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牆會說話 第三章
    她一個人搬了出來住,傢俱很簡單,大概只得一張長沙發,四壁空空,髹白色。

    有時間她坐在沙發上喝威士忌加冰,看電視新聞,極少應酬,也沒有親密朋友。

    感情上一片空白,可是事業上三級跳。

    她時時深夜還在公司鑽研工作,是第一個向老闆建議引進計算機的職員。

    老闆出動,「你到美國去看看。」

    「我想帶一個人去。」

    「你說好了,我事先批准你。」

    「行政部,李嘉平。」

    「兩個女孩子,你不需要男同事幫忙?」

    安真微笑,「不需要。」

    與男同事出差,同等職位,他們都故意把女同事當秘書差來差去,最好幫他沖咖啡聽電話。

    新來的營業部主任葉子梁不知就裡,趨向前說:「安真,我在紐約有熟人,在哥倫比亞大學計算機系講師,我介紹給你—」

    說著一隻手無意搭到安真肩上。

    老同事們全部變色,想阻止已經來不及。

    只聽得安真冷冷說:「請把你的手拿開。」

    「啊。」葉子梁無地自容,連忙縮手。

    安真低聲說:「記住,以後把手放進口袋裡。」

    她轉頭離開會議室,反應如此過激,出乎意料。

    葉子梁滿面通紅。這時,有同事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他恍然大悟。

    可是老闆這時轉過頭來低聲說:「同事們各人有各人脾性,總得互相遷就,才能和睦相處。」

    眾人見上頭如此護短,只得唯唯諾諾。

    從此以後,葉子梁及其它男同事遠遠躲著車安真,反正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不說不做最好,以免得罪紅人。李嘉平成為車安真的聯絡官,她人緣好,口齒伶俐,擅長談判、商洽、交涉,車安真重用她。

    有同事好奇問她:「車安真是否極難相處?」

    嘉平否認闢謠:「沒有的事,她聰敏、理智、能幹,是我見過最優秀的建築師及行政人才,天生能夠大事化小,冷靜心理,無論多大壓力都不轉嫁下屬,確是人才。」

    「嘩,讚不絕口。」

    「事實如此。」

    「聽說……而她又這樣重用你……」

    「那是人家的私事,我們管不到,對於升得快女同事,總有謠言,都是妖怪、毒物,不是坐在老闆大腿上過日子,就是擅用巫術。」

    同事見嘉平滴水不進,也只得噤聲。

    李嘉平希望上司重用她是因為她能幹。

    一年前,她初來香江實業報到,新人,略覺彷徨,中午沒有出去吃飯,留在公司,順便聽電話,有人找車安真則師,分明是接線生給錯分機,她卻不厭其煩盡她所能地解答了那客戶的問題。

    下午安真回來,找到行政部,看到了李嘉平,年輕的她一抬起頭來,安真便吃一驚,芝蘭二字差些衝口而出。

    那雙大眼睛與尖下巴與忻芝蘭似一個模子裡印出來,大抵她們美人都有這個特色,但是年紀不對,芝蘭比安真還大一歲半歲,那有這樣年輕。

    她輕輕問:「你是李嘉平?」

    安真並沒有向行政部要人,可是從此讓嘉平負責她的戶口。

    她帶嘉平到紐約,兩個人馬不停蹄收集資料,參觀人家的計算機系統,聯絡有關工程顧問,忙足一個星期。臨走之前,她放嘉平一天假,讓她去百老匯看歌劇及購物。

    嘉平懇求:「車小姐,你也一起去。」

    安真微笑,「我沒有興趣。」

    「我已買了兩張『耶穌基督超級明星』的黃牛票,並且托人訂了俄國茶室首櫻逛罷大都會博物館,就到第五街看櫥窗,你說如何?」

    「嘉平你可做帶街。」

    「如不滿意,你可隨即撇下我。」

    節目安排得好極了,嘉平善解人意,伶俐可愛,不用上司出聲,服侍周到。下午她們坐在自然歷史博物館石級吃冰淇淋小息,嘉平說:「每次到紐約我都來看看,這座龐大的恐龍骸骨。」

    安真問:「第一次來是幾歲?」

    嘉平想一想:「十歲吧,父母帶我參觀完尼亞加拉大瀑布,南下紐約。」

    可見出身甚好,家境不錯。

    「你覺得我們這次出差,結論如何?」

    李嘉平毫不猶豫地答:「公司必須計算機化。」安真點點頭,忽然她又問:「在你心目中,感情與工作,輕重如何?」

    嘉平一愣,慢慢吃完手中的蛋筒,才說:「車小姐,我不妨坦白對你說,國際榮譽與如意郎君之間,我會毫不猶豫選擇後者。」

    安真回味她的話,微笑說:「祝你心想事成。」

    「你呢?車小姐?」

    安真答:「良緣可遇不可求。」

    「你也未滿三十,還早著呢。」

    「嘉平與你說話很有趣。」

    「時間到了,去觀劇吧。」

    路過小販檔攤,李嘉平買了好些T恤回去分贈同事,安真只在一邊袖手旁觀,她從來不懂這些。那套吵鬧的歌劇,安真居然在彼得三次不認主的環節上盹著了。嘉平不禁好氣又好笑。這皮膚白皙,樣貌娟秀的建築師正當盛年,卻滿懷心事,事業成功只帶來自信,卻沒有多少歡樂。

    安真做夢了。她回到纜車徑二樓梯間,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大蓬裙、高跟鞋。「芝蘭。」她輕輕呼喚。

    聽芝蘭轉過頭來,「安真。」

    她倆緊緊擁抱。

    「安真」芝蘭輕輕說:「我無家可歸。」

    「你放心,芝蘭。」安真肯定地說:「我有能力,由我照顧你。」

    突然驚醒,發覺劇院已曲終人散,只餘嘉平坐在她身邊吃冰果糖。「發生什麼事?」她擦掉眼角淚水。

    嘉平點頭,「你醒了。」

    「人老了就會這樣,隨時睡得著。」

    嘉平笑:「等你真老了,就不會提著這個老字。」

    「女人幾歲算老?」「三十五吧,已經很老了。」「男人呢?」

    嘉平忽然笑了,「誰理他們,自己的事還忙不過來呢。」真機靈聰明。

    她倆回到酒店休息,第二天就乘飛機回去。

    之後車安真仍然重用李嘉平,連私事也找她幫忙。

    安真請她出來,把她帶到纜車徑一號。

    嘉平意外,「哪個業主打算入這種貨?包蝕本。」

    「我。」

    嘉平訝異,「你?車小姐,這幢舊屋一無是處,又近學校,吵得要命。」

    「我想買下來投資收租。」

    「不是好選擇。」

    「我童年在這裡住了十年。」

    「真的。」嘉平笑,「你感情太豐富。」

    「你到建築署查查,看有否前途。」

    「但你已決定買它。」

    安真笑,「還得看銀行願否借貸。」

    嘉平也笑,「我立刻著手做。」她抬頭打量老房子,只覺古味盎然。噫,煤氣燈下不知多少情侶在此吻別。安真說:「走吧。」嘉平依依不捨,「這種老屋最多故事。」安真輕輕說:「現在不知誰住在這裡。」

    嘉平想起來,「對,車小姐,今日政府有大事宣佈。」「什麼事?」

    「終於通過男女同工同酬,並且,已婚女士,亦可申請房屋津貼。」

    「呵!真是大躍進。」安真不勝歡喜。

    「這條規則通過之後我才知道以前是多麼不公平。」

    安真不語。嘉平笑,「那些女官的姓名也奇趣,什麼王張玉珍、劉黃美嫻、區李青萍,將來不知會不會改一改。」

    「別囂張,當心嫁不出去。」「是,都說我們又醜又驕傲,」嘉平笑不可仰,「就不想想他們自己又笨又無能。」在她那年紀,根本不擔心別人的看法。

    車安真著手買入纜車徑。區家後人仍然不願團結,也不在乎收益,今日老三答應出售,明日老二又推翻原意,老大已經病逝,他子女又怨叔父出價太低……足足糾纏一年多,安真當一件嗜好來做,人家集郵,她為纜車徑談判。終於,區家覺得她夠誠意,態度轉變。

    嘉平借到圖則,影印給安真看,「車小姐,現在是買下這幢老房子的時候了。」

    「請說你的理由。」「聽講新世界想買下華南書院那塊地皮改建商場,屆時把斜坡剷平,連纜車徑面積會大很多。」

    「啊。」「轉一轉手必有所獲,近水樓台,機不可失。」

    安真不出聲,不是每宗交易都要賺錢,她想買下纜車徑不是這個意思。交易終於完成,安真始終沒見到神秘的區氏後人,他們只派律師代表,那年輕的聶律師已是第二代為區家服務,他好奇問:「聽說車小姐你童年時住纜車徑。」

    「是。」「是令尊懷念老房子嗎?」「不,是我自己。」

    聶律師微笑,「幼時我曾擁有一隻會亮燈泡的搖搖,至今我還在尋找,車小姐的魄力較大。」

    安真欠欠身,「你說的那種搖搖,東京銀座有小販擺賣。」她不願談私事。聶律師本想攀談幾句,可是見車安真雙臂護住前胸,面孔略為向上,身體語言明顯表示不假以辭色,他只得適可而止。

    安真並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父母,付出所有積蓄,加上欠銀行一大筆,她想他們不會贊成。擁有這所老房子叫她高興,她逐戶參觀,租客很守規矩,公眾地方維持得十分整潔,忽然之間,一隻玳瑁貓輕輕走出來,抬起圓面孔,咪嗚一聲。

    安真輕輕說:「芝蘭,如果你要回來的話,一定認得路,這是你住過的老房子。」

    這時,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女孩自樓梯間轉出來尋貓。安真:「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微微笑,見是陌生人,機靈地退後一步,不願回答。安真蹲下來,「你叫芝蘭。」「不。」「那麼,叫安真。」

    小女孩笑,「不,我叫譚穗珊。」女孩的家長喚她:「珊珊,你同誰說話,還不回來做功課。」

    新世界要在三年後才商洽收買纜車徑,可是,被車安真拒絕了。地皮面積不夠大,發展商只得放棄計畫,華南中學始終存在,每日上課或是放學的時間到了,鈴聲震天似響。

    就這樣,歲月自指縫間流過。

    現在,是卓羚住在纜車徑一號三樓。

    一個偶然機會,她看英文報分類廣告,發現老房子整幢出租,她在下班時分順路一看,立刻鐘情。

    那時,都會已成形,經濟剛起飛,屋價租金已經開始上漲,人心向上,生氣勃勃。

    卓羚立刻決定做包租。

    那一年,大批英美留學生回流發展,交通方便的公寓房子非常吃香,尤其是山上一帶,聽上去夠高貴,滿足了年輕人虛榮心,供不應求。

    連經紀都說:「卓小姐好頭腦,把二樓及地下分租出去,你有得賺。」

    三層樓間隔差不多,卓羚實時選擇住三樓:每天走樓梯當運動,維持身型苗條。

    經紀笑,「如今時興懷舊,相形之下,新大廈的確擠擁庸俗,你就一定不喜歡。」

    卓羚點點頭。

    打開二樓門,卓羚忽然說:「有煤氣味。」

    經紀訝異,「卓小姐,整幢房子一早改為用電,根本沒有煤氣管子。」

    卓羚再縮縮鼻子,果然,煤氣味漸散。

    她問:「會不會是牆壁吸收了氣味又緩緩放出來。」

    經紀笑,「卓小姐講得好不有趣,那豈非連日月精華也在牆裡。」

    牆壁髹白色,正是卓羚最喜歡的顏色,天花板非常高,小露台看下去是斜坡路,如有蜜友,可模仿茱麗葉那樣伏在欄杆上問他,「羅密歐呀羅密歐,你為什麼偏是羅密歐。」

    卓羚愛煞這層舊樓。

    她立刻簽了兩年租約。

    忽然她抬起頭來,「誰?」

    經紀愕然。

    卓羚問他,「你可有聽到哭聲?」

    幸虧是個艷陽天,否則嚇壞人,「是隔壁中學傳來的聲響吧。」

    「可能是。」

    卓羚簽下名字,經紀才放下心來。

    「從前,是什麼人住這裡?」

    「我也不知道詳細情形,不過肯定都是正當人家。」

    卓羚也相信是。

    她正要掩門,耳邊又聽得輕輕歎息聲。

    轉頭看去,發現窗戶沒關緊,也許是風聲,她過去鎖上才去。

    招租廣告發出來才三天,二樓及一樓就租出去了。

    租金要多二十個巴仙,好等房客還價,可是他們一口答應,可見揀了便宜,這樣一來,卓羚只需付極便宜象徵式房租,她有點不好意思。

    劉遇英先來看房子,他可以先挑。

    那年輕人有點躊躇:「卓小姐,你說二樓好還是一樓好。」

    「一樓廚房大,你喜歡烹飪嗎?」

    他搔搔頭:「我最喜歡煮上幾味。」

    卓羚笑:「那就不容錯過了,哪裡去找那樣大的廚房。」

    「可是二樓的古董浴缸有四隻腳,多可愛。」

    卓羚故作正經:「吃飯還是洗澡,看你的了。」

    不料他的表情真的有點痛苦。

    卓羚笑不可仰。

    「我想帶女朋友來看看。」

    「你自己決定不就得了,事事問她將來成為老婆奴。」

    劉遇英覺得二房東小姐善解人意,十分投機,便速戰速決:「我選大廚房。」

    卓羚說:「誰這麼有福氣,擁有一個擅烹飪的好男人。」

    劉遇英臉上發亮:「不敢當不敢當。」

    「請問劉先生你幹哪一行?」

    「我在航空公司任職,出差時間甚多,一個星期倒有三天在空中飛來飛去,所以得勞駕你幫我看著門戶信箱。」

    「沒有問題,原應守望相助。」

    「卓小姐,你在什麼地方工作?」房客亦有知情權。

    呵,事情開始複雜,卓羚盡量簡潔,「我是一個設計員。」

    果然,人家的好奇心來了,「設計什麼,計算機程序、服裝、抑或廣告?」

    「書本封面。」

    「本市有這樣的行業?」劉遇英意外,「不是把風景圖片挪來加幾個字就行了嗎。」

    卓羚笑:「出版業也開始認真了。」

    「那多好,原來是位藝術家,那麼,你同我的女朋友一定談得來。」

    卓羚笑問:「她也會繪畫?」

    七十二行業,噫,人人都得有工作維持生計。

    劉遇英十分驕傲,「她是個模特兒。」

    「一定長得美。」

    劉遇英立刻答:「你講得一點不錯。」

    「盡快介紹我認識。」

    小劉笑,「請你幫我照顧她。」

    呵,卓羚想,已經同居了。

    在那個時候,同居剛剛開始流行,大膽的年輕情侶覺得是可行的生活方式,社會假裝開放,可是仍然戴著某種顏色眼鏡。

    劉遇英說:「待我有積蓄置房子,馬上結婚。」

    卓羚但笑不語,收下租金及按金支票。

    劉遇英賣相甚佳,但感覺上資質略鈍,衣著時髦豪華,但收入有限,這類人要置業,談何容易。

    當下她說:「你隨時可以搬進來。」

    第二天一早,卓羚起來工作。

    她把客飯廳改成工作間,寬大如乒乓球拾愕氖樽潰加一套大沙發,設備齊全,相當舒服。

    累了,她沖一大杯黑咖啡喝。

    抬起頭想,一個繪圖員,一個模特兒,她的男朋友是機艙服務生,噫,不知二樓的租客做什麼職業。

    門鈴一響,呵,他來了。

    卓羚去打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高挑苗條年輕女子,略瘦,但秀髮如雲,大眼睛、尖下巴,異常漂亮,使卓羚眼前一亮。

    直覺使她立刻說:「你是小劉的女朋友。」

    那女郎笑了,眼角略見細紋,十分有韻味,「不,我叫余心一,朋友介紹我來租房子。」

    「誰,誰介紹你?」

    「港報的記者鍾惠顏。」

    「呵,是,請問余小姐是否惠顏的同事?」

    「不,我在隔壁華南中學教英文。」

    卓羚笑了:「那豈非聽到上課鈴才出發上學未遲?」

    「就是呀,所以惠顏說我該住這裡。」

    「請坐,喝杯茶,你一個人住嗎?」

    「是,一個人。」

    都搬出來了,倒應直接自娘家搬入夫家顯得沉悶蒼白當中也需要有若干經歷。

    「我帶你下去看地方。」

    門一打開,余心一立刻走到露台,略胖的卓羚看著她修長的背影不禁自慚形穢,長腿、纖腰,真正漂亮,人又隨和,卓羚希望她會把二樓租下。

    這時,余心一轉過頭來笑:「我決定做你房客。」

    卓羚鬆一口氣。

    「請問一樓住什麼人?」

    「一對年輕無孩子夫婦。」總不能說是兩個同居男女。

    「整幢房子沒有孩子?」

    卓羚也覺得遺憾,「是,也沒有寵物。」

    「我有一隻玳瑁貓,你不介意吧。」

    「絕不。」

    「太好了,我下星期可以搬進來。」

    余心一坐下來寫支票,忽然之間抬起頭,有點不置信,可是終於問:「卓羚,你可聽見笑聲?」

    這次卓羚沒聽見。

    她猶豫片刻,若無其事地說:「怕是隔壁學校傳過來的聲響吧。」

    「不,就貼近牆邊。」

    卓羚不再出聲。余心一放下鋼筆,走到牆壁面前,把耳朵貼上去。

    「牆外是什麼地方?」

    「街道。」

    「奇怪,銀鈴般笑聲似透牆傳來,這所老房子以前住過什麼人?」

    卓羚據實答:「我不知道,我也是剛搬來。」

    余心一回到原來的地方,簽妥支票交給卓羚。

    卓羚忽然問:「你有顧忌嗎?」

    余心一一怔。

    卓羚說:「不知什麼人住過的老房子。」

    余心一笑了,「這世界已經億萬年,這塊土地數千年前不知作什麼用途,哪裡怕得了那麼多。」說得好極了。

    余心一比劉遇英還早搬來,非常簡單的傢俱,許多參考書,立刻有學生來探訪她,有幾個留下來補習,整幢纜車徑老房子頓時有了生氣。

    劉遇英問房東:「二樓是什麼人?」

    「教師。」

    他放心了,他經常出差,不希望有人帶壞他的未婚妻。

    第二天,他帶了她來介紹給卓羚認識,「我女友林色媚。」卓羚又一次意外。

    名字的確漂亮,但外形卻比較普通,做模特兒是嫌太過矮小了。

    談了幾句,才發覺林色媚是手部模特兒,專為首飾、護膚品做廣告。

    她平時戴著手套,脫下保護罩,果然是一雙纖纖玉手,手指尖。卓羚連忙笑著把自己的方形掌藏起來。

    劉遇英笑:「色媚明日要為鋼琴公司拍特寫。」可見生意不差。

    都會明顯一年比一年富庶,容易找到工作,創業也不難,只要肯出力,大把機會,欣欣向榮的氣氛影響得人人向上。

    這時卓羚手中抱著玳瑁貓,林色媚問:「是你的寵物?」

    「不,是余老師的貓。」

    林色媚想像那是一個老姑婆,養貓自娛,也許,每日還用銀器喝英式下午茶,但是,人一定非常正經,不失為一個好鄰居。

    因為作息時間不同,一時尚未碰頭。他倆要不睡得很晚,要不一早出門,作息不定時,與教書先生不一樣。

    卓羚卻非常自律,每天早上八時之前一定起床,做自由工作的人其實最不自由,必須看緊自己,最忌交件時間飄忽,答應人家什麼時候做妥,不可食言。

    那天上午,她打好草稿,用噴嘴唧上顏色,正在忙,有人敲門,一定是陌生人,不知老房子的門鈴在什麼地方,她脫下口鼻罩去開門。

    「惠顏,什麼風吹你來。」

    鍾惠顏一進來便四處巡視,一日是記者,終生是記者,好奇得不得了。

    卓羚說:「你的朋友住二樓。」

    惠顏老實不客氣打開冰箱,自己動手做了冰淇淋梳打,一邊喝一邊稱道:「地方寬敞,風涼水冷,非常有味道,連帶住客的氣質也優雅起來。」

    卓羚雙臂抱在胸前看著她笑,這個記者不會無故來探普通朋友。果然,鍾惠顏問:「余心一賣相如何?」

    「美人。」

    極少女子有那樣的細腰。

    「她是我上司的女朋友。」

    「怪不得你那麼熱心幫她找房子。」

    「上司是有婦之夫。」

    聽到這裡,卓羚不禁輕輕警告友人:「別到處宣揚此事,否則,有殺身之禍。」

    惠顏微笑:「你說得好。」

    卓羚補一句:「成年人自選生活方式,與人無尤。」

    「這幢三層樓老房子很有趣,頗有點歷史。」

    卓羚懇求:「名記者,說我聽聽。」

    「屋主是誰你可知道?」

    「我只與經紀聯絡,他沒有透露。」

    「你聽過車安真這名字沒有?」

    「當然,車安真是鼎鼎大名的華裔建築師,難道她是業主?」

    「正是。」

    「嘩。」卓羚意外到極點。

    惠顏得意洋洋,「沒想到她。」

    「憑她的能力,為什麼不把老房子改建?」

    「你懂什麼,這是她童年故居,她喜歡維持老樣子,前幾年政府部門拆除門口那盞煤氣街燈,她曾親自去信反對。」

    卓羚嘖嘖稱奇,「你什麼都知道。」

    「車氏東西兩地穿梭,但始終以本市作大本營,不久將赴大陸協助發展,她是我的偶像。」

    「車安真幼時住這裡?」

    「就是這三樓,這老房子風水不錯。」

    卓羚拍手笑,「但願沾染若干靈氣。」

    「一樓住什麼人,你又可知道?」

    「什麼,還有故事?」

    「是我大老闆港報主人簡仲騫。」

    卓羚睜大雙眼,「你給我走出去!」

    「千真萬確,名著江南奇俠就在這間屋子裡寫成。」

    「啊,今日的報業鉅子,昔日租住舊屋。」

    「可不是。」惠顏也感慨,「今日住香島道一號大宅。」

    卓羚說:「這件事,你更加要佯裝不知。」

    「簡先生不是那樣的人。」

    「人情世故,不可不明,他不在乎,你要當心,別把老闆的出身當故事講。」

    「是是是,多謝指教。」

    不過卓羚也忍不住說:「都會多傳奇。」

    「不知多少人白手發跡,也不知多少身份矜貴的人倒了下來。」

    「大記將來退休了可以為都會著書立論。」

    「一定一定。」二人大笑。

    「那麼,」卓羚忽然想起,「二樓住過什麼人?」

    惠顏聳聳肩,「不知道。」

    卓羚不出聲,二樓沒住過名人?她略為失望。

    隨即聽見惠顏說:「都說卓羚沒什麼不妥,就是一個錢字看得太重。」

    卓羚冷笑一聲,「賺錢講天時地利人和,都會蒸蒸日上,百業騰達,才養得活你同我,不趁時勢好多賺一點,將來要吃苦。」

    惠顏嘲笑:「虧你也是文藝工作者,竟然做起包租婆來,錙銖必計,羞也不羞。」

    卓羚卻不動氣,她笑咪咪回答:「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將來詩人做了看更,才子轉行帶街,你就知道有積蓄才有尊嚴。」

    這時,惠顏看了看問,「我要回報館了,有事再聯絡。」

    卓羚知道惠顏聽不進去,不加勉強,沒吃過苦,那裡懂得經濟實惠。

    她送人客出門。

    卓羚慢慢完成噴畫。

    她記得很清楚,幼時家貧,去探訪親戚,遭到白眼,親戚家兩個傭人無禮地坐在客廳看電視,大模肆樣,看她們倆母女,眼睛斜斜一瞄,招呼茶水均無。

    這不是傭人的錯,全由主人示意。

    小小的卓羚永誌在心,發誓一定要爭氣,不是做給別人看,而是改善自己生活,以後不必捱類似面色。

    門外有人問:「卓羚在家嗎?」

    是余心一低沉曼妙的聲音,卓羚連忙打開門。

    余老師長鬈發披肩,神情慵懶,「有點不舒服,想喝咖啡,卻忘記買。」

    卓羚說:「整罐拿去好了。」

    「改天還你。」

    「不急不急,可要看醫生?」

    「睡一覺就好。」

    可是,她沒有離去的意思。

    卓羚會意,「請進來聊聊天。」

    余心一輕輕走進來,人漂亮,做什麼都好看。

    卓羚讚道:「余老師是美人。」

    「嗄,」她嚇一跳,「不不,千萬別那樣說。」

    卓羚斟杯熱雞湯給她。

    「你也常常煮湯,我時時聞到香氣。」

    「香氣來自一樓,那裡才住著個好廚子。」

    「真羞愧,我總是不會做菜。」

    「雞湯與海鮮都易做,我教你,燉雞蛋、炒豆芽,都簡單好吃。」

    余心一也說:「從這裡步行到西區,有一家包店,其中一款菠蘿包,熱的時候,夾一片牛油,我可以吃半打。」

    卓羚哈哈大笑起來。

    余心一羨慕地說:「卓羚你真豁達開朗,是個快樂人。」

    卓羚卻說:「我從不在人前流淚。」

    這話已經講得很明白,誰都有不開心的時候。

    余心一低聲說,「那樣也已經不容易。」

    「你有什麼心事?」

    「你不會耐煩聽。」

    卓羚笑:「我正有時間。」

    「那麼,請到二樓來。」

    也難怪她,卓羚的客廳根本是工作室,人客不易鬆弛。

    「慢著,等我準備點食物。」她把昨日買的巧克力蛋糕捧下樓去。

    走進二樓,卓羚叫好,客廳當中斜放著兩張巨型白色沙發,像個人字,其餘留白,任由小貓遊蕩。

    卓羚說:「嘩,這般簡約別緻。」

    「是,我家徒四壁,說走就走。」

    「走往何處?」明知故問。

    一邊把蛋糕切開一大塊,往嘴裡塞,「唔」,整張臉都幾乎埋進奶油裡。

    「你不怕胖?」

    卓羚答:「總比動輒說走的好,一個人肚子飽飽,景觀不同,餓著肚子,凡事悲觀。」

    「不,卓羚,我有實際煩惱。」

    「可否說來聽聽?」

    她低下頭,半晌才問:「你覺得都會中女性地位如何?」

    卓羚笑了,這不過是開場白,她想說的,自然不是這種題目,不過,不失是一個話題。

    「不算低了。」卓羚據實答:「不但華裔婦女從未享有過這樣崇高地位,以國際標準衡量,亦算罕見。」

    「但是—」

    卓羚知道她想說什麼。

    「不過,一些婦女仍然坐困黑牢呀。」卓羚無奈攤開手臂,「一個人若不願自力更生,很難抬得起頭來。」

    余心一見她慷慨激昂,不禁笑了。

    夾雜在笑聲之中的,是一聲輕輕歎息。

    卓羚跳起來,「你聽見沒有?」

    余心一反問:「什麼?」

    卓羚站起來去撫摸雪白的牆壁,「我聽到牆壁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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