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連環 正文 第 七 章 多情餘恨
    桑瓊輕抉白衣女郎香肩,仰面闔目,也激動地滾落兩滴酸淚,剎那間,意念飛馳,片片往事,像輕煙般掠過心頭。

    童年的回憶,溫馨而雋永,是那麼清晰,深印在腦際,令人永難淡忘。

    記得十年前,他年甫十一,母親早逝,父子相依為命,那時候,還沒有所謂「武林四大世家」之說,而金陵臥龍莊,也僅只初露聲名,父親桑震寰,以一柄青猊劍,廣交天下英雄俊彥,金陵城中,藏龍臥虎,其中一位最為父親傾心交往的,便是歐陽天壽。

    當時歐陽天壽也因中年喪偶,膝下僅有一女,名叫歐陽玉兒,比桑瓊小三歲,歐陽天壽和臥龍莊主桑震寰既屬知交,彼此遭遇又頗相近,英雄識英雄,兩家交往極密,幾乎無日不聚,桑瓊和歐陽玉兒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也就終日攜手並肩,遊玩好戲,宛如親兄妹。

    凡是認識歐陽和桑家的人,誰不認為這一雙小兒女乃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其時,歐陽天壽和桑震寰心中,也同樣默認這正是天定良緣,只是誰也沒有先說出口而已。

    誰知有一次,歐陽天壽和桑震寰聯袂西遊,返來後,兩人之間卻突然冷淡下來,足有半月之久,互相絕了交往。

    這意外的變化,兩小自是苦思不得其解,桑瓊不時纏著父親,詢問「為什麼玉兒妹妹不再到咱們家來玩了?」桑震寰卻總是支吾其詞,不肯明言。

    後來,實在拗不過愛子的糾纏,桑震襄乃苦笑說道:「孩子,你既然離不開玉兒妹妹,爹就托人去歐陽家提親,把你玉兒妹妹娶回來給你做媳婦,終年陪著你,這樣可好?」。

    桑瓊聽了這話,一時驚喜交集,半癡半傻地問:「娶了她回來,她就永遠不再回家去了,是不是?」

    桑震寰:「哈哈大笑道:「那還用說嗎?將來她就是咱們家的人,自然不再回家去了,真是個傻孩子。」

    桑瓊年方十一歲,哪知許多道理,當時高興得跳了起來,連連催促父親快些托人提親,桑震寰果然便重托一位門下清客,前往歐陽家說媒,萬不料那位清客去了半日,竟悵然而返,只帶來歐陽天壽一句話:「聯姻固所願意,但一則孩子還小,二則歐陽家只此一女,必須入贅。」

    桑震寰聞言勃然而怒,冷笑了兩聲,道:「他只有一女,難道咱們桑家就該斷了香火?

    這事從此體要再提了。」

    轉面又對桑瓊道:「大丈夫何患無妻,好孩子,要提得起放得下,把心思多用在練武上,替爹爭口氣。」

    桑瓊沒有出聲,從此果然專心練武,他不想叫爹爹失望,因為他深知父親望子成龍,對他寄望是十分殷切的。

    提親未成,兩家更加斷交息游,竟若路人,沒有多久,歐陽天壽舉家北遷,在燕京創設「天壽宮」,短短八九年,聲譽日隆,居然一躍而為北五省武林盟主。

    八九年中,兩家始終未通音訊,桑瓊看得出父親心情一天比一天憂鬱,一身武功,也盡都荒廢,他漸漸成人,心裡雖然惦念兒時伴侶,卻絕不敢再在父親面前提起。

    第九年春,尚在壯年的桑震寰突然一病不起,病重之際,把桑瓊叫到榻前,含淚說道:

    「孩子,這些年來,、爹知道你仍忘不了你那玉兒妹妹,但此事已決無成功可能,你是爹的好孩子,就聽爹一次話,天涯何處無芳草,盡快把她忘了吧!」

    桑瓊不願父親在病中多增憂煩,只得默默頷首。

    桑震寰長歎了一聲,又道:「爹練功失慎,真氣走岔,沉痾難愈,自知不久於世,所以,已替你文定了桂家女兒,趁爹還活著,早些迎娶,也讓爹了卻一樁心願,桂家雖非武林中人,但那女孩子卻是金陵城有名才女,將來相夫教子,當可無慮,你願意嗎?」

    桑瓊淚如雨下,突然脫口道:「孩兒年紀還小,這件事,還是等爹病癒再說吧!」

    桑震寰臉色一沉,不悅地道:「你的意思,是要等爹斷了氣再說?」

    桑瓊忙跪了下去,泣道:「孩兒不敢如此不孝,一切但憑爹爹作主就是。」

    桑震表這才安慰地點點頭,道:「既然如此,你就立即擇日迎娶,爹要親眼看著你迎娶成禮,才死得瞑目。」

    可憐桑瓊滿心委屈,無處傾吐,還須強作笑顏,安排迎親之事,回到房裡,自己用棉被堵著嘴,盡情痛哭了一場,迎娶前數日,更終宵輾轉床第,夜夜以淚洗面,白日卻仍得支撐著在父親榻前承歡,其間苦況,唯有自知。

    迎親之日,臥龍莊盛宴達旦,賀客盈門,但大家心裡都隱藏著一個無法理解的疑問

    是什麼原因,使得東莊和北宮反目?

    這也正是桑瓊心底埋藏很久的疑點,可惜一直沒有求得解答的機會,新婚第二日,老莊主桑震寰真的便與世長辭了。

    他病得怪,死得也怪,照說,一個具有深厚內功的武林健者,豈會壯年便遭夭折?當然其中必有原故,只是秘密已隨屍骨埋地下,再也無法發掘得知了ˍ。

    桑瓊哀傷逾恆,含淚殮葬父親,心灰意懶,整整難過了一兩月,所幸桂氏夫人果然賢淑,百殷慰勸,才漸漸收斂悲懷,毅然繼承亡父遺志,以二十歲英年,接任東莊莊主大位。

    其後一年,他逐漸發覺桂氏夫人潛在的美德,夫妻相敬相愛,情感日增,這才將思念歐陽玉兒的心,慢慢淡去……

    豈知上天偏好捉弄,桂氏夫人由於他的好大喜功,缺乏衛護,終於含恨而歿,而正當他悔恨欲絕之際,竟又在此追蹤太陽谷人馬途中,突然遇上了兒時伴侶歐陽王兒,隨著歐陽玉兒蒙面白紗的扯落,他的一顆心,直如墮入五味缸中,酸、甜、苦、辣……一齊湧上心頭。

    他瞑目良久,才輕輕推開懷中的北宮彩燕歐陽玉兒,黯然一歎道:「玉兒妹妹,十年來,你還好麼?」

    歐陽玉兒仰起淚臉,幽幽道:「好什麼,這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你,幾次要往金陵,都被爹阻住,我也不懂他老人家是什麼意思,每當我提起你,他老人家就不願多談,直到桑伯伯去世了,爹才對我放鬆了些,可是,那時你已經娶了嫂嫂……」

    提起亡妻,桑瓊突然暗暗一震,頓時從迷亂中驚醒,腳下疾退一步,垂首道:「是的,我就在先父去世那一年娶的親,那……那是先父的意思。」

    歐陽王幾點點頭道:「我知道,可是……」。話至此,忽然語氣一轉,柔聲問道:「聽說嫂嫂是金陵才女,她對你好嗎?」

    桑瓊目蘊淚光,道:「如芳雖非武林中人,但,她的確是位好妻子……」

    歐陽王兒赧然低頭,南哺說道:「我猜,她一定比我好,據說她琴、棋、書、畫,無不精絕,不像我終日只知舞刀使劍。粗野橫蠻……」這些話,似自語,又似羨歎,語聲呢哺,幾乎不易分辨。

    桑瓊只覺她嬌憨之態,一如十年之前,心裡不期微震,忙道:「玉妹妹快不要這樣說,你是女中丈夫,北宮五燕這個名號,武林中何人不知,如芳她不過是個纖弱女子…——,」

    歐陽玉兒粉頰上突然泛起一抹紅暈,側目掃了桑瓊一瞥,話鋒忽又一轉,嫣然道:「瓊哥哥,你還記得咱們小時候在玄武湖採蓮蓬的事嗎?有一次,船翻了,我們兩個都落在湖中,後來被人救起來,我卻從湖底抓起一樣東西,那件東西,你還留著嗎?」

    桑瓊微微一笑,探手襟底,解下一件佩物,道:「你說的是這個?」

    那是一付通體晶瑩的玉製連環,雙扣相連,叮叮作聲,身琢製作十分精巧,是用一塊整玉雕琢而成,兩隻碧綠的環兒上,刻著四句詩句:

    「雙扣玉連環,恰似妾與君,

    記此綿綿意,永世不離分。」

    歐陽玉兒接過連環,低頭把玩,熱淚又復滾滾而下。

    那次墜湖,她糊里糊塗從湖底抓起一把爛泥水草,這付連環,赫然就在其中,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自是不會懂得詩中含意的,只因有「永世不離分」這句,她才堅持送給了桑瓊,想不到一隔十年,連環仍然無恙,人事卻已全非了。

    桑瓊見她目注連環,默默落淚,一時也感觸萬端,喟然說道:「自別玉妹,這付送環朝夕未離身畔,十年來,每每睹物思人,兒時情景,恍如昨日,可惜逝去的時光,已經不再回來了!」

    歐陽玉兒霍地揚起頭來,問道:「嫂嫂她知道這件東西的來源故事嗎?」

    桑瓊淒楚一笑道:「她………自然知道。」

    「那麼,她沒有不高興?」

    「她不是善妒的俗婦,怎會不高興?而且,她對玉妹也十分傾慕,常常自怨無緣一見。」

    歐陽玉兒感歎一聲,一面親手將連環仍替桑瓊系回腰際,一面安慰道:「這麼一位賢淑的好人,竟會天不假命,上天也真大無情了,不過,逝者已矣,縱或伉儷情篤,長留憶念固可,假如因此頹墮自毀,卻是不應該的,瓊哥哥,不是我責怪你,你在飛雲寺中,一時心灰,竟將辛苦練得的一身內功毀去,仔細想想,那是多麼傻的事啊?」

    桑瓊惶然頷首,無言以對。

    歐陽五兒緊接著又道:「我去遲了一步,費盡唇舌,凌鏡大師才讓我見你一面,那時你昏睡未醒,臉上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我又怕又急,只恨不能以身相替。後來你忽然被人劫走,我又急急攜帶青玀劍,一路追尋下來,昨天在合肥城外林中,目睹你的面貌,越看越像,卻不敢相認,不得已,只好假用你們幫中秘議的圖記符號,將你引到這兒來……」

    她說到這裡,無限憐惜地仰望桑瓊,秀眸之中,充滿柔情,輕輕又問:「這些日子,你覺得內腑之間有什麼不舒服的感覺麼?」

    桑瓊搖頭道:「沒有。

    歐陽玉兒鬆了一口氣,道:「這就好了,凌鏡大師在你真氣破散之初,已用少林至寶大檀丹替你護住心脈,如再能在百日之內,尋得一種「千年冰蠶蛹』,並且由三位修為深厚的高人協助,你還是可以續接心脈,恢復內功的。」

    桑瓊聞言微微一驚,內心不禁閃現一縷希望的火花,但他卻極力壓制住激動,沒有表示出來。

    歐陽工兒又道:「我已一再打聽『千年蠶蛹』的出處,可惜這東西太難找了,許多人聽都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不過,我想既稱『冰蠶』,書上又說是『海人所獻』,這東西如非產於北方冰天雪地中,一定就在海底了……」

    桑瓊苦笑道:「這種希罕珍物,天下之大,何處可得,玉兒妹妹一番盛意,愚兄永銘不忘,只是天意如此,實在不必再徒費心力了。」

    歐陽王兒道:「我卻不甘心認命哩!」短短八個字,說得好不堅強。

    桑瓊忽然感到一股暖流,起自心靈深處,怔怔地望著歐陽玉兒,似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他的手,不由自主又觸摸到腰際那枚工制連環上,環上餘溫猶存,心想這件飾物,不知何年何代?哪一位多情少女?曾經用來贈送給自己的意中人的?……「雙扣玉連環,恰似妾與君……」這是何等誠摯的心聲啊!可惜如今雙環依舊,人兒卻不知何處去了……

    玉兒妹妹當時偶獲此物,偏要送給自己,情深一如此環原主人那位少女,然而結果……

    唉,難道此環乃是不祥之物?

    回憶往事,彷彿如夢,桑瓊一陣傷感.悵惘莫名。幾乎淚下。

    歐陽玉兒並未注意到桑瓊神色的模樣,接著又嫣然笑道:「俗語說:吉人自有天相,我正愁千年冰蠶蛹無處可覓,卻意外得到了另一件東西,也許它對你恢復功力有些幫助,瓊哥哥,你看i

    說春,從懷裡取出一卷紙軸,含笑遞給桑瓊。

    桑瓊詫問道:「這是什麼東西?」

    歐陽玉兒笑道:「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你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桑瓊心不在焉地展開紙軸,低頭一看,不禁駭然一跳,原來那軸中竟是一軸奇怪的圖畫,畫上一名全真,背外面裡而坐,只見背影,不見面目。

    他連忙舉手揉揉眼睛,凝神端詳,一點也不錯,正是六指臾侯昆揚給他看過的那幅「武庫藏珍秘圖」。

    這一剎那,桑瓊心潮起伏,臉色連變,許多可怕的聯想,飛也似湧集心頭。

    歐陽工兒只當他是被突來的驚喜所激,含笑從幾上取來一付燭台,引火點燃,又將那張畫像,放在火上烘烤了一遍,然後翻轉畫像,笑道:「瓊哥哥,你再看看這是什麼?」

    那紙軸背面經火一烤,赫然呈現出另一幅圖畫,細看之下,乃是一片汪洋大海,海中散佈著六七個島嶼,其中一島較大,形如雞冠,上有五座山峰,排列成五指形狀,當中最高一座山峰腳下,寫著四句揭語;

    「飛泉之腹,

    五峰之最,

    東海之濱,

    仙鶴之唳」

    不用再猜,圖上島嶼和揭語所示,分明就是前輩武聖逍遙羽士遺下的「武庫」地點,也就是武林人物不惜浴血爭奪的秘圖寶藏所在。

    歐陽玉兒國注桑瓊,淺笑說道:「我本來不想尋求什麼武庫寶藏,但是,聽說前輩武聖逍遙羽士生前,不單武功通玄一而且精於醫理,或許他那武庫之中,也遺有幾種罕世難求的靈丹妙藥,對你的續接心脈有所稗益,所以,咱們不妨照圖上顯示的地方去試試……」

    桑瓊未等她把話說完,突然粗魯地搶著喝道:「你這份藏珍圖,是從哪裡得來的?」

    歐陽玉兒哪知究裡,聞言一愣,笑道:「你是疑心這是太陽穀麥家兄妹弄去的那份圖嗎?那就盡可放心,這一幅,是道地的真品。」

    桑瓊臉色漸漸變得陰沉,然而歐陽玉兒猶未警覺,揚揚黛眉,笑著又道:「我起先也險些上當……聽說麥家兄妹在萬梅山莊奪得秘圖後,已經連夜趕往川西邛崍落鳳峽去了,瓊哥哥試想,那前輩武聖逍遙子既然號稱『東海羽士』,生平僅在大江南北行道,從來沒聽說足跡到過邛崍,他的藏珍武庫怎會反在川境呢?由這一點推測,秘圖真假,不問自明,可笑麥家兄妹竟連這淺顯的道理也想不到……」

    她只顧津津而道,偶一抬目,才發現桑瓊的臉色已經一片鐵青,連忙住口,訝然問道:

    「瓊哥哥,你怎麼了?」

    桑瓊嘿地冷笑一聲,滿臉俱是不憤之色,冷冷道:「沒有什麼,我只是覺得天下有許多事,難以常情論斷,這……未免太叫人寒心了。」

    歐陽王兒一驚,迷惘道:「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桑瓊喟然道:「不懂最好。玉妹妹,造化弄人,重逢已晚。你不該還對我這麼好,你應該怨我!恨我!永遠不要再理睬我才對……」

    歐陽玉兒粉面失色,急忙舉手掩住他的嘴,顫聲道:「瓊哥哥,不要這麼說,我們之間,永生永世也沒有可怨可恨的。」

    桑瓊痛苦地搖搖頭道:「但是,你我兩家之間,卻早已藏著隱恨,你爹和先父本來那麼知己,一次仙遊返回金陵,為什麼會突然疏冷了呢?我一直苦思了十年。想不出其中原故,現在才豁然貫通,原來當初你爹堅持入贅,只是藉口,他,根本就不願咱們兩家聯姻……」

    歐陽王兒失聲道:「瓊哥哥,求你不要再說下去了!」

    桑瓊目蘊淚光,喃喃道:「我不但要說,也許有一天。還會跟你爹勢成對立。玉妹妹,今日一見,只怕就是咱們多年友情的最後結束,藏珍圖我無顏領受,玉妹不妨留著交給今尊吧!今日一別,願多自珍重。

    說著,拂袖轉身,兩行熱淚,奪眶湧出。

    歐陽王兒做夢也想不到桑瓊會如此決絕,一時驚駭莫名,伸手急扯桑瓊衣角,哀聲叫道:「瓊哥哥,你怎麼會忽然說出這種話來?為什麼,為什麼……」。

    桑瓊一揚臉,強忍淚水,又徐徐轉過身來,說道:「邛崍落鳳峽,乃有名惡地,想必你也知道?」

    歐陽工兒點點頭。道:「但這跟我爹又有什麼關係呢?」

    桑瓊冷笑道:「他煞費苦心,偽制假圖,有意誘使太陽穀麥家兄妹入殼,其心便已可誅。」

    歐陽玉兒驚道:「這怎會是我爹做的事?他這樣做,有何好處?」

    桑瓊仰面道:「東莊已毀,如果再毀了南谷,今後武林,豈不就是他歐陽天壽一人的天下了?」

    歐陽玉兒聽了這話,大感委屈,憤憤道:「瓊哥哥,我不許你這樣侮辱他老人家,爹爹決不是那種人…-、-」

    桑瓊目光凝注,終於歎了一口氣,平靜地道:「但願他不是那種人就好了,十載闊別,多承盛情關顧,愚兄就此告辭。」

    歐陽玉兒眼望他走到大廳門口,突然忍不住哭出聲來,叫道:「瓊哥哥,你……-真的這麼狠心……」

    桑瓊鼻頭一陣酸楚,頭也不敢回,一橫心,舉步跨出了廳門歐陽王兒追到門邊,一淒聲道:「瓊哥哥,一你現在到哪裡去?」

    桑瓊曼聲道:「我要趕到邛崍落鳳峽去……」

    歐陽玉兒泣道:「你要走,也該把青猊劍帶在身邊……」

    桑瓊略一駐足,哽咽說道:「我功力已失,要劍無用,就留給玉妹作個紀念吧!話末畢,淚水又籟籟滾落,把頭一低,疾步衝出門外,身後歐陽王兒嚶嚶痛哭出聲。

    桑瓊踉蹌經過竹屋,羅天奇和秀珠穴道已解,正在屋中默默進食,一見桑瓊,都驚喜地擲著而起。

    三人奔出寶覺庵,在林中尋到馬匹,桑瓊一言不發,扳鞍上馬,揚鞭狂馳,羅。楊二人雖然詫異,卻都不敢開口詢問,只門聲不吭地緊跟著縱馬急追。

    一口氣馳出十里左右,馬乏、人倦,速度才漸漸緩慢下來。

    秀珠抖韁趕上,關切地問道:「大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桑瓊這才長歎一聲,將經過詳情向二人述說了一遍。

    羅天奇驚道:「難怪那兩個女子武功十分了得,原來就是北宮五燕?幫主,那份真圖既然在歐陽玉兒手中,她又有意送給你,你為什麼不要呢?」

    桑瓊搖頭道:「她對我一片純真,十載友情,虧負她已經夠多了,我要是再接受藏珍圖,將來如何了結?再者,那幅秘圖上所示武庫地點,是在東海,麥家兄妹手中一份卻指明川西。此中顯然隱藏凶機,所以我想立刻趕往川西,及時阻止麥家兄妹,不讓他們中了歐陽天壽的陰謀鬼計。」

    秀珠閃著一雙明眸,接口道:「或許一切陰謀詭計、都是歐陽天壽的主意,她未必完全知道。」

    桑瓊黯然垂首,半晌無言,對這個問題,顯得甚難決斷。

    羅天奇暗向秀珠遞了個眼色。兩人都識趣地沒再說話,默默又行了一程,桑瓊卻自動勒住坐馬,舉目四顧,狀甚猶疑。

    羅天奇低聲問道:「咱們是不是該先等候其餘同門來到,大夥兒會齊之後,再定行止呢?」

    桑瓊沉吟有頃,突然一擺手,道:「不必了,此去邛崍,路途遙遠,咱們只須沿途留記,要他們隨後趕去就是了。」」

    一抖絲韁,當先向西馳去。

    口  口

    川西邛崍,地惡山荒,濃瘴迷漫,鮮見人跡。

    桑瓊率同羅天奇和秀珠,越大別山,橫貫鄂北,進人川境,跋涉數千里,沿途換馬趲行,足足走了二十多天,才趕到邛崍山麓一處荒僻小縣,略一打聽,果然不出所料,太陽谷一行十五騎,已在前一天進人山區。

    依桑瓊的脾氣,恨不得立即人山,卻被羅天奇苦苦勸住,道:「八千里奔行,就算咱們支持得住,珠姑娘卻已困乏不堪了,麥家兄妹尋覓藏珍之處,決非一二日內就能如願,山路崎嶇,更須另換比較矮小的川馬才稱方便,且歇一宵,備辦些應用之物,明天一早人山,不怕趕不上。」

    桑瓊看秀珠果然滿臉倦容,只得依允,城中並無像樣的客棧,只有一家通鋪棧房,是專供小生意人往來易貨時落腳的地方,又亂又髒,簡陋不堪,三人也顧不得許多,將就住了下來。、.用了些飲食,桑瓊便和羅天奇帶了銀子,上街購買乾糧、馬匹、避瘴藥物……等東西去了,秀珠終究是姑娘家,途中勞累,盥洗之後,獨自在店裡休息。

    她感到十分疲倦,正在房中昏昏欲睡,忽然被一陣雜亂的馬蹄聲驚醒,接著店外人聲喧囂,好像又有客人投宿。

    秀珠初未在意,翻了個身,欲待再睡,猛聽一陣粗魯大笑,夾著無數驚羨讚歎,彷彿是店夥計的道地川腔在高叫道:「辛二哥,格老子硬是要得,這一次想必風順,竟被你釣著兩隻大白羊?格老子儘是母的?」

    另一個粗魯聲音哈哈大笑道:「我通臂猿辛博出手,什麼時候落過空?不論胖瘦公母,好歹要弄它一兩個,裘老么,等著辛二爺賞酒吧!先來幫幫忙,把貨色弄進屋裡來。」

    那店伙裘老么呷呷笑得直如鴨叫,道:「二哥只管放心坐著,有事小弟服其勞,等一會滬州大曲,二哥多賞兩碗。」

    說著,笑著,一陣哼哈,好像合力抬進一件什麼笨重物件,「蓬」地放落地上。

    那名自稱通臂猿的辛博慎重道:「輕一些,別把兩個母貨弄醒了,發起牛勁來,鐵籠子鎖不住,你們棧房樑柱也別想剩一根整的……」接著,就聽見腳步沓雜,奔進奔出,外面大房子裡,果然開上酒席,許多人猜拳行令,吃喝起來。

    秀珠被外間喧嚷之聲吵得不能人夢,憤然推被而起,走向前廳,準備叫那些人安靜些,誰知一腳跨人廳中,卻被眼前景象嚇了一跳。

    大廳中一張方木桌,圍坐著十餘名閒漢,正津津有味地傾聽一個瘦削漢子比手劃腳地胡吹,屋角落裡,放著一隻粗大鐵籠,令人駭異的是,籠中既非「貨物』」,也不是什麼「大白羊」,竟是兩個幾乎赤裸的女人。

    兩個女人身上只圍著一副破爛獸皮,腿臂全部裸露著,滿頭長髮猶如亂草,手腕和腳踝,都被粗大鐵鏈牢牢鎖住,秀珠勃然大怒,探手按住劍柄,沉聲喝道:「這是誰幹的好事?」

    那號稱通臂猿辛博的瘦削漢子正說得口沫橫飛,聞聲回顧,上上下下把秀珠打量了二陣,傲慢地道:「這位朋友指的什麼事情?」

    秀珠用手一指鐵籠,叱道:「光天化日,是誰這麼大膽。竟敢劫掠婦女,用鐵籠因著?」

    通臂猿辛博「哦」了一聲,吃吃笑道:「原來朋友是指的這個,嘿,這也難怪你不懂,朋友,雖說光天化日,在下幹這宗買賣卻並不犯法……」

    秀珠怒目喝道:「胡說!劫掠人口販賣,還說不犯法?」

    那名叫裘老么的店伙急忙含笑道:「客官先請息怒,這樁事,客官是外地人路過,不太清楚,讓小的來為你解釋說明一下………」

    秀珠左臂一揮,早把裘老么格了個狗吃屎,大步走到鐵籠邊,便想扭開鎖扣救人。

    通臂猿辛博墓地一聲怪叫,身形疾閃,搶到籠邊,雙臂橫張,厲聲道:「喂!朋友!彼此同是武林中人,你要壞辛某人的財路,卻別怪辛某人無禮。」.秀珠冷笑道:「似你這種武林敗類,還知道什麼有禮無禮,要命的,給我閃開。」

    話聲甫落,玉腕一圈一展,「嗆」地跪吟,已撤出了長劍。

    裘老么和其他閒漢一見秀珠撤劍出鞘,齊聲呼叫,紛紛奪門而逃,嚷道:「不得了啦!

    動刀子啦!

    通臂猿辛博目如鬼磷,冷電連閃,舉掌一拍腰際,解下一條七節銅鞭,陰陰道:「光棍不擋財路,要動手,姓辛的也不在乎。」

    秀珠激於義憤,哪顧後果,重重哼了一聲,劍花疾挽。長劍出手。

    那辛博居然並非庸手,腳踩七星,身形向側橫移一大步,七節銅鞭迎面一抖,嘩啦啦崩彈而起,竟硬砸秀珠劍身。

    鞭劍相關,火星飛洞,秀珠虎口微熱,手裡暗吃一驚.抽劍回掃,改採守勢,私忖道:

    我且纏住你,等羅大哥他們回來,再好好收拾你這傢伙。

    主意一定,劍來鞭往,客店裡的桌椅家俱,都走了霉運,倒翻一地。

    那通臂猿辛博連拆數招,已看出秀珠功力有限,凶心頓起,暗道:原來是個繡花枕頭,辛二爺不給點厲害,你哪知天高地厚!手上一緊,七節鞭威力陡增,砸掃戳打,步步進迫。

    正在這時候,門外一聲輕咳,施施然跨進一個頭戴瓜皮帽,身著綢袍,手裡吊著旱煙桿的瘦小老頭,陰沉沉道:「辛老二,幹嘛欺侮人家外鄉人?」

    通臂猿辛博聞聲抬頭,慌忙撤招躍退,抱拳肅立道:「莫師爺來得正好,小的……」

    瘦老頭嘿地冷哼,打斷了辛博的話頭,一雙小眼迅速掃了屋角鐵籠和秀珠一瞥,當時沉下了臉,冷冷道:「不用說了,八成你辛老二財迷心竅,又幹那傷天害理的勾當了是不是?」

    辛博駭然變色,急道:「但是,小的也是……」

    瘦老頭不待他說話,逕自搶著喝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堡主早有禁令,你辛老二偏敢任性胡來,嘿!你的膽子可真不小!」

    辛博臉色蒼白,額際冷汗涔涔,一鬆手,棄了七節鞭,撲跪在地,哀告道:「小的不敢,小的知罪,求師爺開恩……」

    瘦老頭冷冷一笑,道:「你眼裡哪還有我莫某人?」話落,手中旱煙桿突然飛快探出,「噗」地一響,正敲在通臂猿辛博腦門「百會」穴上。

    那辛博混身一抖,鮮血腦漿順臉下流,連哼也沒哼出聲來,便頹然傾倒。

    秀珠見了,芳心也不期為之猛震。

    莫師爺卻恍如未見,順手將煙管銅斗在屍體上擦拭於淨,裝了一袋煙,自顧燃火吸了兩口,然後才悠閒地揮手道:「拖下去!」「」『店中夥計大氣也不敢吐一口,裘老么疾步上前,抱起死屍,低頭退去。

    秀珠雖然惱恨通臂猿辛博下作,但卻萬想不到因此鬧出了人命,見那莫師爺舉手殺人,竟像沒事的一般,一時也被弄得呆了,楞了片刻才還劍人鞘,吶吶道:「多謝前輩仗義援手…。」

    莫師爺連吸了幾口煙,含笑頷首道:「沒有什麼,這種不聽約束的東西,最惹老夫作氣,老弟沒有吃虧吧?」

    秀珠笑道:「沒有。敢問老前輩是?」

    莫師爺接口道:「老夫莫金榮,現受聘龍溪神機堡任職司賬。」

    秀珠倒抽一口冷氣,吃驚道:「原來是西堡高人,晚輩楊修殊失敬了。」

    莫師爺喉頭作聲,咯咯乾笑道:「這名叫通臂猿辛博的漢子,乃是西蜀辛家五虎中的老二,平時依仗人多,稱霸川中,強橫霸道,除了對神機堡有些畏懼外,一般武林朋友,哪在他們眼中。」

    眼珠子一轉,望了望屋角鐵籠,又道:「不過,關於這兩名猥族婦女的事,其實也不能深怪辛博,楊老弟大約沒有聽說過『菜人』的故事吧」』一秀珠搖搖頭道:「從來沒有聽說過,敢向老前輩請教!」

    莫師爺笑道:「請教二字,實不敢當。老夫為地主;楊老弟既然願意聽,就請坐下來慢慢地談吧。」

    秀珠剛依言就坐,店家未待莫金榮吩咐,已恭恭敬敬送上兩壺好茶。

    莫師爺先喝了兩口茶,又吸了一袋煙,捻著頷下山羊鬍須,這才緩緩說道:「據傳從前南荒蠻夷之區,土著凶殘,殺人煮食,習以為常,有些蠻王搶掠了漢人人山,把那些一頓吃不完的漢族男女,用鐵欄四住,豢養起來,備作糧食,就像咱們漢人養豬養牛一般,所以稱為『菜人』。.「那些被囚萊人,在回籠中世代繁殖一,身體機能,逐漸退化,一個個變得細皮嫩肉,姣好皆如女子,而且因為終日坐食待養,不事勞動,人人都軟弱得手無縛雞之力,這些菜人除了吃喝睡覺,繁殖子-,既忘了先世來歷,也不知人生希望,只等著有一天蠻王宴會群臣,或者祭神大典,揀那長得肥胖的,拖往屠宰場,或蒸或烤,或是清燉,或是紅燒,供蠻族下酒。

    「蜀漢時,諸葛武侯興兵平南,七擒盂獲,打破了許多蠻洞,那些菜人,趁機逃出了樊籠,可憐他們雖有好幾十名同族,一則畏怯成性,二則手無縛雞之力,謀食困難,故而藏匿山中,不敢離開蠻區,白天躲躲藏藏,夜晚才偷偷摸摸出來,搞些野果充飢,偶有失群走散的,被附近山民捉住,消息不勝而走,於是許多無業漢人,結隊人山,想盡了方法追蹤捕捉,男的多遭凌辱殺害,婦女則輾轉販賣,給人為奴為妾,反正他們無力反抗,不多久,『菜人』便絕了種。」

    莫師爺說到這裡,自顧又燃了一袋煙,閉目抽吸,狀至悠然。

    秀珠卻被激起無限好奇,問道:「這兩名猥族婦女.跟菜人又有什麼關係呢?」

    莫師爺露齒一笑,展現出滿口黃牙,不慌不忙說道:「所謂『猥族』,實則就是『萊人』的後代。」

    秀珠詫道:「這就不對了,老前輩說那些菜人俱都手無縛雞之力,而這兩名蝟族婦女,卻聽說氣力都很大?」這又是什麼緣故?」            一莫師爺嗤嗤笑道:「楊老弟問得對,也許這就是物極必反的系故,這其中又牽涉到另一個故事……」

    秀珠忙道:「請老前輩快說下去,那又是個什麼故事呢?」

    莫師爺目光收聚,眼皮半睜半闔,凝注秀珠,緩聲說道。『所謂『猥族』,是本地人稱呼他們的名稱,猥者,賤也。楊老弟既屬武林中人,一定聽說過「邛崍落鳳峽』這個地名吧?」

    「啊!邛崍落鳳峽?」

    秀珠駭然大驚,眼中頓時一亮;急道:「不錯,聽說那是有名的惡地?」

    莫師爺撚鬚笑道:「惡地二字,乃是武林朋友過甚其詞,但如說是『絕地』,倒十分恰當。」

    端起茶杯,輕呷一口,『繼續說道:「落鳳峽險峻天成。四壁都是千丈峭崖,飛鳥難渡。據雲若干年前,有一名菜人婦女,被轉賣入川,備遭主人蹂躪,又被大婦嫉害,懷著身孕,脫逃離家,迷失在亂山荒野,不知怎樣進入了落鳳峽,一人峽中,便再也沒有出來。

    「其後,那婦人在峽中產下一包雙胎,竟是一男一女,菜人本無羞恥倫常的觀念,於是,母子兄妹雜交,居然延綿傳代,自成一族,峽中有一處泉水,那些男女族人旦夕飲用該處泉水,體形漸漸改變,人人力大無窮,神力有如天生,唯因血統混雜,頭腦殊為遲鈍,世人鄙其無恥低賤,替他們取了個名字,叫做『猥族』。」

    「落鳳峽與世隔絕,蝟族男女本來不為人知,但邛崍土著時常有人山狩獵,一去不歸,初時總以為山中出了什麼罕見猛獸,相率裹足,從此落鳳峽一帶,人跡盡絕。

    「這件事,漸漸傳到武林朋友耳中,三年之前,便開始有聞訊趕來的武林高手,潛入山中刺探,先後都傷在猥族野人手中。因而轟傳開來,大家才知道峽中神泉事跡,據說習武的人.如果飲用了峽內泉水,可以增加十年功力。

    「江湖傳聞最快,短短三年,不知斷送了多少武林人物的性命,邛崍惡地之名,便是由此而起,從此,大家雖然心慕神泉,卻再也無人敢冒然進人落鳳峽,後來又有那心機靈巧的,想出另一個方法。

    「他們利用特別設計的長索,系以鐵籠,趁著夜色,從山頂墜人峽中,籠內置有美餚烈酒,猥族野人頭腦簡單,被酒餚所誘,鑽人籠裡取食,由於酒肉之中,都有迷藥,一經人腹,便昏然沉醉,被峰頂拉動機鈕,鎖閉鐵籠,將長索收卷,好像釣魚一般,活捉了上來。

    「蝟族男女神力天賦,思想卻很單純,略施哄騙,饗以酒肉,收在身邊,乃是天下第一等好侍衛,假如再指點他們幾招簡單武功,以一可以敵百,武林豪門大派,都覺出高價收買,於是這一行,就成了近年最容易賺錢的好買賣了……」

    秀珠聽到這裡,方才恍然而悟,道:「原來那通臂猿辛博,竟是準備把這兩名猥族婦女販買圖利的!」

    莫師爺頷首笑道:「想那猥族野人,本非王化之民,是以無人禁止,本堡堡主先後也曾買下十餘名之多,後來堡主憐惜那些野人同屬人類,也是父母所生,不願長此見他們骨肉離散,乃毅然下令嚴禁再有誘捕之事。」

    秀珠奮然道:「對!貴堡主如此處置,才不愧領袖一方的大英雄,凡人皆有父母,猥族最初也是咱們漢人一脈,怎能任那些貪婪之徒販賣圖利呢!「正說著,忽見桑瓊和羅天奇神色倉惶,匆匆奔進店來。

    桑羅二人都沒有注意到莫師爺,一眼看見秀珠坐在廳中,立即催促道:「快些收拾,咱們不能在這兒過夜了,必須連夜動身

    秀珠訝然起身,問道:「為什麼?」

    桑瓊道:「咱們剛才在街上看見趙公亮和魯無塵那批人,已經快馬入山,看來他們也是趕往落鳳峽去的……」

    秀珠剛要開口,那莫師爺卻已搖頭歎了一口氣,接口道:「天下敢不畏死之徒,何其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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