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 三
    頭好麻,那種感覺,就像是蹲太久突然站起來的暈眩,只是力道來得更猛了些,有一種……被倒吊在空中的錯覺。喉嚨幹得出不了聲,好不容易,才將那重得不得了的眼皮撐開。

    視覺首先感應到的,各種顏色不規則的交錯,像極了自己那個久久才洗一次的色盤……久久,具體的形象才漸漸成型。

    那是一對閃著華麗的金綠色光澤,高貴又漂亮的雙瞳。

    「搞錯了嗎……?」

    傳入耳中的,是個雖低沉但帶有甜美磁性的男聲。

    他是……誰?

    這個將臉靠得如此近如此近,盯著他瞧的人是誰?

    他幾乎,可以感受到對方溫溫的氣息。幾乎可以在那雙碧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像。

    那個人稍微離遠了些,伸手拿了杯水,輕輕扶起自己的上半身,小心翼翼地,將那杯中清涼的水送入口中。

    真好……鬧乾旱的喉嚨,渴求著這如雨後甘霖般的清泉,忍不住想要貪婪地一口氣嚥下杯中所有的水。

    「慢點慢點…小心嗆著。」希忙道。他控制著手中杯子的傾斜度,讓水緩緩徐徐地流進少年的口中。

    在他快醒時,希就支開了房內所有的人。他擔心,如果那雙紫色的眼睛被人家看到了,難保不洩漏出去,害了少年的小命。不過……當迎上他的,是一對朦朧的黑色眼珠子時,除了不解與困惑,還有那麼一絲淡淡的失望。

    「……」這個角度,就可以看清楚對方的臉了……他是…那個拿著大弓的人…想起來了,那天他出外寫生,無意間被這個狩獵者的美麗神態所吸引,一路上跟在他身後,忘情地描繪著他的身影。然後……然後他拉了大弓,正面地,然後……碳筆不小心折斷,腦中依然清晰地記得那聲」啪嚓」聲,然後……紅色的染料弄髒了他的草稿紙?然後……他就站在自己的面前,手中拿著一把很長的劍,然後……然後…記憶停留在這一格,以下完全空白。

    「我的畫….呢?」他虛弱地問道。

    「燒掉了。因為你沒經過我的同意擅自畫我的相,我全燒了。」

    「啊……是喔……」少年疲倦地閉上眼睛,輕輕緩緩地吐了口氣,他的樣子讓希嚇了一跳,彷彿這一口氣結束,他的生命也會跟著結束…

    所幸沒有,他只是又掉入了沉沉的昏睡中。

    「會痛嗎?」

    「還好…….謝謝你……」

    那個老者小心地把藥膏塗在又間那個幾乎要穿透右肩的傷口上,在用嶄新的潔白紗布將傷口包紮好。

    靠著這些人的交談,他隱隱約約可以拼湊出後來那一片空白的記憶。似乎是,自己被箭所傷,那個穿著白色獵衣的男人,抱著一身是血陷入昏迷的自己回到了這,嚇壞了這些人……半昏半醒時,那個人曾來看過他幾次,不過自從他真的清醒後,就再也沒看過他了。

    他們稱他叫」殿下」,真的……非常奇怪。

    「請問……」正當他想開口問個清楚時,房間的門突然打開,是他。

    顏色鮮明對比的紅褐色短髮和劍眉下那雙金綠色的眼睛,在這一片充滿白色及藥味的空間,出色地令人炫目。

    眼光,一旦受到了吸引,就再也離不開了……

    希望著床上的他,這個少年長著一張清秀的臉蛋,靈秀的黑色大眼睛在他蒼白的臉上,顯得無助且困惑。

    是自己看錯了……因林中的光影折射,產生的色調錯覺……能夠理解的。那個詭異又夢幻的氣氛,也一定是當時的錯覺。

    那妖異美麗的氣質,是怎也無法和眼前這個病弱可憐的少年聯想在一起。

    「你叫什麼名字?」

    「倫。」

    「你,為什麼要畫我?」

    「我……」因為你吸引我。可是這話,實在很難說出口……他垂下眼,一雙細緻的手指不知所措遞交纏在一起。

    「你這個樣子,很像我有一次在將軍廩他家看到他所收藏的一副畫中那個女人。」

    廩將軍,雖然是個武人,但對於藝術,有著極高的修養。那一張畫…的確很棒。

    嗯,那個女人,也是這樣把手交在膝上,白皙的肌膚和黑色長髮,以及那一雙像是漾著水的大眼睛,迷濛的眼神,似乎想要傾訴著什麼。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幅畫。現在想來,卻和眼前這個少年頗為相像。

    「將軍…廩……!?」如果沒記錯,那個時候,出了好高的一個價錢買下他那幅畫的人,好像就自稱叫廩……他所出的價錢,足以讓他度過這好幾年…….

    「怎麼?你認識他?」

    「高高的,瘦瘦的,眼睛小小的,灰色頭髮……」倫搜索著記憶中那個人的長相。

    「那肯定是他了,你怎麼會…?」希不解,那個卡席爾帝國第一將軍,和這個看起來頗為落魄的少年,怎麼會扯得上關係?

    「那幅畫,我五年前畫的,畫中的女人,是我印象中的母親。」

    五年前?五年前他才幾歲啊……眼前的他看起來也不過十六七歲……

    雖然從那幾張被他收藏在書房櫃子中的那些所謂」燒掉了」的素描多多少少可以看出這個少年有著不錯的畫功,但沒想到….

    「這樣,我這正好缺一個畫師,你就留下來吧。」

    「啊?」這突來的宣佈令他錯愕不已。他,只愛自由在的畫,不想當什麼畫師。可是這個男人,他的態度,他的口吻,他的氣質,傲然隨性地像是決定了一件事,任何人都不容許反駁。

    為什麼?憑什麼?

    「我不……」正想婉拒,就被敲門聲打斷。

    「進來。」希頭也沒回地道。

    「殿下,國王與王后請您馬上移駕到皇宮去。」

    「我知道了。」一個侍從為他披上身藍色絲絨鑲金邊的外掛,倫注意到了外掛上,那排黑曜石打造的扣子上,刻有金色的鷹型徽印。

    「對了,我叫希。」他走出房間前,突然轉頭說道。

    「乖乖養傷。」又是一句命令式的口語,然後,精緻厚重的房門在他身後關上。

    國王皇后?卡席爾王家的鷹型徽?希……?

    他是,那個頂頂有名的希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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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鷹型徽的扣子,我也有……」我指著外套上的扣子。然而當那哥哥的眼光停在我的衣服上時,我忽然意識到,這是多麼令人感到迫窘的一件事!我的衣服上那一排原本華麗的扣子,現在只上下兩三枚,零零落落地掛在那艱難地閃著那殘存的光澤,上面的鷹紋也因我不停地擦拭它而早已模糊不清。

    「王子的眼睛,比任何事物都強烈地證明著你的高貴身份。」哥哥像是看穿了我的窘境,他溫和地笑著說道。

    他體貼的笑容,是安慰也是鼓勵,我那早已被扯得殘破不堪的王族自尊似乎因此而得到了些許的補償。

    我喜歡,他的笑容。

    「哥哥,那個倫,他很小嗎?和我一樣,是個孩子嗎?」

    「不…他已經十九歲了,只比希王子小3歲,只是希一直把他當作是孩子,要到後來,他才會發現倫,不能算是個少年了。」

    「倫他,長得漂亮嗎?」哥哥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比大哥哥漂亮嗎?」不知道為什麼,在我的想像,倫應該,是個和大哥哥一樣漂亮的人。

    「我也不清楚。」

    「那他留下來了嗎?」

    「王子的命令,違抗是要殺頭的……」

    「倫少爺,這是你的臥室,和隔壁間畫室是相通的。您看看,如果還需要添購任何的東西單子列給我,我立刻差人去買。還有,我是太子的內務,也就是管家。我叫安,倫少爺有任何事情,都可以來找我。」

    這個管家安,大概有六十幾歲的年紀了,那一頭灰白色的頭髮梳得整齊服貼。歲月在他眼腳上刻的痕,柔和了那一絲不-的嚴肅表情。棕色的眼睛溫和堅定,倫第一眼,就對這個沉穩的老者產生了好感。

    唯一令他不知所措的,是」少爺」這個稱號。

    「安伯伯,可不可以,別叫我少爺?」

    「不行。」安搖搖頭,正經八百地道:「您現在的身份,是王子正式冊封的宮廷畫官。在卡席爾,畫官的職位是高尚的,遠甚於我們一搬家臣。照理說,我應該稱您倫大人,叫您少爺,已是僭越。」

    倫輕歎了口氣。宮廷畫官啊……這個在王國中,可以稱得上是首席的藝術工作者了。可是……他一點也不喜歡這個頭銜啊。那個給他這個頭銜的人,似乎,十分地忙碌。自從上次,知道了他的身份之後,已經有一兩個月沒有見到他了。

    給了我一個令人稱羨的頭銜,讓我住在這個華麗的宮殿裡,過著一般人享受不到的優渥生活,然而…….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

    「宮廷畫官……要作什麼?」倫一面把玩著那些昂貴高級的畫筆一面問道。

    不可知的未來,不可知的命運。連接下來的道路,都是朦朧的一片大霧。

    「幫宮廷作畫是主要職責,不過,一切要聽希王子命令吧。」

    可是,我要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他?

    「希王子他政務繁忙,可能比較沒機會管這事。」

    那,為什麼需要我這個畫官?

    「或許下次殿下回來,你可以當面請示他。」

    或許,他已忘了有我的存在了。

    倫將畫架固定好在山坡上,從這個角度,可以將遠處的皇宮園全納入視野之中。

    這已經是他第三次,以皇宮遠眺當作畫的主題。或許大部分的畫家終其一生,都沒有機會已這樣的角度來畫皇城。

    應國王的要求,需要一幅王宮的全貌圖,似乎是要送給邦交之國。這是希王子派給他的第一個任務。

    希王子他,派人來告訴他的,並不是親自告訴他。所以,倫還是,沒見到他。

    然而,沒有感覺的東西,再怎麼畫也是徒勞。不喜歡的東西,沒有辦法,賦予它靈魂……

    倫的心,無聊,空虛,且寂寞。

    四個月了,能見到他的希望越來越渺茫,想見到他的渴望卻越來越濃。

    逃走吧……可以回到我自由自在的生活,雖然困苦了些,但至少不會像這樣,一隻被關在華麗籠中的鳥兒,卻是天天盼望著可以見到主人的鳥兒。

    一陣風吹亂了他那一頭黑髮,髮絲刮得臉頰微微地疼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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