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吻 星期日
    星朝日怎麼可以這樣過呢?

    醫生進來問:「誰是她的親人?」

    我答:「她沒有親人。我們只是她的朋友。」

    「你們是兩夫妻?」

    「不,我們不是?」我淡漠的說:「我們只是朋友。」

    「病人危急,恐怕過不了今天。發現得太遲了,而且竟服了那麼大量的巴比通,超過兩百粒,試想想,要吞多久,吞到最後,恐怕已經迷糊了,所以用刀片割了臉,—個大大的十字。」

    我呆坐著,窗外的陽光是這麼的好,星期日不該是這樣的,無論如何,星郢日是不該這樣的。

    「我們在她電話本子上只查到兩個電話,只好通知兩位,奇怪怎麼只有兩個電話號碼呢?」醫生停了一停,「她服了那麼多的藥,還要摧殘自己的臉,恐怕是心理上有極端的困擾,你們既然是他的朋友——」

    「我沒有見她已經有半年了。」我說。

    「可是——」醫生說。

    「請你問這位先生吧。」我說。

    我緩緩的說:「我沒見她,也有三個禮拜了。我根本不知道她在這裡,我以為她在歐洲。」

    我呆了一呆,我並不曉得我沒見她已經三個禮拜了,他們吹了?這麼快,這麼突然。但是在這種時間,我即使有一千個問題也不能問下去。

    「你兩位都是她的泛泛之交?」醫生無奈何的說:「兩位請到休息室去稍候。」

    我與邦坐在醫院的急診室裡。冷氣是這麼的冷,我一早接到電話趕出來,臉上也沒有化妝,只穿著一條牛仔褲,一件襯衫。星期日是不應該這麼渡過的。

    我的臉不想朝著邦,他這個人對我已發沒有任何意義了,我對他怎麼樣,他怎麼回報我,一切只有上帝知道,多說無益,我不想怨他罵他,就算我上輩子欠他的好了。就是這樣。

    「你瘦了。」邦說。

    我很平靜的問:「這話是對我講的嗎?」

    「是。」他低聲道。

    「已經胖了五公斤了。」我淡淡的答:「我認為我的體重很標準。」

    「可是以前好像還要胖一點。」

    星期日早上我與邦同時趕到醫院。半年沒見到邦,我來不及注意他外貌上的轉變,因為小三躺在氧氣面罩下,獨自睡在隔離病房內。她服了過量的安眠藥又割了自己的臉,在重重紗布下,我只能看到一條條管子。

    病房外陽光燦爛,星期日是不應該這樣渡過的。星期日應該坐在漂亮的房車內,與男朋友出去看電影喫茶跳舞,然後溫暖的通電話,約妥明日再見。

    「以前?我不大記得以前的事。」我仍然很平靜,「我唯一的好處是我不記得以前的事。」

    「小三……你多久沒見她了?」他又低聲問。

    「半年。自從我恭喜你們兩個人之後,我不想再打擾她,我不是那種夾纏不清的人,一個是我最好的女朋友,一個是我的未婚夫,我尊重你們兩個人的選擇。」

    「我們傷害到你——」

    「有嗎?」我看向窗外,「我忘了,我記得我病了三個星期,是肝炎,病痊癒之後,我就胖了,一直還會胖下去,我是一個貪吃的人,你們都該知道。」

    「小三……她為什麼要自殺?」邦困擾的問。

    我心中一陣絞痛。我最好的朋友,如今她要死了,就躺在那裡,她要死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很麻木的說:「你問我,我問誰去?」

    「你,你太冷淡了,」邦說:「你們到底一場朋友,你何必恨她?」

    我頭也不抬,我低著頭說:「我厭惡你的自私,逃避責任,我對你的自我中心已無法忍受了,請你閉上尊口,免得我給你一個耳光。當初我們三個人坐下來談判,你告訴我,你已經愛上了小三,我把小三交在你的手裡,我全盤退出,小三搬到我們的屋子去與你同居,從此以後,我沒有與小三來往過。我沒有祝你們幸福,我記得我恭喜過你們,因為你們的幸福已與我沒有關係,你如今問我這個問題,你捫心自問,做人是要憑良心的。」我說得是這麼平靜。

    他不響。

    我說得是那麼平靜。我可沒說他們睡過的是我睡過的床,是我親手選的被單,黃色桔紅的蝴蝶,是我的那條薄絲綿被子,都是我的,我回到父母家中閉著門,工作也生了,什麼都沒有,只因為小三是我的好朋友,即使是一個陌生女人,我也會放棄邦,因為我確信愛來了,就來了,愛去了,就是去了,我總得維持我的自尊。

    我足足病了三個星期,病完之後,吊兒郎當,也不想找工作,日子就那麼一天天的過,到最近這幾天,忽然也想開了,跟著邦這些日子,我開心過嗎?他那種幼稚,那種粗心,把人一切的力量全部否定掉,他喜歡說謊給自己聽,說久了,連他自己就相信了,這樣的男人,要是他愛我,一切缺點不成問題,但是他並不愛我。他心中既然沒有我,我又何必跟他在一起,做一個怨婦。我在他身上花的心血,他要是否定了,我又何必再提。

    但是小三沒有想到,邦能把我扔掉,也一樣可以把她扔掉,快得很呢。

    但是小三電話本子裡只有兩個號碼,一個是我家的,一個是邦的,她自殺在旅館裡。一個大學生,與一個酒吧女的死法沒有兩樣,同樣是過量的安眠藥,同樣是旅館侍應生發現了她躺在床上,穿著費奧路昔的牛仔褲,白色的T恤滿滿的血跡,我最好的朋友小三。

    邦喃喃的說:「我們吵了又吵,吵了又吵。終於有一天,她坐在露台上,緩緩的哭,那種絕望的哭,我恐怕她會從露台上跳下去,我問她:『我送你回家好嗎?』她又哭了一陣,收拾東西回去了。她沒有與我聯絡。」

    「是嗎?也許她打過四百次電話,而你在咖啡廳喝茶,也許來接電話的是另外一個女人,她無法不掛斷了電話,我所知道的是你沒有與她聯絡。在短短的三個月裡,你把她看膩了。」

    「這是不公平的,」他喃喃的抗議。

    「自然。你可以怪社會,你可以怪我,反正你不會怪你自己,你有一千套一萬套理由來為自己解釋,誰知道呢?全許此刻躺在床上的小三並不是為你而死的,或者是另外一個男人,或者根本上她對人生已經厭倦了,你說是不是?」

    我不出聲,他臉容慘白。也許他想到了他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刻,我覺得一切事一切人,在開頭的時候總是那麼愉快,就像參加一個旅行團開頭的時候精神好興致好,一件件乾淨的衣服從箱子裡取出來,然後到最後那幾天,人也累了,風景也看膩了,巴不得回家,早早在熟悉的訂上好好睡一覺,或者想念過去,但是起碼要待休息完畢之後。

    我奇怪我怎麼會想得那麼遠,遠得不近情理。小三躺在病床上就快死了,熬不過今天了,一條這樣活潑的生命,這樣可愛的生命,美麗得像瓷器一樣的生命。

    我不想再與邦爭吵,我確信小三的自殺不是因為他,而是對人生根本上的一種失望,她恐怕對她自己也失望,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情同姊妹,她卻搶了我的未婚夫,我平靜的把邦讓了給她。別人手上的東西看著總是好的,一個禮物包一般,待拆開來時不知道是什麼。小三發覺邦根本不是那一回事。

    邦窮出身,邦喜歡無意間炫耀一下他目前的成功,邦幼稚,而且長得漂亮,他喜歡到處留情,毫無選擇的,只要是女人便可以,這些我都知道,我唯一跟他在一起的原由就是我知道得他太清楚了,他是一隻爛蘋果,連他大學的論文都還是我替他寫的,結果他拿了一個B減,還洋洋得意,連他自己都忘了那論文並不是他的作品了,他就是這麼幼稚的一個人,我還能說什麼呢。

    那個時候小三眼睛發著亮,容光煥發,只要我答應把邦讓出來給她,她願意下世做我的奴隸,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我把邦讓了給她。

    這半年內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一點都不曉得,我不願意知道,我也沒有太多的朋友來通風報訊,我的朋友都是高尚的有學識,各人自掃門前雪的,而我無親無戚,就是自己一個人。我只有我的未婚夫與最好的一個女朋友。當我失去了他們兩個人之後,我便躺在床上,三個禮拜。我沒想到自殺。我想過如何把邦殺掉,如何買一把麥南四十四把他的腦袋轟掉,然而開槍比不是這麼容易的,常常瞄不準,非經過訓練不可。後來我又想用刀子,再後來我覺得他的女友那麼多,為什麼要我來動手呢?或者有一天,別人會替我代勞,或者有一天,他得其善終,都與我無關了。

    我只躺了三個星期,然後我很幸運,我找到一個新的朋友,他在我將溺的時候拉了我一把,就是那樣。後來這位朋友離開了,我也站得起來了,氣色也好了。我沒有忘掉邦,但是他再回頭我也不敢要他,他沒有良知。

    三個月前我看見他與一個女人跑到酒吧去喝酒,那女的穿窄牛仔褲、金色高跟鞋,但都是廉價品,連一張臉都是廉價的臉,我偏過了頭,邦或許看見了我,或許沒有看見。但是我馬上想起的是小三。

    小三在幹什麼?在那層小公寓裡呆坐?等他回去?然而這也不關我的事了。我很慶幸我可以回家馬上睡覺,慶幸中有無限的寂寞,但是至少我不必從一點等到兩點、兩點等到三點,三點等到四點,看看他疲倦的回來,我還得替他煮咖啡。寂寞是寂寞,但是這一切擔子我全部卸給小三了,是她自己的選擇,她自己要的。

    然後她搬走了,離開了那公寓,很快又有人搬進去了吧?我帶走了我的線裝石頭記,小三帶走了謝高爾的畫冊,這位新住客又是誰呢?帶來的是什麼麼?一本電視週刊?在邦的眼中都是一樣的吧?

    護士忽然出來問:「誰是家明?你們當中誰是家明?一零三號病人要見家明。」

    我站起來。家明,小三要見家明。她想起了家明,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家明。

    邦說:「我們不是家明,她怎麼了?」

    我說:「我去見她,我懂得。」

    護士把我帶到小三面前,她把玻璃罩移開一點。

    我聽到小三輕輕的叫:「家明,家明。」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還是又滑又柔,像塊玉一樣,這話是家明說的,像玉一樣。家明說過小三的手如玉一樣。

    我對看她耳朵說:「家明不在,家明旅行去了,等他回來,我們把他叫出來,我答應你,一定。」

    「我想見他。」

    「他不在這裡。」

    「我知道我快死了,我很明白,我心裡很明白。」

    「小三,你知道我是誰嗎?」

    她點點頭。

    我看護士,護士搖搖頭。

    「我看不到家明瞭,請告訴他,我十分的愛他,但是我太年輕,我辜負了他的一片心,請你告訴他,六年來,我從來沒有忘記他,」小三停了一停,「請你告訴他,自從與他分手之後,我落魄晚至今。」她喘了兩口氣,臉上忽然泛起了紅雲,眼睛出乎意料之外的明亮,就好像那一日,她約我面談。她坦白告訴我,她愛上了邦,她臉上上的光芒,猶如虹彩一般,是的,就像現在這樣。

    她說下去,「家明始終愛的是我,是嗎?即使他結三次婚,他愛的還是我,是嗎?」

    「是的。」

    她緊握我的手,然後慢慢她眼中的色彩褪去,緩緩的褪去。

    我問:「你要見邦嗎?邦在外頭。」

    她已經聽不見了,她仍緊握著我的手,但她已經聽不見了。我哭。她的手漸漸涼,護士過來,把我們的手拉開,為她覆上白布。

    我說:「請讓我看看她的臉,她生前是出名的美女。」

    護士把紗布從她臉上解掉,她左邊臉上劃了一個很深的十字,肉裂了開來,血跡已經乾了。

    小三生前一定要戴十字架,她是一個壞教徒,但她一定配著十字架。

    我抬頭:「你們將把她怎麼樣?」

    護士說:「洗一洗,包好,火葬。她沒有親人,只好由我們來辦。」

    我把手放在小三的額角上,她是多麼的勇敢,我是多麼羨慕她。但是她忘了一件事。家明並不記得她,她打過一個電話到家明家去,家明連她的聲音都沒認出來。但是當她臨死的一剎那,過去一幕幕的上來,她居然認為家明是最善待她的,她要見家明,家明與邦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但是她臨終時眼睛內那一剎那的光輝。家明如果看見,也會感動的吧,感動那麼一會兒,然後明天又跟太太去看電影了。

    護士說:「奇怪通常服安眠藥過量的人,灌救了也不會再醒,昏迷至死,她倒是醒了一下。」

    我從房裡走出去。

    邦居然還坐在那裡。

    他站起來。

    我說:「她死了。」

    我一直走出醫院,走得並不快,他慢慢的跟在我身後。

    「你要喝咖啡嗎?」他問我,聲音是沙啞的。

    「不想與你一起喝。」

    「你那麼恨我嗎?」

    「邦,請你不要以為每個人都要急著愛你恨你。」

    「與我喝一杯咖啡。」

    「為什麼?以前也有女人為你死過,一個舞女,一個舞女也是一條生命,再無知的生命也還是生命,她沒有死掉,她被救活了,現在她紅透半邊天,這都是你告訴我的,現在多一個小三,有什麼分別呢?你可以去告訴別人,有兩個女人為你死過,一個死成功了,一個求仁沒得仁。」

    「我只要一杯咖啡。」

    「用一個銅幣,打公眾電話約女友出來,邦還會約不到女人嗎?」我平淡的說:「早班中班晚班的都有。」

    「我怕!我害怕!」他忽然歇斯底里的叫起來,「我害怕!」就在街上叫起來。

    「你怕?就像那天晚上,你夢見了鬼,你抓住我脖子上的十字架不放?你記得那個晚上嗎?你現在也怕嗎?不必要,小三早看穿了你,她心中沒有你,她不會來找你。」

    「但是她愛我!」邦說:「她說過的。臨走她還說她愛我。」

    「真的嗎?我也記得你說過你愛我,人說過的話都得算數呀?那多辛苦,說了還不是忘了,算什麼呢?」

    邦在我前面走著,他長長的腿,穿著褪色的牛仔褲,很久很久之前,他愛我。他連換一件衣服也要問過我。很久很久之前,他愛我,他喜歡我穿一件小小的短皮夾克,戴一頂小小的絲絨帽。但那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他的頭髮還是那麼美,他的肩膀那麼寬,他是一個美麗的男孩子,但是他沒有良知。

    他沙啞的喉嚨問:「你能回來嗎?」

    「不。」我毫不加考慮,「那公寓原本是我租下來的,屋契上面寫的是我的名字,屋內一切是我佈置的,你在我之前做過什麼,我不能計較,與舞女同居兩年我也不計較,但是在我之後的事,我覺得是一種傷害,收拾殘局是最愚蠢的事,過半天一天,自然有扯皮條的人會把新的女人送上你家門去,女人都一樣的,以你的程度來說,女人都一樣的。」

    「你別挖苦我了。」

    我失笑:「我挖苦你?你居然聽憧了?我要回去休息,一早出來,我的睡眠不夠。」

    他擦著我的肩膀:「你難道不愛我了?」

    「沒有人再愛你了,為什麼你不去坐在池塘邊,天天照著尊影,天天念著:「我是多麼美麗!每個女人都愛我,每個女人都會為我而死。「說不定天神宙斯會把你變成一束水仙花。」我推開他。

    「你不愛我了。」他彷徨的說。

    「我愛你的時候,你可沒有珍惜過,小三愛你的時候,你也沒有珍惜過,甚至是那個舞女愛你的時候,你也不見得珍惜過。你不是最愛你母親嗎?回家抱看她親熱去,同時叫你那個寡母不要再心理變態了,與你每一個女朋友作對,挑撥離間,我開頭還以為她這些日子苦哈哈是怎度過的,現在我可明白了,是摟著兒子過的。」我握著拳頭,沉聲說:「滾開!永遠滾出我的眼前,我不恨你,但是你的樣子令我作嘔!」

    邦轉頭看我。他哭了。

    我看過他哭,我看過他的一切,他的笑,他的跋扈,他的頹喪,我懂得他比懂得自己還多,但是此刻已經完了。

    「再見。」我說。

    「你到什麼地方去?」

    「小三的家。」

    「我能去嗎?」

    「我不覺得有這種必要。」我說:「她是教徒,自殺的教徒是進不了天堂的,你一向怕鬼,你還是去新加坡舞廳去找你門女神吧!」

    「你難道不能原諒我一點點?」

    「我坦白跟你說吧,邦,她至死沒有叫爹,沒有叫娘,更沒有叫你,像你這樣的男友,她多的是,你不要以為在小小一個遊戲中你羸了一仗,她會記得你一輩子,她並沒有要記得你,你去了也是白去,邦,你可以說是第一次浪費了時間。」我叫了一部街車就走了。

    在車上我呆呆的看著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屋宇。呵小三,那時候如何你在咖啡廳坐下來又要喝可可水奶油又要熱狗香蕉船,如何的歡笑,然而人生也不過止於此吧。今天是星期日,原本我們可以在香港酒店吃芝士蛋糕的,原來。但是生命逝去了,我茫然的想,我還不懂得心痛,心痛是慢慢來的,心痛像癌一樣。

    到了小三的家,我以鎖匙開了門。進屋子第一件事便是找家朋。家明住在他岳母家中,一個女人叫他聽電話比進諾士堡偷金磚還難,經過重重的審問,終於我及格了,他來接電話。我只說:「小三剛剛死了,服過量的安眠藥。迴光返照的時候她想見的人是你,我騙她你不在,叫你也是來不及,她說她辜負了你,你們之間誰辜負了誰,我希望你懂得。」

    家明在那邊怔住很久很久。他沒有回應。

    我說:「我記得很久很久之前,小三說她很累,她最大的希望是第二天不用起床,而我記得你厭惡的說:「小三,請你不要再用死來恐嚇我。「她現在死了。她沒有恐嚇任何人。她的悲劇是她太不懂得保護自己。她說她太年輕,她辜負了你。有人在分機竊聽,你目前的太太?你的小姨子?我還是把電話掛上吧!」

    那邊還是沉默著。我歎了一口氣,把電話掛上了。

    我坐在小三的地毯上,我檢視她生前留下的東西。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我們共同喜歡的數句歌詞:

    多承你伴我月夕共花朝

    幾年來一同受煎熬

    實指望和你並肩共歡笑

    誰知曉寒風無情草蕪凋

    從今後失群孤雁向誰靠

    只怕是寒食清明你夢中把你姑娘叫

    我的眼淚忽然控制不住,汩汩的流了下來。她小小的屋子一切沒有變,化妝品整整齊齊的收放著,一九二七的女人與一九匕七的女人沒有什麼兩樣。我漸漸哭出聲來,變成狼嗥一般的聲音,我把頭伏在膝蓋當中,一手的眼淚鼻涕,我維待看那樣的姿勢很久很久,直至哭夠了,我把身子伸直到她的小洗手間去洗臉,熱水爐還沒有熄,狄奧拉瑪的香皂發看清香,雪白肥厚的面巾,我洗了一個臉。

    屋子裡什麼也沒有留下未,什麼也沒有。一切舊的,應該在的東西都還在那裡,—張舊報紙的招貼,上面寫著「追捕神槍手及智多星」,床小小的,鋪得非常好。一櫃子的衣服。地毯上一本看爛了的詞選。電話故在床頭處。在等誰的電話?家明的?邦的?還是其他男人的?

    電話鈴響了。我看看鐘,鍾說是下午三點半,星期日下午的三點半,鍾說的,我接過電話。

    「喂,小三?說話呀,我昨天事忙,七點鐘該來的,但是你知道麻將這回事,人是走不開的,沒搭子,結果我九點鐘打電話來,就沒人接了,你生什麼氣呢,你真是怪,這種芝麻綠豆!」

    「您貴姓?」我溫柔的問。

    「小三?」那邊問:「你怎麼了?今天要不要出來?」

    「您貴姓?我不是小三。小三今天下午兩點十分死了。」

    那麼一陣沉默,「你說什麼?你開什麼玩笑?你是誰?」

    我溫柔的說:「牌局在等著你,少一個搭子是不行的再見。」我把電話掛上了。

    可憐國香無主。

    原來是這樣的。小三落魄了,潦倒了,自從離開家明之後,每一個男人都一樣,說也是多餘。其實家明又何嘗不與他們一樣,只是小三要為她自己留一點幻想留一點虹彩。她一定是化好了妝,換妥了衣服,等這種阿狗阿貓來接她。不外是因見星期六晚上寂寞,想出去走一走,吸一吸屋子以外的空氣,可是就連這種人也遲到了,居然人也不來,隔兩個小時才說打電話來沒人接,小三就是在這兩個小時內大澈大悟的吧。與其活看受這種零零碎碎的氣,不如早點離開這個世界,反正這個世界也不是她的,她空長著一張美麗的臉,空懷著一肚子的學問,然而她走的路這麼難走,這麼難走。受這種零零碎碎的氣……一局麻將……一局麻將。

    電話鈴又響了,我接過來,還是那個聲音,「剛剛說什麼?小三怎麼了?昨天她七點半來個電話,是我太太接的,唉,真是的怎麼能打到我家來呢,我明明能出來,也出不來了,我說『我打給你吧』,便把電話掛斷了我也是有我的苦衷—」

    我再把電話掛上,撥了一個字.讓話筒空懸著。

    與其受這徉子零零碎碎的氣。這樣子零零碎碎的氣。這樣子說來,她確是辜負了家明,他們兩個在一起拉拉扯扯也三年了,誰辜負了誰都不要緊,但是為了寂寞……這種男人……一副牌局……小三穿好衣服化好了妝在等,他切斷了她的電話。

    我明白了,既然已經潦倒到這種程度,就很難再爬得起來,即使再起來了又如何呢?做人不過是那幾件事。戀愛了,失戀了,事業有了成就,工作失敗了,來來去去,去去來來,自己跟自己兜著圈子,終於頭髮白了,有沒有人一起偕老又算什麼呢?小三早一點看穿.就去了,不為什麼,只為遲早都是一樣的,她又無牽無掛,何必謫仙似的受這些折磨。但是她短短一生之內,最光彩的時間無異是與家明一起共渡的,至少那個時候,家明每天七點鐘準時回家,他們同居在一起,她會躲在壁櫥裡,讓他找她,然後跳出來嚇唬他,他們兩個人天天出去吃飯,那時候的小三的的確確有一種俏生生的、不食人間煙火、白璧無瑕的美,那個時候,我與邦在一起,也偷偷的羨慕過家明的成熟。

    但是現在我們這兩對人,家明已經結了婚,我可憐孤如釵頭風,小三死了,而邦,我不替他擔心,他一十子便會找到另外一個女人,他懂什麼呢?他曉得什麼呢?

    有一隻抽屜微微拉開著。找詫異了,小三最恨抽屜下關上,為什麼她忘了把抽屜關上,我拉開來,裡面都是藥,安眠藥甚至還有剩下來的,我還看到了一束信。大部份是家明寫的,早期的她都撕了,留下的是後期的。還有一張明信片是邦在韓國寄來的,情深款款,寫著:「想你是因為不能見到你,想你是因為不能與你說話,想你休是因為不能吻你。」才多久的事兒,現在是六月底,那信是一月份寄出的,一下子就灰飛煙滅了,一下子。既然什麼都不長久,又何必真的耽到頭髮白的那一天?

    我茫然的走出她的房間,過幾天我會來收拾東西,過幾天,等我安定下的時候。我鎖上門,走在街上。霓虹燈已經亮起來了。

    男男女女迎著我的臉走過來,男女老幼,有親熱的少男少女,臉貼著臉,一派金翡翠的樣子,他們以後會結婚嗎?會生孩子嗎?會白頭偕老嗎?會嗎?

    我在人群中擠,一頭一臉的汗,小三死了,她從此在這個地球上消滅了,永遠沒有小三了,生命在她身體內流,沒有她,生命也一樣流,流在街上。小三是永遠沒有了,她的痛苦與快樂也永遠沒有了。我祝福小三,希望她找到了她要的理想,在她現在的國度裡,不管是有意識或是無意識,不管是不是永恆的火焰或是永久的樂園,至少她已經脫離了這裡,這地方她不喜歡,這裡的人她也不喜歡。

    但是我們曾經在這鬧市裡走過逛過樂過,我們玩得多麼高興,我感激她帶與我的歡笑。

    我一直在路上走看,好像要趕回去,等小三的電話:「喂,今天星期日,我們哪兒樂去?」彷彿我又聽到了她的聲音,今天是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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