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嵐飛雨 番外 絲雨之浦
    儀鳳四年,女帝執政,南方版圖已擴展過南夷十五鎮,境內民族融合政策更是積極推展。以深入鄉鎮專為混血稚兒設置的學塾為主,搭上左翼報設混血孩兒就學即可免稅減役,右翼則配以鼓勵生產配發畝地等輔案,將政策甄至完善。早從先帝在位時便進行的政策,時至今日,民間對於混血孩兒、家庭,已普遍能接受。社會各階層,廣至官局中,都能見到混血兒或各個民族的人們擔任要職。

    他,便出生在這繁華時代。

    「府京向來少雨,怎麼今天好端端,少雨之春竟飄雨,真是難得。」紅髮的少年盤腿蹲在廟前石獅上,向身旁同伴抱怨。

    少年大約十來歲,兩道劍眉橫畫,勾勒山水似的凌褐風眸,炯炯有神,一頭柔順髮絲焚火般,鮮紅淋漓。深邃的輪廓裡,又帶一分中上恰好到的潤,俊朗傲世。

    「這、這樣真的好嗎?要給夫子知道我們溜出來……」

    少年安撫惶恐的同伴,輕鬆的說:「今日課堂授業是教女塾的《柏舟》,這首我最熟了,生下來就會,連記都不用。」

    「聽你胡吹亂謅,你還不就仗你爹這回去南夷出診沒人管,當心你獨臂娘親知道,要擰你嘴皮子。」

    雙肘合攏於下巴,少年故做了個害怕動作,但誇張的表情倒多是打趣意味。

    朗朗頌詩,少年圓潤悅耳的腔調,字字宛若金石擲地:「泛彼柏舟,在彼河側-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母之天只!不諒人只!」

    他同半還來不及掏書確認,少年已一口默完:「甭看了,我背的還會有錯嗎?這詩主要說,女子苦候情人的貞烈。」

    一攤手,就連這詩詞解類,在初閱時,便自然知曉,對此,少年自己也是覺得莫名奇異。續道:「我們讀這有勞什子用,你跟我出來是沒錯的。何況我說這詩,不好。」最後,他下了如此定論。

    少年按了句確切的評論,這在以死板方式恭讀古文詩集的環境下,可是突兀。

    「啥女子貞烈,我不信這個,只說那叫女孩等待的情人可惡!」知曉同伴瞪大眼中的意外,但少年不在意:「要我的話,真愛她,死了,魂也伴著;活著,鋒刀箭雨橫在頸子眼前,千山萬水擋住,拼一條命,爬,也要爬回她跟前!」

    躍下石獅,少年舉袍揮向前方,好似那地平線不知處,就真有個女孩待他。

    千百年,降生,僅為尋她一度的──

    此廳,順著他拳頭比對的方向,在不遠處往裡聚集的人群中,卻也真出現一股微妙光輝,朦朦朧朧,輕漾絲雨下……

    「喂,你有沒有看到那裡有光?」少年訝問。

    「什麼光啊,我只看到一群人黑鴉鴉地。」

    「我去探個究竟。」

    一股力量,牢牢地,熾燙地,像有線縛捆在他手上,扯他向前。

    「應廉,你不要跑遠,等不到你我就要回去了。」

    紅髮少年回頭咧嘴一笑,應了同伴抱怨,便投身鑽入人群中。

    *****

    媧皇廟,奉神女鍋,彩釉彌蓋。三千世界外,落俗於人間,巍峨高起的廟宇與泥像,成為凡人心靈的寄托。

    廟建於府京城郊,至今已百年歷史,因其靈驗非常,不論晴雨,信徒香火鼎盛。是以,雖天飄絲雨,廟裡香客仍是廣聚,但人群中,此刻卻別有一番隱隱騷動。

    為一女子而起。

    嫣容只歎天上有,翩降凡世,當是神跡顯。好一張傾城傾國的美麗容顏啊!出現在這奉祀女神的廟中,更增添神秘,不怪民眾注目嚮往。

    「為何那些民眾直往這兒看,是否要叫隨從們再後退些。就叫他們別跟來,太招搖了。」微服出巡,每到一處總引起不小騷動,霖還以為是後頭那些暗持武裝的隨從突兀。

    「應該不是因為他們吧……」一旁侍女響應。女帝長處深宮之中,縱是出巡民間也多以帝王身份,對於民眾的驚艷向來也只解作對帝王崇敬,殊不知自身容顏惑人妍麗。

    「魚兒,你知道我為何這次只帶你及幾位隨從來,沒讓幾位大臣跟嗎?」邊鑒賞廟棟建築,女帝壓低音量,隨口問一路隨伴自己的侍女。

    「您對要遷都一事,心已有定案,不希望他們干預?」自幼便隨侍霖的侍女,怎會不懂她心意。

    仰望雕花獸懸柱,女帝笑談:「猜中一半,的確,朝中那些老骨頭對於變動之事,向來反彈。沒想過當年的遷都行陽,是因為戰後沒有重建府京城的資金。講來,其實府京位置較接近現在版圖的中央,京城立於此處,會恰得當多。」

    「另一半,是因為這是回鄉之旅?」

    「解人的好魚兒,你果然懂得,」繞出主殿堂,裙擺依依,女帝的笑,恬柔:「這兒,是我出生的故鄉,帶著大批人馬,行走探望,總有不便。有許多回憶,應當是該靜靜品味、回想……」遠方山是山,樹是樹,細雨擊在廟旁溪河。回憶,在時間中,已經那樣遙遠,卻又不過彷彿在眼前。

    春雨若絲,落簷瓦。女帝視線,凝望得遙遠──

    明瞭女帝想一人獨處,魚兒招呼其它侍從退下,卻突然從廊外樹叢摔出一少年!

    紅髮的少年跌在雨坑中,臉蛋髮髻都給弄髒散去,數人對覷,還來不及反應,紅髮少年倒乾脆站起,與立在廊上的霖面對面,大聲說出:「姐姐,你好漂亮!」

    當應廉鑽入人群,遙遙見到這女子時,心中便燃一種衝動,不解地、莫名地,隨落雨熱辣翻滾。想著要怎樣接近她,怎麼說,擬好完美的情境,腳一滑,跌在她面前,千頭萬緒,坦率說出,竟不過就這麼句話──讚美,更像是象別重逢,見得故人依舊的安心……

    一霎間,雨勢加大,洗盡臉上的泥水,時間靜止,卻又像快速拉近。十數年的光陰,過去現在未來,終於連作一線。

    「放肆,這位的身份可是……」

    以手勢止住緊張的侍女及隨從,霖笑道:「可不是姐姐,是足以當你姨娘的。」

    「騙人,你看來不過梢長我幾歲。」這是實話,女子看來不過二十開外,扣著拉他上廊的手,應廉只覺得這雙手的溫度,他識得,怎樣都不願放:「我知道,你一定是好人家的女兒,所以這樣塘塞我。還是,你已婚配?」他急問。

    這問題,人人著急,先帝惦記,百官臣子惦記,以各樣迂迴的方式勸慰,倒是沒有人這樣直接問過她,沒有身份沒有背景,坦然,心中那個結,原來始終存在。

    「曾經有過,但那人已經不在了……」從自己口中說出,霖一聲輕歎中,含有多少滄桑,美眉顰蹙,卻再無法淌淚。郁成心傷,點滴積盈。

    「噯,姐姐,你別皺眉。那人真愛你,一定不願你盼他,要你快快樂樂地。死了,他魂伴你,還活著,連跟斗也給你翻到面前來!」見得霖難過,應廉著急,忙作勢用手翻了個圈,誇張的動作,逗笑女帝。

    「魚兒,把剛剛買下的梳子給我。」

    回身喚侍女,接過鴛鴦桃木梳,霖反握應廉的手,領他坐到廊簷下:「男孩子門面也很重要,一頭漂亮的紅髮,不梳整好,未免可惜。」

    梳齒順下,她的指尖他的髮梢,每一絲每一綹,竟都像曾接觸過,緩柔地,穿梭成一曲熟悉清調,輕輕、輕輕……

    雨水慢歇,從寺院簷瓦落下,墜在河浦水邊,大小不一的漣漪,啪答啪答,滴滴繞入心坎。

    將雙手放在膝上,捧著臉,應廉安靜望著眼前的霖。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每一分每一寸,女子的身影,他都曾經深深記過,鑿烙於心的……

    「姐姐,我見過你。」

    「真的,在哪兒?」最後一綹髮絲篦上,她沒很在意這句話,只覺得眼前這孩子可愛,有種說不上的熟悉。

    「不真切,興許在夢裡吧……」他說得認真,在那雨景朦朧中,隱隱約約地,他見過她!

    「也許在夢裡?噯,小小年紀就懂得逗弄人。」

    夢魂何處,百轉千回,她在夢裡尋覓那人身影,卻總為徒然。這話真切入霖心底,少年神采卻如此認真,她不禁笑出,發自內心的開懷,好些年來,再不曾有過的真誠笑靨,襯那絕世面容,足以傾城傾國。

    「你等我十年,不,五年,我一定功成名就去找你!」離開時刻,他站得直挺挺,宣誓道。

    「傻孩子,要人等待的話別亂髮啊!」拍拍應廉的頭,霖雖然心中也有些奇異,但她還只當他是孩子。

    「你相信我,『這次』我一定不讓你白等!」

    『這次』,最後這話,他不輕意脫口,她也沒聽仔細,只是回頭笑離別。

    露雨潺潺畫水間,花塢春曉。

    再會,已到儀鳳十年,朝殿上新科狀元霎成那隱約身影。一圓承諾,緊緊追隨。

    殊不知,在春花繁燦時節,逢君。已再續未了緣。

    『若,能有來生,能有個完整的身體,我一定予你所有的愛。一生一世,只愛你、只陪你、再不負你……』

    冬盡去,春臨──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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