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花日子 房客
    放學了。我穿上大衣,戴上手套,拉好了帽子,挽起我的書包,才推門出學生休息室,就被瑪麗叫住了,「噯,你等一等!」我只好轉過頭去,瑪麗有什麼事叫住我的呢?別又是什麼舞會吧?我是一向不去這種地方的,她又不是不知道,但是我臉上還是堆著笑。在外國,中國朋友太難找了。

    「阿玉,找了你一天,你怎麼?還好吧?」她追上來。

    「好。」我說:「你呢?男朋友的車在校門等吧?」

    「是呀,難為他了,天天這樣接送的,車子只不過是一輛迷你,不過——」她笑了。

    我也陪她微微的笑著。我們一起推開校門,走到街上。

    「阿玉,最近你身體好吧?看你,現在已經穿了那麼多,真下雪了,怎麼辦?」她忽然對我很關心很關心。

    我且笑著看住她。

    果然她的正題兒來了,「阿玉,你家那間房還空著啊?」

    「空著。」我說。

    「阿玉,我想請你幫一個忙,也不是我自己的事,我也是受人所托,你知道,大家中國人,在外互相幫幫忙也應該的,是不是?」

    「什麼事?」街上風甚大,我扯了扯大衣襟。

    「是這樣的,朋友一個親戚,來唸書,因為手續的關係,來遲了半個月,已經開了學,功課是沒問題,一追就追上,是個難得的聰明人,但是找地方住——」

    我接上去,「我知道,開了學了,哪裡都住得滿滿的,宿舍起碼要輪一年半載;因為我那裡有間空房間,所以就來打主意,是不是?但是你知道我那脾氣,我很難與人同住的,我情願空一間房,頂著兩份租金,清清靜靜。」

    「太清靜了,何必呢?況且以前那房間是你哥嫂住的,現在多一個人也不算什麼,我去告訴那朋友,不過准他住一、兩個星期,叫他找到了地方,馬上搬走,不會長久麻煩你的。你想想,一個人孤苦零丁的在異鄉,功課又這麼忙,一直睡別人地板,怎麼吃得消?你當行個好,他又不拖欠你房租,一天一鎊好了。」

    我說:「………倒不是為錢的問題………」

    「我們都曉得你不為錢!你當發好心,頂多是兩個星期,一定叫他找到了地方搬走。」

    「他可清潔?」

    「大學生,會賴皮到什麼地方去?以我的人格保證。」

    「是你親戚嗎?」我問。

    「也算是,一表三千哩——你答應了?」瑪麗問。

    「最多住兩個星期。」我說。

    「沒問題。他念的是化學工程,一早出門,晚上才自圖書館回來,不會騷擾你的。」瑪麗說。

    我說:「唉唷,你看別人家女孩子都念化工這些,偏我沒出息,念些亂七八糟的科目。」我掏出鎖匙圈,把大門鎖匙拆了下來,遞給瑪麗,「是不是理工學院?」

    「是理工學院,」瑪麗接過門匙,「不過他不是女孩子。」

    「什麼?」我瞪大了眼睛。

    「咦,從頭到尾,我可沒提他是女人啊,他是個男生,星加坡南洋大學轉過來念博士的!」

    「男生?」我嚷:「鎖匙還來!那怎麼可以?」

    瑪麗氣道:「阿玉,你這個人婆婆媽媽得很,沒有義氣!你怕人家會怎麼樣?求了你半天,叫你幫個忙,頂多兩星期就走,男女有什麼分別?如果是個女孩子,你還與她結拜姊妹不成?你那間房子,兩間房間離了八丈遠,說不定兩個禮拜也見不了一次面,比青年會還隔得開,照說我那青年會更不能住了,一條走廊八間房,只有我一個是女生,何嘗不是公用洗手間,公用浴室?」

    一頓話叫瑪麗說得我啞口無言,心裡好生懊惱,但是鎖匙都交了出去,還有什麼話說。我想起去年,剛剛來到此地,也找不到地方住,那苦是吃得不能再吃的,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破房間,租金又貴,又受那英國老太婆的氣。就算是這一層小屋子吧,搬進來的時候,也是狗窩似的,著實慢慢的整理了多日,才算有個樣子,不過還是濕氣重,以己推人,正如瑪麗說,大家自己人,不捱個義氣,也說不過去。

    我說:「看你,動不動罵人。」

    「那你是答應了?」瑪麗鬆一口氣,「他今天放學就搬進來,我把鎖匙給他。他會避著你的,你把他當大麻瘋好了,也不用理睬他。這個人情,算我瑪麗欠你的,下回你有什麼求我,上刀山下油鍋,我都不推辭,好了吧?這個人也姓張,萬一見了面,你叫他張先生好了。」她真能說會道,這瑪麗,早生一百年,就是個活脫脫的媒婆。「送你一程,好不好?」

    「不用了,謝謝,才十五分鐘的路程。」

    「一定要送你,一會兒風大點,就把你吹走了。」她把我推上那輛小車子。

    車子開動了。瑪麗的男朋友是個矮矮黑黑的學生,家境過得去,人最難得,真是老實,不過瑪麗卻也對他好,不跟他鬧蹙扭,這一對眼看要訂婚了。而我呢。我還是獨個兒,那種冷清的樣子,也不用說了。

    到了家,我向瑪麗招手道別,她還嚷:「謝謝你!」

    我反而有點兒不好意思。

    我趕快點了火爐,放水洗澡。先把房間弄暖了再說。又到那間空房去,拿出了毯子被單之類,鋪好了床。既然做了包租婆二房東,總得有個欸,不能叫人受了委屈。房間老有點濕,索性把這邊的火爐點著了,替他亮著一盞小燈,這時節天黑得早,四點鐘已經昏沉沉了。有一盞燈,他不會摸錯門。

    我也不擔心他會摸錯門,瑪麗一定會把我的怪脾性詳詳細細的形容了一大遍,半點細節不遺漏的。

    我熱了杯牛奶,洗了澡,就開始做功課。做完功課溫習,躺在床上玩電子計算機,就聽見門匙響,這個房客進來了。我看看鐘,九點三刻。這麼晚才從圖書館出來,倒真勤力。

    他很靜,沒什麼聲音,正如瑪麗所說,兩間房當中隔著浴室,沒十丈也八丈,又聽得到什麼?不過這間屋子空了兩、三個月,除了我之外沒有第二個人,忽然之間多了聲響,就顯得奇怪。

    到十點半,我就睡了。我每天必須十小時左右睡眠,明早七點半要起床的,希望他不要與我爭浴室才好。

    我睡了。

    七點半鬧鐘響,我按熄了鬧鐘,披上晨褸,到洗手間去,我張望了一下,沒有人。我溜進去,鎖上了門。我開亮了浴室的燈,倒一呆.只見洗臉盆旁邊放滿了一整套的YSL、剃鬚水、古龍、爽身粉,連毛巾大小兩條都是聖羅蘭的。我想老天,我這個破廁所倒豪華起來了。自從來了英國,像我這窮措大,也不過用本地貨,他倒是闊佬。

    我洗乾淨了臉回到房裡,發覺門上用膠紙貼著一個信封。我撕了下來,信封裡有十四鎊,信封外面寫:「謝謝,房間很暖,張。」我的臉紅了。不值得他謝,真的不值得。他倒真客氣,租金先惠。

    先一陣子我看到一條裙子,好像便是十四鎊。想著不禁高興起來。後來又一想,來了這麼一個人,水費電費什麼的必然增加,那又有什麼好高興的,先把錢存著再說吧。不過他總不算是一個壞人。

    我換上衣服,拿了雨傘跟書包就出門了。

    門外正瀟瀟下雨,一地黃葉。門口停著一部蓮花十二跑車,蛋黃的。棕黃的樹葉一片片的貼在車身上。一車的露珠雨水。簇新的車,簇新的車牌。我略一怔。我開始步行上學了。

    瑪麗沒說他很有錢,一到才幾個星期,先買下一部這麼好的跑車。笑話了,他怎麼會找不到地方住?恐怕是酒店不清靜才真。也許連瑪麗也不大曉得他的境況,她說只是遠房親戚,大概是遠得不能再遠的。

    上了一天課,放學又碰到瑪麗,她問:「搬進來了?」

    我點點頭,「而且交了兩個星期的租金,人很靜。」

    瑪麗很高興,又送了我一程,我見下雨,沒拒絕。

    回到家,那輛蓮花不在。他人也不在,由此可知那車真是他的。

    他的房門外堆著一手抽的衣,有一張字條,上面寫著:「請問最近的自動洗衣鋪在哪裡?張。」

    我想他每天都那麼晚才回來,洗衣鋪早關門了,反正我也要去洗衣服,不如幫他一個忙,於是我連他的髒衣服也帶出去,一併替他洗了,所花的時間是完全一樣的。

    衣服拿回來我替他理了一理,有兩件襯衫是要熨的,也替他熨了。這一切一切,都使我想起以前哥哥在此地住的時候,我們互相照顧的情形,然後我把乾淨的衣服仍然擱在他門口。

    我覺得我是一個很好的房東。

    星期二的功課很重,我做到十點鐘,才聽見他回來。他腳步仍然很輕,沒有來敲我的房門。我不知道瑪麗說了些什麼,不過這樣也好,深夜敲門,是會使我害怕的。

    早上門外又有一個信封,裡面有一鎊,信封面上寫:「很多個謝謝。」我找回六十便士給他,洗衣服才不用一鎊,也把信封輕輕貼在他的房門口。我發覺他用的膠紙,與我的那種一樣,是透明米色的,不是閃亮的。英國沒有這種米色不反光的膠紙,我用的是家裡老遠不避麻煩寄來的,難道他也是在小節上那麼尷尬的人?我微笑。

    然後我上學去了。

    那輛蓮花停在門口。我真因這個房客生光添色了。

    星期三隻上半天課,十二點我在學校吃了午餐,瑪麗坐我對面,她一直說話。

    「我男朋友埋怨我多管閒事,你的房客沒有怎麼吧?」

    我搖搖頭。

    「見過他沒有?」她又問。

    我搖搖頭。

    「他打電話給我,說真找不到房子住,除非去租那種單層獨立洋房,九十鎊一個月,可是地方太大,離大學也太遠,手續也太麻煩,要找律師做保人什麼的,但是他盡量在找,所以你可以放心。如果真找不到,他只好再回親戚家去睡地板。」

    我笑了。

    瑪麗說:「你瘦了。」她忽然打量了我一眼。

    我拿起書包,說要先走一步。走過理髮店,我訂了一個時間,明天下午四點十分。我那頭頭髮,暑假在巴黎剪過之後,現在也該修一修了。

    回到家裡,我把功課全部做清,才不過下午三點,然後把房間裡的灰塵抹乾淨,想睡個午覺,好累呢。但是終於忍不住,我輕輕走過去,把我房客的門推開了,偷看一眼。還沒看,就有種犯罪的感覺。以前我那個英國老太婆房東,也有這個毛病,一待我去上學,就進我房間翻箱倒篋的偷看,連我有幾件大衣也數過了。我也學了她?我連忙把那扇門關起來,不過瞥見床鋪整理得極齊,案上放著一張女孩子的七彩照。那女孩子是長頭髮的,艷麗的,我覺得真不該,連忙回到自己房間,把窗簾都拉上,睡了一覺。

    醒來是六點鐘。

    我靜聽了一聽,他並沒有回來。

    我掀開窗簾,他的車子也不在。好用功啊。禮拜三還留在學校裡做功課。本來書獃子也很多,不稀奇,但開這種輕佻跑車又勤力向學的人,在性格方面就矛盾得很。

    我自己在廚裡煮了面吃,冷冷清清,煮完了面.洗了鍋子碟子就打算看家裡寄來的報章雜誌。

    學校裡人人盼放假,有假他們可以回家,我回哪裡去?我只有這一層租來的小房子。不回家他們也至少可以與愛人聚聚,我是連男朋友也沒有一個。

    不怕肉麻點說一句,寂寞芳心得很。

    我才揀了一部雜誌,他就回來了。蓮花跑車的引擎很文靜,輕輕的吼幾聲,便停止了。他開門進來,他在唱歌,或是在哼歌。我覺得奇怪,他怎麼忽然變得這麼活潑了?我坐在房裡不響。

    他大概以為我還沒有放學吧?對,所以才製造了聲音。他忘了星期三。念博士的人忘了我們這種初級生的讀書苦,我們是限時限候,自由不得的。

    我暗暗笑了。

    果然,他看到我的濕傘了!他的歌聲就停止啦。

    其實有什麼所謂呢?我喜歡家裡有點聲音,只要不是過份的聲響就行。他進了房間。

    沒多久他就進浴室了,他在淋浴,可能因為時間還早,他在放一隻歌。就是他剛才進門時哼的那只歌。

    「——假如你離去,在一個夏日,不如你連太陽也帶走,當你轉頭而去,我還是讓你知道吧,我會漸漸死去直至下一個再見,假如你離去,假如你離去。」

    我放下了書本。

    這首歌是法文的,我喜歡這首歌,但是現在已經是冬天了,夏天早已經不在了,雖說如此,歌還是很纏綿的,我呆呆的在房裡聽著。這種歌叫人想起太多的事。

    恐怕錄音帶與錄音機都是他帶來的。

    他很快淋完了浴,回到房間去,把房門一關,一切聲音就沒有了。

    我起來寫了幾封信給家裡,預備明日一早去寄。當然沒有提這裡忽然多了個男人,否則家裡嚇都嚇死。把信放在一角,我便上床睡了。

    一夜無事。(當然無事)

    第二天我發現浴室收拾得十二分的乾淨,肥皂都好好的放在盒子,牙膏蓋子旋得牢牢的,毛巾一條條的掛得很整齊。我真納罕,幾時真要看看他的樣子,怕不會娘娘腔吧?以前哥哥也相當整齊,我那位新嫂子就差得遠,我們兄妹倆跟在她身後收拾還不夠,她就是穿個透明睡衣到處跑,跑到哪裡嫌哪裡冷。

    難怪人家說現在世界反了,女孩子們都邋遢得不得了,光出去裝個門面的,男孩子反而有整有條,所以這年頭的男孩子,根本不願意結婚,女孩子非得出九牛二虎之力,像打獵似的四出尋找丈夫不可,像我這麼懶的,大概只好做老姑婆。

    我出門把信投進郵筒,然後忽然想起他房間裡那張女孩子的彩色照片,那個大概是他女朋友了,不然照片不會這樣的放著。

    這一切一切原不關我事,但一個人閒下來,精神沒什麼地方寄托,就喜歡把不干己的事拉過來想個半死。我現在就犯了這個毛病。

    星期四星期五也就這麼過了。

    他在這裡住了五天,時間過得快,一切都是不知不覺的,我們真的還沒見過面呢。但是週末是不可逃避的吧?除非他往朋友家去。

    這麼靜的房客倒真好,不過人家是暫住兩星期,當然事事遷就著,長此以往還這麼小心,不等於做賊了?我想,那時候,倒貼他,他也不住呢。

    星期五放學,遇見瑪麗,瑪麗說:「今天晚上,表妹的堂兄的表弟的女朋友生日,你來不來玩玩?」

    我皺著眉頭搖頭。

    瑪麗白了我一眼,「你還念什麼書,乾脆進修道院做姑子去吧!」她就是喜歡侮辱我。

    我並不與她理論。

    「啊,你那房客打電話跟我說:『真謝謝她了,天天把浴缸臉盆刷得亮亮的。』多謝你,聽見沒有?」

    「那原是應該的,有什麼好謝?」我說。

    瑪麗問:「噯,他長得怎麼樣?」

    「我還沒見過。」我說:「你也沒見過?」

    「沒有。」

    「老天,怎麼這麼神秘?」我緊張起來,「不是你的親戚嗎?」我問。

    「是呀,就是今天晚上這個表妹的堂兄的表弟,那還不是親戚?生日的那個女孩子,就是你房客的女朋友!」

    「啊。」我說:「到時你可以見見他了。」

    「是的。如果他找不到地方住,只好回到他女朋友那裡去。他女朋友我是見過的,人很漂亮。好幾個堂兄弟都住在一起,人好雜,但也都是學生,有說有笑熱鬧非凡,真是,阿玉,想起來,誰在這邊沒親戚朋友的?就是你,一個人!」她說。

    我抬頭看看天空,「不見得,我有上帝。」

    「我的媽!噯,今天晚上的舞會你來不來?」

    「我不來了。」我說:「希望你們玩得高興?」

    「啊,還有,」瑪麗說:「他說他不怕吵,你為什麼一點聲音都沒有?他說他住那裡,簡直好像一個人住一樣,每天早上,他要摸你的毛巾,摸到是濕的,才知道你回來睡過了。」

    我紅了臉,我說:「這人真該死!我不回家睡,睡哪兒去?」

    「人家不是那個意思!人家是說你靜過頭了,簡直不相信一個人可以不發出半點聲音來,當你是倩女幽魂什麼的啦!」瑪麗笑著,揚著手走了。

    我氣鼓鼓的回家,真的,靜也有人說話。叫我發出什麼聲音來呢?我唯一的嗜好是看書看雜誌。收音機錄音機電視機我是不碰的,又不大出去看電影。我苦笑。我走到了家,用鎖匙開了門。我一到房間就倒在床上。很累,也很悶,極之無聊又重複的日子使我疲倦,難怪人人都想找個男朋友或是女朋友調劑一下生活。

    今天不用做功課,今天是我休息、別人去舞會的日子。週末,有什麼功課,明天不上課,明天才做吧,還有星期天呢,簡直不知道怎麼打發才好。

    我長長的歎了一口氣。今天是瑪麗的表兄?堂弟?的女朋友的誰生日?我的房客大概要到清晨才回來。

    我看了一會兒書,只好又上床睡覺。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其實我應該去瑪麗什麼親戚的那種舞會。我也去過,但是來來去去是那幾個人,那班人真是言語無味,面目可憎,有幾個相當有錢,也有幾個沒錢死充的,更加討厭。老實說,可愛的朋友,大家出去,我請他又有什麼關係,不可愛的人,我何必為了一場電影、一頓飯去犧牲時間?瑪麗那邊有個親戚,五短身裁,眼睛鼻子嘴巴擠在一起,看上去像隻豬頭,我最恨這個人,他哪裡都在,口沫橫飛,高談闊論,這倒還不打緊,一見了我,就伸手來搭肩膀摸手背的,好恐怖啊,簡直受不了。我想起這種男朋友,我的天!還是留在家,看點書,長點知識吧。想起來都猶有餘悸。

    我滿腹的牢騷。又沒個說話的人,正悶著,忽然聽見車子聲——咦,不會是我的房客回來了吧?回來換衣服?他開門進來,一直走進房間。掩上了房門,他沒有再出大門。他用過兩次洗手間——我實在太無聊了,躺在床上熄了燈,又睡不著,只好靜靜的聽著外邊一舉一動。

    我忽然微笑起來,明天大概他又要摸我的毛巾了,濕的,證明我是人,干的,證明我是鬼——鬼大概是不洗臉的。

    但是那舞會呢?他女朋友的舞會,難道他不去嗎?

    瑪麗說那是他女朋友的生日舞會,瑪麗有點糊塗,而且他們家親戚也多,恐怕弄錯了。

    明天,我會很遲才起來。我翻過來,覆過去,終於睡看了。

    我聽見有人按門鈴。我睜開了眼睛。

    誰?一大早來吵?

    我拿過小鬧鐘看;九點三刻。天很亮,有太陽。

    誰?我這間屋子半個影子也不上門的,第一班郵件早就來了,第二班卻仍未到,送牛奶是不按鈴的,我剛想去開門,就有人比我早一步去開門。對,是我房客的朋友。我沒有朋友,難道也不准別人有朋友?

    門一開,我便聽到一個女子的尖聲一直吵鬧著罵進來,「你!你好,一這個女聲說:「你說,你昨天晚上在哪裡?叫我丟盡了面子!」

    一個男孩子低沉的聲音:「我說過我不喜歡那種場合的,我可以今天補請你——」

    「嘿!可是每個人都笑我的男朋友不來我的生日舞會!我還做人不做?我到底還是不是你的女朋友?這個星期,自從你搬到這鬼地方來之後,我就沒見過你!」

    我連忙起床,披上了睡袍。

    鬼地方?我自覺這層舊房子很美很實際,何鬼之有?我很氣,人比人當然比死人,我拿積克蓮奧納昔斯比她,她恐怕還得當場暴斃呢!真奇怪,她跟男朋友吵架,怎麼連帶侮辱外人?我什麼地方得罪她了?

    我只聽到我房客低聲說:「清靜一點,這裹不是我一個人住——」

    「對了,作怪了,聽說另外有個女的住在這裡——」

    「請你低聲!」

    「我偏不低!」

    接著我聽見摔東西、玻璃破碎的聲音,我忍無可忍,他房間的東西都是英國大房東的,弄破了我可賠不起,也有我哥哥留下的紀念品,這女孩子好放肆啊。

    於是我赤足去開了房門。

    剛剛她衝過來,我嚇一跳,往後退三步。

    她正是照片上那個女孩子,但是披散著頭髮,還穿著晚禮服,看來舞會才剛散,她就來這裡生事。她忽然指著我的鼻子說:「你這狐狸精!好!」她回頭去,「咱們就此算數!」

    然後她出了大門,把門關得震天價晌,地板都震動了起來。我呆呆的站著,天曉得我剛從夢中驚醒,便碰上這一場好戲,連透氣的機會都沒有。

    而且狐狸精?我變成了狐狸精?

    老天,這倒是新鮮的稱呼。

    我轉過頭去,看牢我的房客,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哪,天大的冤枉,我是怎麼變成狐狸精的?

    我的房客早已穿了端正衣服,粗布褲、絨線衫,倒是個眉目清秀的男孩子,既高又瘦,但是面色很好。我看看他,他也看著我。

    他走過來,我退後一步。

    「對不起,」他說:「真對不起,我今天就搬走,真對不起,這裡是無法解釋的誤會,可是現在你總明白為什麼我要搬出來住了。」

    我問:「打破了什麼東西?」

    「沒有,是一隻照片架子,她撕了照片,走了。」

    我走到他的房間去一看,那張照片不見了,那只鏡框打得稀爛,一地毯的碎玻璃。

    我悶聲不響,連忙去找吸塵機。

    他搶著過來,拿著吸塵機,「我來,我來,真對不起。」

    我只好讓他去打掃,我去洗了臉刷了牙換了衣服。

    狐狸精。我想。

    對我來說,這還真是個變相的讚美詞呢。

    我再走出去,他說:「對不起。」

    還是那三個字,我不響,其實也不關他的事,是那個女孩子太離譜一點,目無下塵,驕傲得瞧不起人。

    「我一定搬走,真不敢騷擾你,太不好意思了。」

    他還是一直道著歉。

    我看了他一眼,他倒真長得眉目清秀的。

    他問:「我煮了粥,你吃不吃?嘗嘗好不好?」

    他也不管我說好還是不好,就到廚房去了,我看著他背影東忙西忙的,一會兒捧出一盤東西,我一看,呀,真是粥,還是豬肝粥呢,粥上浮著蔥花,香噴噴的。我還氣什麼呢?吃了再氣。沒想到他會煮吃的。

    我老實不客氣的拿起調羹,吃了兩碗粥。

    「味道很好。」我說。

    「哪裡。」他說:「過獎。」他看著我。

    我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真對不起。」

    這一次我想笑,但是沒有笑出來。我仍然扳著臉。

    他個子很高,兩條腿長長的沒地方放,樣子真幽默。見我不開口,他就隨手拿起書桌上的電子計算機亂按。我一看,咦,跟我那只一模一樣。我倆相同的地方倒真不少。

    他放下了計算機,歎了一口氣,「我洗了碗就馬上整理東西搬走。」

    我心裡面打了三分鐘仗。

    我跟自己說:「阿玉!機會是要抓住的。阿玉!這間房間裡的七彩美女照已經沒有了。阿玉!你不打算進修道院吧?阿玉!這年頭,做人要眼明手快啊!」

    我決定了,雖然紅著臉,我還是緩緩的問:「為什麼要搬走?我沒有要你搬走啊!」

    他轉過頭來,大喜過望,「真的?」

    我點點頭,「你付了兩星期的租,才過了六天,今天第六天,才開始呢,你打算搬嗎?找到新房子啦?」

    他笑了,笑起來牙齒雪白,很稚氣的。「謝謝你——真對不起,不過我知道怎麼補償,我請你去看場電影,然後我們去吃頓飯——奇怪,你一點也不像瑪麗說的那個阿玉。」他忽然想起來,瞪住我。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但我也不是狐狸精就是了。

    但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知道我這個週末不會再寂寞了,下一個週末也不會寂寞了,這才是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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