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橫四海 第八章
    四海比以往更辛勤工作。

    當陳爾亨可以柱著枴杖站起來的時候,下雪了。

    四海從來沒見過那樣的鵝毛大雪,連日連夜,落得膝蓋深。

    華工告訴他,愛莫利與耶魯的雪更大,根本無法開工,實在等錢用,拚命上,有人凍死在工地上。

    四海與乾貨商接上頭,買了些冬衣,廉價轉售給華工,工人們路經得勝洗衣,推門進來,「老闆,嘗口茶,暖一暖」,全部冷得佝僂,鼻子嘴巴呼嚕呼嚕,手腳生滿凍瘡。

    傳說有人實在冷不過,自雪地回來,倒盆熱水浸浸腳,足趾一遇熱水,一隻隻脫落。

    四海勸喻他們穿羊毛衫,皮鞋,「入鄉隨俗,只有西人的衣服才抵抗得了寒氣。」

    北國的冬天永遠苦。

    可是華工仍然一批批湧至。

    舊面孔捱不住,由新面孔頂上。

    一日晚上,四海等陳爾亨酒醉飯飽,溫和地與他說:「舅舅,有件事同你商量。」

    「有話說吧,爽快些。」

    「舅舅,你不如回家走一轉。」

    陳爾亨有點心動,不作聲。

    「只要不回香港,不會有事的,你到上海好了。」

    陳爾亨自鼻子哼出來,「我沒盤川。」

    「回到鎮海,同我媽說一聲,我還好,就可以回來了。」

    「那多好,她生了個發財兒子。」

    「我打聽過,有船肯載你回去。」

    陳爾亨怔住,「你有船票?」

    四海微笑,「這種小數目,我還拿得出來。」

    陳爾亨怪叫起來,「好小子,你真的發了財?」

    四海不作聲。

    由踢牛做中間人,他自紅人處買到優質皮貨,轉售給白人,他的英語流利,手法殷實,不虞沒有生意。

    陳爾亨悻悻然,「好哇,外甥發財,舅舅捱窮。」

    四海說下去,「另外有點錢,你替我帶回去給我媽。」

    陳爾亨雙目發亮「一定,一定。」

    四海輕輕抓住他衣襟,「你保證要交到她手中。」

    陳爾亨叫起來,「你不相信我?你不把我當舅舅,你不想想,你媽是我什麼人!」

    四海逼視他,看穿他的心。

    陳爾亨見到那雙清晰明亮的眼睛與抿得緊緊的嘴唇,忽然噤聲,他發黨外甥已經成人,這些日子來,四海不單長高了大半個頭,且已精通世事,什麼都瞞不過他。

    陳爾亨終於說:「我保證送到她手。」

    四海放開他。

    老陳心有不甘,「但是我不保證海上有強盜船,上天降落風暴,我會大病一場,鳴呼哀哉……」

    四海笑,「不怕,你吉人天相,逢凶化吉。」

    陳爾亨氣餒。

    受傷後他身體大不如前,已不適合再過冒險生涯,他打算回鄉去,別人會捱餓,他不會,他有的是辦法。

    「天氣稍暖,我才走。」他還想討價還價。

    「舅舅,這冬天不是人過的,你趁早走吧。」

    一人家問起我耳朵,我怎麼說?」

    「這裡有的是大黑熊,只說給夠熊咬掉了耳朵好了。」

    「啐!」

    陳爾亨已不是外甥的對手。

    他滿懷委屈的上路。

    四海到碼頭送他。

    陳爾亨自甲板看到外甥一板高大站在河畔,身穿淙熊皮裘長大衣,足蹬皮靴,雙手插口袋中,是,他已經站起來了,沒真想到那小子會站得那麼好。

    他有點寬慰,喃喃道:「哼,不是我把他帶出來,他會有今天?還在鄉下餓肚皮呢。」

    四海當然沒聽到這番怨言,他只希望舅舅能回家替他報個信。

    近年底,外國人有個大節,四海自告奮勇,到柯家去幫忙。

    柯太太問他:「四海,你知道這是什麼節?」

    四海微笑,「是你們聖人的生日,一如我們孔子誕。」

    「四海,那鰍基督是全人類的救世主。」

    四海只是笑。

    他幫柯太太除下窗幔,拿去洗淨換上。

    「四海,你們國家要打仗了,你可知道。」

    四海只曉得這些年來一直打,又一直吃敗仗。

    「外國軍隊四方八面已開到你們的首都,一觸即發,柯德唐先生說,難免一戰。」

    如此一來,四海想,生活必定更艱難了。

    柯太太說:「你可有聞說過義和拳?」

    四海搖搖頭。

    「聽說他們有魔法,把身體練得刀槍不入,每戰必勝。」

    刀槍不入?

    不可能!四海見識已廣,知道火藥厲害,即使是一座山,說要炸開,也就化為霧粉。

    人不過是血肉之軀,如何擋得了槍炮。

    柯太太說:「四海,你好似不相信義和拳。」

    四海不語,低頭操作。

    「你舅舅的傷勢好了吧。」柯太大改變話題。

    四海答:「大好了,多謝你的問候。」

    「有無查到兇手。」

    四海一怔。

    「四海,你應報告鎮長,將兇手繩之於法。」

    四海說:「外國人的法律,不管支那人。」

    柯太太訝異了,她甚至有一點震驚,「四海,你也這樣想?我滿以為你願意成為我們一份子。」

    柯太太恁地天真!四海默默把厚厚窗幔折疊好,「夫人,我下星期一定歸還。」

    離開柯家,四海驅馬車離去,他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歡笑聲。

    四海往笑聲處看去,來池塘結了冰,一群少男少女正在冰上媳戲。

    四海不禁心響往之,他多麼想學他們那樣穿上那種冰鞋,在冰上飛馳,不過,身份兩樣,地位兩樣,切忌有非份之想,他低下頭,策車離去。

    就在此際,四海忽然聽得一聲驚叫,他抬起頭,剛好看到一個女孩身形一側,墜入冰中,呵樂極生悲,塘上的薄冰破裂,她跌下水中。

    啊,嚴寒天氣穿著厚衣,遇水即沉,她性命恐怕不保。

    剎那間,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明明不關他的事,四海卻已經在車頭搶過一捆繩索,躍下馬車,一邊脫衣服,一邊朝池塘奔去。

    到了塘邊,四海呆住,他看到了最詭異的景象,原來少女墜到水中,並無即時下沉,一直被塘底水沖往下游,她的臉在透明的薄冰底下,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充滿驚怖的大眼睛絕望地盯著她的朋友,手腳無動掙扎,但是無法突破那層冰,無法游上岸。

    她的朋友一直在岸邊哭叫奔走,但是沒有一個敢跳下去救人。

    她是沁菲亞柯德唐。

    四海飛快地將繩索一頭結在樹上,另一頭綁在腰間,奮地蹬破冰層,墜入水中。

    頭部一沒入冰水,四海已聽不到岸上聲響,他只覺全身一陣麻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救人,救人,不管她是誰,救人!

    他緩緩伸出手去,一把撈緊少女的頭髮,把她往身邊拉

    呵他用全身力氣抓住她不放,遇溺的她尚有一絲餘力,亦緊緊拉住他,兩個年輕人直往池底沉下去、

    四海心底一片平靜,他在心底念,媽媽、媽媽。

    忽然他的腳又彈了兩彈,奮力浮上水面,但是頭頂不破那層該死的冰。

    少女在他懷中已經昏迷。

    四海吸進一大口冰水,他已無法換氣。

    媽媽,媽媽。

    就在此際,忽辣辣一聲,冰打破了,一股大力把四海與沁菲亞一起扯住,再來一股力道,把兩人齊齊拉上岸,啊,大人趕到了,整間屋子的傭人連柯太太,還有附近的工人統統前來搭救。

    沁菲亞立刻被抱進屋內去,四海頹然靠在樹根邊。

    要到這個時候,他才覺得全身凍得猶自針刺一樣,忍不住哀號幾下。

    有雙手把一張厚毯子搭在他肩上,是那好心的管家,「小伙子,你跟我進屋來烤火換衣服。」

    那個黑人媽媽極高極胖,一陣風似把四海捲進屋內。

    四海連忙剝下衣服,牙齒碰牙齒嗒嗒響,用毯子緊緊裹住身子,接過管家遞給他的一杯熱湯,喝下去,才覺有一絲暖氣自胃部上升。

    那樣精壯的小伙子都沒有力氣了,只是喘氣。

    這時管家宿舍門被打開,「四海在這裡嗎?」

    是柯德唐接到消息趕口家來了。

    管家揚聲,」是,救人的英雄在這裡。」

    四海如尚餘血氣,一定漲紅了臉,但是他只能微弱地問:「女孩無恙嗎?」

    「她沒事,醫生正診治她,你呢,你好嗎?」

    管家代答:「他只需躺一會兒。」

    柯德唐過來,蹲下,「四海,我們感激你。」

    四海笑一笑,不知怎麼回答,半晌,他說:「舉手之勞耳。」

    柯德唐點點頭,出去了。

    管家雙手叉著腰,「支那童,你勇氣不少哇。」

    即使是救了人命,支那人仍是支那人,仍然只配在黑人宿舍裡逗留。

    稍後,烤乾了衣服,四海就回得勝洗衣鋪去了。

    翌晨,柯德唐來探訪他。

    他並沒有提到沁菲嚴,他只是對四海說:「有些人,天生有勇氣,願意犧牲自己的性命來挽救他人的生命,這是極其難能可貴以及高尚的一種情操。」

    四海謙卑地站著不語。

    「四海,柯太太說你希望入學,我會保薦你進學堂旁聽,但願你可以得益。」

    四海猛地抬起頭,雙目閃出晶光。

    柯德唐看著他,忽然說:「你們這一民族會有出頭一日。」

    四海不知那是什麼意思,但是上學!

    他被安排坐在課室後邊極角落的一個位置上,一出現就引起極大騷動,三天之後,震驚的家長們跑到鎮長處抗議,以退學威脅,教師對四海溫和的說:「看樣子我們只好另外想辦法。」

    四海感慨他說:「孔子曰,有教無類。」

    那教師同意:「孔夫子是偉人。」

    退了學,四海仍覺興奮,同他夥伴踢牛說:「……真是一個好地方,學生可以自由發問,與教師討論功課,課程共分五個科目,最有趣的是物理與生物,你知道電是怎麼發明的?」

    踢牛板著面孔,一點興趣也無,隔一會兒他說:「四海,你真相信白人的蛇亂」

    「踢牛,聽我說--」

    「我很高興他們把你踢出學堂。「

    「我有他們的書本,我可以自修,不懂,可以查字典。」

    但是柯德唐太太已差人來同他說,他一星期可以到柯家去二至三次,由柯太太替他補習功課。

    四海卻十分猶疑,他不欲高攀,有點羞怯,只推說工作忙,只可以去一次。

    但他的求知慾實在強,新的知識令他震盪,「原來如此」的感覺使他興奮得臉紅耳赤。

    四海希望他是全職學生,什麼都不用做,單是埋頭埋腦讀書。

    可是他聽說許多學生都逃學,不可思議。

    一日,他神氣活現對赫可卑利說:「你知道牛頓與蘋果的故事嗎?」

    那黑人沒好氣,「老闆,忘記蘋果與香蕉,踢牛要離開我們了。」

    四海連忙放下蘋果,「踢牛,你往何處去?」

    踢牛忽然扭怩,「我,我打算結婚。」

    「好極了,女方是誰?」

    「我們在市集相識,她父親在印第安保留地有一間房子,願意叫我去住。」

    「你不願再替我工作?」

    「他們每晚都要求我回家。」

    「那麼你一天做十個時辰,我仍付你五角錢。」

    赫可卑利抗議,「老闆,我——」

    「我另外找人幫你。」

    四海不知道,這就是店舖擴張第一步。第二天晚上,有人到得勝洗衣挑釁,拔出槍,出言侮辱,四海趴在地下,學狗叫。

    四海不止一次遇到這種事,窮途潦倒的白人坐舊金山北上溫埠找工作,吃不了苦,流落酒館,喝上兩杯,例找比他們地位更低的人生事出氣。

    有人點了火把,要放火燒店舖。

    四海手中也已握住槍,只是赫可卑利同他說過:「四海,白人殺你,固然死路一條,你殺了白人,也是死路一條。」

    四海當時歎息,「白人的地方,奈何。」

    踢牛氣炸了肺,大力捶打胸口,「不,是上天賜給我們的土地!」

    四海緩緩舉起了槍。

    正在這個時候,店門推開,進來兩個大漢。

    四海一看,知道來了救星,那是柯德唐兩個得力助手,同華工一向關係良好。

    他倆假裝沒有看見羅四海,詫異地對白人說:「你們躲在這裡?外頭有好酒不去?」

    做好做歹拉走了同伴。

    四海這時才發覺冷汗已如雨下。

    踢牛自角落出來,「幸運的四海。」

    四海卻重重一拳敲在櫃檯上,「幾時,幾時毋須白人保護可以自由自在做生意。」

    「回支那去!」

    鐵路浩浩蕩蕩的鋪出去。

    四海隨柯德唐到怒馬峽去看路軌,只見一邊是峭壁,峭壁下是沸騰的激流,整齊的鐵路硬是自峭壁爆山劈石剷平出

    「我很高興他們把你踢出學堂。「

    「我有他們的書本,我可以自修,不懂,可以查字典。」

    但是柯德唐太太已差人來同他說,他一星期可以到柯家去二至三次,由柯太太替他補習功課。

    四海卻十分猶疑,他不欲高攀,有點羞怯,只推說工作忙,只可以去一次。

    但他的求知慾實在強,新的知識令他震盪,「原來如此」的感覺使他興奮得臉紅耳赤。

    四海希望他是全職學生,什麼都不用做,單是埋頭埋腦讀書。

    可是他聽說許多學生都逃學,不可思議。

    一日,他神氣活現對赫可卑利說:「你知道牛頓與蘋果的故事嗎?」

    那黑人沒好氣,「老闆,忘記蘋果與香蕉,踢牛要離開我們了。」

    四海連忙放下蘋果,「踢牛,你往何處去?」

    踢牛忽然扭怩,「我,我打算結婚。」

    「好極了,女方是誰?」

    「我們在市集相識,她父親在印第安保留地有一間房子,願意叫我去住。」

    「你不願再替我工作?」

    「他們每晚都要求我回家。」

    「那麼你一天做十個時辰,我仍付你五角錢。」

    赫可卑利抗議,「老闆,我——」

    「我另外找人幫你。」

    四海不知道,這就是店舖擴張第一步。第二天晚上,有人到得勝洗衣挑釁,拔出槍,出言侮辱,四海趴在地下,學狗叫。

    四海不止一次遇到這種事,窮途潦倒的白人坐舊金山北上溫埠找工作,吃不了苦,流落酒館,喝上兩杯,例找比他們地位更低的人生事出氣。

    有人點了火把,要放火燒店舖。

    四海手中也已握住槍,只是赫可卑利同他說過:「四海,白人殺你,固然死路一條,你殺了白人,也是死路一條。」

    四海當時歎息,「白人的地方,奈何。」

    踢牛氣炸了肺,大力捶打胸口,「不,是上天賜給我們的土地!」

    四海緩緩舉起了槍。

    正在這個時候,店門推開,進來兩個大漢。

    四海一看,知道來了救星,那是柯德唐兩個得力助手,同華工一向關係良好。

    他倆假裝沒有看見羅四海,詫異地對白人說:「你們躲在這裡?外頭有好酒不去?」

    做好做歹拉走了同伴。

    四海這時才發覺冷汗已如雨下。

    踢牛自角落出來,「幸運的四海。」

    四海卻重重一拳敲在櫃檯上,「幾時,幾時毋須白人保護可以自由自在做生意。」

    「回支那去!」

    鐵路浩浩蕩蕩的鋪出去。

    四海隨柯德唐到怒馬峽去看路軌,只見一邊是峭壁,峭壁下是沸騰的激流,整齊的鐵路硬是自峭壁爆山劈石剷平出來。

    峭壁下躺著一具工人的屍首,他由繩索錘下鑿石時不幸失足墜斃,同伴要求洋人處理遺體。

    柯德唐得到的報告如下:「沒有人敢下去,河水又太急,獨木舟也夠不到,約二千名華工靜坐怠工,」助手沮喪他說:「也不能怪他們,物傷其類,可惜龐英傑不在此地,叫他去談判,或有希望。」

    柯德唐轉頭問四海,「你可願做我的翻譯?」

    四海戰兢,「我試一試。」

    一見到那麼多同胞,四海十分激動,他們每人都有憤怒焚燒的眼睛,衣衫儘管襤樓,身份不過是苦力,但在崗位上,卻自有其尊嚴。

    柯德唐說:「在這條鐵路上,沒有人的能力勝過華工,」他開口:「各位夥伴——」

    四海剛想翻譯,一塊鵝卵石已飛射而至,打中他左眉骨。金星亂冒,血流如注。

    「走狗!」

    「叫龐英傑來同我們說話!」

    「你是誰?還不滾回去舔洋人的鞋底。」

    四海掩住傷口,忽然之間落下淚來。

    他把眼淚擦乾,轉頭同柯德唐說:「柯先生,我下去把屍首升上來。」

    柯德唐凝視他,「四海,你毋須急急證明任何事,我清楚你的為人。」

    四海冷靜他說:「下面躺著的人是我們自己人。」

    「好,你可以得到十塊賞金。」

    工頭替四海綁好繩索,緩緩放他下峭壁。

    說是說三月天,寒風卻仍然削面,四海身子搖搖晃晃吊在半空,有上天不能,入地無能的感覺,渾身發抖,他咬緊牙關,抹掉眉毛上汗水,緩緩沿峭壁而下,四肢已遭凸出的山石擦損。

    過了像是一百年那樣長,四海的雙腳總算碰到實地,那是突出來的一塊平台,他看到同胞的屍首就落在不遠之處,抬頭往上看,只見無數人頭正在白雲下張望,看他是否能夠達成任務。

    四海握著拳頭,手心汗出如漿,他摸到屍身附近,蹲下來,輕輕說著:「大叔,我這就帶你上去,將你安葬,大叔,你要幫我忙。」

    「那是一個十分年輕的男子,額角高高,相貌端正祥和,橫躺在石上,後腦有極小的一攤血,已經凝固,近黑紫色。

    四海再度流下淚來。

    因附近無人,他不打算抹乾眼淚。

    他扶起屍首,小心翼翼,猶如服侍一個病人,將他背在身後,用繩索綁好,便示意懸崖上邊的工頭扯他上去。

    兩個人重,反而減少了搖蕩,一尺一尺那樣拉上山去,終於到了山頂,柯德唐親手握住四海的手,助他落地。

    眾華工沉默了一會兒,一哄而散。

    明日想必照常開工。

    四海已用盡力氣,坐倒在地,一臉血污,不住喘氣。

    柯德唐對四海說:「我們走吧。」

    不知是誰,用一幅棕色油布,覆住了四海的大叔。

    四海不由得問:「他叫什麼名字,鄉下何處?」

    工頭答:「此人昨日抵涉,今日就來上工,我還來不及登記他的姓名。」

    四海忽然忍無可忍,望著天空,像受傷的狼一般嚎叫起來。

    天下起瀟瀟雨。

    第二天,四海卻如常到柯家學功課,正在造句,柯德唐進書房來,對他說:「四海,有好消息。」

    四海連忙放下筆站起來。

    「四海,龐英傑囑我告訴你,他要結婚了。」

    「同誰?」四海衝口而出,緊張得不得了。

    「同一個西洋女子。」柯德唐也深覺奇怪。

    「叫什麼名字?」

    「叫翠茜亞。」

    四海馬上咧開嘴笑。

    「你認識那位女士?」柯德唐更覺納罕。

    「是,她是我表姐。」

    「呵原來如此,你們中國人極多表兄弟姐妹,但她卻是西洋人。」

    「她母親嫁的是葡萄牙人。」

    「聽說她是個美女。」柯德唐笑。

    「是的,柯先生。」

    「四海,龐英傑打算隨著鐵路過活,鐵路鋪到何處,他便在何處落腳,你別看這幾個埠今日如此熱鬧,鐵路一蓋好,人群一散,即成廢墟。」

    四海想一想,大膽他說:「我不會擔心溫哥華。」

    柯德唐立即答:「當然,整個大溫哥華是例外。」

    「交技利也不會。」

    柯德唐點點頭,「四海,你很有見地,莫非想在此落地生根。」

    四海點點頭。

    「四海,何故?」

    四海很簡單地答:「吃得飽。」

    柯德唐默然,過一會兒:「那你得設法籌那筆人頭稅。」

    「我知道。」

    「北平打仗了,你可知道?」

    「夫人同我說過。」

    「四海,你似不甚關心。」

    「我們已習慣了,誰做皇帝不要緊,只要對老百姓好。」

    「但這次並非內戰,乃系外國人聯軍進京。」

    四海低下頭,默不作聲,看樣子難過到極點。

    柯德唐歎口氣,「聽說列強軍隊直入紫禁城,如入無人之境,所有歷史文物,珍珠玉石,予取予攜,成箱成籠那樣抬走。」

    四海忽然抬起頭冷冷他說:「英國人一定拿得最多。」

    「是,」柯德唐喃喃道:「那班不列顛人。」

    半晌,他才說:「四海,你繼續作文吧。」

    皮靴閣閣,他走了。

    四海伏在桌子上,手握一管鋼嘴筆,好比千金重,無論如何寫不出字來。

    書桌對面有一隻書櫥,鑲著兩面玻璃門,把伏在書桌上的四海反映出來,一如鏡子。

    四海老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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