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門主 第十章
    「小姐……」

    夜深入魅,細雨虛微,高樓閣,薄煙水,風擾蒸雲,月隱星淡,是夜,秋意微微,然而樓中之人卻甚感風寒刮骨,恍惚隆冬已至。

    「小姐……你、你別不吃不喝,連話都不說好不好?我、我都不曉得該怎麼辦了……我我……」

    竹芽兒自駕馬奔離那座破爛茶棚後,不過晌午,她便牽領著離魂似的水輕煙回到太湖總壇。

    水輕煙一回到壇中,便在這臨近湖面的樓閣中一直呆坐著,時至此刻,已然丑時有過,樓高風搖,水輕煙已然在這座樓閣中呆傻了六七個時辰不止了。

    她不言不語、不說不笑,甚至沒有吃喝、沒有動作,就是一點喜怒哀樂的表情也無法自她蒼白而迷茫的臉神中窺出絲毫。

    大敵當前,壇內門眾接續回報敵情,水輕煙恍若未聞。夜入深邃,近心體貼的竹芽兒捨不得她這樣迷離愁蹙的困坐一處而陪伴左右,她亦似神思不覺。

    她就像掉進了一個只剩她自己的境界,這地上的一切人事景物彷彿在某個瞬間悄悄的泯滅了蹤影,完全脫出她五感所能捕捉的範圍,只剩胸臆裡的那顆心,還殘有著惟一一抹難以明白的思緒。

    她倚坐高閣,冷涼的手臂緊緊貼附在圍欄之上,頭頸傾靠著、長髮低垂,眼見著湖霧搖蕩,夜景舊如往常一般美得近乎鬼魅,水輕煙迷亂的心思忽然有著驚覺,驚覺著這人事的變化竟更勝於四季的變遷。若不,為何只在一瞬之間,那個與自己情意相傾的人竟會以那麼迷離而失神的眼色與自己對望?

    「……我不懂……」

    竹芽兒恍然一驚:

    「小姐?你、你說話了?」六七個時辰下來都沒聽她開口說過一字,甚至是一聲歎息,等得她心急如焚。

    水輕煙這時兩眼空洞地呢喃吐出了三個字,雖然只是短短三字,卻令竹芽兒歡喜的上了天了!

    「小姐,你累不累?我們回房休息好不?」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水輕煙收束心神,眸光黯淡的回望她。

    「竹芽兒,你懂嗎?」

    竹芽兒不知她所指為何,只能怯怯的搖著頭。

    「……你也不懂?我也是,我也不懂……」她喃喃囈語,又再別開臉,呆望著白煙升冉的太湖。

    好不容易挨她肯說那麼些話,竹芽兒再耐不住性子,開口便道:

    「小姐,你是要我懂什麼?你再跟我說說話,我就會聽懂。我一懂了,跟你再說話,那你也會懂了。」連說了一些懂啊不懂的,其實連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麼。可她憂心水輕煙這副從未有過的失魂落魄模樣,就是再說些什麼怪得不成語句的話她也不管了。

    水輕煙軟軟回過臉,眉微蹙、唇薄抿,神思淡淡,凝眸看著她好些時候,那彷彿再不開啟的檀口才又幽幽的說了。

    「我不懂,大哥為什麼要用那種眼神看我?人家罵我妖女,他會生氣、會掄拳打人,可怎麼到了最後,他卻用那種撲朔迷離的眼神看我?他知道我不是妖女,他也說我不是妖女……可為什麼最後他卻沒跟我們一起走……我不懂……」她幽幽地說著,眉睫間的愁苦與難受愈漸愈濃,點點滴滴,盡數匯聚在她那秀美的面容。

    她停了字句,沒再說話。竹芽兒也沒了聲音,因為她不知該說什麼話。

    待過片刻,竹芽兒心中難過的再也挺不住,眼眶裡的眼淚一掉,兩手隨意在臉上亂揩,張口說道:

    「我知道小姐說的是公子爺,我也不懂他為什麼沒有跟我們回來,我只知道公子爺讓那天刀幫的惡賊說了幾句、講了幾聲便愣在那裡動也不動了……那、那惡賊一定是在公子爺身上施了什麼邪咒,要不是如此,公子爺這種實心實腸的人又哪裡會眼見人家追著我們卻袖手不理?」她邊說邊揩淚,神情激憤起來。

    水輕煙失神說道:

    「邪咒?他們說我是妖女,他們是正派人士,怎麼他們會施邪術,可我卻不會?」

    竹芽兒怒道:

    「哼!什麼邪啊不邪的?他們這些含血噴人的惡徒才個個都是妖人!還說要是公子爺殺了小姐人家才會稱他一聲武林盟主,嘿嘿,這分明是他們自個兒沒膽跟我們動手,所以才想誆騙公子爺替他們出頭。」

    竹芽兒話至一半,樓欄邊的水輕煙忽地霍然站起。

    「是……是啊……」

    竹芽兒嚇了一跳,她喃喃念道:

    「小……姐……」

    水輕煙倏地伸掌握住竹芽兒的兩隻臂膀,杏目圓睜,忘情地搖撼著她猝不及防的身子。

    「借刀殺人!他們是要借刀殺人!」

    她陡然停手,竹芽兒總算穩下了身子。可心念一個清明,掩抑不了的氣惱與悔懊卻同時竄上心頭。

    「我怎麼沒想到、我怎麼沒想到?!我、我、大哥說一是一,他要一輩子待我好那一定不會騙人的。那天刀幫的高鵬見大哥功夫好,跟我們又親近,自然是從大哥身上打鬼主意!我真笨真蠢,怎麼沒想到這層?還當他是、當他是……」

    話到一半,水輕煙心中已釋然,相信向雲飛並沒有不要自己。心思一下豁然,當即歡喜至極的又哭又笑了起來。

    聽到這話兒,竹芽兒手足無措,不知是安慰還是不安慰好。可她這時心中霎然明白青冽那日為什麼要向自己問那些話,自己的主子果然是與向雲飛兩情相悅了。

    水輕煙喜極而泣的哭了一陣,隨手要擦去臉上已然讓風拂冷的淚。

    竹芽兒手上一快,掏出繫在腰上的手絹細細地為她拭掉淚水。

    「……小姐,」竹芽兒邊擦拭著淚水,邊略有遲疑的說道:「我也想相信公子爺,可是……公子爺不是說,他要武林盟主,卻……卻……」「卻不要你」這四字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水輕煙聞言微愕,回想著早時在百來雙眼耳之下,他是那麼說的……

    「不對啊!」她猛地睜大了眼,掰下竹芽兒游移在自己臉上的手,急聲說道:「你有聽見嗎!我沒有、我沒聽見大哥親口說。我們聽見的是高鵬那惡賊向大家說的話,我沒聽見大哥親口說這話。」

    竹芽兒心上一凜。

    「是啊……」她蠕動著唇瓣,回想似的說道:「我好像也沒聽見公子爺自個兒的聲音……」

    水輕煙愁苦一轉,眼中吐露氣怒。

    「我、我那時見大哥神情迷離,心下一亂,便什麼也沒法兒想了,哪裡知道這人如此狡獪,滿肚子詭怪,竟是中了他的計了。大哥他又……」她心中念及向雲飛,雖然情意深甜,卻又不免愁惱了起來。「他那實性子哪還有人看不通的?那高鵬抓住了大哥的性子,這才弄得他滿腦子混亂,沒來得及跟我們一塊兒走。我、我……」

    話到此節,水輕煙再也按捺不下心底對向雲飛的牽掛,她足靴一蹬,眼看著就要朝樓欄外跳去。

    「小姐?」竹芽兒見她忽然動作,想也不想的便一把拉住了她。

    「你做什麼?」她急聲問道。

    水輕煙回眸以望。

    「我找他去!我找他去!」

    「公子爺在哪?!」

    竹芽兒慌得急叫一聲,水輕煙頓時一怔。

    「是啊,他在哪?」水輕煙呢喃發想。

    可任她想破了腦袋,卻又哪裡曉得,此刻的向雲飛竟是在與她初次相見的福多客棧。

    「大哥現在在哪我一點也不曉得……」水輕煙喃喃一聲,心神一陣晃蕩。

    「竹姑娘!」樓下忽來一聲叫喚,竹芽兒靠向欄邊窺看,立刻招呼來人上樓。

    一名黃衫內侍急步跑上樓來。一見水輕煙也然在此,當即屈膝一跪。他先望了眼水輕煙,隨後朝竹芽兒說話:

    「竹姑娘,你要我們打探的事情有消息了。」

    竹芽兒眉眼一亮,問道:

    「如何?」

    黃衫內侍說道:

    「那死掉的天刀幫二徒弟原來是天刀幫幫主的獨生愛子,」聽得這句,水輕煙心神不由一束,仔細聽起話來。「說是偷襲門主和竹姑娘失敗負傷而歸後,沒上第二天便莫名其妙的死了。屬下想:既然是『莫名其妙』,這當中便一定有鬼,所以……便吆喝著弟兄們偷偷去開了棺。」

    水輕煙搶聲問道:

    「結果呢?」

    「稟門主,那人更是毒發死的。」

    竹芽兒奇聲一嚷:

    「不可能啊!小姐的劍上從來沒沾過什麼毒水毒粉,那人不過淺淺的中了一劍,哪裡會死?還真死於毒發……」

    水輕煙恢復平時機敏伶俐的思絡,她沉吟凝想,一陣默不出聲。

    那黃衫內侍又道:

    「門主,我們檢查過天刀幫幫主愛子身上毒質,他身上中的是『七里香』,是以七種毒花煉製而成的,毒性甚劇。不過,這種毒並不產於中原,據說是東南海外某座島上流傳出來的,取得相當不易。」「那更不可能是小姐毒死了他……」竹芽兒說道。

    水輕煙緩緩一聲:

    「我想到個人……」

    「竹姑娘!」竹芽兒未解其意,沒料著,樓下又有來人叫喚。

    竹芽兒輕應一聲,另一名黃衫內侍沒命也似的奔上了樓。

    他連禮也來不及見拜,張口急喘、神態倉皇,張口便向她兩人說道:

    「來了,他們來了!」他哽了一聲,硬是接上了氣說道:「中原聯盟、中原聯盟來了!」

    水輕煙聞言一驚,睜目問道:

    「現下在哪?」

    「來了好幾百人,門內抵擋不住,他們就要進到正殿上了!」

    「快走!」

    水輕煙忙不迭地飛身下樓,哪裡還管怔在當場的竹芽兒呢?

    來了,他們來了……那、大哥也來了嗎?

    戰事儼然在即,可水輕煙心心唸唸的,卻仍是只有向雲飛一人……

    足跡還未踏近正殿,滿堂轟然沖天的叫囂之聲卻已橫行的撞進了水輕煙的耳中。

    就在出殿的偏門,水輕煙不自禁的停下了腳步,心頭怦怦急跳。

    大哥有沒有跟來?若他來了,他們還會不會逼他跟我動手?若他跟我動手,他自然不會傷我,可我怎麼辦?若我將大哥拉了回來,那些個名門正派必會將他編派成邪魔歪道,屆時,大哥豈不成了眾人公敵?走到哪裡都有人會跟他為難,而武林盟主之位更是甭說了……

    水輕煙心頭一緊,霎時分寸全亂,足尖一旋,竟興起了逃走的念頭,像是她若就此跑了,眼前這些問題便全都煙消雲散了。

    心念反覆又轉,她心中莫不一懍:不,我若真逃了,那我便再見不著大哥了。還有,門裡這些兄弟姐妹怎麼辦?爹的顏面何存?雪劍門的門威何在?我怎麼能走?我不能走!我……

    水輕煙苦惱得恨不能此時此刻拔除自己腦中所有思緒,不思、不想,可大殿之中,一聲強似一聲的呼唱與兵器相激卻不由得她再有遲疑。

    水輕煙將心一橫,揉身飛出簾後,飄飄紅袖青絲,定定落足在大座之前。眾門人一見她飛身出殿莫不精神大振,人人歡聲呼喊,仿若此刻殿上所有皆是雪劍門門人一般。

    「門主!是門主!門主來了!」

    「哈哈哈,你們這些聯手欺人的龜孫子,見了我們門主駕到還不快快跪下,也許她大人大量,放你們一馬。」

    「放?放什麼放?把這群龜孫子全抓了起來,統統丟進湖裡餵魚就是了,難道咱們要白受人欺侮嗎?」

    殿中門人精神一振,適才受了氣的怨怒立時往口頭上轉去,當下接口不斷的喝喝呼罵。

    雪劍門門人罵得厲害,中原聯盟又哪裡會任他們恣意叫罵,人人口中一聲邪魔歪道,兩派人馬頓時由兵器相爭轉為口沫互激。

    眼見殿上一片叫罵的混亂,水輕煙有心無心的聽著,眼眸移走,全只為了尋找向雲飛的下落。

    「小姐,公子爺自門外過來了。」隨後趕來的竹芽兒眼目偏巧掃見,悄聲一比,果然見到向雲飛跟在天刀幫門人之中隨步而來。

    水輕煙心揪一緊,口中不覺呢喃一聲:

    「大哥……」

    天刀幫幫主吳全,領著門下弟子往殿心一站,人聲叫罵霎然而止。向雲飛失魂落魄的眸子低低地巡索幾日,抬臉一望,便見水輕煙正朝著自己凝眸以對,眸中有情有意、有思念有甜蜜,都是自己熟悉的表情。

    可在那熟稔的星眸之中卻有他從未看過的一種莫名情愫……他說不出那是怎麼樣的心緒,可他知道,他不喜歡她有這樣的心緒。

    天刀幫吳幫主長持白鬚,怒目巡望火光熊熊的大殿,他大喝一聲,開口說道:

    「是哪個妖邪殺了我孩兒?」

    「師父,是堂上那妖女。」高鵬立在吳幫主身邊,舉手一擺,朝水輕煙比去。

    吳幫主目露精光,氣煞沖沖,似不能立刻便將她撕成十七八塊,為他獨生愛子報仇一樣。

    「原來是你這妖女作怪。」他伸手一指,狠狠的撂下話來。「老夫今天就拆了你和你這邪門,血祭我愛子亡靈!」

    水輕煙收回凝望向雲飛的視線,冷聲向他說道:

    「你要殺我那還不容易?可在我死前,卻有件事不能不辦。」她忽地偏過臉去,朝高鵬甜甜一笑,像是膩得出蜜似的開口說道:「好哥哥,你師父要殺我,你救我不救?」

    高鵬喝聲回道:

    「好不要臉的妖女,誰是你好哥哥?」

    水輕煙笑彎了眉眼,手袖一抖、指掌一鬆,一條碧綠金光的玉鏈子便這麼滑掛在她手上。她道:「好哥哥,這不是你給我的定情物嗎?怎麼?你師父在這兒,你倒不敢認了?」

    高鵬見那家傳玉珮、又聽她滿口胡語,自是指她胡亂栽贓,想拖自己下水。

    水輕煙佯歎一聲,裝作大惑不解地說道:

    「好哥哥,你怎麼這麼怕你師父!你這麼怕他,那又怎麼敢下手毒死他兒子!」

    吳全喝聲斥道:

    「妖女,你胡說什麼?」

    水輕煙瞥見高鵬臉色真如自己心中猜想的大變,當即搶話接道:

    「我胡說什麼?沒啊!你瞧,這是好哥哥給我的定情物,說是他從他二師弟手上取來的,告訴我只要他一接了天刀幫的掌門便要娶我,到時候,天刀雪劍兩派合一,可就成為江湖上大大出名的新勢力了。」

    吳全心中愕然,豎眉回望高鵬。

    高鵬讓他銳利眼光盯的身子隱隱打顫,心中一直,朝著水輕煙叫了回去:

    「小妖女,你、你胡說八道!」

    水輕煙不理他叫囂,忽然說了一句:

    「用的是『三花塚』吧?你上次是這麼跟我說的。」

    「七里香!是七里……」高鵬忽地心下打突,驚覺中人詭計,正暗自叫苦,肩上已然教人緊緊一捏。

    「怎麼真的是你!怎麼真的是你……」

    「師父……」吳全手擬鷹爪,死死扣在高鵬左肩之上。高鵬嚇得渾身發顫,口中「師父」、「師父」的不住亂喊,隨即淒慘厲聲一叫,左邊肩膀已然讓吳全應聲抓碎。

    高鵬痛得在地上翻圈打滾,吳全一聲震喝:

    「把這逆徒給我抓起來!看我回去怎生整治!」他轉目虎瞪水輕煙,口中罵道:「好個小妖女,妖惑了我徒弟為你作惡,我讓你也不得好死!」

    水輕煙眉目一變,翻握了綠玉,冷聲哼道:

    「憑你那三腳貓徒弟就是送我我還不稀罕!」她手腕一摔,玉鏈瞬即朝吳全飛去。「若不是他賴我殺人,他才沒那福氣讓我喊聲好哥哥。」心中驀地一澀,她轉眸與向雲飛兩兩相望,想要出口喚他,卻又不敢。

    見她神色凜然,吳全心中竟莫名的信她幾分。

    只是,這次上雪劍門總壇是因中原門派與之一向處的不睦,積有太多糾紛,無論信或不信,這一戰已勢不可免。

    吳全沉聲一應。

    「信不信你那不重要,老夫只勸你別作困獸之鬥,湖邊所有大小舟船全讓我們搶了來,湖岸邊還有賀門主領著眾家兄弟護著,你那些堂口的人是進不來了,你還是乖乖投降,省得我們白費功夫。」「那怎麼行?幹什麼我們要向你們這些狗賊投降?」雪劍門門眾突地一陣呼號,意氣不滿。

    人聲呼喝中,水輕煙眼目精亮的凝心想了一陣。

    她忽地歎了口氣,向領頭的吳全說道:

    「吳老先生,本門與中原諸派十年來積下的怨仇實在多不細數,可如此來跟我為難那又是何必?你死我傷,誰討得了好?」

    吳全聞言,心中暗想也是。可一旁有人不服,搶口便罵了起來:

    「管誰好?你門下弟子殺了我家兄弟,難道就此算過?難道你這妖女是武林盟主,大家都要賣你面子不可?」此語一出,除了水輕煙的門眾,其餘齊聲高嘩。

    水輕煙怒眉而視。

    「那你待如何?若我是武林盟主你便聽我嗎?」

    那人怔了怔,隨即又道:

    「要是你這妖女能打死場中所有高手,這武林盟主給你當,這大仇大恨我們也不報了!要不,你就拿命來賠!」眾人見她不過一名纖纖弱女,並不以為她有多麼厲害。

    「請賜教。」水輕煙冷聲一句,抽出腰間軟劍,微一運勁,劍身立時輕顫發鳴,顯然是小有其功。殿上頓時鴉雀無聲,沒人說話。

    「老夫來領教領教。」吳全沉著運氣,渾身格格爆響。

    「師父……」

    他身邊一名年少弟子忽然湊嘴在他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麼,只見吳全虎目一亮,膚骨霎時松放,轉臉朝向雲飛說道:

    「原來這位是白詩海的高徒!那好,十年前看過了英雄嶺那場比試,老夫便對這白面書生欽慕得很啊!今天讓白詩海的徒弟奪得武林盟主的寶位那是再適當不過了!」他說的仿若此時便是八月十五的英雄大會一般。

    原來沒有人注意的向雲飛目光一直在水輕煙身上打轉,心裡一直在想該如何過去跟她說話,卻沒料到這時竟讓人點名出來,且仍是要他跟水輕煙生死相搏!

    向雲飛心中一驚,張口欲言,可心裡一著急,更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吳全見他沒有反對,當他是應許了。

    「小兄弟,只要你敗下這妖女,老夫便力挺你當武林盟主!」

    吳全一聲高喊,全場一片喝彩。

    向雲飛踉蹌幾步,讓吳全推出人群,眾目睽睽之下,只見人人向他高聲歡呼,滿口喊著:「殺!殺!殺!」眼神已見瘋狂。

    殺?哪能殺?他們要他殺的是誰?是他疼在心裡的姑娘、是與自己兩心相傾的女子。她是誰?她是他要一生讓她歡一喜開心、捧在手心上的妻子啊!

    可這情勢,又教自己該怎麼應付才是?

    「小兄弟,你是要用自己手上的劍,還是要老夫借你一把?」

    「我手上的……劍?」向雲飛微愕,緩緩舉起右臂,這才想起竹芽兒那柄短劍仍在自己身邊。

    「公子爺!」竹芽兒忽然朝前一站。「你真要殺小姐嗎?」

    「我……」向雲飛嚅唇無聲。

    忽地一聲軟劍吟嗡,水輕煙足下一蹬,清聲喊道:

    「接招!」

    「輕煙……?」向雲飛倏然睜目,來劍太快,他本能的舉劍還手……

    大殿上,那一聲快似一聲的兵刃相交,似是能劃破這如墨之夜一般,敲打成一串串叮鈴樂曲。隨著他與她的輕波步履,漫天飛散在紅火燒天似的殿堂之中。

    手中輕靈活巧的短劍愈使愈快,與她之間的兵刃相擊更是絞轉的仿若疾風!但,這不對,這一切都不對了,

    這不是他所想的!這也不是他所要的!

    怎麼回事?事情怎麼會搞到達自己都萬般莫名其妙的地步引誰來告訴他為什麼?

    這會兒的兵刃相見究竟為了什麼?

    這一瞬的念頭才竄進他仍自渾沌的心與腦,只見對面的她,藕臂一回、纖手一遞,手中那柄吟嗡作響的軟劍便勢不可擋地朝自己腰脅之處斜斜削下!

    他心中驀地一懍,腦子還來不及多有作想,手中短劍便已格出,偏刺進來劍與他腰脅間的細微空縫之間。

    兩劍叮噹碰響,短劍趁勢蕩去軟劍餘勢。

    這一劍險險危危,殿上數百人皆是倒吸一氣,恐怕眼前與她纏鬥的他就要性命不保。直到他化去了這一劍的危機,殿上之人才同時松出大氣,引得堂中一陣哄然。

    「我、我不打……」他糾攏著眉,緊聲低道。

    「我打!」水輕煙軟音硬喝。

    他格劍後躍,唇緣蠕動,正是想說些什麼,可她卻不讓他有多話的機會,立刻飛身前撲,揉身遞劍。

    劍勢來得凶狠,若不出手回擊,只怕當場魂歸離恨天。

    無奈,他只好邊擋邊閃,且戰且走,在與她滿場飛跳的混亂之中試圖抽轉瞬時餘裕。

    究竟過了多久他根本無心細算,只知每一次與她利刃以對便教苦不堪言!恍惚之間,他似乎憶起方纔她舉劍相對時,她那一雙含愁帶怨的瞳眸……

    那是從前他未曾見過她有過的眼神,那樣的愁苦之中,卻又有著勢不可阻的決絕!

    那是什麼?會是什麼?與她此時此刻不要命地狠勁發招有著怎麼樣的關係嗎?

    難道……難道,難道她惱恨自己!惱恨得已經決意要動手殺了自己?!是這樣嗎?

    是這樣吧……!

    她……是該恨自己,畢竟,悔背誓言的,正是自己啊!

    「還手!」水輕煙沉聲低斥。

    「……不、不,你殺我好了。」

    兩劍劍脊貼磨之際,他與她肩身相近,兩句簡短而溢滿各自心思的話語從他倆唇間流出,那是只有他兩人才能聽聞得到的語句。

    水輕煙柳眉輕彈,妙目蕩漾輕愁,卻又在一瞬之間化作怒目相對。

    她軟劍疾揮而出,在他來不及回格的霎時掠破他頸間衣襟,劃出一條又細又長的鮮紅血痕。

    而他似絲毫沒有知覺,一雙眼全受她身形來去的牽制,半點不理會那血口上傳來的黏熱疼痛之感。

    水輕煙翻身後躍,在離他七尺之遙的殿中大座前站定腳跟。

    她揮手揚劍,挺著她雪般綿白而修細的頸項,昂起尖俏的下顎,眼神溢滿著睨視群雄的驕傲,她朗聲說道:

    「莫非你是輕瞧了我?難道我這一教之主還不夠資格與你這無名教派中的小子比試?抑或你不屑與我一個女流之輩動手,還是你壓根兒心底就怯戰了?」

    水輕煙氣勢咄咄逼人,傲慢之甚,莫不教場中眾人各以為怒。

    「小子,你怕啥?若她手中的劍取了你的命,咱們場中的兄弟一定為你報仇!」

    「打!打!將他們雪劍門殺個片甲不留!就從她這一教之主開始殺啦!」

    「小子別怕,在場的所有弟兄全是你的靠山!握緊你的劍,為武林主持正義。你只要殺了這妖女,武林盟主之位就是你的啦!」

    場中發起的哄聲鼓噪全都針對水輕煙叫囂發罵。

    一時群起的激踴,引得雪劍門門下弟子人人面露恨怒,個個將手中俐器握的死緊,就待情勢有個突變,便要發起一場浴血之戰。

    聒噪之聲依舊吵嚷,而此時,卻傳響起一陣細細密密的嬌笑。

    甜如蜜糖似的笑聲中,卻有著不言可喻的傲漠與冰寒,在瞬時間竟令整個殿堂的人安靜下來,獨留那銀鈴般的清脆搖響。

    是她!大座前昂然而立的水輕煙。

    「哼!好一群仁義之輩,實則不過是群逞口舌的庸人,你們之中,又有誰能奈何我著?」

    她效睨群雄,不瞬間便又側回過臉,瞳眸中倏起一抹黯然,凝目向他。

    「我雪劍門與江湖各教派的恩怨今日當有個完整了結。看是你們會有個活命的新盟主,抑或是我雪劍一門得出生天!」

    袖手一揮,軟劍遙指。

    「恩怨是非,就此一戰了結!」水輕煙震聲一喝。

    他仍是站定不動,臉面上淨是懊惱的痛苦糾結。

    這些是是非非、這些是是非非……他亂了!他腦子裡只剩一片霧茫茫的混亂,他不知自己此時此刻該怎麼做才好?

    該怎麼做才好啊?!

    「你膽怯了嗎?新盟主?」

    水輕煙唇挑譏誚似的吐言嘲諷。

    猶若點破一夢似的,他驚恍抬頭,呆望住她。

    「看劍!」水輕煙啟齒清喝:「你再不動手,休怪我劍下不留情面!」蓮足點跨,她紅艷艷的身影登時朝他竄撲而去。

    他一時驚措,倉促舉劍以待。

    可,望著她愁怨糾皺的眉睫,他卻不自覺的連連後退。

    水輕煙言出恫嚇:

    「向雲飛,你拿命來吧!」

    向雲飛懊語喃喃:

    「……輕煙?」

    足尖初落,水輕煙軟劍出手。

    水輕煙軟劍一出,再無容情,原本就如急風驟雨的伶利劍法此刻更是毫無保留的全朝向雲飛身上招呼過去,掠他衣、亂他發,招招狠辣,當真不留情面。

    向雲飛見她眼神淒楚,又想自己背信忘義,沒如自己所說的:一輩子疼她愛她,待她好、討她歡喜,反而提著劍,莫名其妙的與她拿命搏殺,心中懊惱得恨不能索性就死在她劍下。可眼見她出手看似狠辣的劍法卻只是將自己弄得狼狽、掠出幾條血口,卻半點沒傷自己要害,他心中一奇,覺得事情有異,但想要出口詢問,卻又總讓她手中軟劍逼得倉忙還招,全然無隙可趁。

    他嚅喃兩聲,本想向她問上一句:「你是不是惱恨我?」神思一晃,話沒出口,頸上卻讓水輕煙破出長紅,雖不傷及性命,卻實在疼痛的難受。

    水輕煙招使愈快,向雲飛便只能還招更急。

    他惦念著心裡的疑問,與水輕煙滿場游鬥,手上使的全是防禦的劍法,水輕煙一時急攻不下,忽然劍勢一鬆,竟出起慢招來了。

    向雲飛心中一奇,手中短劍竟也跟著慢了下來。

    他正以為逮著了可以問話的時機,卻哪裡知道水輕煙變招甚快,軟劍一陣吟嗡清脆,竟比先前更快更猛地朝自己飛刺而來!

    向雲飛心下大駭,臉面一抬,短劍倏然出手格擋。

    就只那麼一瞬之間,他忽然在水輕煙嬌美如昔的臉蛋上讀出了兩人平日相處時,她那一分無人可擬的甜蜜笑靨。向雲飛驀地心上一怔,還來不及轉過心思弄清她臉上笑意,便聽到一聲「叮噹」,而握了劍的掌上莫名一陣濕黏,眼前的水輕煙唇邊含著甜甜笑意,踉蹌兩步,仰天倒下。

    「小姐!」竹芽兒一聲尖叫淹沒在百來人的歡喜與驚訝聲中,像一顆落進池塘裡的水珠一般,霎時消滅了蹤影。

    「輕煙?輕煙?你你……你為什麼……」眼見水輕煙忽然倒地,向雲飛再無所顧忌的撲身過去,緊緊抱著她的身軀,側目一望,才發覺原來在手中的短劍已然刺中了她的腰脅,手中那濕黏的感覺,原來是她熱燙燙的鮮血!

    「嘻嘻……」懷中的水輕煙忽爾笑了起來,她軟弱無力的悄聲說道:「大哥……你怎麼躲我……都還是讓我給騙了……」她猛地咳了兩聲,濺得向雲飛衣上點點是血。

    向雲飛急道:

    「你、你這是做什麼?你、你為什麼?」

    水輕煙噓了一聲,壓著嗓輕道:

    「我要是……死了……他們、他們便不會逼……逼你,他們真討……厭,討厭得很哪……逼大哥做不喜歡的事……逼得大哥一直皺眉頭……大哥別皺眉……頭,我、我不喜歡……」

    話聽至此,向雲飛這才曉得原來水輕煙劍招倏然轉變,為的便是騙自己出劍,好讓她往劍鋒上撞,就像是他一劍刺中她一樣。

    水輕煙軟軟的笑了起來,淡聲說道:

    「大哥……你現在是武林……盟主了……要、要好好的照顧自己,還有……不要傷了我門下弟子,他們……不是壞人、他們不是……只要是武林盟主說的……他們就不會欺負他們……」

    水輕煙話愈說愈是虛軟無力,怵目的鮮血攤成一窪小池,向雲飛心焦如炙,阻下她說話,連忙要將她抱起。

    「別說話,我去找大夫、去找大夫……對!司馬大夫,我們去找他……」

    水輕煙未置可否,只是一徑軟軟甜笑,自她唇角流出的血仿若是種染了色的蜜。

    「……大哥……你會記得……我嗎?會嗎……會不會呢……我會記得你的……」水輕煙甜笑猶在,可沉重的眼皮卻已緩緩合下,垂成兩彎密密的簾,沒再打開,那樣子就像是睡了一般……

    她不動了、她一動也不動了,是……是死了……死了嗎?

    「啊……啊……」向雲飛自喉嚨深處扯著聲,終於,他承受不住,大聲地叫了出來。「你怎麼死掉了?你怎麼死掉了?一輩子還沒開始啊?!我我……」

    他快手拾起水輕煙掉落在地的軟劍,在她垂軟的臉前懊悔的輕嚷一句:

    「我、我要武林盟主做啥?做武林盟主有什麼好?你死了我又有什麼快活?」他倏地手腕一反。「我陪你。」軟劍霎時刺入腹中,鮮血四濺,立刻傾倒在水輕煙身側。

    「公子爺!」竹芽兒又是一叫,兩行熱淚已然灑落。

    「這是怎麼回事?咱們的新盟主怎麼……哎呀!怎麼沒火了?」

    殿中百多人正為了眼前這怪異的情況困惑之際,忽然堂中火光全滅上陣妖異也似的陰風自門外捲了進來,殿外不知怎地,人聲雜杳,像是湧進了千軍萬馬一般。

    「快點火、快點火!」吳全心中頓感事有蹊蹺,立刻命人點燃火炬。

    「不必點了,你要火,我四水堂為你送來了!」青冽冷聲說道。

    殿外一片火海也似的光亮,紅烈烈的耀入大殿之中,雪劍門四水堂堂主此刻領兵趕到,將天刀幫領軍的中原聯盟已然團團圍住。

    中原聯盟此際人人自危,原在正殿中的黃水堂門人這時歡聲呼喝。

    「啊!門主和那少年不見了!」

    不知是哪個人忽然冒出了這句話,堂上所有目光盡數朝水輕煙與向雲飛委倒之處放眼看去,果然只見到滿地鮮紅,再無他兩人的蹤影。

    眾人這時面面相覷,完全不曉得發生了什麼狀況。

    青冽冷若寒冰一笑:

    「吳幫主,想知道發生什麼事嗎?」她壓低眉眼,含怒說道:「先看顧好你的性命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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