翱龍戀雪 第一章
    大明皇朝昭武二十七午秋 南京省 應冬府城

    白粉牆的烏黑簷頭上,一顆小小的頭顱悄悄探了出來,黑白分明的眼眸好奇地直望外瞧。

    小而細瘦的稚氣臉蛋上,顏色卻是異常地蒼白,卻襯得那雙眉眼更加烏亮;只不過單只是一望眼,連尋常人都可看出這張臉的主人必定是長年帶病,瘦巧地宛如雛鳥般惹人憐愛。

    「少爺!少爺!」一個十七八歲的巧婢壓著聲,卻急匆匆地朝著那趴在牆簷上的瘦小身子喊,「你快點下來,別讓我挨罵了!」

    瞧瞧,竟然爬上了掃瓦用的長梯,要是摔下來可怎麼辦呀!

    畢竟少爺跟一般人不同,不足月出生的身體總帶著大小毛病,養到十四歲還是多病多痛;老爺夫人吩咐過連點雨水都不能讓他沾的,她怎能讓他做這麼危險的事兒!

    「眉姊姊,讓我再看一下。」帶了些細嫩的少年嗓音,在牆頭半側過小臉地央求道:「今兒個外頭好熱鬧哪,就讓我多留一會兒吧?只要一會兒就好。」

    難得今天爹不在,娘禮佛去了,他才能這樣子看看外邊;要不平日,他都只敢待在房裡,就怕給爹的客人給撞見了。

    他知道外頭人都這麼說,說齊家有個病號。上回不小心讓爹的客人撞見他發病,還把人給嚇著了……雖然爹沒說什麼,但他知道那個客人就沒敢再上門來了;甚至外頭還傳言,說他得的是怪病,怕是會傳染的。

    一次就讓人不敢上門,若再讓人看見了,怕爹難做生意。

    「不成。」眉兒不斷左右地看著四周,焦急地道:「少爺,你就別難為了我吧,上回我才讓老爺罵過呢。」

    聽她這麼一說,齊懷雪立刻喪氣般地半垂下了眼瞼,抿了抿唇後戀戀不捨地看了看外面的街景,才小心翼翼地踏下了長梯。

    他平安落地的一瞬間,眉兒大大地鬆了口氣,卻有些感到愧疚地看見少年一臉令人憐惜的落寞;想出口勸也不知道怎麼勸,想讓他開心,卻也想不出什麼辦法。

    沒法子呀……她可不能讓少爺冒這麼大的險。

    「少爺,回房裡去吧。」她放柔聲音道:「你今天在外頭待太久了,要是著了涼就不好了。」

    「我……」他想反駁說自己沒那麼脆弱,但想到上回不過是晚上在院子裡待了小半時辰就病了,頓時只能小聲地應道:「我知道了……會小心的。」

    他抬起眼,看著屋簷外的一片天,然後低垂下頭走回房裡去,悶悶不樂地在桌邊坐下。

    「少爺,別不開心了,眉兒跟你說說外頭怎麼這麼熱鬧好麼?」見他這樣,跟著進房的眉兒有些疼惜地開口哄道:「這可是有原因的哪。」

    聽她這麼說,齊懷雪立刻眼睛一亮,用力的點了頭。

    「那咱們先把這湯藥給喝了。」她取出陶壺邊對齊懷雪笑,跟著掀開蓋子將湯藥盛入碗裡。

    「喔。」又要喝補藥了嗎?他苦著一張小臉點頭,暗自歎氣地看著盛入碗裡的深色湯液。

    騰騰煙霧傳來撲鼻的藥香,但他早已經被這些湯藥弄得怕了;可雖然皺著眉,他卻說不出那種不想吃藥的任性話。

    只要想到爹花那麼多心思弄來這些藥材,而且不管請大夫買藥,都得花上不少銀子的,他就無法說出口。

    他已經給家裡添了不少麻煩拖累了,不能再這麼任性。

    「來,快點喝吧。」她手上一匙吹溫的湯藥遞到他唇邊,「喝完了我再跟你說。」

    「呃……我自己喝就成了。」齊懷雪有些困窘地後閃,看著遞過來的湯匙。

    都十四歲了,怎麼還讓人這麼餵藥呢?他現在又不是三歲小娃兒,也不是病倒在床上非要人拿著喂不可。  

    「不成,要讓你自己喝,你便是喝得藥涼了也喝不完。」她早有前車之鑒地駁回,一匙遞到唇邊硬是餵下。

    要讓少爺自己喝,他一定會拖拖拉拉地喝到都涼了還是慢慢喝。

    「唔……」齊懷雪皺著臉將湯藥嚥下,抬眼看著眼前人求道:「眉姊姊,那你先說好麼?」

    「好吧,那咱們就一邊藥一邊說。」她又一匙遞到齊懷雪唇邊,等他喝下才清清嗓子開口,「是這樣的。聽說,當今皇上要派大皇子來咱們這兒巡查,估計這兩日就到了,所以外頭正準備著迎接呢!」

    「大皇子?」他好奇地睜大了眼,「他多大歲數了?」  

    「唔……算算,該是有二十二、三歲了。」她沉吟地計算道:「聽人說呀,這位皇子雖然是庶出,可不論相長行事,都跟當今皇上相似,所以很多人都說他興許是咱們下一任的皇帝。」

    「這麼年輕,能當皇帝麼?」他訝異地問。難怪外頭會這麼熱鬧了,原來是因為下一任的皇帝要來呀?

    「傻少爺,當然不是現在當皇帝啦!」他的單純心思讓眉兒笑了開來,「再怎麼,也得等到當今聖上不做了才成呀。」

    「喔……」知道自己問了笨問題的齊懷雪臉上頓時染上微紅,乖乖地又喝下一匙湯藥。

    「不過當今聖上近年身體不太康泰,也許再撐不了多久了吧?」餵了一半,她又繼續正色地道:「大家都說,聖上定是重病了,要不怎會讓皇子代他出巡呢?」    雖說民間私自討論宮廷的事情是忌諱,但身在南方,多數人都拿朝中的事情來做茶餘飯後的閒嗑牙,也沒官府會去抓這種事兒的。

    「只有到咱們這兒來出巡?」

    「這倒不是。」眉兒搖搖頭,想了下,「除了大皇子,聽說二皇子跟三皇子也被派了出來,往別的地方去。」

    龍翱二十三,鳳-二十,麒羽十九;目前的皇子中,也就這三人年紀較長。

    「他真的會是皇帝?」齊懷雪嘴中嚥下最後一口湯藥,咂了咂舌想去掉那股苦味,卻仍是皺起了眉頭。

    「是呀,有這傳言。」眉兒用力地點了點頭,「只不過聽說皇上很寵愛二皇子,而且二皇子是皇后的孩子;所以要說皇上屬意誰,這事兒倒也說不準。」

    雖然說皇后與四妃所生都算正出,但風翱畢竟是正宮皇后的兒子,形勢上自然是較強。

    「原來是這樣。」他感到有些新鮮好奇地邊想著邊問:「那麼,咱們有機會可以瞧見他的模樣麼?」

    如果他會經過外邊的話,或許他可以偷偷地看一眼……只是看一眼,應該不會怎樣的吧?

    「或許可以吧,入城該是會經過咱們府外的大街。」眉兒說著站起身收拾桌上的藥盅,卻忽然想到地對少年正色道:「少爺,你可不准去攀牆喔!」

    被說中的齊懷雪怔了下,低下頭去悶聲道:「可……要不那樣的話,我不就什麼都看不到了麼?」

    爹娘是絕對不會許他踏出院落的,即使到達府門只有數十丈路。

    「少爺……」捧起托盤,眉兒歎了口氣,又安慰道:「說不准官府會放煙火慶祝哪,到時少爺在院裡也可以看得見的。」

    「嗯……」他抬頭,對她擔心的表情擠出了個笑容應承,「說得也是。」

    見他笑了,眉兒放心地捧起托盤離開;而見她離開,齊懷雪笑容頓消地走到了窗邊坐下,向外看去。

    他的名字叫齊懷雪,但是,他連一次都沒有摸過飄落的雪花;不管是春夏秋冬,不管是落雨飄雪,總是只能看,不能碰。

    總是只能這樣,坐在窗邊,安安靜靜地看著外面,什麼都做不了……有時想任性地哭鬧抱怨,但一看到爹娘擔心的表情,就什麼都說不出口了。

    不能去外面,出不了遠門,他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忍耐而已。忍耐自己乖乖聽話,乖乖吃藥休養,不生病,不給爹娘多添麻煩負累。

    他吸口氣閉上眼睛,在椅榻上縮起了身子,就這樣在自己小小的屋內傾聽外面的一切聲音——

    一、如、以、往。

    官道上,一數十人隊伍浩浩蕩蕩前行;微風中,鮮黃旌旗飄揚。

    行列中央,一形色特出的男子策馬緩行,從非凡的神色打扮,便可看出他與週遭人的不同。

    挺拔身型,從微壟的平直肩頭到有力收束的背脊一路下看,修長身軀予人強壯卻不過分誇耀的感受。

    沉穩姿態,方正的臉孔,濃眉挺鼻,微深的輪廓雙眼如電般銳利直視前方;全身上下,隱約透種霸主貴氣,顯見出身不凡。

    「殿下,莫約兩時辰就可人應天了。」

    「嗯。」淡淡的一聲回應,出自於馬上的魁梧男子。

    龍翱,當今皇上昭帝之長子,出於賢妃。昭帝所有皇子之中,屬他最肖似父親,不論形貌作風,都有乃父之風。

    「殿下,為了進城方便,請您改換乘轎吧。」本來就是有準備轎子的,可殿下打一開始就拒絕乘坐,情願辛苦地策馬。

    「不必。」他應了聲,依然按轡緩行。

    「可殿下……」

    「既然是眾所周知的出巡,又何必乘轎避人眼光?」龍翱沉穩地回答,看了來通報的特衛一眼,「驛館都備好了?可有人前導去通知?」

    「是,屬下立刻派人前去。」

    「通知左右市政,今晚無須接風洗塵,等歇息後自會招見。」

    「屬下明白!」

    此次南巡,是因為父皇需要修身養息,才會讓他與鳳-、麒羽三人分巡;順帶地,也是種測試吧?測試他們的氣度。

    然說實話,他並不認為這有什麼必要,只不過他的母妃賢妃定要他好生做出點事跡來,基於那份冀望,他才會接下。

    說穿了,不過是希望他多點承接皇位的希望了。

    因為他雖是長子,卻非嫡子,所以母妃一直視皇后名下的嫡長子鳳-為眼中釘,定要他處處勝過鳳-方會甘願。也難怪母妃會如此介懷,畢竟在鳳-被接入宮前,他確實是被寄予眾望的繼承人,也是那樣地被教育著,然而現今卻……

    握韁的手一緊,他驀地覺得有些悶氣,有種想策馬奔馳的想法。

    「停行!」龍翱一伸手讓隊伍停下,也止住了馬蹄後沉喚,「展勤。」  

    或許是因為這數日不是乘船就是這般緩步前行的拘束感覺,讓他感到不甚暢快才會如此吧?

    「屬下在。」一直隨在龍翱右後的清朗男子開口應答。

    「你身上可有銀兩?拿一錠來。」

    「有的。」展勤雖不明白他為什麼要,但仍恭敬地捧出。

    將東西接了過來放入懷中,龍翱抬眼淡淡地道:「你去坐在轎中。」

    「呃?殿下……這是?」展勤愣了愣,拱著手呆看主子。

    「讓隊伍照常前行。我先行一步,寅時自會回到驛館。」龍翱揚起抹笑,用馬鞭指了指呆掉的屬下,「至於你,就替代『本王』去接受夾道迎接吧!」

    說完,他揚起韁繩,駕的一聲,在所有人都來不及說話之時策馬疾馳了出去;馬蹄揚塵,灑得後頭的人灰頭土臉,錯愕滿面。

    霎時間隊伍一團混亂。有幾個侍衛大喊著殿下殿下地就要追了上去,更多人是停在當場嚇到動也不敢動。

    「別追了!」

    迅速回過神來,展勤立刻喝止那些想去追的人。

    「可是展護衛,殿下他——」幾個特衛跟侍人苦了臉。主子不見了,那要他們怎麼辦才好呀?

    「你們沒聽殿下說嗎?讓我們照這樣前進。」

    「可轎子……還要進城……」就算有簾子,也得有個人才有個影吧?

    展勤被問得沉默了半晌,看著遠處消失的塵煙歎口氣。本來嘛,他還挺想在進城時好好風光一下的,現在……

    「你們……看看誰來幫我牽一下馬吧!」他認命地道。

    唉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誰讓他是主子,自己是屬下呢?

    南京省 應天府城

    「地擁金陵勢,城回江水流。」唐朝詩人李白的金陵詩中,將南京獨特的形勢與優良的地理一語道之。

    此城三面環山,一面依水;而隨著朝代迭替,各代霸主不斷擴建,更樹立了它的規模。城內外重巒疊翠,映襯磚石疊砌的城牆,其中秦淮河川流;依山臨江,氣勢雄偉,是與北方大刀闊斧般壯闊完全不同的秀麗景致。

    三國時,諸葛亮曾贊此城雲;「錘山龍蟠,石城虎踞,真乃帝王之地。」因此,南京以龍蟠虎踞著稱於世間,成為各朝鍾愛的南方重鎮。

    牽著馬兒,龍翱踏著大步跨入了朱雀門。

    一路馳來,山色蒼茫、綠意幽幽。而經過一大段路馳騁,他總算感覺心情颯爽,凝起神好好地打量起這前朝京師之地。

    一路行來人跡少。大道旁,商家店舖都仍開門營生,但卻未見到任何小販。龍翱稍覺疑惑地拐了個彎,尋了間在秦淮河畔的茶館,將馬兒繫在門前柱上踏入。

    看了茶館內熱絡依舊的樣子,或許這南京百姓們過得還算富足;只不過他聽聞大街上該是熱鬧非凡,卻不知為何人跡杳然。    「請問,今兒外頭怎地如此少人?」被招呼著落坐後,他隨意地問起。

    那茶掌櫃看他身型高大,加上一身華貴、氣勢不凡,旋即陪笑道:「公子爺,您想必是打北方來的。」

    「是啊,聽人說這南京城繁華,特地來遊玩。」他沉穩地微笑.「沒想外頭人這麼少,有些意外。」

    「平日外頭各色攤子多,人倒是不少的,時常擠著呢。」身為茶館掌櫃,他早已經習慣了要提供些話題,說起話毫不含糊,「尤其夜裡,街心更是熱鬧。」

    「喔?」  

    「公子爺打京城來的吧?」見龍翱點了點頭,他因自己的眼光沒錯而笑了,「既是這樣,您應該聽過大皇子要來咱南京域。」

    「聽過。」他應道,旋即明白了過來,「這麼說來,是因為大皇子要來,所以外頭才沒人?」

    他來這一趟,倒是累了這些尋常百姓了。

    「是啊,剛官差來了,說過兩時辰就到了;這幾日外頭攤販都被趕了走,就怕人來時擋道。」掌櫃一臉無奈地捻捻兩撇鬍子道:「您知道,這小老百姓嘛,官府怎說咱怎做。更何況大皇子可能就是咱未來太子,他來可是咱們榮幸。」

    龍翱依然微笑著,沒搭話。

    「老頭子不多說了,公子慢坐。」看他不想說話了,掌櫃識時務地退了下去邊喊著使了個眼色,「阿清,還不快來招呼!」    「唷∼來了∼!」另一頭小二高聲喊著過來,俐落地給龍翱上了茶碗才問,「公子用點什麼?咱們這兒茶多樣,看要龍井、徑山、虎丘,還是武夷、君蘿?或者黃山毛峰、付仙銀針?不是小的誇口,咱這兒各地名茶都有!」

    看龍翱衣著不凡,他口中說的茶也都是一些較貴的茶種。

    「來壺龍井就好了。」西湖龍井天下馳名,他倒想嘗嘗這民間有的龍井跟他尋常在宮中喝的貢茶有何不同。

    「那公子要用什麼水呢?雨水還是泉水?人說『龍井茶葉虎跑水』是雙絕,虎跑泉水咱雖沒,可咱這兒山上的泉水也不差。」    見他生龍活虎地說得天花亂墜,龍翱也不禁莞爾,「就用泉水吧。」

    「公子可要茶點?咱這兒有……」

    「不用。」見他又要說起來,龍翱抬手制止,「茶就好。」

    「好咧∼龍井茶馬上來!」

    小二說著跑開了,等了不一會兒,茶便送了上來。龍翱眼看著河畔景致,一邊細細品茗著龍井的芬芳,耳邊也見了些市井閒語。

    有的在說家務,有的談論今日迎接之事,有的說起宮廷的閒語……看來這南方的茶館,果真是各種謠言與消息的流傳之地。

    「……這麼說來,齊家不就打開始就沒望了?」

    驀地一個尖嗓引起了龍翱的注意,跟剛才聽見的閒語完全不同的話題,令他不自覺地看了眼過去。

    「當然。齊家有那樣一個兒子,誰敢讓他們去接待大皇子啊?」

    「齊老爺不是說,他那小兒子只是娘胎帶病,不會傳染的麼?」

    「他說是說,誰知道啊?」那男人嗤之以鼻,又壓低聲音小心翼翼似地說:「我告訴你呀,聽說齊家那孩子發起病來,模樣簡直像鬼一樣恐怖呢!所以你說,這誰敢讓大皇子瞧見這種事兒?連我這老百姓都怕了。」

    龍翱聽得皺起了眉。就算那個齊家真有這樣的孩子,但這樣把因病所苦的人拿來當茶飯後閒聊,也未免太失厚道。

    「說到這個,齊家不就在這附近麼?」

    「喏,不就在那兒麼?」

    隨著那人手指望窗外一指,龍翱也順著看了過去,跟著感覺怪異地凝目細看。

    秦淮河畔整齊一式的白牆烏簷上,他似乎看見了一個小小的頭顱在牆上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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