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丈夫 第一章
    「糟糕!已經這麼晚啦?」

    徐培茜瞄了一眼腕上那只戴了好幾年、在路邊攤以五百元買下的手錶,不禁輕呼出聲。

    若非路過的住家內正播放著七點的晚間新聞,她恐怕仍沒注意到時間哩。

    想到媽和青霞皺著眉頭的臉,她急忙加快步伐,轉入她平常必會繞道而行的甘蔗田,因為這條捷徑可節省她十分鐘的路程。

    「怎麼辦?」徐培茜恨不得背上有翅膀。「早上開出去的小貨車,在回來的路上又與人擦撞而送去保養場修理,這下回家一定會被罵得更慘……」

    她一心憂懼著即將面對的尖酸責備,竟忽略了漆黑夜裡所夾藏的陰森和危險,故當她的足踝被什麼抓住而絆倒時,她撲趴在骯髒的地上愣了少說有十秒才驚覺不對——

    「嗄!」她啞然失聲,左蹋右蹬一番掙扎,才擺脫腳下的箝制,乍獲自由的她嚇壞了,猛往前爬。

    「哎唷……」康德痛苦地呻吟著,本就帶傷的身子根本承擔不住再來的攻擊,他難受地蜷曲四肢。

    「啊——」原先因太震懾而卡在喉嚨的尖叫,總算破嗓解放,徐培茜腿軟地掉過頭,藉著由遠遠照來的微薄月光,她只瞧著一隻沾著血跡的大手。

    兇殺,搶劫,姦污,毀屍滅跡——

    一幕幕聳動的社會版新聞從她腦門快速竄過,漫無止境的哆嗦直朝毛細孔釋出,她緊緊地抱住皮包,喊得更大聲。「哇——求求你放過我……放過我呀……」

    莫非歹徒知道她剛去客戶那兒收了一筆帳款,所以一路伺機跟蹤她?

    兩旁搖曳生風的甘蔗樹,彷彿彎腰在譏笑她,那高過人頭的枝條,自成一塊治安的死角,任憑她如何嘶吼,抖動的字句卻似破碎的音符,全讓週遭的黝暗吞滅。

    「救……我……」聽那慌措的喳呼,康德判斷對方是女性,他勉強撐起自己向她伸手求援。

    「你別搶我!我真的沒錢……真的沒錢……」這錢若是讓人搶了,她回家一樣活不成呀!

    徐培茜一想到此,霎時冷靜了不少,她悄悄探手摸索附近的地面,看能否找著什麼當武器。

    「救……」康德又緩地向前匍匐了幾寸,仰起被血弄糊的視線,他企圖瞧清楚來人的面孔。

    「哈,有啦,」徐培茜竊喜地舉高好不容易拾取的石頭,正打算狠狠朝他砸去,卻霍然對上他投來的目光,她頓時僵固偷襲的姿勢,尷尬地抽動著臉頰的肌肉苦笑。「呃……這……我……」

    「救我——」康德耗盡最末的一口勁兒,然後再也支持不住地暈厥過去。

    「喏……」徐培茜呆若木雞,甚至連大氣都不敢換。

    見他良久沒有動靜,她大膽地用腳尖踢了他一下。

    「喂!」她輕喊,怕是歹徒使詐,緊握石頭的指節均已泛白。

    那個軟趴在地上的男人以無言回答她。

    她仍不放心地盯住他,躡手躡腳地往旁滑移至他伸手不及處,再慢慢站起來,接著一鼓作氣,拔腿跑到甘蔗田外有人、有燈的地方。

    「喝……」徐培茜汗流浹背,頻頻扭首探詢,確定沒人追來,這才稍稍鬆懈下來。「好險,好險……」

    捂著跳蹦急劇的胸口的手,還微微地發著顫。

    「嘩!」驀然發現仍握緊的石頭,她見鬼似的趕快把這丟掉,並拿出百米競賽的精神,沒命地奔馳。

    家,冷峻地立於不遠處,但徐培茜卻不由自主轉頭眺望著她剛逃離的險境。那張被刺目紅河劃過的蒼白容顫,鮮明得恍若就在眼前,他虛弱的喘息宛如隨時會停,半迷的雙眸綻著乞憐和希望,他看起來不但沒有殺傷力,反倒像只在風雨夜與媽咪走散的幼犬,絲毫未具求生的能力,教她萬般不忍,總覺心弦的兩端讓人抽拉著。

    猶豫不決的思維僅持續了兩秒鐘,徐培茜毅然決然地旋身走回甘蔗田。

    不要!我不要死在這種地方,我不要!

    「啊……啊……」康德不知道自己在吶喊,直到耳畔有個溫柔的聲音平息了他的恐慌。

    「先生,你不要緊吧?先生?」徐培茜繼續壓住他亂揮的胳臂,深怕點滴的針頭會被他弄斷在他的肌肉裡。

    「唔……」康德困難地撐開腫脹的眼瞼,舔舔乾涸的唇瓣。「你是誰?」嘶呀——好疼!他的嘴角大概破了。

    「路人甲。」她幽默地應話。

    「嗯……」康德想笑,無奈遍體俱痛。

    四周有些吵雜,他轉動眼珠瞄著陌生的人來人往,其中穿插不少著白袍的人。「這……是哪裡?」

    「醫院的急診室,你受了傷,不過應該沒什麼大礙,但醫生說要住院觀察幾天,以確定你有沒有腦震盪。」徐培茜為他蓋上他在惡夢中蹋掉的毯子。

    「腦震盪?」莫怪他覺得頭好重。

    對了,他記起來了,是這位「路人甲」救了他。唉,初次來台灣的第一天就出事,想想還真嘔!

    「你家電話幾號?我去通知你的家人……」餵他吃藥時,她問。

    康德猛然抓住她的纖腕。「不!我沒……」他是偷溜出門的,假使她打電話到他家,一切的掩護就穿梆了。

    「你家沒電話?」徐培茜穩住差點灑出來的開水。

    康德歉意地放鬆她的手。「呃……」他不想騙她,可是又不便講實話,只好搖搖頭。

    「沒電話也沒關係啦,很多人就是怕吵才故意不裝的,」徐培茜卻道她料中了,而錯把他的遲疑當作難為情,急忙找話安慰他,暗地裡則怪自己問句不懂修飾。「不然……你家住哪兒?我去請他們過來。」

    「我……」康德沉吟,不知要怎麼辦。

    「你家人……都出去了嗎?」見他似乎有難言之隱,她此回很小心地試探。

    「不是,我一個人。」康德再搖頭。

    他沒說謊喔,他在飯店租的那個「家」,真的沒有其他人。

    「那你將保卡和身份證給我,我去幫你辦往院手續和填寫病歷表上的個人資料。」既然他無親無故,她就好人做到底吧。

    「我的家當全被搶了。」即使東西沒失竊,他並非本國人,哪來那些證件?

    「喔?」徐培茜很好奇。他的傷絕對是人為造成的,加上他的衣著,質料好得不像是偷渡客,因此她猜測,他搞不好是在外面混的「大哥」。

    「我聽說鶯歌的陶藝很有名,特地跑來參觀,哪知在街上遇到扒手。」想不到台灣的治安這麼差,和他想像的完全不同。

    「嗄!」真是太恐怖了。不過講來有點滑稽,原先她還當他是搶匪,誰料他才是受害者。「那人你逮到了嗎?」

    康德自嘲地笑著。「我被誘入對方圍堵的陣營,慘遭歹徒同夥們的暗算,這傷……就是那麼來的。」

    而在他半昏厥的狀態下,他僅記得讓人丟上車,待他較為清醒時,人已躺在甘蔗田邊,身上值錢的東西亦被搜括一空。

    「老天!你要報警嗎?」徐培茜忍不住輕呼。這類新聞報紙上幾乎天天有,可她還是第一次碰到。

    「千萬不要!」康德連忙叫出,報警還得了?事情鐵定鬧大。

    噢,痛……又扯到傷口了。幸虧他自幼習武,才沒損及要害。

    「呃……」她詫異地往後退一步。這人幹麼那麼緊張?該不會……她在無意中招惹了什麼禍上身吧?

    「我的意思……我已經報警了,你不用再麻煩。」頓察自己反應激烈,他趕緊軟聲解釋。

    倘若他已經報警,他還會趴在甘蔗田里等死嗎?不過徐培茜一時倒沒心他語中的漏洞,反倒責怪自己太疑神疑鬼了。

    「喔,那就好。」徐培茜拿起護士放在一旁的初診表格,在姓名、出生年月日、籍貫……等一般項目上,用筆做了個小記號。「來,你只要填這幾欄。」

    「我……」康德訥訥地接過來,想了半晌仍想不出要用啥托辭,於是又原封不動地塞給她。

    「你手痛,不能寫字是嗎?」徐培茜體恤地打圓場。

    依照電視上演的,很多「大哥」因環境的限制,受的教育都不多,甭提是寫字,或許連字都不認識幾個哩。

    「對。」瞧她講得那麼委婉,康德很想笑。其實她是想說他「不會」吧?「阿……阿……康,我叫阿康,剩下的,隨便你寫。」

    為了避免日後橫生枝節,他不得不有所隱瞞。

    「隨便寫?!那……你的姓呢?」這可叫她頭大了,她甚至是剛剛才曉得先生他該怎麼稱呼,況且是一生下來固定不變的基本資料,她如何代他「隨便」寫?

    搖頭。

    對於不願回答的問題,康德一律搖頭。而她會怎麼想,就是她的事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你就假裝是和我們住一塊的表哥吧,『徐』康。」沒姓、沒家人,不識字又遭毒打,徐培茜立刻將他歸納為從小伶仃悲苦、四海流浪的孤兒,不禁心生同情。

    原來她算不差了,不論媽待她如何,起碼她有家和家人,她應更加惜福。

    「謝謝。」康德綻顏微笑。從她矜憫的眼神裡,他明白她已把他的身世想成有多可憐,他也就將錯就錯。

    不過事實亦是如此,他目前兩袋空空,既不想回家,又不想向家裡救助,處境除了「窘迫」,沒有二話足以形容。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在表格上填完自己的住址和聯絡電話後,她又問。那清澈的笑靨渾似她乾淨的筆跡。

    「我希望知道你的芳名,路人甲。」康德放柔目光瞅著她。

    是該讚許她太善良呢,或是斥責她該有防人之心呢?

    從他像死狗般地癱在那兒到她出現,至少有十個路人經過,但各個見了他唯恐避之不及,只有她沒有棄他不顧,又再回過頭來救他,並一直陪著他直到他醒來。

    這份恩情,他沒齒難忘。

    「徐培茜。」已習慣所有的視線焦距,是集中在她家裡那位漂亮的妹妹身上,忽然讓他這麼一瞧,艷紅的霞彩不由染暈了兩頰。

    「好名字。」康德瞄到她在「緊急聯絡人」上寫的就是她的名字,愈發銘感五內。台灣還是有好人的。

    「是嗎?」如果他瞭解那是「賠錢」的諧音,就不會這麼誇賞嘍。

    「能再見到你嗎?」康德衷心地央請。

    「那有什麼問題,我明天……」思於斯,她赫然留意到時間。「啊……完了,都這麼晚了,我得盡快回家。」

    本來幫他叫了救護車,她就要走的,可她憶及有一回她盲腸炎住院,那當兒她多期盼病床邊有人能說說話,所以她不忍心丟他自己一個人,豈料這一留就留過頭了。

    「拜拜。」她匆忙地抓了皮包跳起來。這下回家她死定啦。

    「嘿。」他叫住她的背影。「謝謝你。」

    「嗯。」她報以嫣然一笑,然後儼如在趕十二點鐘的灰姑娘似地迅速離開。

    室內幽暗昏昏的,表示媽媽他們應該已經睡了。

    徐培茜戰戰兢兢地將鑰匙插入門孔,再小心翼翼地推著門,唯恐一丁點兒聲響會把家人吵醒。

    孰料門才露出一縫,客廳的燈光啪地大亮,隨之出現的是徐母刻薄的嘴臉。

    「夭壽嬰那喔,啊你錢收完是給我死到哪去玩啦?」高分貝的叫罵不管青紅皂白地劈頭轟來,徐母使勁擰住她的耳朵。

    「我沒……」被扭住的耳輪隨神經傳來令人蹙額的痛,清秀的五官全擰在一起,徐培茜咿咿呀呀被揪進屋。

    「你還哀?」徐母截斷她的解釋,嘩啦嘩啦又是一串。「你以為現在中午三點半呀?你這死骨頭,我就知道你口袋有點錢沒去花花,心就癢了是不是?」

    「不……」徐培茜根本沒機會開口,又讓母親搶白。

    「哎唷——瞧瞧你這一身……」精明的利眼挑剔地上下打量她,徐母嫌惡地抿著唇。「啊你怎的搞那麼髒?這紅紅的又是什麼?」

    「呃,那……」是阿康的血,可能是送他去醫院的途中無意沾到的,至於她衣服上的泥穢,則是當初被他絆倒時弄的。

    但是這些她都來不及說,肥皂劇看太多的徐母,立刻有了最糟的聯想。

    「嘎!你該不是被什麼阿貓阿狗給——」徐母瞪著眼,彷彿她是外星球來的大怪獸。

    「沒……」徐培茜知道媽誤會了,不過講出來她也不會相信。

    「好哇,你這賤丫頭,一定是你不好到處去招蜂引蝶!」她怒髮衝冠抓著掃帚,朝徐培茜身上亂敲亂捶。「我今天要是不把你打死,我就讓你來做老母。」

    「媽,你聽我說……」徐培茜邊躲邊閃,心裡滿是委屈。

    就算她是真的給人玷污了,媽為什麼不肯施捨她一些安慰和疼惜呢?

    「我怎會生出你這種敗壞家風的女兒呀?你叫我以後怎麼在鎮上做人?」徐母追得氣喘如牛,不禁抖著掃帚大喝。「你站住!你想惱死我是吧?」

    「你別生氣呀媽,我沒亂來,我只是在路上出了點小車禍啦。」徐培茜怯怯地停步,趁著媽再殺過來的空檔,一口氣講完。

    「噓!」徐母怒顏要她噤聲,鄉土味甚濃的台語和著嚴苛。「你給我小聲點,青霞正在睡,你要是把她吵起來,看我怎麼處罰你。」

    只許官方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自始至終,她的嗓門都沒母親大,不過她當然不敢反駁,僅乖巧地頷著首,並趕緊拿出鈔票奉上。

    「今天收的……」

    平常大概也單單此刻,媽的臉色會稍微緩和些。

    「這還差不多。」話語未休,徐母已快手搶過,接著見錢眼開地笑著。「不是媽愛念你,你都長那麼大了,也該懂點事嘛,否則這樣出去是會呷虧的,媽就你和青霞這兩個女兒,你這姐姐要做人家的好榜樣呀……咦?」

    這數目似乎算了幾次都不對,好不容易寬鬆的眉頭又皺起,徐母兩手往粗腰一插,臃腫的松肉隨著怒氣在震盪。

    「說!」她跟著摑來一耳光。「錢為什麼就這些?」

    「貨車撞壞了要修……」徐培茜摔跌在椅子上,撫著臉噙著淚。

    「修修修,修你的頭啦!」徐母拖鞋拎起來又是胡打一通。「修個車要好多錢?修個車要修到天要亮?啊你是跑到美國去修喔?給我騙!」

    「我沒騙你,下班時間車行有不少客人,等輪到我,時,老闆又檢查了很久,結果發現那輛貨車太老舊,要換的零件很多,才說要我過兩天再去拿。」徐培茜抱著頭申訴。「我想省點錢,所以走回來……」

    她講的全是實話,只除了她是一路跑回家,並省略了跑回家前的那段「救人赴醫」記。而短缺的錢,是因她先拿去替康德付了醫藥費,至於貨車的修理費,她仍未想出個著落。

    「好哇!你故意走路回家,好讓街坊鄰居全看到,然後誤以為我小氣,我虐待你,你存心教我這張老臉沒地方擱,是嗎?」徐母拉高了嗓子。

    「沒……我沒有……沒有……」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徐培茜百口莫辯,只能冤枉地承受母親的怒火。

    滴滴答答的抽噎伴徐母的咆哮,和拖鞋擊於皮肉上的啪啪響聲,混成一種不協調的悲曲,迴旋在天未明的凌晨;從窗縫呼呼透進來的晚風,終究耐不住長長的歎息。

    春天,一直是花木播種、修枝、分株的極適期,亦是徐培茜最忙碌的季節,只見東方未白,她已在花圃和溫室奔走。

    「偶爾她會藉喝杯水時偷偷懶,仰望漸藍的晴空或深嗅一下撲鼻的花香,但大部分的光陰,她若想抽空拭個汗均是奢侈。

    「嗨,該吃中飯了。」一雙徹底屬於男性的巨手,拎著二袋熱騰騰的水煎包猝地出現在她的眼前,緊接著揚起一個男低音,輕輕柔柔的語調,令人感到很舒服。

    「嗄?!」徐培茜不禁張口結舌。「阿……康?」

    「沒想到你還記得我。」康德粲笑地遞了一袋給她,另一袋是他要吃的。「快吃吧,我在街口那家買的。」

    其實他在旁觀察她有好一會兒了,可是她太專心,以致一直沒留意到的存在,因此更沒發覺他中途曾溜去買食物。

    「你……怎麼……喏……你不是應該在醫院嗎?」徐培茜怔怔地接過手,雙眸仍睜得儼如銅鈴似的凝睇他那紫腫未褪、額頭仍貼著繃帶、唇周圍已有一圈青胡的臉。

    「我就一些外傷,再躺下去也是占病床,故今早醫生便趕我出院啦。」康德指著附近的那片樹蔭,面含微笑地問:「咱們到那兒坐,好嗎?」

    「啥……呃……好。」徐培茜愣了愣。在家被人吆喝慣了,突然有人徵求她的意見,她一下子反倒不能適應。

    康德等她坐定了,才坐在她側翼,並禮貌地與她間隔了些許距離。

    「我以為你會再去醫院看我。」許是他生平初次受挫,所以對她適時伸出的援手特別感激吧?

    這幾天他躺在病床上,腦裡總是掛記著她的身影,可是那日他因為受傷,視線有點模糊,故而對她的輪廓只有個粗略印象。如今終於有機會細看,他發現她不是那種一眼就讓人驚艷型,卻非常適合慢慢品味。

    她的膚色比他想像中還要健康,秀氣的五官非常細緻,眉宇沁著的汗珠正在向烈陽抗議,雙頰透著的潤澤,渾似剛洗過而未拭乾的紅蘋果……

    原來,認真善良的女人會是這麼迷人啊!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這幾天忙得不可開交……」徐培茜壓根兒忘了該檔事,就連她的破貨車,亦是車行打電話來催她,她才想到。

    再者她每天都忙得分身乏術,即使想去也沒時間。

    「你怎麼啦?」康德倏地瞅住她露出來的那節藕臂,麥芽肌膚上泛著數個黑青,其中一個較完整的,形狀看起采有點像……鞋頭的烙印?

    「啊?」話陡然被打斷,徐培茜不明就裡地隨著他的視線瞥回來。「沒,沒……沒什麼。」她倉促拉下衣袖遮住受媽媽毆責的痕跡。

    都怪剛剛太熱,她一時疏忽而把長袖捲上去。

    「咦?你的左頰也……」康德皺眉盯著那隱於皮下的淡紅直條,心裡已經有了底。如果他沒猜錯,她那幾處瘀青是遭人摑打造成的。

    「沒事,我……不小心……摔倒撞到了。」徐培茜急忙轉移話題。「你怎會找到這裡?」

    「問護士呀。」既然她不願講,他也不好繼續追詢,只得順水推舟。

    「問護士?」她在這個鎮上不若妹妹青霞有名,何況她就是怕事情傳媽媽的耳朵,還特別把他送到市區的醫院裡。

    「你病歷表有寫嘛。」見她一臉狐疑,他得意地補述。「不過呢,是計程車司機幫我找的啦,可是你家沒人。倒是你們鄰居很熱心,那幾位太太告訴我,你會在這裡。」

    「噢……嗅!」聽到家中沒人,徐培茜本來是鬆了口氣。媽大概去朋友家摸八圈,而妹妹青霞不是在睡,便是跑出去約會了。孰知他尚有下文,未松完的那口氣立刻轉為呻吟。

    「怎麼?我打擾你了嗎?」他好像做錯了什麼。

    「不,沒、沒有。」徐培茜苦笑。依她從小就在此地土生土長的認知,恐怕他人尚來到這兒,那些「熱心」的太太們已「敦新睦鄰」地將渲染得不堪入耳的訊息傳遍整個村裡,再要不了多久,媽大概也會拿菜刀砍過來了。

    「那就好。」他接著掏出口袋內全部的鈔票塞給她。「對不起,我身五分文,故私自動用了醫院退給我的多餘醫藥費,我聽說錢是你先代我墊的。」

    晃著手裡的水煎包,他又靦腆地笑著。「這食物當然也是借花獻佛。」

    「你身上還有錢嗎?」她沒有伸手去拿錢。

    康德道她是在討債,於是誠實地搖頭和保證。「我目前雖然一貧如洗,但是那筆醫藥費我一定會還給你的。」

    待會兒回到出事前住的那飯店,他寄放的大行李中還有一些錢。只是他現在什麼證件都沒有,不曉得對方會不會讓他領。

    「不急,等你有錢再說,至於這些……」她笑著又把錢推回去。「數目是不多啦,可你先留著湊合湊合用吧。」

    「喏……」原來他誤會她的意思了,康德感動地看著她。「我們不過是一面之緣,你為什麼肯這樣幫助我?」

    「人總有困難的時侯嘛。」徐培茜說得天經地義。

    「你不怕我是壞人?」康德詫異地問。

    「你是壞人嗎?」徐培茜反詰。

    「當然不是。」他馬上矢口否認。

    「那不就得了。」徐培茜笑著聳聳肩。

    「慢著,你不能單憑我一句話就相信我呀,哪有壞人會說自己是壞人的?」康德感到萬般不可思議,他一個大男人也只是受了那麼一次虧,現在走街上,都會下意識地提高警覺。

    「是沒有。」徐培茜嘗著水煎包,心頭暖烘烘的,因為那裡面有著朋友的關愛。「但壞人也不會自己告誡旁人要提防呀。」

    「你真的不是普通的善良。」康德認為她不該是這個年代的人。

    「別誇得這麼早,說不定我才是壞人喔。」徐培茜俏皮地眨著眼。暗地裡,她很納悶自己為何能和他如此侃侃而談,是因為他讓她有安全感嗎?

    「倘使像你這樣的人會是壞人,這世上想必也找不到好人了。」康德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哦?是嗎?」徐培茜喃喃自語,連忙以大啖食物來掩飾乍湧的哽咽。

    好久了……她有好久沒聽到別人的讚美了,而印象中的幾句,居然全是出自於這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的口中。

    「那麼大的花圃,就你在忙?」他掃視她的工作環境,頗為不解何以他倆聊了半天,他始終不見園內有第二個幫手現身?

    「景氣不好嘛,況且這種粗重繁瑣、薪資少、又要心細的苦差事,很難請到人,先前我爸在時還好,他死以後,工人就紛紛離職,最後我就得一人抵十人用。」故此她往往得從凌晨忙到深夜,一天睡不到幾小時算是家常便飯。

    「你似乎甘之如飴。」康德欣賞愛花、懂花的人。

    「是呀。」她笑望那片紅紅綠綠,彷彿日子又返回童年,嘴角不禁逐漸上揚。「我記得小時侯常和爸在花圃裡玩捉迷藏,有一次我躲著躲著,竟不小心睡著了,結果爸一忙,也迷糊地把我忘了而鎖在溫室內一整晚,第二天我倆都讓媽念了一頓,我還被修理得好慘……」

    「你和你父親的感情鐵定很好。」康德拍拍她的手背。

    他不清楚她到底遭遇過什麼,她的外表看上去頂多二十再加一點,穿著和語氣卻有著五十幾歲的歷盡滄桑。

    「我好想他喔。」徐培茜點頭,接著她吸吸鼻子,羞澀地揮揮手。「哎呀,我怎會和你說起這些無聊的舊事,你八成都快打瞳睡了。」

    是他太溫柔了吧,所以她才會這麼不由自主?

    「你放心,好人會有好報的。」他意味深長地瞅著她。

    等他回國,他會盡其所能地來報答她。

    「好報?」她做事單憑心安理得,未曾想到那麼遠,倒是他眼前的注視令她赧顏。「你肯聽我發發牢騷,我已經很高興了。」

    康德一徑兒地笑,兩人很有默契地放鬆靜坐,只是聽著風,聞著隨同飄來的鄉野氣息,任由韶光自指間流逝。

    有好一會兒,他才起身道別。「不耽誤你忙了,後會有期。」

    「等等。」徐培茜冥思片刻後喚住他。「你接下來有何打算?」

    「走一步是一步吧。」他不在乎地聳著肩,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先到飯店找回行李再說。

    「你要回家嗎?」語一出,她就巴不得咬掉多話的舌頭,她明知他是四處流浪的孤兒,哪來的家好回嘛。

    「不要。」他考慮都不必便搖著頭。現階段回國是決計不可能,至於飯店,他得節省一點,不能再回去住了。

    「那……」她靦腆地看著他問。「你想不想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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