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璣詞 流光
    「聽說你宮裡近來多了個女子,與你交從甚密。」元初帝坐在偏殿的胡床上,落下一子,抬頭看了眼對面撫著棋子的太子姬振鏞,不鹹不淡地說。

    「是來了個孩子。」振鏞跟著落下一子,風輕雲淡地答。

    「孩子?」元初帝聽他這樣答,反而吃了一驚。

    「是舅舅的女兒,先前流落在外,如今千里尋父來了。父皇,該您落子了。」振鏞淡淡地答。

    「是這樣。」元初帝落了一子,「如何不在鎮西王府中住,卻跑到你宮裡來了?」

    「父皇有所不知。她母親和舅舅只是露水姻緣,如今已過世了,她孤身一人,如何能在王府立足?舅舅自覺虧欠了她母女,自是要為她多多打算。兒臣新喪了太子妃,舅舅便有這意思。」

    「他倒是有心!」元初帝邊落子邊說,「兩邊都得了好。」

    「也怪不得舅舅。如今齊氏能幫父皇的,也就是這個舅舅了。」

    「你母后和娘家走動是不多。這個舅舅對你,倒是沒話說,什麼都肯為你做。」元初帝垂眼落子,讓人看不出心思。

    「大概是看在母后的薄面上吧。」振鏞淡淡答覆。

    「你呢?如何打算這位『齊小姐』?」

    「這便看兒臣與她的緣分了。」他說得含糊,彷彿有意無意。

    「哼!你倒是忘性大得很。」元初帝冷笑, 「壽玉過世還沒幾個月呢!」

    「父皇!」振鏞便垂頭不語,半晌才開口,「父皇曾那樣殷殷叮囑兒臣要善待十九公主,兒臣亦發願守護她一生一世,誰知……」他舉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衣袖上的水漬在靜默裡慢慢暈開。

    「是壽玉命薄福淺……只是,朕日後如何有臉見她母親……」元初帝似真似假地長歎了許久,「你舅舅那女兒叫什麼名字?如今多大了?」

    「她母親取的名字,叫璇璣。快十五了,因是先前受苦,所以長得瘦小,倒像是才十二三歲。」

    「是嗎?那倒是挺可憐的。瘦小,沒什麼大礙,日後悉心調養就好。人……生得好嗎?」

    「尚可。說起來,真有幾分像……像十九公主,兒臣因此便有幾分憐愛之心。只是沒十九公主的氣度不凡,到底是小戶人家的女兒,略略美中不足。」

    「是這樣。幾時帶來給朕看看。」

    「是,待她登得了檯面,必會請父皇過目。」

    元初帝略一頷首,對他說:「朕有些倦了,你先退下吧。  」

    「是,兒臣告退。」

    室中安靜下來,許久傳來一聲輕歎。

    「她在那裡可好?」

    「小姐在……府中過得不錯……少爺確實善待她。」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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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來的時候,沈太傅卻沒有來,據說是病了,璇璣不便出宮,就托人送了些參茸燕窩去。振鏞去太傅府上探病回來,說太傅要告老還鄉了。璇璣歎息著問新的太傅會是誰呢?她開始懷念那個花白鬍子,清瘦整潔,學識豐富,不善對弈的老太傅了。

    新來的太傅姓文,很合適的姓氏。璇璣無精打采地坐在明德殿裡,振鏞近來更加忙碌,明德殿裡漸漸只剩下她和文太傅了。雖然文太傅很盡職盡責地教導她唸書,但她依然興趣缺缺,漸漸蟄居在景陽殿裡了。

    振鏞很快地發現了這一點。想了想,問她:「你可是寂寞?」

    「振鏞在的時候便不覺得。」她垂下頭,「我只是不太願意活動。」

    「這樣對身子可不好,你該多走動走動。」他撫著她的頭,「我也想留在宮中陪著你,那是最快樂的時光。」

    「可是我知道振鏞有自己必須做的事情。」她在他懷中悶悶地說, 「我懂的。」

    「那我不在的時候,我找個人來陪你吧。」他輕歎著,「你也沒個年紀相當的玩伴。」

    五月的風裡,清如來到了璇璣的生活之中。

    很快,十四歲的沈清如以她是沈太傅之女和自身的安靜靈巧贏得了璇璣的友誼。

    東宮裡漸漸多了少女的歡笑嬉戲。

    「璇璣很喜歡沈清如。」振鏞在廊下看著院中踢毽子的璇璣,滿頭大汗卻桃腮如霞,自是一番動人模樣。

    「是,小姐很喜歡沈侍讀。」承幽答道。

    「孤以為沈清如是個安靜的姑娘,她沒什麼不妥之處吧?  」

    「沈侍讀靜如處子,動如脫兔。平日行為舉止倒沒什麼出格之處。」

    「對璇璣呢?」這才是他最關心的。

    「對小姐也是客客氣氣的,如今更成了手帕之交。」

    「璇璣快樂就好。」他含笑看璇璣跑到跟前。

    「如何玩得滿頭大汗?快叫人擦擦,不可著涼。」

    「振鏞,你看我踢得好嗎?」

    「很好啊,璇璣本事不小!」他接過承幽手上的絲帕為她擦汗,「可是贏了?」

    「沒有!清如更厲害呢!」她拉過立在一旁不聲響的清秀少女,「振鏞還沒見過清如吧?清如都來了一個多月了,只每天和我一同上明德殿,倒像是我的侍讀了!你卻不來看看我們!」

    「璇璣!」清如驚呼,這齊璇璣竟如此大膽!敢這樣和太子殿下說話。

    「不妨事。璇璣是心直口快,我知道的。」他幫璇璣整理好略有凌亂的鬢髮,不以為意。

    清如心中一動,不由叫絕:好一個溫柔少年郎!只是,他和這齊璇璣是怎麼一回事呢?

    「有機會我會來明德殿的,看你可有偷懶!」他拉起璇璣的手, 「該用膳了,丫頭!」

    「她是鎮西王的小女?是了,她是姓齊。」清如倚著雕花木椅,若有所思。

    「奴婢聽說,她是王爺在外留下的孩子,才入京沒幾年。」

    「哦,是私生之女。倒是儀態大方,不見寒酸之氣。」

    「這位小姐待人確是至誠之心,東宮上下都絕口稱讚的。」

    「看得出來。這麼說來,她和殿下是表兄妹了?」

    「是。殿下寬厚仁愛,對她關懷備至。」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家中送她入京時,母親曾提起這位殿下新近喪偶,宮中正是群龍無首之時。母親拉著她的手說,如果沈家出了位太子妃娘娘,是何等光宗耀祖之事,比父親多年來只得一個小小太子太傅強上不知多少倍。她自己原來倒不在意這些,只怕太子是不知風雅,只通征戰的粗人。如今一見,倒真是翩翩佳公子了,原先真該和父親好好談一談的,也只怪父親病得不輕,她又來得匆忙,沒說上幾句話就分別了。真正失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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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振鏞難得來到明德殿,遇上文太傅正在評點兩位侍讀新作的文章,心想這兩人際遇不同,也不知誰更勝一籌。便站在門外聽了聽,卻是兩人各有千秋,不分伯仲。璇璣勝在目光高遠,立意不俗,亦能顧全大局,自然見解不凡。而沈清如則勝在功底深厚,自能旁徵博引,口舌頗利。故此,兩人都已小有進展。

    振鏞不由失笑,好一個文太傅,兩邊都不得罪!不過,棋逢敵手,璇璣或許會更用心於課業,未嘗不是好事。

    「振鏞!你來了!」璇璣耳尖,跑到殿外。

    「璇璣,不可不守規矩,令太傅笑話了!」他佯裝怒意,卻讓她一眼看穿。

    只見她竊笑著請安,「璇璣見過太子殿下!」

    倒也像模像樣,他又好氣又好笑,「又頑皮!還不快起來!」

    「是!」

    文太傅和沈清如已聞聲出殿,行禮問安。

    「文太傅,璇璣課業可有精進?」振鏞邊人殿邊問他。雖是每天都尋了空擋,親自詢問璇璣,但到底是做老師的更清楚些。

    「回太子殿下,齊侍讀比先前已大有長進。」文太傅躬身回話。

    「那就好,太傅辛苦了。璇璣頑劣,讓太傅費心了。」轉頭又對眉眼掩不住得意喜悅之色的璇璣叮囑,「璇璣你也不可驕矜自傲,學海無涯,多點學問也能修身養性。這文章是誰作的?」振鏞拿起一張紙。紙上的字娟秀之中帶著剛勁,筋骨分明;工整之中隱有張揚之態,這並非是璇璣的字吧?人說是字如其人,這……

    文太傅探頭一看,垂首答:「回殿下,是沈侍讀所作。」

    振鏞看了眼這垂手而立的少女,淡淡道:「不錯。」

    這女子必是頑固張揚之輩,好在年輕,日後總會收斂。

    拿起另一張,是璇璣的字,竟有幾分相像,不同的是璇璣的字更為秀麗,沒有那樣張揚。振鏞便問她道:「近日可有好好練字?略有生疏了,不如先前。想是又貪玩了。」

    「以後不會了。」璇璣垂頭,頗為沮喪。

    「夜裡來暢懷殿,我要好好聽聽你近來都做了什麼。」振鏞淡淡說道。

    「是。」璇璣頭垂得更低,更是羞愧。

    振鏞看了眼同樣垂著頭的沈清如,出了殿去。

    他希望璇璣多點本事,日後才不致在宮廷爭鬥中吃虧受氣,更希望到時她能懂得他的用心,知道如何自處自保。誰知這小女孩兒一派天真,不解世事……也不知是幸或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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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歲月漸漸在少女的筆墨針線間,笑語嬌嗔裡滑過。璇璣入東宮已有年餘,振鏞心知肚明她開春之後,過了夏天,到中秋就將年滿十五。十五歲,就是大人了。

    而璇璣本人似乎並未意識到這一點。她依然喜歡在春天的風裡放紙鳶、出遊踏青;依然熱衷於在夏日的清晨泛舟採蓮、夜晚則觀星賞月;依然傾心於秋楓詩會、重陽登高;依然願意在冬季堆雪人、打雪仗。她的生活裡只要有振鏞,就不知憂愁。

    振鏞在滿目的春色中歎息,她依然是孩童。而他,已經離不開這個小女子了。曾幾何時,他們已如菟絲與女蘿,生死一處了。他守護她,她溫暖他。所以,比起懵懂的她,他更害怕她的背棄。

    「振鏞,你不開心嗎?」她仰頭問他。目光清澈得叫人無法對視。

    「沒有。」他憐惜地撫著她粉嫩的桃腮,至少她是快樂的,他也是快樂的。

    「可是你明明在歎氣啊!」歎氣不就是不快樂嗎?

    「歎氣會老哦,振鏞!」

    「那……如果我老了,你還會在我身邊嗎?」他擁住她。

    「會啊!那時你是老頭子,我是老婆婆,一定很有意思!你說那時候我們還會咬得動冰糖葫蘆嗎?」

    他苦笑。她的世界裡時光只是一種記號,而非痕跡嗎?她依然無邪至此。

    「你會永遠同我在一起嗎?」他看著她的雙眸,如此清澈,沒有半點污垢陰暗。她是這樣信任他。

    「我不會離開振鏞的,永遠都不會,一直一直都和振鏞在一起。」她美麗的雙唇吐出的字句,一如誓言,叫他怎能不狂喜!叫他如何不癡迷!他萬般憐愛,終於輕輕吻上她花朵般盛開的唇。

    璇璣能夠感覺到他雙唇在顫抖,溫柔而癡纏,讓她感覺到她是他懷中的至寶。她的心裡似有潮水湧動,一直湧上胸口,叫她嬌喘吁吁。恍惚裡她看見了翩翩飛舞的蝴蝶和嬌艷盛開的花朵,他們也是蝴蝶和花朵嗎?

    他放開她的唇,滿意地微笑, 「這是吻,是情人之間才會有的。你明白嗎?」

    「情人?」她懵懂,「是夫妻的意思嗎?」

    「是的。璇璣,你我本來就是夫妻。璇璣,你要記得今天你說過的話。」他擁緊她,就算是欺騙好了,他也和她在一起,她本來就是他的妻子!

    「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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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初,清河王奉詔入京。數日後太子姬振鏞宴請堂兄滑荊王。

    「太子殿下,哎呀,我說振鏞,你這表、表妹可真是國色天香啊!振鏞你好福氣!不過,哥哥我、我也艷福不淺!」清河王醉眼朦朧地看著璇璣笑開了,「我、我得了個美人!呵,可是費了一番工夫才、才得來的!不過,值!月前還給我、給我生了個大胖小子!去,叫四夫人來!嘿,我給、給帶來了!」

    璇璣不悅地在桌下拉了拉振鏞的衣袖。振鏞心裡也疑惑,先前在西疆時這位堂兄不但驍勇善戰,而且英明神武,為何不過兩年時間,他竟成了這樣呢?難道真是因為榮華富貴以致醉生夢死至此?

    轉眼間,一位艷妝華服少婦垂首上得殿來。

    「這可是、可是前朝的……十七公主!姿色不輸、不輸老弟那薄命紅顏呢!泰、泰章,抬頭讓、讓太子殿下好好看看!」

    振鏞臉色大變。忙要阻擋,卻為時已晚。

    階下的軒轅泰章已抬起頭來,迎上他們三人。原本平日如死水的雙眸一時怨毒如厲鬼!

    「軒轅壽玉!」她破空厲喝,怨氣沖天,「你這千古罪人!軒轅壽玉,你竟對他投懷送抱?他是什麼人?亡我皇朝的亂臣賊子!你竟如此不知廉恥,你辜負了父皇,辜負了軒轅氏!列祖列宗不會寬恕你!你這千古罪人!你不配姓軒轅……你知不知道你的姐妹過著怎樣的日子?身處地獄啊!你這給我帶來不幸的罪人!」

    「給我把她拉下去,狠狠地打!打死這瘋婦!」振鏞抓起酒杯就砸。

    璇璣已呆若木雞。

    振鏞摟了她拂袖而去。

    「清河王,今日衝撞了孤的愛妃,你就自己看著辦吧!」

    「我、我、我這是倒了哪輩子邪霉啊!堂弟,不,殿下、殿下……」

    「來,璇璣,我們睡了。」振鏞見她受驚不小,叫了太醫開方煎藥,服侍她喝下,便哄她上床睡覺。卻見她還是魂不守舍,神思恍惚,心下不由一緊。她,不會是想起了什麼吧?不,不可能!她一直在服用常如意所制之「安魂茶」,沒有理由會因為這樣而記起過去的事情!

    「璇璣……」他小心翼翼地試探。

    「振鏞,她是什麼人……為什麼要這樣說呢?我明明不是什麼……軒轅壽玉啊……我是叫璇璣的,對不對?我是你的表妹,對不對?」她抓住他的衣袖,淚如雨下,淒楚無依,「我不是軒轅壽玉,我不是的……」

    他心裡疼痛難當,擁緊她,「對……你不是……」

    過了片刻,湯藥起了作用,她昏昏沉沉地睡去。他看著她淚痕未乾的臉,一時心內百轉千回。

    他一直認為讓她忘記,對她來說是最好不過的。不但能保存她的性命,而且依她先前的性情,必定會為報仇雪恨所累,今生今世必永無寧日。而兩年來,她在他的羽翼下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享受著她本應得到的幸福,他很少去懷疑自己是否做錯了。但是,今夜軒轅泰章的出現,使他開始懷疑,更加不安。如果有一日,璇璣變成了軒轅壽玉,她該如何自處?他又該如何自處?他已離不開璇璣。

    他撫著她姣好的面孔,歎息復歎息。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啊!若是讓父皇知道,璇璣又何去何從?她還會有命在嗎?要是軒轅氏的餘孽知道,亦不會輕饒了她……

    璇璣已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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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璇璣幽幽醒來時,室中昏暗,或許天還未亮吧。想起身,發現被角壓了一物,低頭看,是振鏞趴在床沿睡得正沉。

    他守了她一夜嗎?她心中不由柔軟。很多事,她其實一直懷疑,但她從來不說,因為她能感覺到危險和陰謀的氣味。既然振鏞不讓她知道,她就一直不去想,她是信振鏞的啊。

    她輕歎。

    振鏞驚醒,「怎麼醒了,不多睡會兒了嗎?」他看了眼更漏,「才剛過子時。」

    「你去睡吧,明天還要上朝。」她輕聲說,「我沒事,你放心吧,振鏞。」

    「我還是看著你睡吧。你知道嗎?你睡覺的時候,很美很美,像是……天上的聖女,安詳神聖,都讓我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

    「我有那麼美嗎?比……清如更美?」

    「清如?沈侍讀?她……大概也長得不錯吧。」他含糊地說著。

    她笑笑,他竟不記得清如的長相?清如一定傷心死了,她來東宮都一年多了。不過心裡居然有一絲竊喜,他真是在意她的,他從不叫她齊侍讀。

    她拉開被子,「快睡吧,我的太子殿下!」

    那一夜振鏞真是溫香軟玉在抱,卻不得不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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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靜的室內,承幽眼神遊移不定。小姐今天很不對勁,她從來都不會讓她捧了藥碗在邊上站這麼久,而自己看書的。

    「小姐,藥涼了,就失了藥性了……」她戰戰兢兢地上前一步。

    璇璣終於抬頭。

    「是嗎?又該喝藥了嗎?」她接過碗,卻沒有喝,低頭看著烏黑的湯藥,這藥香她早已熟悉,她的整個人都帶著這種味道。

    「這藥,我喝了快兩年了吧?你也煎了兩年了,辛苦你了。」

    「小姐說的是哪裡話!只要是為小姐好,煎藥又有麼辛苦的呢?」承幽垂首而立。

    「謝謝你,承幽。你老實告訴我……」

    承幽一驚,抬頭見她還是看著湯藥出神,趕忙又低下頭去。

    「你老實告訴我,我到底生了什麼病,非要每日服用這種苦澀至極的湯藥呢?是不是我就要死了?」

    「小姐莫要胡說!小姐哪裡會死,只是……只是那年落的病根離不了這藥。這雖是無可奈何的事,卻也真不必愁苦!殿下豈會坐視小姐受苦?小姐千萬要放寬了心呀!」承幽急急地說。

    「是啊,他怎麼坐視我受苦……」璇璣幽幽歎息。

    「承幽,你去拿些蜂蜜來,這藥苦得很。」

    「是,小姐。」看著她除了殿,璇璣找到桃木小几上的青花瓷瓶,抽出插的 荷花,將湯藥倒入其中。好在量不多,她也留了個碗底做樣子。

    將花瓶恢復原狀,才坐下端了碗,承幽就捧了小碗蜂蜜進來。

    「去得真是久,我都喝得差不多了,那蜂蜜還是放著吧,你去忙好了。」璇璣乾脆地喝下湯藥,將碗還給她,沒有錯過承幽略有狐疑的眼神。璇璣微笑,逕自看書。那點藥汁,荷花會很快吸收掉的,而氣味對整個景陽殿上下來說已很熟悉,應該不會起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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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兒……」

    「玉兒……」

    「來……」

    「到這兒來呀……」

    似是亙古的黑暗之中,傳來一聲聲溫柔的呼喚。

    有一個面孔模糊的女子向她款款走來,璇璣竟知道她是笑著的,是世間少有的美麗慈愛的笑容。她想朝她走去,可是有一股力量抓住了她。

    有人抓住了她的腳,她低頭去看。

    一隻蒼老而鮮血淋漓的手緊緊扣住了她的腳踝。

    玉兒,父皇死得冤啊!玉兒,要報仇!要報仇!

    鮮血自一個男人的臉上緩緩滑落。

    她感覺到無比劇烈的疼痛。

    「啊!」

    夜半慘叫,驚醒了整座景陽殿。腳步紛亂而又集中地

    響起在內殿璇璣的居處。

    「小姐!」

    「小姐,你怎麼了?」

    「我……我肚子好痛……」璇璣面色慘白。

    「快去請太醫!」

    「璇璣!」振鏞趕來。

    只見璇璣躺在榻上,已然昏死過去。

    「傳常如意!」

    「幸好我還沒去西疆遊歷!璇璣人呢?」常如意邊說邊進殿。

    「在裡面!」

    常如意進了內殿,停下腳步,詫異地環視四周。

    「有什麼不對?」振鏞也停了下來。

    「這殿中的藥味越來越重了……她還在服用安魂茶?」

    「是,每日服用。」

    常如意不語。他並不知璇璣身世,只覺得這樣瞞騙一個美麗少女,有些於心不忍。幸而,振鏞一向善待她,否則他豈非是助紂為孽?

    「先看看璇璣再說。」他大步走向床榻。

    把了把脈,常如意笑得暖昧,起身到外殿。

    「如何?」振鏞攔下他,焦急不已。

    常如意搖了搖頭,拍拍他的肩,笑了。

    「到底怎樣?你倒是說話呀!」振鏞只氣他有把柄在他手中,以致使這江湖郎中目無尊長,完全無視他儲君的威嚴,整日與他稱兄道弟。

    「恭喜。」常如意坐下開起方子。

    「她都這樣了!何來的恭喜?」振鏞一掌拍在雕花玉案上。

    常如意見他真動了怒,便收了笑臉,「她長大了!」

    「她長大了?什麼意思?你是說……」他回過神來,揪住他的衣領。

    常如意掰開他的手,慢條斯理地說:「璇璣的天葵來了,她終於長大成人了,你可以娶她為妻了!」

    他不理呆立在一旁的振鏞,繼續開方,「不過她身子可是虛得很,這樣下去可不行。照這方子煎藥,吃上半年就可以停了,應該不會再痛了。」他將藥方交給承幽,取了診金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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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幽,東宮是有什麼喜事嗎?」

    璇璣在迴廊下,望著遠處來去匆匆的宮女內侍,疑惑地問。

    「這……奴婢並沒有聽說。」承幽低下頭去。

    「是嗎?」璇璣看了眼迎面走來的小宮女。那宮女行禮,未了還笑意盈盈地望了她一眼,低頭離去。

    「我一直想問你,太子如今也將弱冠了吧。如何不見太子妃呢?」她轉頭看著承幽。

    「殿下的元配夫人是太子妃蘇娘娘,前朝建宣二十年就過世了。殿下第二個太子妃……則是前朝公主軒轅十九,不過……她死在大婚當日。」

    「是嗎?你倒是很清楚啊。」她淡淡道,目光轉向另一端。

    承幽一驚,急忙說:「奴婢亦是聽人說的。」

    「你平日就愛這個?必是和東宮上下都極為熟悉了吧。」她笑笑說,看不出什麼心思,「走吧。」

    「小姐可是往花園去?」

    「是啊。我去看看園中還有什麼花,插幾枝在房中。」

    「這些事就讓奴婢去做吧,小姐是矜貴之軀,小心傷了手。」

    「不會,我就是想找點事做。」說話間就到了花園,

    「那是山茶吧,大葉白,倒是秀氣。就這個好了,去取剪子來。」

    「是。」

    趁著承幽著人去取剪子,璇璣漫不經心地在園中轉悠。她近來親自侍弄花草,原不過是想掩飾花瓶中的玄機。

    剪了數枝大葉白,她將山茶交與承幽,「去荷花池中看看,趁著還在花期,也摘幾枝去吧。」

    「小姐小心。」承幽扶她上了靠在池邊的小舟,自己划著小舟入了荷花叢。

    璇璣隨意挑了幾枝剪了來,便要折回。

    「小姐要這麼多花做什麼?都放在房中,那豈不成了花房?」

    璇璣一笑,「大葉白嗎,是要送到振鏞房中的。他這麼忙,想必沒多少工夫來花園,怕是都不知如今是哪個的花期了吧。就讓他見識見識這全京城有名的大葉白好了!荷花才是放在我房中的。」荷花根莖吸水既快又多。

    「奴婢見過璇璣小姐。」

    「殿下在書房裡嗎?」璇璣捧著山茶,笑意盈盈。

    「是。」宮女通報,  「小姐請進吧!」

    「振鏞!」她進得殿去,見振鏞正埋頭批閱卷宗。

    振鏞抬頭,只見璇璣一身紅衣,懷抱數枝白荷,款款而來,何等脫俗,竟像是瑤池仙女一般!

    「璇璣!你……你怎麼來了?」他又驚又喜。

    「給你送東西來了呀!」璇璣笑靨如花,上前清理了原先的荷花,換上了白如月華的山茶。

    「這不是園中的大葉白嗎?已經開了嗎?」振鏞停下手中的卷宗,看她擺弄花枝。

    「對啊,像是開了有幾日的了。我挑了些怒放的和含苞的,你看好看嗎?」她回頭問,無限俏皮。

    「你最是有心!」振鏞起身,「這兩天都好嗎?」

    「很好啊!」她看了眼他身後的案上,「公文很多嗎?那你先忙,我去做點蓮子湯來。」

    「也好,有勞璇璣小姐了。」他含笑作揖,「小生這廂先謝過了!」

    「公子不必多禮!」她亦嬌笑著道了個萬福,「那奴家就去了!」

    「小姐好走!」振鏞大笑著目送她出了殿門。

    璇璣笑著跑出殿來,差點撞上人,險險避開。原來是東宮副領蕭離。

    「末將該死!衝撞了小姐!」他驚慌地看了她一眼,急急低下頭請罪。

    「無妨,蕭副領不必介懷。」她對候在殿外的承幽點點頭,「走吧,先把花去插了。」

    蕭離癡癡地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半晌回不了神。

    璇璣小姐今日真是美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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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兒,娘對不起你,日後就只得你一人了……」

    「娘、娘你不要死!娘!」

    「玉兒,父皇夢見你娘了,你娘在下面很冷……沒有人照顧她……」

    「父皇……」

    「公主,奴婢等深受皇恩,願以死報國!請公主放心!」

    「皇上已遭賊人毒手,本宮雖是一介女流,但願效謝氏,必定要為父報仇!」

    「公主,一個時辰前皇上已經崩駕了……」

    「父皇!」

    璇璣驚醒,大汗淋漓。

    這個夢境竟是如此真實!夢裡的女子就叫壽玉,軒轅壽玉!她是如此清晰地感覺到她的悲歡離合,感同身受,身臨其境。

    她心底已隱隱明白。

    只是……振鏞對她確是真心的吧?

    她起身下床,悄然走出大殿。

    殿外月色如水,整座東宮寂靜如死域。她獨自遊走在宮殿之間,恍恍惚惚來到振鏞寢殿外。

    似乎很久以前就有過這樣的夢境,這樣淒楚無依的心緒,似乎是振鏞在宮殿的某處幽暗之中安慰過她、溫暖過她。

    「璇璣小姐!」

    她回過神來,是蕭離。蕭離!

    「璇璣小姐,夜裡風大,您為何穿得如此單薄,就跑來這裡了呢?」蕭離焦急道,轉身望向侍衛,「快,去取小姐的衣服來!莫讓小姐著涼了!」

    璇璣怔怔地由他攙扶著人了廊下。

    「小姐可是來找殿下的?殿下已經睡下了,要通報嗎?」他接過侍衛取來的斗篷,很自然地為她披上裹緊,

    「小姐當心玉體,萬不著涼了!」

    殿內燈火猝亮,振鏞披衣出來。

    「璇璣?你怎麼來了?快進來、快進來!真是胡鬧,

    半夜不睡覺,怎到處亂跑?出事怎麼辦?著涼怎麼辦?」

    他擁了她進殿。

    蕭離擔憂地望著她木然的神情。她平日可不是這樣的呀!

    邁入大殿時,璇璣回頭看了他一眼。眼中似有流光閃過,叫他捕捉不及。

    殿外,大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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