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 又三年
    我還記得大熱天在威尼斯迷了路。乘的船不是該乘的船,一般陌生面孔,到了站,人家下船我下船,在碼頭上站了一站,便走入一條條的小路,迷宮一般的,也不需要人帶領,便走到了聖馬可廣場。很自然的討價還價,買東西,看風景,因為嚮導不在,特別的高興,有一種冒險,到最後角子都沒有了,把皮夾子給小販著:「沒有了,沒有錢了。」小販就把明信片送給我。

    玩了很久,給嚮導抓住,罵了臭死,她是一個很漂亮的意大利小娘,叫瑪莎娜或是類似的名字。因為口袋裡沒了錢,所以也很樂意被她尋到,借了錢再吃冰淇淋,不知旁人有什麼想法。

    在這種地方碰見英國人,也就可以視為自己人。後來有一位倫敦小姐,帶我走完了蘇倫多,還請我喝咖俳。這樣的萍水相逢,使我很是感動,於是把以前男朋友的故事一古腦兒的說給她聽,反正分了手再也沒有機會見面的,好就是好在這裡。說到老家,她發著誓:「再也不要回英國!」

    巴黎那位英國導遊小姐也是一樣,她搖著頭,喝著咖啡,十分冰冷的說:「住慣了巴黎,誰回英國!」

    一點留戀也沒有的。我看著她淺藍的眸子,很覺得慚愧,天下問彷彿只有我一個人,牽牽絆絆的,八百多年前的事都還忘不掉。

    這兩個女孩子的面孔,到此刻我還記得的。身為英國人,到了外國,就忘了英國。

    我在英國的生活,並不見得愉快到什麼地方去,但是卻不惱恨英國。住在小鎮裡,熟悉的小店,熟悉的面孔,至少是個住人的地方,長久住在威尼斯,恐怕是要累死的,大概也不見得,住香港的人更應該奔波至死,玩死,吃死。可是誰也沒死,不是我咒人,大家都好好的活著,譬如說住台北也可以到處逛。美芳天天勸我去西門汀,我就是不肯去。在瀝青街道上可以煎得熱雞蛋的,還是躲在屋子裡好,況且天長地久,留著這些地方慢慢去,一下子去完了,後半輩子做什麼好?

    只覺得笑起來一臉的皺紋,一臉的雀斑暗療。玉珊看了我之近照,擠眉弄眼的說:「喂,我們的雜誌用得上!作『美容前』的示範!」這小娘也任地壞,我那些女朋友沒有一個是好惹的。那麼兄弟呢也一樣,二哥陰陽怪氣的說:「又拍照呀?又賣白花油呀?隨稿附送照片呀?」

    以後是不能拍了。

    一個人坐在房間裡,十分有一種青燈古佛人「已」老的感覺。但我還是樂觀的,大膽的,半夜春司馬中原的鬼故事,一點也不害怕,很希望有鬼附身,最好是曹雪芹的鬼,讓我寫下了紅樓夢後四十回,那麼即使吐血三升,也還是值得的。做人無聊,只好灑灑狗血。

    紅樓夢裡小紅說……不過是千里搭長棚,無不散之筵席,三兩年的光景……各管各去了。

    真的,三年也這樣的過去了,無不散的筵席,臨走前一天晚上,很想哭一場,培養了半日情緒,還喝了很多酒,怎麼樣也哭不出來,有什麼好哭的呢。

    夏綠蒂來送的行,她小姐還是那件雨衣,那個紅包包。我跟她說:「你幹嗎不上來?在樓下窮等?我六點半就醒了。」她訕訕的說:「你或者有男朋友……」我笑:一」個也沒有。」我攤攤手。

    初來的華籍女子老以為到了英國容易交桃花運,三兩個月就可以嫁個爵爺,接了爹娘來享福,那兒有這樣的事情,有人在這裡磨了十年,一間學校轉到另一間,還是沒有結果──什麼結果也沒有,連文憑也磨不到。

    昨夜看「中國近代史四講」,八國聯軍入京──「……則早知聯軍入城,必無可倖免,婦女更慮受辱,因此投並自縊死者,多至不可勝數,其有名老,如大學士徐桐及其全家……」我忽然有種漢奸的感覺。居然在英國三年,跟洋人有說有笑,好不滑稽。當然我很是羅生門一番,解釋我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讀書是讀書,不比某些女子,到唐人餐館,拖了個洋小子,用廣東話教洋小子說:「叉燒飽!叉燒飽!」真是人各有志,雖然連新界去的女侍也看不慣了,問我:「那女的你認識?好不要臉!」然而那女的有她的道理,她的道理比近代史四講充分多矣,那女的說:「上帝造人,無分彼此。」人家把上帝都抬出來了,我還好說啥子東西?只是想想那干「投並自縊死者」,未免太可惜了,這年頭,誰都該像賽金花一般的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多讀歷史是沒有好處的。

    初到貴境,看見大英博物館有徽宗的瘦金體,忽然之間很氣,就尖聲的問教授:「哪裡來的?哪裡來的?」教授心平氣和的答:「偷來的,偷來的。」咱們中國人的打簧金錶,不知是哪裡來的。

    後來也就習慣了,有時候跟同學吵架,他們說:「你們這些血淋淋的移民。」我毫不考慮的回嘴,「你們這些天殺的法西斯殖民地主義!」

    完了N老師聽見了,溫柔的問我:「占姆有沒有得罪你?他說話很含惡意。」

    我還庇護這該死的同學,說:「沒這回子事,大家鬧著玩,沒事。」

    N教授還頂不放心的樣子。我卻很替他不放心,如果他再不放心一個外國女學生,他還是準備辭職吧。後來他也弄明白了,所以我倆在走廊看見,老遠笑一笑,就算了。

    張太問我在那邊的生活如何,我形容給她聽:「喏!就好像張徹到了一個地方,碰見一百多個倪亦舒,言語無味,面目可僧,很吐血的。」這形容大概很傳神,故此張太笑了。真是很言語無味的一群人,會搓麻將,會得淺白的英語會話,會煮一兩個菜,這是華籍學生。馬來亞人奇多,馬來亞人從不到別的國度去讀書,都賴在英國,正像台灣人都愛上美國一樣。我花了很多精神來同情他們,對我來說,一個中國人如果不看紅樓夢,也不過是亮瞎子,他們有連「臥冰求鯉」的故事也沒聽過的。在宿舍裡我成了一個說故事的人,相信我,這些人的理解力差過航弟。(航弟是我的侄子,五歲,也是我的西施。)

    或者我是不該去的。但是這是黃河的問題:勿到黃河心勿死,到了黃河來勿及。多少有點好處,譬如說我學會了為自己擔心,不為英國人擔心。香港人喜歡悲天憫人,為影評也帶一句「……英國真沒落了!」實在學貫中西,為影評還得帶政治評論的。我很替香港擔心,決不替英國擔心。英國關我啥事,我頭髮又染不黃,皮膚又漂不白,雖然身份證明書上沒有國籍,恐怕死了還是要做中國鬼的,幹嗎要替英國人擔心事?人家罷工管罷工,女皇照樣穿得漂漂亮亮,在網球賽上頒其金盃獎。我很高興我並不是「血淋淋的移民」,我要走就走了……真是無情無義。

    做移民大概是最沒有味道的吧。我老是掛在嘴上,「馬上走,馬上走。」果然馬上走了。在倫敦碰到一家美國移民,老早去了,他們稱自己為「北平人」,國語說得很好,搭訕之餘,那位中年先生對他八歲的小兒子說:「這位阿姨說的是英國英語,好不好聽?」那小兒子只笑。他還會用國語說他自己的名字。英文好也就行了,最可怕是英文不識,中文是文盲,擠在一條唐人街裡,我們每次走到唐人街總有種說不出的可怖可懼、憎恨厭惡,回到宿舍,非得放一大缸熱水,好好的洗刷一番,不足以消除那種羞恥感──頭一次為同胞羞恥,也不過是出發自私,我一向是要面子的人,誰蹋了我的台都不行,我的台是留自己蹋的,非常的哲學。

    最後的晚餐(不是那一個最後的晚餐),夏綠蒂大早來接我,咱們在一點鐘才考完了法律,她四點鐘就來了,陪我說話。她是英國人後輩中之佼佼者,含蓄,有禮,順得人意,說過話不算數,聰明,和善,大智若愚,果斷,爽利,有恨必記,有恩必報。老實說,我認識她三年,始終不明白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可是咱們倆互稱老友記。在這種情況下才可以做真正的老友記。

    夏小姐與我三年來的對白,可簡化如下:

    我:「夏小姐,我老人,我考試會及格嗎?我的稿子怕沒人要,我又找不到男朋友。」

    夏:「誰說的,你看上去比我們都年輕,成績太好了,稿子又那麼受歡迎,男朋友一大把,你要學我,看我,我整個上半輩子就像一個長長的喝茶時間。」

    我:「真的嗎?」

    夏:「真的……」

    我相信她是掩著良心說話,可是她那些可愛的假通通推銷得掉,大家都心安理得。

    我非常的喜歡她。誰娶了她是有福氣的。

    我們那個下午天南地北的說看話,忽然就老實起來,她的作業拿了七十四分,艾蓮的八十九分,我的還沒拿回來,因為N教授一向改卷子特別慢,我說N越來越不像話了,「……他喝酒,抽煙,三個月不來上課,一到課室把考試題目都寫在黑板上寫了等於沒寫,一年教的還沒那麼多,上課蹲在桌子上,說粗口罵技工,我與哈里吵架,哈里過來捏我的脖,!我叫救命,他只是勸哈里:『哈里,我班上已經沒多少人了。』那天我叫他解釋一個問題,他死推沒空,說了半天,後來我看見他在教員室賭沙蟹,真太像一個男人了。」

    夏綠蒂瞪著她那綠綠的眼睛,用其正宗大不列顛的口音問:「真的?」抑揚頓挫。

    「真的!」我肯定的說。

    「但是你一直喜歡他,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聳聳肩,「我真的不知道。也許是因為我弟弟──」

    「跟你弟弟有什麼關係?」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後來我們真去了晚宴,且叫了計程車去的。

    她忽然坦坦白白的說:「你喜歡紫納梵,是因為他像一隻大大的、很適合抱的玩具熊!」

    「這不對!」我笑說。

    她不響了。當然她是對的,這是夏小姐小滑頭碼子一輩子唯一對我說的真心話。當然她是對的。

    晚餐的時候那只可愛的大玩具熊坐在我們對面桌子。我真沒想到他也會來。哈里坐我旁邊,整個晚上的對白也可以節錄如下:

    「跟我去跳舞?」

    「不去。」

    「去吧,好不好,求求你,求了你三年了。」

    「讓我考慮。」

    「考慮了三年了,要就去,要就不去。」

    「不去!」

    「去吧。」

    對面的女同學:「你太皮厚了,哈里。」

    「血淋淋的地獄!」

    我:「R先生,哈里對我說粗口。」

    R老師轉頭,「他說什麼?」

    我:「他說『血淋淋的地獄』。」

    R老師:「你閉上嘴,哈里。」

    哈里:「不公平,她也罵了我!你們總是幫她,頭一年這人連鍋子都不會擦,她說從來沒有擦過鍋子,R老師幫她擦了一年!」

    R太太白R老師一眼:「在家又不見你這麼勤力!」

    夏小姐笑,大家笑。

    哈里:「去不去?」

    我:「不去!」

    這時候已經五「個」拔蘭地在肚子裡了。

    夏小姐白我一眼說:「這人越喝得多,越精神正常!」

    我笑。

    咱們在菜牌後面印了考試題目考老師,那出題目的口氣跟他們像透了,我笑得下巴口直發麻。

    1歷史──描述天主教宗,從始源到今日,特別注意但不需要認真應付其社會、政治、經濟、哲學對歐洲、美洲、亞洲、非洲之影響。請盡可能簡單、精略、扼要。

    2醫學──已供給汝一把剃刀、一塊紗布、一瓶威士忌。將汝之盲腸除去,不准縫合,待教授來檢查,汝有十五分鐘時間。

    3公共關係──兩千五百名暴動移民擁入大使館。改必需使其安靜,汝可用任何古語──除卻希臘文與拉丁文。

    4音樂──寫一鋼琴協奏曲,以橫笛及鼓奏出。在汝之座位下有鋼琴一具。

    5社會學──估計世界末日對社會之影響,設計一實驗以證實汝之觀點。

    6工程──一技強力長槍零件在汝之桌上。汝可以找到拼合指示,以中文寫出。十分鐘內,一隻飢餓亞洲種老虎將會被釋放進汝之房間,請準備適當之動作,並且解釋汝動作之重要性。

    7普通常識──演釋宇宙。詳細解釋。舉三個例。

    我最喜歡第7條,笑得昏了頭。

    那邊廂荷頓先生也喝得差不多了,站起來說話,「各位各位,先生女士。」他那劍橋口音,「今天晚上十分高興,十分高興,因為校長生病,系主任沒來,所以由我發言,較為順理成章──」

    大家噓他。我看看N教授,微笑,他也微笑。我們為荷頓先生拍著手。

    他說下去:「有一個愛爾蘭女孩子跑到天主堂去禱告,她說:『聖母啊,你不犯罪而懷胎,請讓我犯罪而不懷胎。』!」

    眾大笑,噓聲四起。教授勿像教授,學生勿像學生。

    「──這一點關係也沒有,當然我一向說話是上下不聯貫的,不過大家很高興──」

    我跟夏綠蒂說:「他的英文說得真好,你也一樣。」

    夏小姐曰:「那裡那裡。」

    「他醉了。」我說。

    李察說:「有機會名正言順的一醉,不亦樂乎?」

    有人叫我,「衣莎貝、衣莎貝!」

    我轉過頭去,那邊亂成一片,有人拍照。

    有男同學穿蘇格蘭裙子來吃飯,醉了在那裡展覽大腿。

    我說:「我的天,這麼奇怪的一個晚」。」

    宴會彷彿不打算散了。荷頓老師抱著一盒艾蓮代表大夥兒送的巧克力,呆呆的坐在我們面前,N老師坐在他旁邊抽雪茄,喝拔蘭地,哈里斯坐我身邊。

    我笑說:「除了荷頓先生,N老師家在說美文,聲音永還只在喉嚨裡,聽死人,哈里斯老師嘛,鄉音太重。──」

    哈里斯說:「你當心點,衣莎貝,你要記得,我還沒有改卷子。」

    荷頓搖頭,要夏小姐同情他,「瞧瞧,咱們不行了,外國人就來欺侮我們。」

    我說:「噯,我沒有說你英文不好呀!」

    他就跳起來跟夏小姐握手。

    我覺得每個人都醉了。

    結果經過很多推推讓讓,還是回不了宿舍,被他們拉到跳舞的地方,有人買了伏特加來。

    我說:「看,哈里!我要回家收拾行李,後天一早就動身了,你要原諒我。」

    嘉利過來,一頭的紅髮,「衣沙貝,我跟你跳個舞好不好?」

    我見N老師站在那邊,連忙跳過去。

    他也在那裡喝伏特加,我很高興地說:「納梵先生。」

    他低下了頭聽我說話,他長得高,左耳又聾。

    「你有多高?」我問。

    「六尺四寸。」他笑笞。

    「你使我有安全感。」我很真誠的說,只有醉了才這麼真誠。

    「謝謝你。」他笑。

    他的汗一直淌下來,這地方熱。

    然後哈里說:「納梵先生!你太不公道了,你怎麼可以在我當中把衣莎貝倫走?你這私生子!野種!」

    N笑,他說:「我覺得我是在這麼做。」

    那是「最後的晚餐」。

    第二天我約了夏小姐去吃廣東茶。我們約好了在「媽媽關心」的童裝店下等。風很大。

    該做的全做了,三年來最後的一天。

    夏綠蒂來了,她永遠準時的。永遠是英國人。

    「夏綠蒂。」我說。

    「是?」

    「這是我在英國最後一天了。」

    「有後悔嗎?」

    「沒有後悔。我很快樂。大概來說,我很快樂。」

    「你的工作太忙了,太辛苦了。」她說。

    「不對的。」我說:「我很快樂。」

    她微笑。她什麼都知道,永不多嘴。她永遠只是微笑。我還有半塊橡皮在她那兒,她還有半截「波羅」薄荷糖在我處。

    「夏綠蒂,我永遠見不到你了。」

    「胡說,我會來香港的。你也會來英國。」她說。

    我歎道:「但是像昨夜,竟是可一不可再的了。」

    「或者就是那樣才好,是不是,你會一直記得的,不是嗎?」

    我點點頭。一個星期四晚上。

    「你會記得我?」我問她。

    「當然。」

    「你認為N教授會記得我?」我問。

    「是的。」她說。

    我笑,「我在你口中總是得到生命意義的答案。」

    她笑,「別調皮。」

    當然這些也都完了。四年前在紐約買了兩張花生卡片,一直找不到對像寄出去,其中一張是史諾比坐在屋頂上說:「我早知道我會想念你──」後面是史諾比以手覆額說:「但到這種地步就荒謬了!」

    一切都恍惚得像一個夢。等成績報告表寄來的時候,夢也該醒了。我一直覺得做夢比現實有真實感。做夢迴味有充分的理由。可是生活……

    回到香港,三嫂阿珠說:「你看她那披頭散髮的樣子!你以為她上課也是那個哎?」

    我上課自然是不同。打扮得很好,牛仔褲常洗常漿常熨,頭髮整整齊齊。打起網球來,球都發不出,但是頭帶與護手都是一套套的。我難道不珍惜這些日子?這些借回來的日子。我難道不珍惜現在的日子,我的黃昏已經近了。

    從一個飛機場到另一個飛機場,行李、證件,在飛機上呆坐,看身邊的學生,看她們的銀鐲子,看她們髮式、衣裙。我是要比她們來遲了十年,可是不後悔。

    什麼也沒拿到,可是就不後悔。就因為拿不到,才不後悔。拿不到的東西,都是好東西,拿不到的一切,都有回味與想念的價值,不騙人,騙人的是孫子。

    後來,後來我給夏綠蒂寄出一張甫士卡,還是倪瓚的「春雨新篁」,故官博物館買的,上面有老大的紅印:乾隆御覽之寶。她當然不會明白,英國人是英國人。她會明白一張花生漫畫。他們都很好,只可借東西有別。

    後來玫瑰說他要來了。到時看老娘心情好不好,心境好,他狗運亨通,請他吃飯,心情不好,罵將出去。我一向不敢自命為中國娃娃,瞪著一雙眼,白癡兮兮的教人說:「叉燒飽,叉燒飽!」要做蘇茜黃還真容易,何苦跑得那麼遠去做,我認識的洋人中文統統比我好,像玫瑰,我說一句國語他改正一句,改得我火通通大起來。我只記得阿波說過的一句話:「鬼佬!使也對炬好?」

    我並不後悔,我跟N說:「要愛一個人,必需要先尊敬一個人。尤其是女人,一定先得尊敬那個男人,才會真正的愛上他,起碼要有我這麼尊重你。」

    他點點頭。他笑得很洞察世清,比起他我還是潔白無瑕。

    我尊重我兄弟,阿珠有時候光火,說我「盲目崇拜自己之兄弟」。嘿!要我盲目崇拜,睜眼崇拜,都真還不容易。愛與尊重都清清白白,不是沒有一見鍾情這回子事,有是有的,到底不是一輩子的事,最近看了不少台灣文藝小說,男主角一見女主角,都失心瘋只會說三個字: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或者有青春有熱情有本錢者,理當如此,恐怕是我老了,不能理解,有代溝,所以改看古龍的武俠小說。古龍的武俠小說寫得之粗糙,之偷工減料,有目共睹,卻是出奇的好。他有個男主角叫阿飛。

    現在躺在床上,看武俠小說,吃吃睡睡,十分有犯罪感,日子——的流過去,流過去,想到明年入學的新生,非常的妒忌。大概這種感覺很快便會消除的,多躺在床上,躺慣了也就好了,凡事開頭難,做壞事做多了,不做也許一樣睡不著,因此非常的心安理得。只可惜我看書太快,快得像阿飛的小刀,一小時一大本,磚頭股的「藏書」一夜看個精光,整天省錢去買書。

    此刻我不曉得該怎麼辦。

    這是另一個過渡時期,就好比三年前尚未動身去英國,惶惶不可終日,也是靠武俠小說過的日子。我簡直不能想像沒有武俠小說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大概是極之空虛的。可是看了武俠小說,還是空虛,想起以前的星期三可以去上「生產科技」專修,真心如刀割。

    我的烏托邦是一間好大學,永遠不會畢業的,父母又在身邊,那麼有空上上課,寫寫稿子,看看武俠小說,與三兩友好吃一頓飯,插科打諢。可能嗎?現在每逢禮拜三總是呆呆的。要呆到幾時?我忘記得很慢,適應環境也很慢,走路也很慢,寫稿也很慢,學還是要學的。學什麼呢,插花釣魚?

    吾弟自畢業禮後,對我說:「我現在失重,有七孔流血感。」

    爬得高,跌得重,博士受地心吸力影響自然厲害得多,我不怪他。人上人是難做的,動不動有摔下來的危險。

    我記得那些日子,那麼冷的天氣,早摸黑模起來,咪咪媽媽的洗臉擦牙,穿好衣服衝下樓去喝杯牛奶,步行半小時到學校,沿途跟陌生人說:「早呀,天氣太壞了。」到了學校,把大衣手套帽子一古腦兒脫下來往後座摔,然後抄筆記,抄呀抄。事實上並不覺得有這麼愉快。但是事情過去以後,往往像經過沙濾一般,把一切不愉快都濾掉了。這是好習慣。

    在英國寫信回家說:歸心如箭。在家寫信去英國:我想你們,想你們的國家。肉麻是很肉麻,可也沒有說謊,極之皆大歡喜。離開英國之前那幾天,彷彿是患了絕症的人,只剩幾天命了,亂說話,亂做事,沒有人怪。其實不是這麼愉快的,不過不愉快的事並不值得想。

    羅得斯跟我說:「……我不介意有你這麼一個女兒……奧爾菲也表示同意……」

    我居然反問:「女兒抑或情人?」還笑著的呢。

    他們並不介意。

    哈里斯帶我上四樓拿作業,在教員室說:「哈哈,終於有機會跟你單獨在一起了,衣莎貝!」

    旁的老師聽見了,連忙說:「多享受,過一個好時光。」

    我眨眨眼睛,「別告訴校長。」

    當然不能全部這麼愉快。

    我曾問N,「你可有想過要一個情人?」

    N答:「結婚十三年來,常常想過,常常想,但從來不敢。由此可知我妻子倒不是嫁錯了人。」

    我微笑,我敬重他,故此沒有追看問一句;是不敢呢,還是沒足夠的錢跟時間?N喝了幾杯酒會豪爽的笑:「所有的女人都該結婚,所有的男人都不該結婚,難題來了,女人嫁給誰呢?女人是應該被珍惜的。」他是一個十二分迷人的男人。他四十歲,少許灰白頭髮,咖啡色寬腳呢褲子,??皮大衣,一個非常非常有吸引力的男人,我真的真的很喜歡他,太明顯了。我很奇怪怎麼夏綠蒂與我沒有同感。

    還有F樓的咖啡機器,放三個便土一統杯咖啡。那座機器,有時候要狠狠踏一腳,不然沒咖啡。所有一切一切。一切。一切。

    我不介意再去,但是去了還是要回來的,他媽的全世界的事都是一樣的,有開始就有完結,我沒有勇氣再去開始,再忍受完蛋時的痛苦,再愉快也抵不過這個「得而失之,思念復苦」,我不敢再去。

    大考考得並不理想。因為心裡一直慘慘澹澹的。考到最後一科,H先生不讓我上廁所,他不肯陪我去女廁,在考場裡還吵了一頓,哄堂大笑,結果校長的女秘書巴巴拉來陪了我去。

    實在並不見得有這麼愉快吧?

    我不知道,我實在不知道。

    或者是愉快的,因為我本是一個很懂自得其樂的人。野雞學校管野雞學校,開心管開心。除了劍橋牛津,皇家學院,都是野雞。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很久很久才可以忘記。而現在,現在他們也放了暑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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