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歲月 第一章
    蔣南孫與朱鎖鎖是中學同學。

    兩個人都是上海人,都是獨生女。

    辦入學手續那天,南孫只聽得身後有一個女聲叫:「鎖鎖,這邊,鎖鎖,這邊。」

    說的是上海話,現在已把粵語當母語的南孫聽在耳中,好不納罕,怎麼會有人叫「騷騷」呢,忍不住回頭望,她看到一張雪白的鵝蛋臉,五官精緻,嘴角有一粒痣。

    當時十二歲的南孫心中便忖:果然有點風騷。

    以後,她便叫她騷騷,這個暱稱,一下子在女校傳開,朱鎖鎖開頭並不悅意,後來卻誠意接納,連英文名字也棄之不用,就叫騷騷。

    滬語軟糯,妹妹與鎖鎖此類疊字用粵音讀出,失之濃重,用上海話念來,輕快嫵媚,完全是兩回事。

    兩個原籍上海的女孩子,雖然已經不大會說上海話,還是成了好朋友。

    鎖鎖曾經問南孫:「我們會不會鬧翻,會不會?倘若會的話,也太叫人難過了。」

    南孫答:「說不定會,又怎樣呢,一樣可以和好如初,吵歸吵,不要決絕分崩就是了。」

    兩個人讀《呼嘯山莊》,深夜躲在房中流淚。

    約齊了去買內衣,鄰校男孩子遞紙條過來,也攤開來傳閱。暑假鎖鎖時常到蔣家度宿。

    鎖鎖姓朱,卻不住在朱家,父親是海員,一年到頭,難得出現一次,即使回來,也居無定所,他把鎖鎖放在舅舅家,一住十年。

    舅舅姓區,是廣東人,一家人五六個孩子擠在一層戰前舊樓裡,待鎖鎖並不壞,給她睡尾房,他卻與表兄弟姐妹談不攏。

    蔣南孫去過那地方,一道狹窄的木樓梯上去,二樓,門一打開,別有洞天,室內不知給歲月抑或煙火熏得灰黑,但樓面極高,鎖鎖的房間有只窗,鐵枝已被無數只孩子的手摩挲得烏黑發亮,隔一條巷子,對面是麵包店的作坊。

    窗下的書桌是鎖鎖做功課兼招呼小朋友的地方,每到下午三點,新鮮麵包出爐,香聞十里,南孫愛煞那間小房間的風景,永遠忘不了烤麵包香。

    做麵包的夥計只穿內褲操作,使南孫駭笑,男人,對小女孩子來說,是多麼古怪而又陌生的動物。

    她們剪一樣的髮型,用一樣的書包,心事,卻不一樣。

    鎖鎖對南孫說:「舅母對我好,是因為父親付她許多津貼。」

    南孫說:「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好,總是有原因的。」

    鎖鎖說:「你母親愛你,就沒有原因。」

    南孫笑:「那是因為我是個聽話的女兒。」

    鎖鎖說:「照你這樣說,只要有人對我好,不必詳究原因?」

    「當然,否則你就要求過高,太想不開。」

    「我喜歡你的家,與父母同住,正常而幸福。」

    南孫不響。

    過了足足一年,她才問鎖鎖,「猜猜為什麼我叫南孫。」

    鎖鎖說:「你家的長輩盼望有個男孫。」

    是的,蔣家一家四口,老祖母一直等待男孫出世,南孫的父親結過兩次婚,第一次沒有孩子,第二次生下女嬰,祖母得到消息,照樣叫了牌搭子來搓麻將,一連七天,都有借口,直到南孫母女出院,沒去探望過她們。

    然後還給了一個這樣的名字。

    鎖鎖說:「你母親的涵養功夫倒是好。」

    南孫笑:「在人簷下過,焉能不低頭。」

    南孫的父親是二世祖,靠家裡生活,這個祖母不比別的祖母,錢的聲音最大,老人家一直有尊嚴。

    南孫把事情說出來舒服得多,「你明白了吧。」

    鎖鎖說:「家裡面有這樣一位生命之源,真正吃不消。」

    「畢業之後,我們搬出來住。」

    「對,租一間小公寓,兩個人住。」

    鎖鎖一直沒有提到她的母親,而南孫也從來不問。

    蔣太太倒是很喜歡鎖鎖,常常說:「長大了,也要像兩姐妹一樣,知道沒有?」

    她是一個樂觀豁達的女子,很有自己的一套,生下南孫之後,一直沒有再懷孕,婆婆再嘮叨,只當沒聽見。

    南孫的祖母在晚年改信基督,家裡不准賭博,蔣太太改在外頭打牌,天天似上班,朝九晚五,自得其樂。

    南孫自小明白,快樂是要去找的,很少有天生幸福的人。

    蔣太太一直同女兒說:「南孫,早知還是多讀幾年書自己賺錢的好。」

    祖母怨,母親也怨。

    其實她母親年紀並不大,社會上近四十的女性俊彥多的是。

    南孫說:「媽媽,你有你的樂趣。」

    除出一個長壽而嚕囌的婆婆,蔣太太的生活還是豐裕單純的。

    這些瑣事從來不曾煩著年輕人。

    夏季忙著學游泳、打球、看電影、買唱片,還有,當然,結交男孩子。

    鎖鎖的出手一直比南孫闊綽,南孫沒有固定的零用,凡事都要做伸手派,她向母親要,妻子向丈夫要,兒子又再向老太太要……很使人氣餒的一件事。

    但吃用方面,南孫又佔著上風,她把鎖鎖邀請到家中吃飯,而鎖鎖在外頭請她吃奶油栗子蛋糕,作為一種交換。

    這樣一個小客人在家出入,照說老太太應當有意見,但卻從來沒有說過什麼。

    因為鎖鎖長得好?並不見得,老婦才不吃這一套,因為鎖鎖天生好記性,一本《聖經》自「創世紀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一直咕溜溜背下去,清脆玲瓏,一字不差,令老太婆歎為觀止。

    她是這樣在蔣家獲得通行證的。

    學校裡,鎖鎖的功課亦比南孫好。

    南孫較為粗心。

    她一直說:「無論得很,一式的題目做十次,第八次不錯,第十次也錯,我是辦大事的人,不拘小節。」

    她的大事是替小孩補習,賺取零用。

    有些小學生蠢得厲害,南孫說她巴不得切開他們的腦袋,把課本塞進去,再縫好,交差。

    兩個女孩子在功課上頗有天賦,並不是神童,卻不用家長費心,屬於逍遙派,大考前夕,例必兵荒馬亂,但每次均名列前茅。

    升至中四,也考慮到前程問題。

    南孫說:「我倘若是男孩,真不必愁,現在看樣子,老太太不會繼續投資。」

    「她會的,我教你。」

    「怎麼樣,你有辦法?」

    鎖鎖笑:「你把詩篇與箴言都背熟了,每日在她面前念一次。」

    「對,老太太一歡喜,就送我去讀神學。」

    「總比出來做事好。」

    「你呢?」

    「我?」

    「是,你。」

    「已有一年多沒有見過父親,上次見他,他說想退休。」

    「可以考獎學金。」

    「我想出來賺錢,過獨立的生活。」

    「中學畢業生的收入是頗為可憐的。」

    「那麼只好搬到你家來了。」

    「你知道你是受歡迎的。」

    「可是將來萬一闖出名堂來,有你這麼一個恩人,不知道怎麼報答,倒也心煩。」

    兩人都笑了。

    隔一會兒她說:「真想出去留學。我知道祖母有那個錢。」

    「那是她的錢。」

    「真的,她愛怎麼花就怎麼花。」

    「或許可以求你父親。」

    「不行,爹說的話,她很不愛聽,前年她在他慫恿下買進的股票如今還作廢紙壓在櫃底,她的財產為此不見一大截,不然也不會對我們這麼緊。」

    鎖鎖動容,「你們家也有損失?我一直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只知道舅母一直哭,要同舅舅拚命。」

    「我也不曉得,只知道賺錢的時候人人笑,爹房中裝了一具沒有字盤號碼的電話,隨時與股票行聯絡,連祖母都認為是正當投資,客人來吃飯,我做陪客,一頓飯三小時,句句不離股票,煩死人。」

    「現在完了。」

    「完了。」

    「大人有時比小孩子還天真盲目。」

    「同學家中,沒有不吃虧的。」

    「奇怪,每個人都輸,誰是贏家?」

    南孫笑,「你問我,我又不是經濟學家。」

    鎖鎖很有興趣,「聽舅母說,她本來是賺的,一元買進,兩元賣出,對本對利,可是股票一直升,於是她又三元買進,四元賣出,賺了之後,回頭一望,它還在升,於是她又六元買進,好,這次直往下跌,跌到一角。」

    南孫瞪她一眼,「不知你在說什麼。」

    「貪婪,她不知何時停止。」

    「全城的人都為之瘋狂,沒什麼好說的。對,我阿姨要回來了,我介紹給你認識,她是少數清醒的人之一,講出來的話,很有意思。」

    「升學的事……」

    「騷騷,明年再說吧,彼得張還有沒有電話給你?」

    「這一年舅母對我十分小心翼翼,比從前更客氣,皆因經濟情況大不如前,你瞧,股票崩潰,得益是我。」

    「彼得也太會玩了,瘋得可怕。」

    鎖鎖也同意,「是,聽說他吸麻醉劑。」

    南孫沉吟,「那十分過火,你認為呢?這種男孩還是疏遠的好,你說是不是?」

    鎖鎖說:「我同意。」

    「真可惜,跳得一身好舞。」

    會跳舞的男孩子並不止一個。

    南孫從來少不了約會。

    穿著校服出去,書包裝著走私的跳舞裙及鞋子,在家長開通的同學家中換上,一起出發,玩到十點鐘才回家。

    從時裝雜誌學會化妝,南孫始終不敢搽唇膏,年輕的嘴唇特別吸收顏料,很難真正擦掉,叫老祖母看到,麻煩多多。

    鎖鎖則不怕,肆無忌憚地用最流行的玫瑰紅,看上去足足像十七歲。

    越是家中禁忌的事,越是要做,南孫自己都不明白這種心理。

    就在她阿姨要回來的前一個晚上,南孫半夜睡醒,熱的交關,跑到露台去涼一涼,聽見父母在悄悄說話。

    他們倆很少交談,出發是為著什麼要緊的事。

    只聽得蔣太太輕聲抱怨,「你真愛發神經,她那些錢,你便讓他吃吃利息算了。」

    「利息?一年三厘,用來貶值也不夠。」

    「她不肯聽你,白挨罵。」

    「六十幾歲的人了,死攬著鈔票不放。」

    聽到這裡,南孫深決詫異,才六十嗎,印象中祖母起碼有八十九歲。

    隔一會兒她父親說:「房子會漲價的。」

    「她手上有不動產。」

    「不是她那些,我同她說時你也聽到,有兩個大型私人屋村要蓋起來了,分期落個頭注,到時包賺得笑。」

    「地段也太偏僻了,屆時沒人要,怎麼甩手。」

    南孫的父親光火,「連你都不相信我。」

    南孫心想:這也怪不得家裡上中下三代女人,他確不是一個值得相信的人。

    「我自己去籌錢。」他負氣說。

    做妻子的只是歎氣。

    「我要是有本錢,早就發了財。」

    南孫險些笑出聲來,這話,連十多歲的她,聽了都有無數次了。

    她打個呵欠,輕輕走回房間睡覺。

    阿姨來了,住在酒店裡,南孫帶著鎖鎖去探望她,要用電話預約。她有吸煙的習慣,一進房,便嗅到一股幽雅香水的特殊氣息,女孩子覺得陌生而詭麗,如《一千琳一夜》那樣,她們即時傾倒了。

    阿姨很客氣地招呼她們,把她們當大人,沒有比這個更令小女孩感動的了。

    南孫阿姨並非美女,但全身散發著一股說不出的味道,一舉一動,與眾不同。

    南孫告訴鎖鎖,這些在歐洲住久了的人,是這樣的。

    鎖鎖說:「余不敢苟同,許多在歐洲流浪的華人,垃圾而潦倒。」

    阿姨聽到,微笑說:「他們搞藝術,應該是那樣。」

    鎖鎖大膽地問:「請問你做什麼呢?」

    「我在倫敦西區開了一家店,賣東方小玩意,我是個小生意人。」

    南孫飛過去一個眼色,像是說:如何?告訴過你,阿姨不是普通人。

    「快要畢業了吧?」

    兩人不約而同地答:「明年。」

    阿姨感喟,「你們這一代,真是佔盡天時地利人和,只要依著黃磚路走,很容易到達目的地。」

    鎖鎖問:「《綠野仙蹤》中之黃磚路——難道生活像歷險記?」

    阿姨說:「刺激得多了。」

    鎖鎖看著她的面孔,猜不到她有幾歲,外表不過三十餘,但心境卻頗為蒼老,好不突兀的組合。

    「畢業後打算做什麼?」

    南孫所:「讀了預科再說,拖得一年是一年。」說完自己覺得再聰明沒有,先咭咭地笑起來。

    鎖鎖說:「我想賺錢,許多許多的錢。」一臉陶醉的樣子。

    阿姨幽默地所:「無論做什麼,立志要早。」

    她們一起吃了頓下午茶,無論鎖鎖抑或南孫斗第一次坐在這樣華麗的地方吃點心,人都變得矜持起來。

    大堂裝飾是法式洛可可,樂師在包廂中拉梵啞鈴,四周的落地大鏡子反映重重疊疊的水晶燈,桌上銀器纍纍墜墜,白衣侍者慇勤服侍,來往的客人看上去都似明星。

    南孫問阿姨:「這地方貴不貴?」

    阿姨想了一想:「時間最寶貴。」

    鎖鎖倒是停懂了,「偶爾來一趟還是可以負擔的。」

    南孫說:「給泥天天來,像辦公那樣,恐怕也無太大意思。」

    阿姨點頭,「都說你們這一代,比起我們,不知聰明多少倍。」

    南孫看著鎖鎖笑。

    「你們是真正的朋友?」

    南孫嚴肅地點點頭。

    鎖鎖問:「你呢,阿姨,你可有朋友?」

    「從前有,後來就沒有了。」

    「為什麼?」

    「人長大之後,世情漸漸複雜。」

    「我不明白。」

    「譬如說,有一件事,我急於要忘記,老朋友卻不識相,處處提起,語帶挑釁,久而久之,自然會疏遠。」

    南孫問:「你為何要忘記?」

    鎖鎖:「她為何要提起?」

    阿姨笑,「又譬如說,本來是一對號朋友,兩個人共爭一樣東西,總有一個人失敗,你所得到的,必然是別人失去的,兩人便做不成朋友。」

    女孩子們不以為然,「可以讓一讓嘛。」

    阿姨的笑意越來越濃,悠然地吸著煙。

    鎖鎖和南孫面面相覷。

    「有沒有男朋友?」

    「他們從不帶我們到這種地方來。」

    「這是古老地方,你們一定有更好的地方可去。」

    「不太壞。」

    南孫忽然說:「阿姨,長大了我要像你,到處旅行,走在時代尖端。」

    阿姨仰起頭,哈哈大笑起來。

    臨走之前,她留下卡片給女孩子。

    「多麼特別的一位女士,」鎖鎖說。

    南孫說:「看她給我什麼。」

    是一隻銀製戒指,小巧的兩隻手交疊在一起,一按機括,手彈跳打開,裡面是一顆心,手握著的原來是一顆心。

    鎖鎖欣賞到極點,愛不釋手。

    南孫看在眼內,「送給你。」

    「不,阿姨給你,你留著。」

    「你喜歡這種東西,你要好了。」

    「不不不,你戴著我看也一樣,千萬別客氣。」

    「你看,」南孫說,「我們不會為爭一樣東西而傷和氣。」

    鎖鎖不語。她心中想,會不會這只戒指還不夠重要,會不會將來總有更重要的出現。

    南孫看到鎖鎖的表情,也明白幾分,只是當時她想不出有什麼是不可與人分享的。

    她說:「鎖鎖考試時要不要到我處溫習」

    鎖鎖仰起面孔,「要麻煩你的日子多著呢,不忙一時。」

    她像是有預感,這句話之後,一連兩個月,鎖鎖做海員的父親音訊全無,款子也不匯來了。

    鎖鎖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她同南孫說:「怎麼辦,我只道人的面孔只有額角鼻子才會出汗,現在我急得連面頰都發汗。」

    南孫笑,「你看你,或許有什麼事絆住了。」

    「唉,這麼年輕就要為生活煩惱,真不值得。」

    「舅母給你看臉色?」

    「沒有,她倒不是那樣的人,一句沒提過。」

    南孫動容,「那倒是真要好好報答她。」

    鎖鎖啼笑皆非,「好像你我一出道就榮華富貴,愛怎麼報答人都可以,說不定我在打字房內等一輩子,還得叨人家的光。」

    南孫抓住她雙肩,「你會打字嗎,我倒不知道。」

    鎖鎖說:「人家都急死了。」

    「不怕不怕,大不了搬來我家住。」

    鎖鎖不語。

    區家是住不長了,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舅母的大兒子中學出來在銀行做事,不止一次表示過希望約會她。

    鎖鎖對這個年輕人並無特殊好感,礙著是表兄,又住在一層樓裡,所以才每天說「早」,「天氣不錯」,男朋友當中,比表兄優秀的人物不知凡幾,她才不會看他。

    她曾對南孫所:「父母沒有給我什麼,一切都要看自己的了,不闖它一闖,豈非白活一場。」

    倘若不搬出來,鎖鎖遲早變成舅母心目中的好媳婦,三年生兩個孩子,繼承她的位置,在舊樓過一輩子。

    「人長大了,只覺得自己礙事,床不夠長,房不夠寬,轉身時時撞著胸部,痛得流淚。你看這校服,去年做的,今年已經嫌窄,還有一個學期畢業,誰捨得縫新的。」

    南孫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別煩惱,置張大床,租間寬屋,買許多合身的衣服,問題便可解決。」

    「你天生樂觀,最叫我羨慕。」

    「這一點我得母親遺傳。」

    「南孫,別人怎麼想不重要,泥一定要明白,我急於離開區家,實在不是虛榮的緣故。」

    南孫說:「但你那麼情急,一旦壞人乘虛而入,很容易墮落。」

    鎖鎖反問:「什麼叫墮落?」

    南孫不加思索,「做壞事。」

    「什麼是壞事?」

    南孫一時說不上來,過了一會兒,她說:「偷,搶,騙。」

    「偷什麼,搶什麼,騙什麼?」

    「鎖鎖,你明知故問。」

    「我來問你,你若偷姐姐的跳舞裙子穿,算不算壞,我若搶你的男朋友,又算不算壞,我同你故意去騙大人的歡心,以便達到一種目的,又算不算壞?」

    南孫呆視鎖鎖,說不出話。

    「不算很壞,是不是,不用受法律制裁,是不是?」

    南孫答:「也是壞。」

    「那好,我拭目看你這一生如何做完人。」鎖鎖賭氣說。

    又過了一個月,鎖鎖的父親終於出現。

    他在新加坡結了婚,上了岸,樂不思蜀,帶著新婚妻子回來見親戚,言語間表示以後將以彼邦為家。

    至於鎖鎖,他說:「孩子長大,已可起飛。」

    鎖鎖沒料到做二副的父親忽然會如此文縐縐,一時手足無措,沒有反應。

    她舅母頗為喜悅,含蓄地表示只要鎖鎖願意,可以在區府住一輩子。

    她父親更放下一顆心,兜個圈子就走了。

    鎖鎖到蔣家去訴苦,與南孫夜談,地上書桌上攤滿書本筆記,牆上掛著大大的溫習時間表,中學生最重要的一個考試已經逼近。

    蔣家對南孫的功課一點也不緊張,南孫不是男孫,讀得怎麼樣無關緊要,中了狀元,婚後也是外姓人,老祖母的想法深入人心,感染全家,包括南孫自己。

    「這一題會出來,多讀幾次。」

    「哪一題?」

    「印度之農地灌溉法。」

    「南孫,印度人怎樣灌溉他們的稻田,與我們將來做人,有啥子干係?」

    「我不知道,別問我。」

    「我看這教育方針是有問題的。」

    南孫笑,「依你說,教什麼最好?如何使表兄死心不追你?」

    「正經點好不好?」

    「這麼說來,文天祥,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空氣之分子,大代數的變化……一概與生活沒有幫助,那還念什麼大學。」

    「所以我不念。」

    「你應該交表哥供你念,畢業後一腳踢開他,很多人這麼做。」

    「氣質,讀書的唯一的用途是增加氣質,世上確有氣質這回事。」

    「什麼氣質,頭巾氣罷了,害得不上不下,許多事都做不出,你看我父親就知道了,也算是個文學士,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沒正式為事業奮鬥,也就蹉跎了一輩子。」

    「噓。」

    「不是嗎,天天覷著母親的錢。」

    鎖鎖歎口氣,「其實我父親不是壞人。」

    南孫說:「你講得對,其實沒有人是壞人,不知道恨誰。」

    「他一直把我照顧得不錯,每到一個埠,總不忘買些玩意兒給我。」

    「我記得,你手頭上一早有印度人的玻璃手鐲,日本國的絹花頭飾,台灣的貝殼別針。」

    「——玩膩了交給表姐妹,她們並不討厭我。」

    南孫笑,「就嫁給她們大哥算了。」

    「一屋子的人,」鎖鎖側頭,「還希望再生,一架老式洗衣機,不停地操作,洗出來的衣服遲早全變成深深淺淺的灰色,一日我急了,買了瓶漂白水,硬是把校服浸了一夜,白得耀眼,我不要成為他們一分子。」鎖鎖有迫切的慾望要與眾不同。

    南孫說:「奇怪,我倒是不介意在家中待一輩子。」

    鎖鎖笑,「那自然,飽人不知餓人饑。」

    南孫瞪她一眼,「別把自己說成苦海孤雛。」

    鎖鎖翻開課本。

    蔣太太卻來敲房門,「晚了,出來喝碗燕窩粥,好休息了。」

    鎖鎖說:「燕窩?」

    南孫悄悄說:「老太太吃,我們也吃,她一直嘮叨,我們裝聾。」

    鎖鎖莞爾,把這套家庭教育原封不動搬到社會上用,有大大的好處。

    她一直欠舅母生活費。

    因為這樣,表兄名正言順在她房內外穿插。

    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搬走,對於住了十多年的小小三夾板搭的房間忽然有點留戀,朝西的房間一到下午四點便有太陽射進來,接著是熟悉的麵包香,以後,無論飛得多高多遠,走至天涯海角,只要聞到烤麵包香,她就會想到出生地。

    房內一張鐵床,一張書桌,一隻老式衣櫥,鏡子是鵝蛋型的,鑲在櫥門上,坐在書桌前,一側身便照到鏡子,猛一抬頭,還以為房中另外有人。

    以前沒有,現在有表哥。

    一次他搭訕地看她在寫什麼,一隻手輕輕地放在她肩上,她立即站起來,背脊貼著牆,戒備地、靜靜地看著他,雙臂抱在胸前。

    一雙眼睛在夕陽下沾了金光,閃爍地、精光燦爛地看著她表兄。

    那臉上長小皰的年輕人忽然自慚形穢,要關住這樣的一雙眼睛,談何容易,他雖不是一個伶俐的青年,心中也明白。

    他靜靜地退出。

    第二天,鎖鎖用很平靜的聲調同她舅母說,要往同學家去小住,為著考試便利溫習。

    舅母問:「是蔣小姐的家?」

    鎖鎖點頭。

    「你倒是看重功課。」

    鎖鎖不語。

    「好,」舅母笑,「將來愛做事儘管做事,孩子由我來帶。」

    鎖鎖仍然不出聲,一抬頭,看到表哥下班回來,呆站一角。

    他臉上有點慘痛,有點留戀,有點自慚,鎖鎖沒想到他感情會有這樣的層次,倒是意外。

    看樣子他知道她這一去,再也不會回來。

    但是他沒有出聲。

    為了這一點,鎖鎖感激他,他在她心中昇華,去到一個較高的境界。

    她第一次正視他的臉,並且抿一抿唇。

    他眼睛紅了,別過頭去,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

    鎖鎖度過在區家最後的一夜。

    她記得她欠舅母五個半月的生活費,約值五千元,在那個時候,相等三兩多黃金。

    一定要歸還。

    因為直至她走,舅母並沒有虧待她。

    表哥送她,一前一後,站在公路車站上。

    許久許久,她以為他已經走了,但地上仍有他的影子,終於鎖鎖上了車。

    那夜,以及連續許多許多晚上,她都做夢看到那瘦長的黑影。

    真沒想到他不自私,真正為她好,尊重她意願。

    這是他的初戀。

    多年以後,朱鎖鎖發現,沒有男人,愛她如她表哥愛她一半那麼多。

    南孫在門口等。

    取笑她:「光著身子就來了。」

    除了書包,鎖鎖什麼都沒有帶。

    也沒有說要待多久,一切心照。

    還有兩個月大考,找工作的時間也約是兩個月,不消半年,她便可以直立。

    近五年的交往,鎖鎖知道蔣宅是那種罕有的、可以讓客人舒舒服服住上三幾個月的家庭,因為連蔣先生太太都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客人,而真正的主人老奶奶卻又是老派人,習慣親友借宿。

    鎖鎖覺得她運氣好。

    南孫問她:「出來以後不回去,沒問題吧?你是未成年少女,別給麻煩我們才好,說不定泥舅母會告我們誘拐你。」

    鎖鎖不假思索,「不會的。」

    「何以見得?」

    「除了親生父母,誰管這種閒事。」

    南孫相信這話。

    「而且他們憑什麼找我回去,在法律上,區家與蔣家,對我同樣是陌路人。」

    「這麼些年了,真的沒有感情?」

    「初初搬到他們處,才八歲,一夜他們闔家去吃喜酒,剩下我一個人,每間房間都下了鎖才走,連大門都鎖幾重,南孫,那夜倘若有一場大火,你就不會認識朱鎖鎖。」

    南孫把手放在她手上,笑說:「同我們家剛相反,我們這裡著名不設防,抽屜裡少了鈔票,只換傭人,不改習慣。」

    「將來我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窩,全部打通,一目瞭然,不要用鎖。」

    「快去洗澡。」

    「用哪個衛生間?」

    「我用什麼,你也用什麼。」

    鎖鎖感動地看著南孫。

    南孫連忙加一句,「將來你要報答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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