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萬萬歲 第三章
    採礦場的夜晚,幾乎沒有什麼人煙,歲君常眼力極好,在僅有的天光下,看見甫出礦洞的萬家福。

    「肥肥胖胖,嗯?」一身丑衫髒裙,長辮微亂,圓臉如之前的彌勒佛一樣笑瞇瞇的,他記得這個外地姑娘本就纖瘦,現在乍看之下,似有點憔悴蒼白。

    果然沒有中毒的跡象。

    年有圖滿面大汗,不敢對話。

    歲君常走到她的面前,發現個頭小小的年有路像個小小包袱一樣緊黏在萬家福身邊。

    「歲、歲爺爺……」年有路挨著萬家福,低聲喚著。

    歲君常看她是小孩,勉強應了聲,注意力移回萬家福。

    「萬家姑娘,在礦場的日子過得好嗎?」他帶著幾分惡意問道。

    「托歲公子的福,還好。」萬家福答道。

    「哪兒的話,聽說你叫什麼福的,說到底,也許是我托了你的福,才能九死一生沒成廢人。」他的語氣有點頑劣,在向來「殺閨女如麻」的聲音裡注入一絲活力,令他身後的年有圖微些吃驚。

    「家福。」年有路糾正:「是塞翁失馬……福福福……」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有趣!」俊目微亮,他意味深長地重複兩遍,玩味地說道:「萬家姑娘,這句話能用在你身上嗎?」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如此。歲公子,既然你已經清醒,請代我向縣太爺說明,你的礦場並非我炸毀,你身染劇毒也不是我下的手,請縣太爺重審此案,還我清白。」

    歲君常聽她說話慢條斯理,不卑不亢,也沒有任何激動含冤地哭天喊地,不由得首次正眼打量她。

    短短幾天內,她的未來莫名遽變,只因她踏進常平縣,她竟然能如此平靜,而她,也不過是個性質雷同賣貨郎的小旅商而已,死了葬在亂葬崗上,誰會追查?連她的家人都不見得找得她的屍身。

    「你知道你被判為死刑犯了嗎?」

    「我知道。」

    「你知道你隨時會為一個子虛烏有的罪名賠上命嗎?」

    「我知道。」

    「你一點也不氣惱?」他又是詫異又是疑惑,重新觀察起她來。這女人,不像一般女子,明明看似纖弱無骨,但竟然膽大包天……無論如何,這對他來說只有好處。

    「我不想生氣。」她坦承道。

    歲君常以為她在修身養性,也不多想,只說:

    「要重審此案也不是難事,換了個縣官爺,你就能重見天日了。」

    在旁的年有圖難堪地垂下臉。

    萬家福柳眉微擰,平靜說道:

    「我跟縣太爺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我只是一個路過的人,為什麼要如此誣賴我?」

    「這就要問縣太爺了。萬家姑娘,你簽下的轉讓文就在我手裡,我是歲家礦場主子,只要這張轉讓文從我手裡失蹤,或者你私自走出這座礦場,最慘是我死了,這三種下場任何一種發生,你都只能回縣府大牢看縣太爺臉色來決定你的生死。」歲君常見沒嚇著她,只得繼續說道:「我可以放你走。」

    「爺!」年有圖低叫。

    「歲爺,你放我走,我出縣之後的下場呢?」

    歲君常暗詫這女子思緒快速又清晰,道:

    「你可以帶著罪身四處行走,只要常平縣沒發出通緝文,你照樣可以如常人一樣過活。你要厲害也能上京師告御狀去,不過,常平縣一向無法無天,若讓皇帝老頭知道你的委屈,小心有人追殺你啊。」語氣略有恐嚇,而且以此為樂。

    「請讓我跟縣太爺再見一面。」

    「不成。過兩天,縣太爺會招呼京師來的稅收官,你就趁那時離開吧。有圖,你會去跟你爹告狀嗎?」

    「當然不!」年有圖激動道,而後遲疑:「歲爺,她明明有罪……」

    歲君常擺了擺手,逼年有圖閉嘴,再對著萬家福說道:

    「我懶得多說廢話,你只有兩種選擇,一種是帶罪身定出常平,一種就是成為亂葬崗上一具無名屍。」

    「別死。」年有路用力拉拉萬家福的手。

    她低下臉看著年有路,柔聲道:

    「我不會有事的。」抬眼與歲家銀礦主子對望,沉思半晌,才點頭:「有勞歲爺了。我何時可以走呢?」

    歲君常看了年有圖一眼,確定他還在仔細聆聽,才開口說道:

    「萬家姑娘,我一向不做沒有代價的事。」視線掃過礦場,他嘴角淺露興味的笑:「你簽下的轉讓文在我這兒,兩天後你可以離開,連轉讓文都讓你一塊帶走。不過……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你得把礦場內所有簍子裝滿礦石,送進銀廠後,分門別類地分裝。明天一早我來驗收,你要做得到,你就能在我的保護下平安離開;要不,你就留下來當一輩子的女礦工吧。」

    在旁的年有圖暗暗擊掌叫好。原來歲爺不是有心要放她走,而是故意刁難她!

    「不行,萬姐姐力小,一次撿一顆,有路也做不完,要好多好多天。」年有路眉頭皺得很深,很小聲又很用力地抗議。

    「我可以。」萬家福雖然也是黛眉微皺,但還是毫不考慮地允了下來。

    歲君常被她沉穩從容的態度惹得有點不快,冷聲道:

    「外地人,我見過許多不自量力的人,你還是其中之最,哼,有圖,回去吧.」

    年有圖聞言,趕緊走去牽馬。

    歲君常輕蔑地睇她一眼,然後背身走回去。

    「姐姐,你要用法術嗎?」身後傳來很小聲的問話。

    法術?他內心微疑。

    「有路,你真聰明,今天晚上,又有法術哦。」

    什麼法術?歲君常停步。現在是什麼天下了,哪兒來的鬼法術?

    「很厲害嗎?就跟剛剛一樣,能把礦石變出來嗎?」

    「噓,小聲點,說好了是咱們的秘密嘛。」哄小孩的意圖十分明顯。

    聽至此,歲君常終於轉過身,多送了一眼在萬家福身上。

    在渾然天成的黑色完全降臨大地之前,他瞧見她蹲在年有路面前,天生的彌勒臉慈祥又柔和,有如一尊彌勒佛靜坐在他的礦場。

    只是,眼前的,性別為女,長髮垂地不止,一身布衫醜樣。

    哼,生得像佛又如何?還不是著了縣太爺的道兒,還不是被賴了個死刑犯的罪名。

    她的生死本來與他無關,但既然因他而起,他也不想讓縣太爺得逞計謀,讓他自己成了幫兇害死一條無辜人命。

    法術?

    今天晚上,他倒要看看是什麼驚人的法術,能讓她在一夜之間完成本該二十人的工作量。

    完成了。

    時值四更天。

    緊鄰著採礦場的銀廠內,不同類型的銀礦石,分門別類歸屬在各自該有的簍子間。

    他從中撥了撥,確定沒有魚目混珠。地上的腳印沒有多餘,那就是沒有人幫她了?

    她到底是如何才完成的?

    一定有人在幫她!

    「姐姐,我們是不是可以睡了?」年有路困困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嗯,等咱們把燈熄了就能去睡了……歲公子。」萬家福一進銀廠,就瞧見那個身著銀衣的背影。那背影又高又瘦,黑髮如夜,讓她印象深刻。

    「歲爺爺,還沒天亮,你來早了!」年有路軟軟低叫,真的很想睡了。

    歲君常緩緩轉身,帶點清涼的夜風送來一陣陣濃郁的香氣,在他的銀廠裡從來沒有這種女人香。跟她一夜完工有關?

    「外地人,你真厲害。如果不是我不信鬼神,我真要說,你不知是打哪兒冒出來的妖女,能在一夜之間完成這些粗重的活兒。」語畢,嘴角撇了撇道:「是誰幫你的?」礦場中有誰會心甘情願地幫她?而且不止一人,是一群!

    「這是秘密。」她道。

    歲君常與她對視良久,視線移向她污髒略紅的雙手。如果他早些時候來,就能親眼目睹是哪些人陪著她一塊干苦力了,

    他咬咬牙,沒空再管這些細節。事有輕重,他還想在今晚送她出縣,了了一樁麻煩事,再來專心應付那個與稅收官合謀的縣太爺。

    「走吧。」他道。

    「走?」

    「我親自送你出縣。」他臭著臉,不快道。

    「現在?」她訝異。

    「你要喜歡再待下去,我也不反對。過了今天,你死路一條,我絕不會救你。」

    萬家福微微遲疑,低頭看著緊緊拉住她的年有路。

    「我、我捨不得。」年有路紅著小鹿黑眼,吶吶道。

    萬家一幅輕歎一聲,蹲下來朝她說道:

    「等我沒罪了再來看你,好不好?」

    「那要多久?」她軟軟問道。

    「嗯……一年。」萬家福柔聲道,執起年有路的雙手:「等你十三了,我一定來。」

    歲君常語氣十分不悅地響起:

    「你要騙誰都成,不准騙她。」

    「我一向不騙人。」萬家福輕輕摟了摟小小的身體,附在她耳邊說:「明年我來,帶你回我家玩。」

    「你家在哪兒?跟有路一樣,在礦場嗎?」

    「我家啊……不在礦場,在江南那兒,那兒很美,你來住兩年,就會變得跟我一樣有法術。」

    年有路聞言,淚眼止住。「真的?」

    萬家福朝她眨眨眼,悄悄朝她露出甜笑道:

    「從小到大,我說的話一定靈驗。就像有路吃了我的果子,一定保平安一樣。」

    年有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一會兒,用力點頭。

    「明年很快,我等你,那時我會再高一點的。」

    「有路,待會你回去睡覺,明兒個照常工作,你兄長來問你她去哪兒了,你一律答不知道,明白嗎?」歲君常沉聲命令。

    年有路怯怯地應聲,只覺得眼前的歲爺爺不太相同。以前看見的歲爺爺都很死氣沉沉,說話的腔調也令人忍不住搗住耳朵,但現在不同,歲爺爺好像很有活力……讓她覺得很陌生。

    歲君常正要出廠牽馬,聽見萬家福低聲喊道:

    「歲公子,我的貨袋。」

    他回頭,惡狠狠地瞪著她,見她沒有被嚇著,才上前拎起她沉重的貨袋。

    「會不會騎馬?」他問。

    她搖頭。「不會,只有牽過馬跟騾子。」

    他一臉惡劣至極,輕躍上馬之後,朝她伸出手,道:

    「咱們要連夜出縣,我就將就點吧。跟人共騎過?」

    她點頭。「有過這經驗。」輕輕握住他的大掌,有點狼狽地爬上他的身後,頭髮長長差點纏住了馬具,他也沒有幫忙,當看好戲似的,只是……

    她一上馬,在銀廠內聞到的幽香再度襲面。

    方纔他早就注意到,她的彌勒臉抹上淡淡的胭脂,連有路那醜丫頭也是一臉小艷色,三更半夜的塗胭脂,根本沒有情郎可以私會,實在可疑又無聊。

    腰問忽然有人輕輕環住,他嘴角又起獰惡的笑意,道:

    「坐穩了。」

    「嗯,我坐穩了。」

    他低喝一聲,故意使力擊向馬腹,駿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馳進黑夜之中,獨留年有路掩著小嘴,眼巴巴地目送他們。

    萬家福沒有想到他會故意粗魯,整個身於差點飛出去。連忙摟緊他的纖腰,兩人身子輕貼,她微感尷尬又臉紅,只能當是緊急時候,顧不得男女之別了。

    常平縣看似無法無天,人人都以歲家主子馬首是瞻,表面看來縣太爺賣他帳,但有些事處處透著疑點。

    好比,明明白天說兩天後才帶她走,半夜就來偷渡她出縣,分明是要瞞著年有圖。

    既然他心裡已決意在今晚送她走,那麼要她在一夜之間完成不可能的任務,擺明了就是他惡意的捉弄。

    這種專欺人的男人,怎能讓常平縣的百姓崇敬有加?

    夜色濃濃,四周暗景快速地退後,他的騎術極好、竟然能無聲無息地奔馳在野地之上。

    他不走官道快捷方式,反而走這種崎嶇不平的道路,令她生疑。難道今天晚上有人會經過官道,而他必須乘機跟那人錯身而過,讓她順利出縣——

    「啊!」她輕輕訝了一聲。

    原來,京師稅收官不是兩天後到達常平縣,而是今晚。

    「啊!」

    十五、六歲的少年,下巴差點脫臼了。

    天生下垂的八字眉、嘴角垂垂的,連眼角也帶點天生的垂意,看起來一臉苦瓜,這樣的五官組合起來本來是很悲情,但意外地,他整體相貌清秀,只是強烈的苦瓜五官掩去了他的玉面良膚。

    他瞇著眼,摸著木板上的通緝文,咕噥:

    「我有沒有看錯?我有沒有看錯?老天在開玩笑吧!」

    迅速亮了個火折子,抓了路過打更的更夫,他問道:

    「兄台,你看看,這叫什麼?」

    那更夫愣了下,看這少年一身錦衣,應是公子哥兒,他順著視線看向通緝文,坦白道:

    「爺,我只識得幾個大字,上頭好像寫著某姓家福謀殺某家主子,正在追緝中。」

    少年臉色慘白,瞪著那通緝文念道:

    「萬家福謀殺歲家礦場主子歲君常,於七月初三脫逃。是用謀殺,而不是意圖謀殺……那就是,歲君常被殺死了?兇手是萬家福?」意識到這個事實,他立即彈跳起來,大叫:「完了完了!」嚇得他團團轉,一下要往客棧走,一下又走回來瞪著通緝文。

    萬家福怎會殺人?通緝文一出,不就表示萬家福在逃?不管她逃往哪個縣,只要衙門捕快認出她,會立即被緝捕,罪加一等的啊!

    不成!

    他迅速撕下通緝文,掏出一錠銀子塞給更夫。

    「還打什麼更?快去把這縣裡所有的通緝文全給我撕下!」

    更夫一臉嚇到。「不不,不行,萬一被衙門發現是我撕的……」

    少年脫下手上的銀環,再塞給更夫。「這等於是你好幾年薪資了,快去撕!記得,撕光光,撕不了就把萬家福三個字劃掉也行!沒有筆墨就去買!看見了沒?家福上頭這叫萬,萬家福,一定要劃掉!」

    更夫傻眼,瞪著那看起來十分精緻美麗的銀環,他吞了吞口水。「我去撕,我馬上去撕!」

    少年也沒再理他,衝出這條街,打算一路奔向歲家礦場英雄救美——

    「等等,我現在在哪啊?這是哪個縣啊?」他不太懂地形啊。「我沒帶地圖,喂,更夫你回來,你告訴我歲家礦場怎麼去啊!」

    黑得發亮的長辮在夜空裡盡情飛揚,因為馬速極快,所以不得不保持輕摟他腰身的舉動,這令她感到很尷尬。尤其男子的氣息不住襲面,讓她又感陌生又是白頰微暈。

    她當然沒有什麼邐想,只是自幼很少與外面男子如此貼近,讓她不太習慣,而且……這歲家主子的氣息裡帶點藥味,讓她想起他幾天前中毒,當時他當她的面全臉發黑,現在就算能動能跑了,恐怕也還需要時間調養吧?

    行至中途,還未過界碑,他忽然低喝一聲,馬蹄立即煞住。

    「下馬!」他頭也不回,迅速下馬走了幾步,見她緊抓馬鬃待在馬上,他沒空欺負人,直截了當將她輕盈的身子抱了下來。

    「出事了嗎?歲公子。」她壓低聲音問。

    歲君常隨口應了一聲,拉馬入叢。

    她不吭一聲,靜靜尾隨在後。

    歲君常瞇眼看著前方微亮的火光,沉思良久,視線忽而瞥到身後安靜的女人。他微訝,然後露出玩味的笑:

    「萬家姑娘,你一生之中可遇過生死關頭?」

    她搖搖頭。

    「那你可遇過難以抉擇的時候?」

    萬家福思量一會兒,然後再度搖頭。

    「既然你一生平順無災,你現在有此鎮定也算是了不起了。」

    她沒有回嘴,只是跟著他走回頭路。

    「你知道現在出了什麼事嗎?」

    「不知道,但既然歲公子熟悉這裡,我聽從你的安排才有脫身之道。」

    「脫身?」他心不在焉地說道,突然止住腳步,側耳傾聽。「萬家姑娘,你似有點小聰明,你說,京師稅收官來常平縣收礦稅,身為歲家銀礦的主子理所當然該在場,為何我會選在他來的當晚,送你出縣?」

    她抿了抿唇——即使看起來還是面帶微笑。

    「京師有官來收稅,除了歲公子外,當縣縣官一定要在場的。」頓了下,輕聲問:「你中毒是跟縣太爺有關嗎?」

    原本他只是隨口應著,專注傾聽著什麼,而後聽見她的答覆,銳眸投向她,雖然臉色不佳,但已有幾分讚許。

    「外地人,你推敲的本事不錯。」

    「我姓萬。」

    「我忘了。」他一向不記得不放在眼裡的事。「那麼你可知道縣太爺跟我有何過節?」

    她搖頭。「我不知道。」

    「你一生平順,自然不會明白……」歲君常頓時擰眉,像聽見什麼聲音,迅速從腰間抽出轉讓公文塞給她,嘴裡吩咐:「如果你有機會走出常平縣,自個兒想辦法申冤吧。」拿下她的貨袋,將馬牽到隱蔽處,而後再往反方向走,離界碑愈來愈遠。

    萬家福勉強跟上他的速度,偶爾回頭看,看見遠方橘光沖天,彷彿有人連夜守在出縣的道路上。

    「歲公子,那些人在追我嗎?」她滿心疑問。

    「有可能,不過也有可能在追我。稅收官理應在今晚瞞著我到常平縣,與縣太爺密商如何得到歲家銀礦,如今會鬧得人盡皆知,必是出事。」他能活到二十多歲還安然無恙,憑的並非衝動行事,在沒有搞清眼前局勢,他不宜出面。

    他回頭見萬家福幾乎在小跑步追他了,索性不理男女之別,拽著她走回縣內。

    走了一陣,已有稀落的農舍在前,萬家福被他毫不憐香惜玉拖著走,直到走至一處,他將貨袋丟到她面前,道:

    「你在這等我,半炷香後我沒回來,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萬家福張口欲言,終究還是閉上嘴。她一介弱女子,在行動力上遠遠不及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留在原地,確保他不會被她拖累。

    「歲公子,你會沒有事的。」她開口。

    歲君常看她一眼,好笑道:「你還真以為你說出來的話都會靈驗?」

    她輕輕聳肩,低聲道:「寧信其有。」她家人每逢出門前,一定要跟她討這句話的。

    他注視她半晌,撇了撇唇,不予置評地走出方便藏身的等高草叢。

    不料,有人在背後吃驚喊道:

    「歲爺!」

    他迅速轉身,瞧見一名中年漢子拿著鋤頭,就在不遠處愣瞪著他。

    他瞇眼,想起這人是常平縣居民,就住在前面的農舍裡,他負手而立,暗示躲在野草間的萬家福別出來。

    「歲爺,您怎麼在這兒?難道你真的……」

    「難道真的什麼?」他恢復了令人很想麻痺聽覺的平板聲音。

    那中年漢子連忙朝他奔過來,低喊:

    「歲爺,前面官道上有大批官府的人,全是外縣來的!」

    「我知道。」果然沒錯。

    那中年漢子緊張地東張西望,突然粗魯地向他抓來,歲君常微微側身想避過,卻又臨時決定讓他抓個正著。

    「歲爺,你先跟我躲躲吧!」

    「躲?」歲君常察覺不對勁,問道……「前面官道發生什麼事?稅收官出事了?縣太爺呢?」

    「歲爺,稅收官不是被你殺了嗎?」

    「我殺的?」他瞇眼。

    中年漢子冷汗直流,不住窺視四周,直要拖著歲君常走,他焦急道:

    「縣太爺親眼目睹的,您與稅收官一言不合,就出手打死他了,現在稅收官帶來的京師人馬正在搜捕您,聽說翻遍了整縣也非要找出你償命不可……」

    「我看起來像是會無辜殺人嗎?」他微咬牙,沒料到縣太爺竟然殺死同夥人。

    「非常像。不,我是說……歲爺,殺了人就快逃吧!」

    常平縣方向的天空驀然明亮起來,尤其歲府與歲家銀礦的上空幾乎被燈火照得通明。

    歲君常聽見雜亂的足音往這方向而來,他不再浪費時間,轉身朝萬家福說道:

    「出來。」

    萬家福立即拖著貨袋走出來。

    他瞪她一眼,再度拎過她的貨袋,厲聲問那傻眼看著萬家福的中年漢子:

    「你能應付那些官差?」

    「當然能!」中年漢子拍胸保證:「就算沒法應付,我拖一個是一個,歲爺,他們堵住出縣的官道,而且人馬不少……這樣吧,你們先躲進穀倉,我去擋擋!」

    歲君常應了聲,道:「就靠你了。姑娘,走了。」

    「爺!」那中年漢子叫住他,視線在萬家福身上打轉半天,而後吞吞吐吐:「你一個人……比較容易逃點,她畢竟是對爺下過毒……」

    歲君常點頭。「你說的是。」嘴角隱含惡質的笑。「不過,我怕她洩露我蹤跡,只好帶著這包袱走,不然早將她棄屍荒野了。」

    中年漢子恍然大悟,充滿崇拜地凝視歲君常。

    「走。」歲君常拖著她快步走向穀倉。

    他不進穀倉,反而拉著她拐了個彎,閃身到穀倉後面,探視著外頭動靜。

    萬家福默不作聲,緊緊盯著他的行動,然後垂下眸看著他冰涼的五指深陷她的肌膚。

    「外地人,想不到你我萍水相逢,今天卻要禍福與共了。」

    「我姓萬。」這人到底是故意忘記她的姓,還是天生記不住一個人的人名?

    「萬家姑娘,打一開始你就不該走進常平縣,一進常平縣,就注定了你的未來多災多難。」

    「歲公子,你還能說話嗎?」他五指冰涼,根本沒有康復,還能撐得這麼久,全是為了她,不由得讓她心生歉意。

    他訝異地看她一眼,別有用意地笑道:

    「為什麼不能?與其擔心我,不如先擔心你自己。天下銀礦以歲家為最,每年稅收宮中飽私囊多少稅,只有他最清楚,縣太爺夥同稅收官,企圖侵吞我的礦場,現在可好,縣太爺一不作二不休,索性殺了稅收官嫁禍於我,他甚至連銀飾市場也要一併吞了,偷天換日換走銀飾設計圖……至於你,只怕如今北方各縣貼滿了你的通緝文,防你逃走呢。」

    「因為,他必須拿我應付常平縣百姓的怨恨?」她皺眉。

    他略帶驚詫地笑道:

    「你真聰明。說穿了,他的勢力來自於縣外官員,縣內他的勢力還不及我。好了,萬家姑娘,你要跟我一塊逃嗎?」

    她遲疑一會兒,認真問:「真的不能出縣申冤嗎?」

    「你可以試試啊。」他笑得十分有趣。「萬家姑娘,你是死路一條,因為你的嘴必須封住;我運氣好點,最多讓我當廢人。」

    「我不懂。」

    「因為,他以為姓歲的,天生就是個掘礦奇才。有了我,必會金山銀山永不吃空。這世上哪兒來的天生?真是愚蠢。」狹長的眸睇向她,道:「萬姑娘,到現在你還不怕嗎?」

    「我很怕。」真的。只是天性習慣沉穩了,即使害怕也不會表露出來。

    「還真看不出來呢。」他笑。

    她張口想說什麼,忽然聽見腳步聲……連她都聽見了,那就是距離很近了。她立即抿嘴不發聲,聽著那名中年漢子故作輕鬆前去招呼。

    歲君常垂下眸半晌,再抬起時,嘴角綻放若有似無不懷好意的笑。

    「走吧。」他道。

    「走去哪兒?」她訝問,不是要躲在這裡嗎?

    「隨便去哪兒都好,待在這裡他遲早出賣咱們!」語氣充份顯示他的不信賴。

    萬家福猶豫片刻,再細聽那中年漢子微抖的聲音,然後點點頭,小聲說:

    「常平縣你熟,自然知道哪兒可以躲。」

    一抹促狹的光芒流過他的瞳眸,他站直身子-了-灰塵,然後抓住她的手臂,笑道:

    「萬家姑娘,你要跟好了。」

    萬家福畢竟年輕,還沒有看穿他老練城府的心思,只聽見他一喊:「走!」剎那之間,他竟拉著她現身,往山坡上疾奔去。

    身後傳來驚喊:

    「是歲君常!」外縣人馬連聲驚呼,掩去了那農民錯愕的叫聲.

    她驚訝地連句話都說不出口,只能瞪著他的背影。不用回頭,也知道有人追了上來,而且是大批人馬。

    因為,他存心招來麻煩!存心站出去讓緝捕的官爺看個清楚。

    萬家福蹌跌了下,被他強迫拉著奔上山。她氣喘吁吁,連忙拉著裙子,努力跟上他的步伐。

    「歲君常,你快停下,不要再做無謂掙扎!」後面的官差在叫。

    「外地姑娘,撐得住嗎?」

    她連個聲音也發不出來,長髮勾住,扯痛她的頭皮,他回頭一看,狠心地用力一扯,活生生將她一撮長髮給扯斷了。

    「這是亂葬崗呢!」他拉著她奔走在崎嶇的山路上,指著前方無數的亂墳。「不知不覺咱們奔到常平縣的亂葬崗了,你說這是不是老天爺準備賜咱倆死路了?」逃命之餘,不忘恢復本性惡劣地恐嚇她一下。

    她拚命喘著氣,說話不成串,像是一顆一顆溫潤的玉珠散落四周:

    「歲公子,你帶我來這裡是有快捷方式嗎?」

    他聞言,有點惱怒,這樣還嚇不了她嗎?她到底是見慣大場面還是打娘胎就先學會什麼叫無動於衷?是哪個王八蛋生的?

    他回頭打量了那些官爺的距離,暗叫角度正好。那些官爺奔上來,至少要穿過小林子才能看得見他倆的身影。

    「萬家姑娘,失禮了!」他一把抄起她的小蠻腰,在她輕聲驚呼裡,疾奔入亂葬崗。

    濃濃夜色,為亂葬崗無數的亂墳們帶來陰涼森冷的氣息,明明夏日無雨,地上卻是微濕,像是從腐臭的地底滲水出來。

    萬家福搗住嘴,不敢言語。亂葬崗上固然有墳有碑,也有草草被埋起來的屍具,她好像看見了幾具破草蓆在不遠處,還有破木棺……裡頭像有屍體,不,早就是骸骨了,她瞧見自己的細辮垂地,沾著如屍水的濕地,喉口一股-心不由得湧了上來。

    歲君常奔到其中一具破木棺前,先放下她後,推開棺木。

    「等等,歲公子,這是對死人不敬……」她不要!

    「進去吧!」他輕壓她的腰背,讓她腳步不穩,整個身子翻進棺木裡。

    他的動作也快,緊跟著躍進棺木,再迅速將棺蓋合上,只留一個縫。

    才一眨眼,就聽見亂葬崗上傳來追捕的聲音——

    「明明見他倆往這兒的,還能上哪兒?」

    「該不會是躲在棺木裡吧?」

    歲君常也不意外這麼快就被發現,他暗自側身,正要摸索,卻發現自己的臂膀被人緊緊掐住。

    他抬眼瞧見一張沒有血色的彌勒臉。

    平常慈愛安詳的臉龐,如今流露出壓抑過的輕懼,她目不斜視地看著他,像要無視她的身子正壓著某具已經往生的人骨。

    原來,她也有害怕的事啊。

    他很想當面挖苦取笑,不過還不是時候,他毫不憐惜地用力掙鬆她的力道,摸索著兩人身下的人骨。

    摸到一處凸起的關節,他輕輕轉動,測試靈活度,外頭的腳步聲愈來愈近,他絲毫不浪費時間,用力一旋,在她吃驚的眼神裡,身下的木板迅速成弧轉動,他一把護住她的身子,隨之彈進整具棺木下的地底

    兩人順勢往下墜,但去勢忽然止住,他發現阻力來自於她的身子,抬頭一看,瞧見她的長髮纏住那具駭骨。

    他暗咒一聲,動作極快,聽見外頭有人在叫:「這裡也有一具棺木,再沒找著,他們就真成鬼消失了!」

    這同時,他出手折斷纏住她一頭青絲的肋骨,而後轉動的木板失去阻力,迅速彈回原狀,人骨依舊躺在棺木裡,只是缺了一根肋骨。

    地洞頓時伸手不見五指,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護住她的身子,一路滑下地底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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