹原急於趕回和兄弟相聚,並等陶元曜取那寶石,聞言正合心意。雙方把對答的話商量了一陣,何憬自去。好在菜做好,小妹也去看過,知道菜名做法,只準備葛鷹問時能夠回答即可,無須再往廚房中去,仍在上房談笑守候,又吃了些點心。挨到傍晚,何異著人來喚,出去與葛鷹相見,姜氏親送出去。

    小妹見何家庭園俱是依山傍水而成,精雅之中,別有一種山林逸趣。晚來各房舍中燈光熒熒,高低錯落,映耀明滅於林樾泉石之間。仰視空中,夕陽甫收,殘霞欲暗,大半輪明月沾附左右側峰角上,若沉若浮,待要離峰而起。天際明星,也在三三五五相繼出現,不時有二三孤禽,在星月光下飛嗚而過。晚風陣陣,吹袂生涼,頓覺襟懷清曠,煩慮不生。方和姜氏指點誇好,忽聽姜氏說道:「到了前面短牆,你由月亮門走出去,往左一轉走上土坡,有一排四問竹樓,客人便在裡面。我在牆裡面假山亭子裡等你。竹樓窗戶大開,你們吃酒我都看得見,你說好麼?」小妹道:「世嫂還沒吃晚飯,請回去吧。」姜氏道:「你不用管。我因送你,已叫陪房丫頭阿桂去拿杯著,告訴廚房撥點酒菜,就在這亭子裡吃,隔遠陪你呢。」小妹見她如此情長,也頗感動,笑道:「世嫂待我真好。可惜今晚實有要事,少時席終即走,恐世嬸那裡都不及面辭,未能作那長夜之談,只好改日再來拜望了。」姜氏將嘴一撇,笑道:「你剛才不是和阿娘說過,席散不回頭就走麼?說過算數,為什麼還不放心,說我牽住你不放麼?」小妹道:「我是說不得已才走,世嫂又多心了。」姜氏道:「我氣氣你哩!快些去吧。明日你不要來,我還去拜見伯母,帶接你哩。」說時,二人已行抵假山之下。小妹便向姜氏說了「再會」,匆匆走出月亮門。剛往左轉,便見坡上跑下一個小童,說道:「江小姐,快請進去吧,飯菜都上了。」

    小妹忙隨小童上坡,見滿地菊花,迎面一所樓房,連瓦帶椽,通體皆是竹製。還未進門,便聽葛鷹在樓上短著一個舌頭粗聲怪叫道:「菜都被我吃光!主人還沒到,把這一碗鴨子留給他吧。」那竹樓用海碗粗大毛竹為柱,凌空而建,當中設著樓梯,小妹忙即拾級而上。主客俱在靠右一間突出的樓亭以內縱談豪飲。葛鷹坐在上首,舌頭已然發短,兩隻鷂眼酒醉以後滿佈紅絲,襯著那對又突又亮的眼珠,越顯威嚴。看見小妹進屋,將手中大杯往桌上一放,嘻著一張丑嘴笑道:「江姑娘忙了一天,快來吃杯酒吧。」小妹連忙走進,向葛、何二人分別行禮,將酒斟滿,隨同落座。葛鷹笑道:「我老頭子雖然嘴饞,輕易也不肯擾人。今天這頓酒飯吃得太舒服了!你能孝母,我已喜歡,還做得這好的菜,有的我連菜名都叫不上來,真太好了!」小妹紅著一張臉謙謝道:「老前輩大誇獎了。我不過會做幾樣家常粗菜,好些都是跟何家世嬸世嫂新學來的。老前輩如覺對口,改日再做一回奉請吧。」

    葛鷹把那雙和蒲扇差不多的七指大毛手不住亂搖道:「來不得,來不得!常言受人點水之恩,須當湧泉之報。你不比老何,他的錢財來得不明,我吃他多少都不見情。你哪怕沒用什麼錢,只跑跑路出出力,都值得多。酒雖說是老何家的,這許多碗湯湯水水能變多少點水!菜還不在其內。一回已夠我老頭手受的,你還要親手來做二回,這個情實還不起。你在何家學會的菜,留著去請別人吧。」小妹只當醉話,免不了謙謝幾句。

    何異聽出他活裡有因,似乎知道小妹請客只是承名,但忖口氣卻好,知道將來對小妹必有許多照應,心中暗喜,便也不再思索。葛鷹又指新上的蒸鴨對小妹道:「你吃鴨子。」

    說罷便自伏桌睡去。何異朝小妹使個眼色,暗示今日之聚甚為圓滿,隨勸小妹用酒。小妹辭不會飲,剛端起一碗飯要吃,葛鷹忽又抬頭,醉眼朦朧的說道:「你早點吃完,回去看娘也好。但這鴨頭,你恐吃它不消,我替你吃了吧。」說罷使筷一夾,將鴨頭夾斷,整個放入口中一陣亂嚼,連腦帶眼一齊吃下,吐出許多碎骨,也不管油污,雙手往桌上一搭,重又扶桌睡去。

    何異早已吃完。小妹匆匆吃了半碗,洗漱之後,和何異打手勢,問是可否告辭。何異低聲說道:「葛老前輩已醉,你自回家。等醒時,我代你說吧。」小妹方欲答話,忽又聽葛鷹說醉話道:「天黑路遠,燕兒會飛,莫要忘了燕腳。」底下的話便迷糊不清,也不知說些什麼。小妹歸心似箭,立起說了幾句轉致葛鷹原諒的套話,便即起身。何異也沒聽出葛鷹語意,親身送到樓下悄告小妹說:「此人於你用處甚大,黑摩勒又在他門下。看今日神氣甚好,歸告令堂,說我數日之後,葛鷹一走,即去請安,並與虞氏兄弟相聚。見著陶世叔,代我致候,異日必去黃山拜望。老葛今天先後吃了兩大壇陳酒。我那酒量比他少吃兩倍,都幾乎醉了。此時酒性逐漸發作,定然大醉無疑,昨晚未睡,恰可安歇。你無庸再到裡面,各自走吧。如騎原馬,走過橋去,有人在彼相候。否則明早我仍令人送往虞家好了。」小妹說,「騎馬不如步行迅速,恐陶世叔到來,須要早去,仍由世叔明早命人送還吧。」說罷重又禮別,由小童領路走出月亮門,回顧假山亭內,姜氏不在,方以為回轉上房。

    剛往外走,忽聽路側有一女子呼喚:「鋤煙!客由我送,你回去吧。」定睛一看,路側桂花樹下閃出一個急裝女子,正是姜氏。笑問:「嫂嫂,怎這客氣?」姜氏笑道:

    「不是我客氣,怕你路上不大好走呢。」小妹忙著回家,知道姜氏性情直拗,看她打扮是準備遠送一程,定攔不住。山徑不熟,有人引路也好。聞言當是笑談,未做理會。小童鋤煙自去,小妹便與姜氏同行。有人領導,逕由屋旁菜圃中走出,幾個轉折,便即過橋出村。小妹笑道:「還是世嫂送我要快得多。世叔花園地方真大,佈置得又那麼好法。

    天已不早,請世嫂指點抄近的路,請自回吧。免得回去晚了,世嬸世哥懸念。」姜氏笑道:「我又不是三歲兩歲,要人懸念作什?安心送客,須到地頭。實不相瞞,你的武功我已心服。但有一層,我因從小生長山中,我母家後園緊靠著本山險要地方,從小我便在上面扒上跳下,自信腳程也還將就。我想妹妹輕功一定滿好,我沒試過終不算數,今晚藉著送你,還要試上一試,索性都輸給你,也好讓我佩服到底。到了分手地頭,你叫我送我也不肯。自家妹妹不必客氣,你就拿出來吧。」

    小妹勸姜氏回去,本為一人可以加急速行,不知姜氏含有深意,當她真個想和自己比賽腳程,暗忖:「這位世嫂真個有趣,明明比我不過,還要不知進退。按照客禮本應相讓,不應屢佔上風,無如歸心忒急,也就說不得了。」想了想笑答道:「小妹雖然練過輕功,以前終日江邊打魚,實練得少,未必比得上世嫂。好在世嫂對我甚好,處處都能原諒,我又回家心急,且陪著世嫂試一試吧。」說罷,問明去途,腳底加勁,各道一「請」,雙雙飛步往前馳去。

    小妹猶存客氣,不肯使姜氏一上來便落了後;加以所行不是原路,與其等她追到再問,何如稍慢一些,給她留點面子。初上路並未盡力施展,及見姜氏腳程果然迅速,走得飛快,晴自吃驚,忙即加速飛馳。起初二人或先或後,兩下相差至多不過十丈以內,後來小妹見姜氏路熟行速,也恐落後,一見前面只一條路,無什轉折,不致走錯,便把全身本領施展出來,不消頓飯光景,便搶先了一里多地。這時小妹之處左有崇山有有峻嶺,月光恰被峰頭擋住,陰陰暗地,回顧不見人影,以為姜氏落後不會很遠,依然加急前馳,打算跑到有月光處再把腳步放慢。誰知中間應該穿行一片野草地,越過一條橫嶺方是出山正路,無巧不巧,二人偏在此時分隔。姜氏在後面,料她到此必然走錯,又不便喊,也是著芻

    小妹只管順著山徑曲折向前行走,剛把那片陰暗地走完,地下有了月光,只見松影橫斜,清陰在地,兩邊山巒彷彿蒙了一層白霜,矗立於月光之下。到處松杉稷稷,發為清韻,四山秋蟲卿卿,鳴和如潮。碧綠的天空,只有幾簇白雲緩緩移動,雲邊映月都成彩暈,方覺夜色幽清,佳景難得。左側山麓,忽然閃出數十點燈光,似有人家莊捨在彼。

    暗忖:「聞說此山只有何、姜兩家莊捨,看這氣派,房舍不少,難道那是姜家不成?」

    心才動念,忽然兩條人影,由右面脊嶺上疾馳而下,柏隔五六丈倏地停住,交頭接耳說了兩句。一個立住不動,一個仍由斜刺裡飛馳下來,恰當小妹去路。兩下跑得正急,山徑又厭,幾乎撞個滿杯。小妹身靈眼快,一照面便看出是個中年婦人,當是人家夫妻夜遊經此,無意相遇,仗著身法輕靈,身子微側,剛讓過去。來人也自立定,喚道:「江家小姐,請留貴步。前面不遠便是我家,同往一談如何?」小妹聽那婦人邀往家中談話,穿著又似富家,猛想起姜氏所說之事,忽然省悟。心想:「彼此如通名姓,因親及親,有何家面子,反倒難說,莫如裝作不知,一上來便給她硬碰回去,還省麻煩。」隨把臉一繃道:「我和你素不相識,有什話說,況且此時有要緊事急於趕回,也沒工夫和人說什閒話。對不住,我要走了!」那婦人聞言忙道:「江小姐不要怪我冒失,說出來你就明白了,我們不是外人。」說時見小妹仍然不理要走,一著急,伸手便拉。

    小妹已料定她是冉金紅無疑,忙把手一甩道:「我是路過,這裡沒有親友。你不要錯認了人,鬧得無趣。」冉金紅還當小妹不知她是誰,連吃搶白,仍就前趕,攔路說道:

    「江小姐不要忙,聽我說完,再走不遲。我姓姜,是何家的兒女親家。因慕江小姐的才貌賢孝,知道今晚要趕回去,前山乃是必由之路,特地趕往相候。不知哪個壞人從中破壞,深怕我和你親近,明明前山路好走,卻教你抄小路。明是想躲開我們,不想我早料到,分出一人在山頭上盼望,反正兩條路總有一條要過。我家明是住在山後,其實只隔一條高山,等人最是方便。適才我正等得心焦,有人看見月亮底下遠遠跑來一人,和我打招呼,連忙趕來,果然不錯。你的輕功真好,差一點沒被跑掉。如今話已說明,可知我不是外人。快請到我家去,我還有幾句心腹話要對你談哩。」

    小妹先因姜氏領路改道,致與金紅相遇,她又落後未到,還在有點疑心她存心捉弄。

    聞言才知姜氏是早見及此,特意使己避開,不料仍舊遇上。見金紅攔路堵截,絮絮叨叨糾纏不休,好生不快,不等說完便變臉答道:「休說我在何家沒聽說起過你。就算你是何家親戚,怎不到何家去與我相見?似這樣半夜三更攔路拉扯,還說差一點被我跑脫。

    我又不該不欠,像什麼話!我和你素昧平生,談不到說心腹話。我去你家也須憑我願意,再者我有急事回家,也無工夫與人閒談,各自請吧。」說罷一閃身,奪路要走。

    金紅一聽口氣不善,想起避道行徑,分明胸有成見,早已受人蠱惑,對己厭惡。人家連親戚友情一概不認,話怎說得進去?再看小妹,本領不說,單那人品,竟比耳聞還強得多,月光底下看去,真和天仙一般美麗,如何捨得放過?偏自己被人間住,說不出一點理來,又恨又急,又氣又愛,不禁惱羞成怒,也把身子縱向前面,雙手把路一攔,忍著忿恨對小妹道:「江小姐,你當真聽人一面之詞,定要給我難堪,不留一點情面麼?」小妹見她如此強蠻,沒好氣答道:「你說的話叫人全不明白。我和你風馬牛兩不相干,無緣無故,有什一面之詞可聽?有什麼情面可講?半夜三更攔路纏夾不清,真個笑話!」金紅聞言,立即變臉怒道:「我留你少停,說幾句話再走,全是彼此為好。你偏上了人當,狗咬呂洞賓,不知好歹。乖乖跟我到家商量一樁事,只容我把話說完,願與不願隨你自家的便。否則你叫我這樣坍台,我就不客氣了!」小妹也自怒道:「真不講理也倒好哩。你不客氣,又當如何?」金紅笑道:「實不相瞞,我聽人說你能幹標緻,只為父仇在身不肯嫁人。一時可憐,想起我兒與你年貌相當,要娶你做個媳婦。休說我丈夫六指飛俠姜繼尚天下聞名,便我冉金紅的鴨嘴軟鞭和三支燕尾梭,也沒遇見幾個敵手。只你答應親事,不但我夫妻幫你大報父仇,還把你老娘請到我家養老,終身受用。

    你如不知好歹,我便親自把你抱了回去。」底下話說沒完,小妹已氣得手抖,怒喝道:

    「你這潑婦,還要亂說什麼!小姐有事在身,不與你一般見識,改日相遇,再要你的好看!」說罷,將身一縱,便由金紅肩側飛躍出去,飛步待走。

    小妹原是急於回家,又因金紅是何家至戚,寧甘忍氣讓退,不與硬爭。誰知金紅固執成見,看中小妹,非娶來做兒媳不可,自信本領不弱,哪裡能容小妹走去?一面高喊:

    「江小姐不要走!」一面早將多年隨身不離的看家兵器鴨嘴軟鞭由腰間解下,縱身追去。

    小妹聽她追來,暗忖:「這潑婦橫不講理,今夜如不叫她死心,早晚仍免不了糾纏,就此跑去也太示弱。」一眼瞥見路旁疏林以內地頗平曠,忙即縱進,喝道:「你苦纏不歇,當我怕你不成?」金紅笑道:「江小姐,並非我纏夾不清,實在看你人太好了。既不願隨我回家,如有兵器,可取出來,免得說我當長輩的欺你。」小妹喝道:「好不要臉的潑婦!你配做誰長輩,憑我一雙空手,也能教訓你一頓好的。有本領施展出來好了。」

    金紅畢竟行家,一見面便看出小妹身法得過高明傳授。心想:「此女定是聽了對頭讒言,早知我的心事,今晚事已鬧翻,只得硬做,休說勝她不了做人不來,便吃溜脫,明日被那賤人知道,也是一場莫大笑話。自家多年不曾和人交手,一個不巧立時丟人,全身本領只憑這條軟鞭,離了它怎能成功?她既嘴狂,樂得承受,反正能勝不能敗,且先擒回家中再說。只一成了我家的人便無所謂了。」心裡打著如意算盤,表面卻故意巧笑道:「聽說江小姐武藝高強,遇敵不用兵器,專以空手贏人。我且領教一回,看是如何?」小妹急於打發走了回家,聞言懶得答理,身於往後略退,丁字步立定,雙手一分,左掌齊胸平托,有掌斜立,使一個「托缽渡江」之勢,雙目覷準敵人,靜候進攻。金紅見她動作輕靈,娉娉婷婷立在當地,山風吹動,襟袖飄飄,越顯得丰神明嚴,絕世出塵,把愛和恨都到了極處,巴不得一鞭將她撩倒,抱了就往回走,口說:「江小姐,這是你自己說的,不要輸了賴口。」說罷,一抖手中軟鞭,便向小妹胸前點去。

    小妹先頗欺敵,及見敵人軟鞭長達七尺,一出手竟和筆也似直,才知不是庸手,立起戒心,不敢伸手硬奪,假作往右一閃,腳底暗中加勁準備。等那鞭頭鴨嘴讓過,倏地捨鞭撲人,朝前縱去,照準金紅右肩就是一掌。原來金紅這條軟鞭出自家傳,練得剛柔如意,神出鬼沒。這頭一下看是虛招,中藏不少變化,敵人如被點中固是受傷,如若閃避,頭鞭穿空,過了腰身立即拐彎,只一纏上,十有九跌倒被擒。小妹如非臨機變計,幾乎上來就受挫折。金紅見小妹往右閃,心還暗笑:「你雖刁滑,欺我軟兵器反手無力,怎知此鞭神妙?」念頭微動,同時手中鞭已用抖勁向橫裡纏去,剛待張口道:「著!」

    不料小妹捷如飛鳥,拔地飛來,急風過處,人影已在當頭。金紅自思必勝,力全用在鞭上,急收不轉,小妹又自反手方飛來,難於抵禦,不禁大驚,忙即縱避,已自無及,肩頭早被小妹一掌打中,尚幸應變得快。卸了點勁,否則這一掌其力甚大,不倒也必受傷。

    就這樣倒縱出去,身子還晃了一晃才得立定。當時羞惱急怒,大喝:「不識抬舉的小鬼丫頭,叫你知道老娘厲害!」隨罵隨將手中長鞭舞動,龍飛蛇掣一般向前打去。小妹因何家世交,行蹤又復隱秘,兵器無用,不需攜帶,雖有暗器隨身,畢竟想到金紅是何家親戚,不能不留情面,未便施展,雖然本領高強,無奈軟鞭這類長兵器,赤手空拳最是難破。金紅本來家傳絕藝,又橫了心,一條鞭使得風雨不透。小妹全仗身輕腿快,縱躍閃避,雖未打中,卻是吃力異常。

    金紅見小妹矯健滑溜,久戰不勝,中間又被打中兩掌,一時情急心狠,竟將身藏燕尾梭取出。那梭乃冉家秘製,其形扁薄,長只兩寸,頭狹尾寬,後有兩須,形如燕尾,分兩極輕,十三片為一套,不用時做一疊放在皮套內。可以聯翩同發,傷人不重,只是梭尖上有兩個小孔,中藏毒粉,只一見血,立時毒性發作,不出十步以內必要昏迷倒地,仍須本門解藥始能救轉。冉氏父女仗以成名。金紅手法之準更勝乃父,昔年外號又叫十三燕,便由此得來。因是小巧靈便,自幼帶慣,從不去身,平日軟鞭束腰,梭囊便附右邊帶上,成了裝飾,當晚恰好用上。滿擬小妹本領任怎高強,這一發十三燕尾梭也難閃躲。不過心愛小妹,還想她做兒媳,不願傷她面部,只想在腿臂等處打中一下,等人一迷倒便由愛子抱回解救,醒過後再用甘言逼她允婚,梭取到手,忙喊:「我兒快來!」

    一面揚梭待發。不料手才一揚,猛聽對面有人怪聲怪氣的喝道:「我家有個醜丫頭,找不著小老公,恰好你正找媳婦。你那乖兒子已被我搶回去,準備做姑爺了。」

    說時遲,那時快!金紅手中梭已然發出三片,那發話人也聲隨人到,落在當場,手伸處全部接去。小妹一聽聲音,便知來者正是葛鷹,好生驚喜。這時葛鷹衣衫不整,步履歪斜,說話本就粗聲怪氣,酒後再短著一個舌頭,一身都是醉態。尤其是臉上還戴著一副黑面具,頭大面具小,也不知怎麼結束的,臉只遮住口鼻等處,露出一頭亂髮和兩隻的的有光的鷂眼,身相端的又醜又怪。金紅倒被他嚇了一大跳,知非善與,話未聽清,小妹又未與來人招呼,摸不準是何來路,忙即住手,方要答話。葛鷹已指小妹道:「你這女娃兒是什麼人家的?半夜三更出來和人相打。鴨子頭是好吃的麼,我招了姑爺,你要在此地耽擱我和親家母講親事,我便對你不客氣。還不快走!」小妹一聽口氣,料他隱跡來此解圍,不願對方知底,立即順風收帆道:「是她瞎纏不清,誰願和她動手?老伯伯既要和她攀親,我走了。」說罷將身一躍,便向林外縱去。

    金紅一見發了急,忙喝:「小鬼丫頭往哪裡走?」待要追去。葛鷹只一閃身便攔在前面,笑道:「親家母追她作什?趁此無人,我兩家頭商量親事吧。」金紅又急又怒,大喝:「你這醉鬼,如何來此搗亂!難道你就不知六指飛俠姜繼尚。十三燕冉金紅夫妻兩人的厲害麼?」葛鷹還未答言,旁邊樹後又有一小孩口音哈哈笑道:「你夫妻四隻手,才比人多出一個指頭,就要吹牛氣,攔路搶親,那一隻手要生出七八個指頭的老人家,不是人也吃得了麼?你那寶貝兒子,什個好物事!也只有我師父看他得中。要照我看,只配給人家倒倒馬桶,什人要他?」還要往下說時,葛鷹喝道:「親家母問我話,還沒回答呢,要你小鬼多開口!」

    金紅聞言,才想起適才叫兒子暗中相親,後來曾見他掩進林來藏身左側樹後偷看,怎喊他不見答應;這醉鬼行藏詭秘,看身手著實是個會家,所說雖像醉話,多有骨子,莫非我兒真個吃了他虧不成?想到這裡好生惶急,不禁把追小妹的心思全都打掉,忙喝:

    「你這醉鬼說話顛三倒四,到底你叫什名字?因何來此笑鬧?」葛鷹笑道:「我雖喜歡吃兩盅,人滿明白,不似你糊塗心腸。不是對你說過,因我朋友屋裡有個丫頭,本事著實比你兒子強得多,長得醜點。適才由此路過,見你正在強討親,你說得天花亂墜,人家偏不情願,我想你那兒子和那丫頭,一個夯一個丑,兩家頭剛好扯直。你這樣著急討媳婦,對這自送上門來的大媒一定情願。不過那丫頭從小沒娘,我朋友一向拿她當女兒看待,年紀雖有三十多歲,早就該出閣,但她心高氣大,差一點人還看不上眼,再說女兒家要到男家來相親,也失點身份,因此我叫徒弟把你兒子抱走,明早趕到南京給那丫頭看看。怕你老夾纏別人,多費氣力,特意告訴一聲。話雖這樣,你先不必高興,女家看你兒子沒出息,還不定情願不情願呢!情願更好,要是不情願的話,包退回人,請你放心。再會吧!」說罷便要轉身。

    金紅原因看出來人不是好相與,打算問出來歷再行相機應付,一聽兒子竟真被人劫走,難怪沒有應聲,這一急真非同小可!來時丈夫說:「這樣行徑有傷體面,一個不成,傳出去是笑話。」再三攔阻。負氣同了兒子出來埋伏堵截,不料會遇上這類逆事,想不叫知道也不行了。當時急怒攻心,一撮口,先是一聲極尖長的口哨,一面怒喝:「醉鬼休走,還我人來!」話隨身起,搶上前攔腰就是一鞭。因覺強敵當前,特把實招虛用,等敵人縱避才將絕招使出,同時再發手中燕尾梭,自料絕無敗理。誰知葛鷹好似醉後疏神並未躲閃。金紅見鞭已打中,越認為必勝,使足力量,右手一抖,以為這下敵人勢非倒地不可,誰知竟是紋絲不動,心中一慌,趕忙手一緩勁將鞭掣轉,腳底一點勁退縱出去,落地時又將右手燕尾梭似雪片一般朝葛鷹打去。

    葛鷹立在當地並未追趕,見梭飛到,將手往前一探,接連撮了十來下,一片嗆嗆微響過處,全被接去,哈哈笑道:「你為什麼這樣心急、人家不一定願意不願意,你就要我把定禮帶了去麼?有心還你一樣,又怕你吃不消,算了吧。」說罷回身,步履歪斜又要走去。金紅知遇魔頭,打了兩聲哨子,救兵不到,這一來沒了主意。要打決非對手,想退下去,愛子尚在人手,如何能捨?急得通體汗流,心和油煎一樣。眼看敵人已將走出林外,如被走脫,姓名來歷全不曉得,以後何處追尋?想了想,只得老著面皮高喊道:

    「老英雄請留一步!我有話說。」葛鷹先未答理,金紅且追且喊,又喊了幾聲。快要追上,葛鷹才回頭答問道:「你喊我作什,莫非你嫌那定禮太輕,想換一樣帶去麼?」金紅強耐著心氣,賠笑答道:「老英雄不要取笑,適才恕我眼生,多有冒犯。到底你老人家貴姓大名,因何與我母子為難?還望說個明白。」葛鷹笑道:「有什不明白?剛才不都說過了麼?親事說成,少不得明媒正娶,此時間我姓名,難道怕我把你兒子拐走了麼?」

    金紅見他只是一味詼諧,又不述說姓名,忍不住發急道:「我夫妻隱居多年,自問與你無仇無怨。就照你所說,是真給我兒子做媒,也須兩廂情願。這樣硬做,將人搶去,是什麼道理?」葛鷹哈哈笑道:「這還不是跟你學的麼?你說我硬做,那麼剛才你為什麼攔住人家孤身女子,強說親事呢?」金紅料定敵人是小妹一面,不是適才逞強提親,決無這場波折。被人間住,無話可答,方自發急。葛鷹道:「你既不願,也倒好說,不過兒女的事須問本人,你的兒子如若願意,你卻做主不得。」金紅想不到他轉口如此容易,慌不迭答道:「那個自然。我兒子不願。不信你把他叫來,當你面問。」

    葛鷹還未開口,那小孩又在樹後答話道:「師父,這種繡花枕頭,什人肯嫁他?剛才我才問幾句,便急得要哭,大約這樣大還吃奶奶呢,一刻離娘不得。你叫我帶他上南京,你自家又不去,走到路上要哭起來,實在討厭,我已放他逃走。師父就這樣拉倒吧。

    只要現在兩廂情願,將來踩子梅醬不要緊,送上門去相親,人家看不中再送轉來,往返須兩千里,何苦叫小囡坍台,罰我吃這種白累!」葛鷹喝道:「小鬼這懶骨頭!也不告訴一聲就將人放掉,停歇再來問你。」隨對金紅道:「你那寶貝兒子連我徒弟都看不上眼,這媒我也懶得做了。照你所說,你夫妻好像有點名氣,像這種有人養無人教的兒子,要想攀親,最好量量自己家是什麼作料,不要仗勢欺人。只要兒子教得好,我既管了這場閒事,早晚給你做個好媒便了。」

    金紅聽他師徒一明一暗互相譏嘲,愛子未見,所說虛實難知,即不便過於示怯追問真假,又不敢發作,正生著悶氣,暗中憂急,忽聽對方又拖尾巴,將來還要做媒,又自驚心,慌不迭氣忿忿答道:「我兒子沒出息,讓他去,礙不著你們什事,這個免勞照顧。

    我夫妻也沒什名氣,不過向來敢做敢當,從不藏頭露尾,鬼頭鬼腦,暗放陰刁。我知你們必與江家丫頭一黨,才出來幫一腔。好的將姓名來歷留下,便佩服你。」葛鷹笑道:

    「你當我怕你夫妻不說麼?我的姓名本想不說,就一定不說。好在我的脾氣什人都曉得,什事都自己做,與人無干。今晚原想隱過,到底仍隱不住。你是自家糊塗,你剛才吹了幾回哨子,為什不見一個救兵,回去問你丈夫,就曉得你寶貝兒子已然回家。這些小鐵片還你,以後少用為妙。幸碰著我,要是別人,坍台更大了!」說罷,將所接燕尾梭擲向地下,轉身便走。跟著便見樹後縱出一條小黑影,追上前去,微聞嘲笑之聲,其行如箭,轉瞬沒入前面黑暗影之中。

    金紅眼看敵人從容同行,無可奈何,生平幾曾吃過這般大虧?越想越恨。呆了一會,猛想起兒子始終未見,丈夫也未出援,又驚又急,不顧生氣,忙急往家飛跑。剛一轉身,便聽愛子在喊「姆媽」。定睛一看,果是愛子薑紹祖,由回路小徑上如飛跑來,忙迎上前去,一把摟在懷裡,間道:「乖兒子你在哪裡?怎喊你聽不見?當真被老醉鬼捉去了麼?你從家裡跑來,可曾見你爹麼?」紹祖聞言淚眼直轉,忿然答道:「姆媽,說出來真個丟人,都是我自家不肯學好用功,累得爹娘惹氣,丟人吃虧。我已和阿爹說了,明早就要出門,尋好師父練本事,家主婆我也不要討了。」

    金紅驚問何故,紹祖拭淚一說前事。原來金紅母子算計小妹當晚必歸,埋伏在要路口上。後來看出小妹改道出山後,金紅迎頭堵截。當爭鬥時,紹祖隱身樹後偷看小妹,美麗絕塵。正自心愛,猛覺腦後有人摸了他一下,回頭一看,面前站定一個小黑人,頭戴面具,甚是猙獰,身又瘦小,暗影中看去,直和廟裡小鬼相似,不禁失驚,脫口要喊。

    黑人已伸手朝肋下點到,想要抵禦,通體已然麻木,不能言動。小黑人便將他抱起,走不多遠,有一醉人在彼等候,也戴著一副面具,說是要給紹祖做媒,明早由小黑人將他送往南京相親,醉人隨往林內走去。小黑人將他放下,去了一會回轉,又將他拍醒,說那相親地方太遠,女貌奇醜,卻有本事,問是願去不願。紹祖先想逃跑,無奈小黑人甚是機警,稍有動作立被點倒,白受一頓極難堪的挖苦,除了就話答話,連想呼救都難。

    最後無法,只得力說不願,小黑人才將他送回家去。

    走到半路,正值六指飛俠姜繼尚由家跑出,人卻藏在附近樹林以內。不知怎的被小黑人看見,告訴紹祖:「你阿爹在路旁樹後,你只去尋他。如往尋娘,我依舊把你點倒帶走。」說罷自去。照他所說,果遇乃父,好似又急又氣,聽乃母連打哨子,只氣得直頓足,也不出援,見了紹祖,舉手要打,歎了口氣,又收回去,紹祖最怕父親,嚇得站在一旁不敢作聲。姜繼尚隨悄聲對他說:「今晚來人名叫七指神偷葛鷹,雖是何家住客,但你姻伯以前與他原無交情,此次留住必有原因。此人是我生平第一剋星,決鬥他不過。

    都是你娘不好,硬要逼那江家女子做親,才致惹出這事。我如出援,丟人更大,只好在此乾著急。」紹祖聞言,幾番要往尋母,俱吃乃父阻住,想起事由己起,和適才許多羞辱,越想越愧,立志明日出門尋訪名師,學成武藝以雪此忿。正和乃父述說心志,忽聽乃父道:「事情完了,這還是好,快見你娘去吧。」紹祖忙即趕去,果見乃母回轉,母子見面。金紅聽完前事,才知醉鬼竟是葛鷹,也嚇了一身冷汗。回去見著丈夫,自不免一場爭論。且不說紹祖明日尋師之事。

    再說小妹聽出葛鷹語氣,忙則抽身,順著小徑走不多遠,忽見半山上縱落一人。先還疑是金紅家中幫手,定睛一看,正是姜氏,滿面俱是笑容,近前說道:「妹妹你走錯路了,快隨我來。」隨領小妹上山,越過山脊。小妹認明日間來路所經,便問:「世嫂適才何往?」姜氏邊走邊悄聲答道:「我因娘家有人送信,說晚娘要攔路說親。心想她雖不好,關係著娘、婆兩家面子,日後你又要常來常往,不願你們傷了和氣。打算領你避開,明早我自和家父說去。特意叫我那一個在山前正路登高窺探,以備臨時改道,親自送你抄山後小路出去。你如走得稍慢,走到適才小山環,翻出山前,渡過一條山澗,略繞里許,便連前後兩條要路全都避過。那裡有峭壁遮眼,他母子雖在山脊睬望,也看不見,不就沒事了麼?偏你有本領,先要客氣,不肯施展,後來又搶在前面。我正愁你要把路走錯,你世哥忽然翻山跑來,說我家住的那位葛老先生,同了新收徒弟黑摩勒,為護送你,也相繼追了下來,並還趕在你的前面,叫我夫妻回去。我終不放心,獨自悄悄趕來。不想我晚娘如此不講理,害我爹爹丟此大人,真叫人難過。當她取出燕尾梭時,我躲在一旁偷視,正替你擔心,想縱出去,那位葛老先生已自出現。這事絲毫與你無干,你始終退讓,她苦苦糾纏,連手都未怎還。見了家父,我自會說。你如因此不常來,卻對不起我了。」

    小妹耽擱了一陣,越發歸心似箭,聞言隨口應了,便謝姜氏,催她回去。姜氏執意不肯,直送小妹到了虞家村口,方始辭別。小妹因恐陶元暇見面不便,也沒邀她到家小坐,竟自回轉。到家見母,江明已早回轉,陶元暇剛走不久,寶石也取出帶走,行時囑咐小妹住在虞家最好,何家也可常去,不可再行移居他處。小妹只差一腳,沒有遇上,好生後悔。再問江明,答說:「師父事情已完,就在當夜取寶石回山。我在此也無多日耽擱。黑摩勒已然尋到,聚了半日,甚是投緣,約為異姓兄弟。他今晚往見新師七指神偷葛鷹,履命之後,明早便來登堂拜母,並見姊姊。司空師叔尚有他事,約等葛鷹師徒去後,才能約了何世叔同來。小鐵猴侯紹昨日和鐵扇子打了個難解難分,後來因是目光不濟,眼前吃虧,幸得黑摩勒將敵人利器盜去,司空師叔再在暗中相助,將鐵扇子引開,勉強算是佔了上風。自覺鐵扇子厲害,以後決不甘休,恐他約人尋仇,自己敵不住有誤死友之托,趁著司空師叔在此,料無什事,連夜趕往杭、嘉一帶尋一好友,以備萬一去了。」小妹因未見著陶元曜,好生懊喪不置。舜民在座聞得黑摩勒明日要來見江母,因聽堯民說他小小年紀本領高強,直似空空、精精一流人物,好生喜歡,忙命人當時通知堯民、良夫。新民三人,一面傳話廚房,準備盛筵相待。大家談了一會,分別安眠。

    次日江明見堯民備了酒席,惟恐黑摩勒來晚錯過,自家面子不好看,一早起便趕去送信,一路飛跑,到了何家一打聽,黑摩勒已然出門,料他是往虞家,不知怎的沿途未遇?忙又趕回。到家時已傍午,一間小妹,說:「虞堯民等俱早到來,只黑摩勒未到。」

    江明不好意思往前廳去,急得又到門外觀望,才出村口便見黑摩勒穿著一件長衫,由去方巖那一面匆匆走來。心中一喜,忙迎上去,拉住說道:「你往哪裡去了?今早我到白雁峰何家去尋你,說你早走,趕回你也未到。虞家舜民二哥,因聽大哥堯民說你如何俠氣,有本領,聽你要來非常高興,今午特備上好酒席,專為請你和我老娘,還約了堯民大哥和一個姓魏、一個姓錢的朋友作陪。如今人都齊了,靜等你到吃酒。幸虧你來,不然我才丟人呢!」黑摩勒聞言喜道:「虞舜民他請我麼?我今早出了點事,正想去尋他呢。」江明忙問:「什麼事?」黑摩勒道:「這個不忙說,先引我見了老娘,等我見過舜民之後再說。」

    江明道:「前面已來催請娘和姊姊兩回了。我娘因堯民大哥尚是初見,想你到先見之後,再同出去,免得當眾行禮不便,還在後園等著你呢。」說時忽有虞家心腹人跑出,朝江明請安道:「江少爺,江老太太和小姐已到內花廳,叫小的來看。客人到來,不必再到後園,請到花廳入席吧。」江明笑道:「這倒省事。」便對黑摩勒道:「小哥哥,我們一同去吧。」說罷,二人並肩而入。下人早跑向前去通報。舜民因江氏母女不見外人,這次請宴,還是虞妻再三勸說:「座無外客,除長兄堯民外,魏、錢二人俱是心腹患難、通家之好,況和司空曉星、黑摩勒俱都熟識。席又設在花園前廳以內,服役都是近僕,外人不知。」小妹方始允諾。

    花廳隔前門有好幾層院落,黑摩勒見院進既多,房舍陳設無不華麗精美,多半初見,笑道:「虞氏兄弟,幸是預先知道他們世家大族,富而好善。如換旁人,我一定當是許多民脂民膏,不偷他兩回代做點好事消災才怪呢。」江明因各院落中多有憧僕往來伺候,恐被聽去,忙悄告道:「哥哥說話當心,不要如此隨便。」黑摩勒笑道:「那有何妨、你還說要學我,連說話都小氣,這樣如何能行?本來我就任性,新近師叔又叫我拜了這位賊伯伯做師父,你等過兩年再看,脾氣還要怪呢。」江明雖少歷練,到底在黃山讀了十年書,陶元耀又常指點曉渝外面的事,頗不以黑摩勒之言為然,悄聲笑說道:「黑哥哥,話不是這樣說。為人言行,須看地方事體。我們只管遊戲三昧,卻不可任性胡來,毫無檢點。聽師父說,天下能人甚多,好壞都有,過於放浪形骸,便成了故意做作,反為識者所笑。」

    黑摩勒方笑他酸,未脫頭巾氣。花廳諸人聞報,舜民是主人,又都受人救助之德,俱都趕迎出來,分別禮見,迎接進去。江明引了黑摩勒拜見江母,並與小妹、虞妻、蘭珍三人一一引見落座。黑摩勒幼遭孤寒,小小年紀學成一身驚人本領,在江湖上跑了兩年,不曾遇見過敵手,越發心高志做。因在平日喜歡拯濟孤窮,無形中便把富貴中人視若芻狗。對於虞氏弟兄,雖有曉星先入之言,知是世宦中通人,富而好善,不同流俗,也不過去了厭惡,本心不怎重視,所以一進門便肆無忌憚,隨心開口。誰知到了花廳,賓主相見之後,才漸漸覺出在座諸人各有各的言論風度。休說堯民弟兄舉止端凝,那一派雍容閑雅的氣家與眾不同,便魏、錢兩人那樣舉止安詳,語言雋雅,也非尋常所遇專一咬文嚼字搖頭晃腦的酸丁腐儒所能夢見。至於幾位女主人,更是莊重溫和,端麗嫻雅,說不出一種華貴高潔的風標。回頭自己,一身都是野氣,由不得把來時的鋒芒收斂起來。

    江明初次出世,見著外人有點口鈍,又受小妹叮囑,恐怕脫節貽笑,不多開口。黑摩勒自慚形穢,再一矜持,把一肚皮放肆話全嚥了回去,反倒無話可說。還是良夫聰明機智,看出黑摩勒矜持之狀,先借稱謝為由,漸漸引到江湖上行徑,談風既好,見識又高,恭維又很得體,甚合黑摩勒的脾胃。幾番引逗,黑摩勒大為投機,方始由拘泥難受轉為興高采烈,以往輕視文人之習也全都改去,變成衷心敬服,只管因話答話,不再似前放肆了。談不片刻,下人來報開席,賓主隨往中間席次。江母以次,男女分別落座。

    虞家酒菜本極精美,黑摩勒和江明俱都愛酒,吃得甚是歡喜。席終之後,舜民又把黑摩勒邀至後園江母房中坐談。江明問起黑摩勒來晚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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