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心俱樂部 第四章
    趕到庭風處,女傭已經休息,十分不願地來開門。

    諾芹問:「滌滌呢?」

    「她已熟睡,明日一早要一學。」

    諾芹再問:「你有沒有去看過小姐?」

    「我不敢進房。」

    房門鎖著,諾芹敲一會,無人應。

    這時,連中孚都覺得不要。

    女傭找來門匙,諾芹開進去。

    寢室內開著小小水晶檯燈,諾芹略為放心。

    「姐,姐。」

    庭風沒有應她,諾芹大力掌著她的臉,庭風毫無動靜。

    李中孚走近,只見座風面如黃臘,四肢無力地躺在床上,嘴邊有嘔吐痕跡。

    中孚大驚,「召救護車。」

    「不,我同你送她進私家醫院,免鄰居多話。」

    諾芹出乎意料地鎮定,李中孚不禁暗暗佩服。

    她替姐姐披上外套,叫男朋友:「背起她,抓緊她雙臂。」

    女慵嚇得手忙腳亂。

    諾芹低聲囑咐她:「你明早照常送滌滌上學,今晚的事不可告訴她。」

    「是,是。」

    兩人匆匆出門。

    不,是三個人才真,岑庭風一點知覺也沒有,像一袋舊衣物般搭在李中孚背上。

    奇怪,中孚想,一點也不重。

    百忙中他想起哲學家曾經問:人的靈魂有多重?難道岑庭風的魂魄已經離開了她的身軀,這麼說來,靈魂重量不輕。

    諾芹飛車往私家醫院,連行好幾個紅燈,迅速祗目的地。

    救護人員立刻出來接手診治。

    諾芹虛脫,坐倒在候診室內。

    她一頭一額都是汗,襯衫貼著背脊,中孚可以清晰看到她內衣的影子,在這危急關頭,他發覺她不可抗拒地性感。

    她斟一杯清水給他。

    二人無言。

    片刻,醫生出來說:「病人無恙。」

    諾芹放下了心。

    「休息三兩天即可出院。」

    醫生一句廢話也無,只管救人,不理私事。

    「我進去看她。」

    庭風躺在病床上,緊閉又目,不知怎地,表情像是微微笑。

    諾芹一陣心酸。

    看護說:「明早再來吧。」

    中孚拉一拉諾芹,「該走了。」

    諾芹訴苦,「我腿軟,走不了。」

    「我背你。」

    他扛起她,往停車場走去,惹得途人側目。

    「可重?」

    「像死豬。」

    「謝謝你。」

    到了家,諾芹先喝半杯拔蘭地,然後去淋浴洗頭。

    自浴室出來,發覺男朋友在看她的舊照片部。

    他說:「小時候像蕃薯。」

    「今夜怎樣了,樣樣看不順眼。」

    李中孚忽然問:「你姐姐一向有吃藥的習慣?」

    諾芹答:「單親,壓力大,整個擔子在她肩上,睡不著,多吃幾粒藥,加半杯酒,便只迷過去,她不會故意輕生。」

    「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

    「一次。」諾芹不得不承認。

    「試得多,總有一次會出事。」

    諾芹不出聲。

    「有志者事竟成。」

    「謝謝你。」

    「忠言逆耳。」

    「我是衷心感激,今晚多得你。」

    他吁出一口氣,「家裡有個男丁總好些。」

    「是,現在我才知道,姐妹倆有多麼孤苦。」

    「來,把你的身世告訴我。」

    「現在,可真有大把時間了。」

    第二天清早,諾芹去看姐姐。

    庭風掙扎著問:「滌滌──」

    「別擔心,一會兒我去打點她上學。」

    庭風鬆口氣。

    「真的愛女兒呢,還是注意身體的好,不然,怎麼照顧她上大學呢。」

    庭風不語。

    「病得像蓬頭鬼了,未老先衰。」

    庭風這才說:「真要戒酒戒藥了。」

    諾芹過去握住姐姐的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庭風呆半晌,輕輕答:「三十歲了,有點感觸。」

    諾芹不出聲,這是現成的一篇小說名字。

    過一會兒她說:「平日那麼有辦法的一個女人……」

    庭風苦笑,一邊搓著面孔,「雙頰痛得不得了,好像捱了打似。」

    諾芹不敢說是她大力捆打過姐姐。

    她藉故看看表,「我去照顧滌滌……」

    「拜託你了。」

    「還說這種話。」

    諾芹趕到,女傭鬆口氣。

    「沒有事,你放心,一切如常,只當她出門幾天。」

    女傭不住應是是是。

    諾芹親自替滌滌梳洗。

    真沒想到一個小孩出門也那麼費勁,同大人一樣,全副武裝,校服熨得筆挺,鞋襪整齊。

    還有那大大只的書包,要是全部內容都消化得了,簡直是國際狀元。

    諾芹替她背起書包,重得肩膊一沉。

    滌滌笑了。

    司機在樓下等,在這都會居住,而不必擠公共交通工具,幾生修到,真是特權分子,岑庭風算得能幹。

    滌滌靠在阿姨身上。

    諾芹利用車上時間與她背默英文生字。

    滌滌忽然問:「阿姨,你幾時結婚?」

    「啊,還有很長很長的一段日子。」

    滌滌有點擔心,「媽媽說,你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就沒有空照顧我們了。」

    「你媽媽太小看我了,我永遠是你的阿姨。」

    她送滌滌進學校。

    回到家裡,與李中孚通過電話,她坐下來,開始寫新的小說。

    三十歲了,有點感觸。

    這個關頭最難過,因為正式步入新中年階段,所有成績都抵擋不住那種人將老的恐慌。

    許多人因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只得扮年輕,永遠作廿六七八歲狀。

    諾芹已抱定宗旨她不會那樣逃避。

    她立志要成為城內唯一不隱瞞年齡的寫作人。

    她把小說首段傳真出去,剛想去看庭風,編輯部電話來了。

    「岑小姐,我是關朝欽。」

    「有何貴幹?」

    「收到你的新小說。」

    是要稱讚她寫得好嗎,語氣不像。

    「岑小姐,你想到什麼就寫什麼,給編輯部一個好大難題。」

    岑諾芹沉著地問:「什麼事?」

    「三十歲了,有點惆悵,這不是年輕讀者愛看的題材。」

    諾芹一愣,「讀者中沒有三十歲以上的人?你幾歲?」

    「我不是讀者,我是編輯。」

    「依你高見,應該怎麼辦?」

    「岑小姐,打算寫什麼,先到編輯室開會,同事無異議,才動筆可好?」

    諾芹笑了,「編輯部的權力有這樣大嗎?」

    「這是我的編輯部。」

    關朝欽態度無比囂張。

    岑諾芹忍不住教訓他:「但這不是你的報館,不是你的世界,你淨掛住弄權,干涉創作自由,害得數十支筆一言化,我不贊成,我請辭,你不必傷腦筋了。」

    她放下電話,取過外套出門去。

    一路上心境平靜,只覺得自己講多了話,各人都有一套辦事方法,無法合作,立即知難而退,教訓人家做什麼。

    他又不是十八廿二,他甚至不是廿八三十二,混到今日,一定也有他的道理,如有不安,社會自然會淘汰他,何用岑諾芹替天行道。

    到達醫院,庭風正在辦理出院手續。

    庭風看著她。

    「臉色比我還要難看。」

    「忘記搽粉。」

    「還記得不用化妝的歲月嗎?」

    諾芹笑,「像滌滌那樣大。」

    庭風惆悵,「父親剛去世,生活也不好過。」

    諾芹答:「我才不會留戀那段日子。」

    「也難怪你,自幼失卻父母,當然只盼自己速速長大。」

    諾芹說:「我覺得一生最好的日子永遠是現在。」

    「我很欣賞這種樂觀。」

    「人要珍惜目前,兼向前看。」

    庭風忽然問:「李中孚有否求婚?」

    諾芹答:「中孚家不像一磅白麵包?乏味,但吃得飽,棄之,則可惜。」

    庭風說:「太刻薄了。」

    姐妹倆上車。

    諾芹說:「讓我想想白麵包可用來做什麼。」

    「我喜歡蒜茸麵包,配洋蔥湯,一流。」

    「牛油麵包布甸。」

    「唔,鹹牛肉三文治。」

    「雞蛋法式多士。」

    「嘩,不簡單。」

    庭風笑:「看,白麵包落在高手廚房,也可以多彩多姿。」

    「好,就看我的烹飪工夫吧。」

    她們笑半晌,諾芹忽然問:「你沒有事了吧。」

    庭風答:「請放心。」

    諾芹說:「我們都寂寞。」

    「對了,前些時候,你不是說要寫一個專欄叫寂寞的心嗎?」

    諾芹顧左右,「此刻我的胃最寂寞,想吃法式蝸牛。」

    把姐姐送回家,她一個人跑到最好的法國餐廳去。

    一連叫了三客時鮮:煎蠔、蒸淡菜,以及烤蝸牛。

    侍者客氣地問:「小姐,你是來試萊的嗎?」

    她搖頭。

    「配什麼酒?」

    「給我一客香草冰淇淋蘇打。」

    她吃得很香甜,一邊考慮自己的出路。

    索性跟姐姐學做生意,也是好辦法,要不,找一份教書職位。

    諾芹身後坐差兩個衣著豪華誇張的艷女,年紀與她差不多,正在聊天,聲音不大,可是諾芹耳尖,每句都聽清楚。

    「最近陳伯伯收入如何?」

    另一人笑,「他有的是辦法。」

    索性叫戶頭為阿伯,倒也誠實,娛樂性甚佳。

    「是嗎,」另一個不信,「還有什麼妙計?」

    「咄!股票每天仍然上落百餘二百點,看得準,還不是同從前一樣。」

    「呵,陳伯伯真能幹。」

    「你那周叔公呢?」

    諾芹忍不住微微笑,精彩、幽默,真沒有想到這一代在戶頭身上找生活的年輕女性持這種態度做人。

    話題變了。

    「你有沒有看到黃簡慧芳將拍賣的珠寶?一大串一大串,毫無美感,好醜。」

    「連超級暴發戶都要急售資產套現,可知窘逼。」

    「她說她不等錢用。」

    「有一個老掉了牙的說法,叫此地無銀三百兩。」

    「當初不買,今日就不必賣。」

    「就算賣,也不用在這種時候賣!還有,根本不必現身號召喊賣。」

    「唉,好比黃粱一夢。」

    諾芹肅然起敬,阿,街頭智能勝讀十年年。

    她微微惻一側面孔,看到那兩個女子。

    有廿七八歲了,眼神略帶滄桑,已經在這可怕的公海打滾十多年,可以上岸了,但是見還有點渣可撈,不捨得放棄,故採取半退休狀態,不過已不必濕腳。

    都會繁華了廿年,發了這一票無名女,錦衣美食,若有經濟頭腦,大可在三十之前上岸曬太陽。

    不過,也有無數人沉淪溺死,成為冤鬼,永不超生。

    諾芹吁出一口氣。

    她吃飽了,付賬站起來,轉過身子,那兩個女郎已經離去,座位空著,玻璃杯上有紫褐色的胭脂印,證明適才她倆的確坐在那裡,不是黃梁一夢。

    沒有喝酒,腳步也有點踉蹌。

    她駕車回家。

    數百萬人都沒有想到會有這一天。

    有電話在等她,是林立虹的聲音:「編輯部的指引是,有人請辭,決不挽留。」

    諾芹笑笑,自言自語:「我不會幼稚得用以退為進這種陳年手法。」

    「編輯部——」

    諾芹關掉電話錄音機。

    電話鈴又響。

    「岑諾芹,我是林立虹。」

    諾芹詫異,「你升了級?」

    「一樣是助手。」

    「太賣力了。」

    林立虹並不介意作者的揶揄,「應該的。」

    「不覺大才小用?」

    林立虹笑,「凡事有個開始。」

    這位小姐不簡單。

    「有什麼事?」

    「情緒好一點沒有?」

    「多謝關心,完全沒事了。」

    「關朝欽也是一片好心,從前老一輩的編輯也有更繁複指引,可是作者心服口服,視為金科玉律,新一代編輯卻沒有這種福份,你們多少有點看不起我們。」

    「他有他的手足兄弟,提拔那一班人好了。」

    「文筆小姐──」

    「我叫岑諾芹。」

    「等你的稿件呢。」

    「是否只我一個人愛鬧情緒?」

    林立虹但笑不語。

    「抑或,人人需要安慰?」

    「沒有個性,如何成為作家,有個性,當然要耍個性。」

    諾芹大笑,警戒之心大減,「林立虹你真有趣。」

    「還不是跟你們學的。」

    「這份工作就是這點可愛,可以接觸特別的聰明人。」

    「那麼,請繼續交稿吧,不然,誰睬你。」

    諾芹坐下來,拆閱讀者信。

    「文筆小姐,我是網頁專家,幫你的信箱搞一個專頁可好?你可以與讀者直接對答。」

    諾芹搖搖頭,登堂入室,如何是好,她相信作者要與讀者維持適當距離。

    另一封信:「文筆小姐,我在遊客區有一間茶室,近日生意欠佳,想與你合作,打算一邊賣書,另一邊賣咖啡,並請你走期出現與讀者簽名、聊天,交換意見,你看怎麼樣?你可以加入股份……」

    諾芹駭笑。

    嘩,長駐候教,陪荼陪講陪笑,這不成了三陪小姐,要不要買鐘上街?太異想天開了,這叫做閉門家中坐,侮辱天上來。

    今天竟找不到一封可以回答的信。

    換了是那牛皮蛇文思,一定甜言蜜語、虛情假意地回答:「唉呀,你們的建議太好了,我就沒有想過可以這樣與讀者親近,彼此成為好朋友,我會同出版社商量。」

    屆時,她可以教讀者如何減肥、除斑、治癌、驅鬼、轉運。

    多好。

    第三封信十分可怕:「我今年十六歲,愛上父親的朋友,受到家長阻撓,非常痛苦,讀新聞看到台灣有遭遇類同的少女跳樓殉情,覺得是一種解脫。」

    信尾附著電話地址。

    諾芹一時情急,忘記她自己的戒條:保持距離。

    電話撥通,是一個女孩子來接電話。

    「我是寂寞的心信箱主持人文筆,我想找寫信給我的黎寶蓮。」

    「我就是黎寶蓮,哈哈哈哈,沒想到你真的會打電話來,謝謝你,我贏了這個賭注,喂,寶瓊,聽見沒有,我贏了。」

    諾芹氣結。

    她漲紅面孔,啪一聲摔下電話。

    後患無窮,如果對方有來電顯示器裝置,不難知道她家中電話號碼。

    太衝動了。

    可恨那些歹徒總是利用人的同情心設陷阱。

    諾芹沉著氣看有無異樣,還好,不幸中大幸,對方沒有打電話來繼續騷擾。

    但是諾芹的胃口已經倒足,再也不想動筆。

    她倒在沙發上,用一隻座墊遮著雙眼,盹著了。

    心緒亂,不能完全安靜下來。

    忽然看見一美貌少婦朝她走來,一邊點頭一邊微笑,「工作上遭到困境了。」

    「你怎麼知道?」

    「看你的五官都皺在一起。」

    「咦,你是誰?」

    關懷之情,溫柔的語氣,都叫諾芹極之感動。

    少婦不回答。

    電光石火間,諾芹明白了,「媽媽,你是媽媽。」

    她落下淚來。

    「媽媽,媽媽。」

    諾芹驚醒。

    空氣有點涼意,總算捱過這個苦夏,接踵而來的,希望不是多事之秋。

    姐姐找她。

    「沒有事就過來吃飯。」

    諾芹輕輕說:「庭風,我做夢看見媽媽。」

    庭風不出聲。

    見到了姐姐,發覺她正在看溫哥華地產資料。

    奇是奇在外國人的地方,卻用中文刊登廣告,大字標題:「歡迎還價」、「勁減」、「考慮任何還價」、「請大膽還價」,還有一家「狂減一百萬」,看清形已受亞洲衰退拖累。

    諾芹一看,嘩,全是建築文摘裡示範那樣的華廈,主臥室可以踢足球,泳池邊牆壁有手繪風景,美奐美輪。

    諾芹說:「你買了,我跟過去也享享福。」

    「看這一間。」

    諾芹一看地址,「豪灣,太遠了。」

    可是房子對牢太平洋,寧靜得出塵,全屋雪白裝修,襯著瑰麗彩色晚霞,令諾芹內心嚮往。

    住在那種地方,也許可以與母親對話,也許。

    庭風問:「怎麼樣?」

    諾芹輕輕吟道,「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墮塵網裡,一去三十年。」

    庭風歎口氣,「你沒有那麼久,我則剛剛好。」

    「姐,你有那麼多錢嗎?」

    「不需要很多。」她微笑。

    諾芹佩服,「你真有辦法。」

    「最有本事的人,不是拿到好牌的人,而是知道幾時離開牌桌的人。」

    聽過不知多少次,可是,很難有人做得到。

    圖片中大宅火爐上有一張樣額,「咦,好似是中文。」看仔細了,原來那幾個字是「月是故鄉明」。

    哎呀,屋主是華裔。

    住在那樣漂亮的房子裡,天天都是良辰美景,家俱裝修,且西化得看不出一絲華人味道,但,但仍然想家,仍然感慨月是故鄉明。

    永遠離了鄉別了井,表面上是習慣了融入了,但是內心至深處卻輾轉不安。

    諾芹願意認識這個屋主。

    「你在想什麼?」

    「阿,住那裡滌滌讀書不方便。」

    「庭風說:「我就是不想住在旺區。」

    「有比較則中的地方吧。」

    「得親自過去一次。」

    諾芹點點頭。

    「你也一起來。」

    「不,我留下照顧滌滌。」

    「將來,你會陪我們吧,二女共事一屋如何?」

    諾芹笑了。

    她陪滌滌說了一陣子話。

    滌滌忽然問:「外婆幾時去世?」

    「很久之前。」

    「你很傷心吧。」

    「生我的人已經不在,身體某部分也跟著她逝去,以後,再大的快樂也打了折扣,非常無奈。」

    孩子卻聽懂了,沉默片刻,「阿姨,我們談別的。」

    晚上,林立虹找她。

    「星期六關朝欽請吃飯聯絡編者與作者感情。」

    「我沒空。」

    「岑小姐──」林立虹拖長了聲音。

    「是家母忌日,我不方便飲宴。」

    「你以前最喜歡出來,大家吹牛猜拳喝紅酒,不知多高興。」

    諾芹接上去,「然後互相比較猜忌諷刺,多虛偽無聊。」

    「那文思會去嗎?」

    「會,你可以猜一猜,席中到底誰是她,最佳餘慶節目。」

    諾芹沒好氣,「對不起,我沒空。」

    「這樣臭硬脾氣──」

    「應該餓飯可是?」

    「天無眼,你也居然名成利就,於是更加無比驕矜。」

    這是他人眼中的岑諾芹嗎?

    「淡市中你的名字算得牢靠了,佩服佩服。」

    全靠一個信箱,真不知是悲是喜。

    讀者來信:「已經結婚三年,忽然在路旁與舊情人重逢,不能壓抑心底的渴望,很明顯,他也有同感,我們希望復合,可是,雙方都有家庭,他第二個孩子剛出生,我們非常彷徨,請給我們忠告。」

    諾芹歎口氣,自有信箱以來,數十年間讀音的信都好似沒有進步過。

    她這樣回答:「雙方都有家庭孩子,實在需要顧全大局,自我控制,忠告是忘記過去,努力將來,請虛假一點,維持目前與配偶的關係。」

    以為這樣標準的答案應當得獎,可是不,又遭到文思的毒罵。

    「冷血、胡鬧、不知所云,毫無心肝的所謂忠告!」

    這個文思似乎已經決定要把快樂建築在文筆的痛苦上,無論文筆寫什麼,文思都要破口大罵。

    諾芹忍無可忍,同編輯部說:「我要與此人拆伙。」

    「你不服,可以回罵。」

    「不幸我多讀幾年書。」

    「我忘記告訴你!文思有博士學位。」

    「我仍然看不起她。」

    「諾芹,唯一比同你看不起的人做朋友更差的事是與他結怨。」

    「我決定拆伙,請為我另外找一個拍檔。」

    「諾芹你聽我說」

    「別多講了。」

    林立虹沉吟,「我們開過會再說。」

    那樣喜歡開會,人人有商有量,可是銷路卻江河日下,真是諷刺。

    文思是那種諾芹見了想狠狠捆她一掌直至她鼻孔流血的人。

    仇深似海。

    這人穿釘鞋狂踩岑諾芹,要把她五年多來建立的聲譽拆塌為止,假公濟私,好不毒辣。

    到底是誰?

    朱湘才、曹恆科、黃碧玉?一下子想起那麼多名字,由此可知岑諾芹的敵人還真不少。

    傍晚,電話來了。

    「諾芹,我同你去探訪一個人,若她肯出山與你對答,共同主持俱樂部信箱,則可踢掉文思。」

    「誰?」

    「龍言征。」

    「哦,是前輩。」

    林立虹笑,「千萬不要叫人前輩,見了她,稱龍小姐即可。」

    「此人言論會不會落伍?」

    林立虹不懷好意,「你先進不就得了,強烈對比,不知多有趣。」

    「人家會不會上當?」

    「已經答應見我們。」

    「真可惜,上了岸的人又來淌渾水。」

    「不甘寂寞吧。」

    由不甘寂寞的人來主持寂寞的心信箱。

    「禮拜六下午到她家去。」

    「住什麼地方,離島?」

    「別小視前輩,人家賺錢的時候,美金才兌五元正,她住山上。」

    失敬失敬,看樣子並非又一名老稿匠。

    到了前輩的住宅附近,諾芹不信市區內有那樣好環境。

    「喲,」她對林立虹說:「要加稿費了。」

    林立虹即時揄揶她:「岑小姐腦子裡沒有第二件事。」

    諾芹立刻警惕,要是真的大貪,儘管同她上頭要求,切莫口輕輕隨時隨地提著,叫人恥笑。

    諾芹頓時靜了下來。

    林立虹自覺失言,只得噤聲。

    幸虧兩個女孩子都還算大方,不再追究,隔一會見林立虹訕訕說:「你看,在繁囂都會中,一樣可以住得好。」

    半獨立小洋房背山面海,說不出的恬靜。

    一按鈐,女主人親自來應門。

    是一個眉目清秀的中年女子,短髮、穿便衣,精神奕奕,笑容滿面。

    「歡迎歡迎。」

    人與室內佈置一般叫客人神清氣朗,感覺舒服。

    諾芹不由得生出一股仰慕之情:我老了也要這樣舒泰。

    林立虹把她倆介紹過。

    女庸人捧出紅茶咖啡糕點招待。

    諾芹窩在白色大沙發裡,翻閱茶几上一本夢納荷花池畫冊,渾忘此來目的。

    林立虹咳嗽一聲,「龍女士,你肯見我們,真是十分榮幸。」

    「太客氣了。」

    「龍女士,我們想請你出山。」

    好一個前輩,不慌不忙,不徐不疾地笑笑答:「你們邀請我,我覺得很高興。」

    林立虹跳起來,「那即是答應了?」

    龍女士按住她,「你且聽我說。」

    諾芹連忙放下嘴邊的芒果芝士蛋糕,「請龍女士賞面。」

    可是前輩笑咪咪說:「我已經退休了。」

    諾芹心細,發覺前輩手腕上戴百德菲麗男裝白金錶,腳上穿古茲平跟鱷魚皮鞋,性格又相當低調,並不愛出鋒頭,根本沒有復出的理由。

    果然,她這樣說:「寫作是苦差,留待你們做了,有空來喝杯茶,告訴我文壇新榮象。」

    林立虹大失所望。

    岑諾芹接著問:「你覺得宇宙日報的副刊可中看?」

    龍女士仍然笑容滿面,「都寫得很好,我天天拜讀。」

    林立虹還想挽救,龍言征卻已經站起來,「請來賞花。」

    原來後園種著不少玫瑰,空氣中充滿甜香,大半已經謝落,但花蕾繼續生長出來。

    她們又閒談一會才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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