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係 第十一章
    女郎約卅來歲,濃裝艷抹,秀麗絕倫,穿著一身雅致合身的套裝,黑長髮流-肩頭,散發著一股成熟的韻味,自信而不俗,潘其欽感覺不出她和林敏偉有任何血源關係,可是那如出一徹的謙恭笑容,讓人知道他們該是同一家庭背景。

    女郎自我介紹叫林巧楠,是阿偉口中,前些日子特別回台灣省親的三姐。下午時分,林敏偉在收拾行李要走前,打了電話給這位姐姐,請她來接,沒料到等人來時,卻形成如此尷尬的局面。

    潘其欽不瞭解她到底知不知道弟弟和男人同居,因此,延請她進門,心裡有些緊張。最要不得的是拍了林敏偉幾次門,他竟然坳起脾氣,應也不應。

    「林小姐,不好意思…可能…阿偉睡了吧…」潘其欽歉然一笑,實在編不出什麼話來解釋。

    林巧楠猶疑一笑:「他真的在裡頭嗎?阿偉睡眠很淺,拍那麼久的門,他一下就會醒的!」

    「…嗯…我確定…他在裡頭…」

    林巧楠聳聳肩,不疑有他,換了個姿勢,邊打量著屋子邊道:「真不好意思…我這弟弟是懶過頭了,自己有房子不住,竟為了省車資搬到你這來,這段日子實在麻煩你了…嗯…那我等一會兒好了,若他再沒醒,我就先走…」

    潘其欽不敢亂答腔,只點點頭:「別這麼說,阿偉很懂事…」

    「懂事?」杏眼一睜,她嫣然一笑,有些無法置信:「第一次有人說他懂事!真好!看來回台灣這兩三年,他變很多呢!」

    「他以前不是這樣嗎?」

    「以前啊…其實…我們家裡的人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學習能力是很強…但…」林巧楠用眼神詢問潘其欽,試圖瞭解他對弟弟到底清楚幾分,而自己到底要跟他說幾分。

    「嗯…我知道,聽說他入學測試,IQ高達179,廿四歲以前已經拿了雙料碩士學位…」潘其欽欠了欠身,企圖用著-話家常的神態掩飾和他的關係匪淺。

    沒想到林巧楠眨了眨眼:「雙料碩士?他這麼跟你說的嗎?」

    「不…是嗎?」有些驚疑。

    「好吧,也算吧!反正一定有數學,他對巴拿赫代數、什麼維納-霍普夫方程特別有興趣…」林巧楠笑了笑:「只是好像不只是碩士就對了,他啊,總是掛著一句名言:幹什麼要把事情切割成一項項?物理、數學、地質、經濟…其實都相交關聯…所以啊,老實說我們也不清楚,反正他想讀什麼,那些教授對他都開放,不過現在這些都不是重點了,美國那邊…」

    潘其欽真不知要用什麼心情來解釋現在的錯愕。感覺上,林敏偉的學識好像不止「兩個碩士」這麼簡單,那…他到底有什麼大來頭啊!!

    「姐!」林敏偉突然出現房門,一臉驚白。登時打斷了姐姐和潘其欽的思慮。

    然而,一臉驚恐的並不止他,林巧楠在看到他上身赤裸,紅印滿胸且雙眼腫脹時,整個人都傻了。可再來,輪到潘其欽目瞪口呆,因為林巧楠開始用著法語和林敏偉對話起來。

    潘其欽半個字也聽不懂,可是看兩個人比比劃劃及頗些爭執的表情,大概明白她姐姐不斷詢問他身上的紅印還有五官憔悴是怎麼回事,林敏偉咬了咬唇,無意識瞧了他一眼,才滿是無奈的說著話。最後,林巧楠把一雙美目直盯潘其欽,接著口成O字型好幾秒,才平息這場爭執。

    潘其欽可沒料到他會利用那十來分的火星對話把兩人間的事和盤托出,不禁有些面紅耳斥。

    「…DENNIS…對不起,我先幫你介紹…她是我三姐,一直住法國…嗯…所以剛剛我們才用法語說話…」林敏偉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坦白兩人的感情有什麼好奇怪,只轉向林巧楠:「姐,他姓潘,潘其欽,你可以叫他DENNIS…」

    三個人呈現出一種怪異的沉默,好半晌,林敏偉才畏縮的看著潘其欽:「DENNIS…關於…我姐剛說的…學…歷的事…對不起…我…有點…撒謊…我正式領到的碩士學位不止兩個…博士學位也有…我十七歲就跟著普拿茲教授…所以學位不像台灣用兩年的時間去取得的,因此不用花那麼多時間…再加上我那時的論文概括了幾項範疇…所以才…我…不是有意要騙你的…」

    潘其欽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剛從四個月的沉睡中清醒一般,對於林敏偉的形象竟感到模模糊糊。再抬眼看他胸膛起伏劇烈,慌得臉色都蒼白起來,心裡五味雜陳。

    對於人生,學識也許不是真的那麼重要,亦明白林敏偉當時會「撒謊」,可能怕公司以「大材小用」為由,略而不用,才客氣得寫下三料學歷。可是,他真的無法想像把這麼個天資聰穎的男人留在身邊,是不是很適當。也許,他該去追求更顛峰的未來,而不是在這裡,為了要在某「凡夫俗子」心裡佔一個位置,爭執不休?

    我想,我們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啊!

    「DEN…NIS…」林敏偉似乎自他臉上瞧出什麼端倪,一雙眼幾乎要啜下淚,便不管姐姐在場,緩緩走到他身前:「你…不會…為了這個…不要我吧?」

    望著林巧楠失措的面容,還是提醒著林敏偉:「阿偉…你姐姐在場…」但不知是不是整個狀況太錯愕,心裡卻有種豁出去的感覺,完全沒有過去那種遮遮掩掩的心情。

    「你…說要我給你時間…我想通了…好啊…我給你…看你要多久都沒關係…你…不要找藉口後悔哦…還有…那…個…剛剛摔很多東西…我會賠你的…」

    「傻瓜!」不知為什麼,潘其欽看他小心翼翼的說話,心裡說不出的憐愛,轉身就走到房裡…

    「DENNIS!」林敏偉被突然拋下,整個人都僵住了。幸好,很快就走了出來,手裡還拿了件T-恤遞給他:「先穿起來…滿胸印子,不好看…」

    林敏偉二話不說,趕緊穿上衣服。一雙眼則時不時的望向潘其欽。完全把姐姐當空氣。瞧他這樣,潘其欽忽然又瞭解,林巧楠何以會說那句「第一次有人說他懂事」。看來,他只有在自己面前會「懂事」。

    「呃…林小姐…我…和令弟…」潘其欽有點不知怎麼處理林巧楠的呆滯。

    「…阿偉…你…」她瞧一眼潘其欽忽然又用著法語嘰哩咕嚕說起話來,神情相當激動。

    等了十來分,兩個人終於停住口,林敏偉皺著眉坐到沙發上,不再理她。林巧楠則抬眼望向潘其欽:「潘…嗯…DENNIS,基本上…我對…你們交往是不會有什麼意見,只希望他目前能抽個時間跟我回加拿大一趟,他實在有太多事沒處理!最重要的,他啟蒙的普拿茲教授好不容易幫他推薦到…」

    「姐!我說了不回去!」林敏偉大聲吼著。

    林巧楠斂起秀眉,走到他身前溫聲:「阿偉,別鬧意氣!既然你都說你們之間存在問題,何不乾脆分開一段時間,好好想清楚?」

    連這個都說啦?潘其欽整個突然有些暈眩。

    「我說了不回去!我在台灣有工作啊!」

    「就算你不想去,也得親自跟普拿茲教授說吧?人家美國國防部邀請函都寄好幾次了,怎麼也去回一下啊!」

    「我不想啊,你知道我就是沒法拒絕教授啊!過一陣再說啦!」

    「阿偉,你姐姐…說得對,我們…還是先分開好了…」潘其欽的聲音忽然切入對話。

    林敏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轉著僵硬的脖子,望著他,雙眼中流露的訊息與其說難受不如說受傷,不,或許說恨意更貼切些。

    對,說要離開是我,反悔離開也是我─可是,我也只說了一次啊!在面對你為靜羽哭嚎思念時,難道連任性一下也不行?為什麼你總像無時不刻抓著機會趕走我?林敏偉紅絲滿佈的雙眸溢滿了水,咬牙切齒瞪視著,好似告訴他─「有膽,你再說一次看看?」

    氣紛靜了半分,潘其欽並沒有再次堅持,可是那沉靜如水雙眸讓林敏偉感到有些恐怖─彷彿他心中又要下什麼決定似的。

    不能再給他機會開這種口了!不能了!林敏偉忙轉向姐姐:「姐…你…先走…」

    現在,林巧楠終於知道,今天,弟弟之所以會叫自己來接,恐怕是因為小兩口吵起架,一時賭氣打得電話,換句話說,根本不是他真想搬回去。

    「我知道了…好啦,你們好好談一談…」像是對潘其欽說又像對自己說,林巧楠才轉向林敏偉:「阿偉,我在樓下等你,若半小時你沒下來,我再回去,好不好?」

    林敏偉應也沒應,林巧楠終於淡淡歎一口氣,轉身走了出去。

    待倩影消失客廳,林敏偉的神情登時軟了百分,急匆匆的就蹲到潘其欽身邊:「DEN…NIS…我…不是有意要騙公司的,真的…而且…我會叫姐姐來接我…是因為…那時…我真的很…生氣…可是,我不是真想走的…你還要我給你時間的嘛!你剛剛自己說的啊!」

    「…阿偉…我沒自信…」潘其欽並不看他,只雙目呆滯,屈著身,雙手交握於膝。

    沒自信能好好待我嗎?沒自信給我幸福嗎?那…剛剛又何必要對我說給你時間?你對我到底是什麼意思啊?為什麼一下要,下又不要?一個月以來,我們都好好的啊!怎麼就一封遺書,一些遺物,就把我們搞成這樣呢?

    如果我再沈得住氣一點…不說要離開…也許…你也不會一直咬著不放吧?

    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真的好不甘心啊!林敏偉IQ179的腦袋怎麼想也想不透事情如何會演變得這個地步。一切不過兩天不到的事啊!!

    他緊緊抓住潘其欽交握的手,一張臉急的有些青白,連要說什麼企求的話都拿不定主意,全心只希望他會說出什麼好聽的話─

    「阿偉…我們還是…分手吧!」潘其欽垂下眼神,兩頰咬得實緊。

    分手了。這樣,算分手了吧?有生以來第一次用這麼糟糕的方式和人分手。

    那蒼白的面孔,連眼淚也不會掉了,身軀像行屍走肉,僵硬的站起來,搖晃晃的走進房,再搖晃晃的走出去。不,其實,根本沒看到他是怎麼走出去的,潘其欽只是想像而已,因為,待意識清醒時,眼前都已經漆黑一遍。

    他緩媛站起身,開啟客廳的燈,放空了心,走進臥房,掃眼望著滿地書藉、雜物、玻璃碎片,心情煩亂不堪。但還是挽起袖,開始默默的收拾起來…

    假日。他讓自己睡到下午時分。昨天,收拾到凌晨近五點,整個人腰酸背痛。一睜開眼,卻又覺得好像沒什麼睡。感覺上,昨天的一切如此清晰,根本像五分鐘前才發生一樣。

    左側床畔空——,讓他的心情有點惡劣。習慣,真的是件很恐怖的事。一旦養成了,原來乾脆利落的性格,都莫名其妙會變得拖泥帶水。

    就像現在,此刻,都不知道為什麼竟有點後悔跟他分手。

    後悔…是後悔嗎?或許,只是一時不適應啊…

    一陣鳥鳴∼

    回來了嗎?聽到電鈴聲響,潘其欽大大吐口氣,雙肩緊縮起來。突然,他感到混身不對勁,自己在幹什麼啊!竟然滿心的期望著他?

    嗨!你真的想清楚了嗎?你確定真的在乎他嗎?人的心都只有一顆哦!一傷再傷,會死人的!

    是,是在乎他的。潘其欽可以確定了。或許比不上對靜羽的感情…

    潘其欽站起身,心中暗下決定,他這一回來,或許…真的可以再試試…反正…靜羽,永遠也回不來了。現下又何必讓活著的人背負痛苦,即便,真的想念他,也不要在他面前表現出來吧!

    手握門把,潘其欽深深呼吸著…

    不對,不對,他有鑰匙!他有鑰匙啊!

    潘其欽意識到這一點,忙不迭的開啟門,卻是一個穿著警察制服的年輕人。

    「你好,我們是xx分局,第四小隊,隊員余朝律,請問,你是潘其欽,潘先生嗎?」警察攤開證件給潘其欽。

    也許你也會奢望這樣的「關係」,然而,你無法避免形成一種「關係」時,它該付出的代價。

    「嗯…」潘其欽心裡有種很強烈的不安,卻沒有什麼理由讓他否認。

    「你認識林敏偉嗎?」警員自口袋拿出一本小行事歷,翻了翻,反轉給他看道:「他這裡寫著,緊急聯絡人─潘其欽,請問,你是他親人嗎?」

    潘其欽覺得自己的呼吸更加困難了。

    當個「關係」人,真的比較好嗎?或許,當愛人死去,不通知來認屍,並不悲哀的。

    不知怎麼,潘其欽忽然想起林敏偉曾經不斷在耳邊強調的話和勸解。那時,真的沒有一個字把它聽進去。

    對他來說,沒能第一個時間看到沈靜羽離開,那是一生中最深的傷,最沈的痛,無論如何也無法圓滿的。

    「世上本來就沒有圓滿的事…」林敏偉也曾說了這句話─而現在,怎麼自己會希望,跟他一點也不要有「關係」!

    「如果你真想要─關係─我給你嘛!」那天,林敏偉氣的幾乎要哭出來,激動的說著。

    「先生,你是潘其欽先生嗎?你是林敏偉先生的親人嗎?」警員看他不回答,只好再確認一次。

    「…是…」

    「那…真是很對不起…我們一直打他留在行事歷上,你的室內電話和行動,可是,一直沒人接,是這樣的,林敏偉先生昨天夜裡…」警員朝他點了兩下頭,口唇掀動著…

    昨天,昨天他才剛自我家門口走出去。

    我向他提出分手了。做了一次愛後,分手了。他月底要離職,要回去完成學業。也說,他承受不了我懷念前任男友的事所以走了。雖然,他後悔了,可是…我還是希望他走…因為我連愛他也說不出口。

    我很怕,很怕說出我愛他之後,靜羽就真的被我忘了。我不要他取代了靜羽,這樣,對靜羽和我都太殘忍了,太殘忍了。那些關於我們兩個人的記憶,那些屬於我們相愛的時間,是那麼得短暫,若再把它忘了,就沒有天理了…

    雖然,我覺得,自已…也愛他,那個IQ179卻總是被我這凡夫俗子氣得哭哭啼啼的男人,林敏偉。

    這一切,就是昨天的事而已。

    「潘先生…你還好吧?」

    「你臉色好難看…潘先生…」

    警員看著潘其欽有些神思恍惚,搖搖欲墜,冷汗則像狂泉般冒了出來。忙扶住了他。

    「你相信我,我不會比你早死,如果可以,我會讓你先死。」

    嗯,還記得,他曾在某個夜裡,對自己這麼說過…

    潘其欽終於覺得眼前一黑,再也支撐不住,暈過去了。

    林敏偉蒼白的臉正伏在枕上,隱隱的傷痕躺在他額前和雙頰。

    「你這…傢伙……」潘其欽坐在床邊,輕輕伸出手,撫著他稍顯雜亂的頭髮和些許泛青的臉,想起兩天前,昏朦中那警員慢條斯理的聲音…

    「酒…醉…搶劫?」

    「嗯,昨天…嗯…該算是凌晨吧,他在防坡堤醉酒游-,被幾個混混拖到工地裡洗劫,可能也有反抗,所以受了點傷…」

    「那…他現在…人…」

    「我們打了一早上電話找不到潘先生,中午換班,我乾脆繞過來通知,他還攤在警局,宿醉還沒退…意識倒還算清楚…」

    「有…受傷嗎?沒…送醫院嗎?」潘其欽萬分明白現在自己的樣子必定超級狼狽,說起話來還有點不流利。可是沒有多問兩句,實在無法肯定現在是不是作夢。

    「有,有些傷,可是不讓我們送醫院…」說著,余警員皺了皺眉,一臉無奈:「而且一直吵著要我們打電話給」緊急聯絡人」…就潘先生你啊,然後我們電話打不通,跟他要其它人的電話,他不說就算了,還一直發酒瘋…」

    「發…酒瘋…?」你們確定說的人是他吧?

    「就是攀著我們一直發誓他和潘先生你…是真的有關係的,不是他編的,我們同事只好安撫他說…通知誰來警局都沒關係,不一定要直系血親,就算是朋友也可以…反正就醉言醉語的…」

    知道他人沒事,潘其欽將頭仰放座背,心卻仍急跳著。十分鐘前,自己簡直生生做了場生離死別的演習。接下來,這位余警員廿分鐘的路程,嘴巴都沒停過,從防坡堤飆車少年的猖狂、到埋怨每天有處理不完的工作量,好像全世界的麻煩都落到了他頭上。

    「那麼早竟然在公園內游-,那些小混混只是打了他一頓,搶走了錢,週末夜,那裡很多飆車族,還好沒被砍死…」人到了警局,其它警員接著嘀嘀咕咕…

    林敏偉動了動,眼皮終於睜開…

    「阿偉…」潘其欽趕緊矮下身子,和他四目相對。

    「DEN…NIS…你來多久了?」他翻過身,勉力想坐起。

    「好一會兒了,你別動,醫生不是要你躺平嗎?」

    「不太暈了…應該好了吧!若真是腦震-症狀也差不多該出來了…」待焦距整個集中到潘其欽臉上,便乾啞一笑:「DENNIS…醫生有沒有說什麼時侯可以出院啊?」

    「若確定沒有腦震-,明天早上就可以出院了…」

    「哦…」他轉看四周:「姐咧?」

    「她去買晚餐給你!」

    四下無人,林敏偉輕輕一笑,抓起潘其欽置於身畔的手,滿足的玩弄起來…拍一拍、握一握…指節交錯…掌心貼合…

    其實,林敏偉真感謝那天搶劫自己的小混混。雖然當時幾乎覺得自己要死了,可是,若不是這件事,潘其欽也不會被警察找來…

    真好!不是我去求他,也就不算我糾纏不清羅!而且依照人性定律,我現在身體不舒服,他絕對不敢要冒冒然又提什麼分不分手了!起碼,會等我康復…當然,我沒那麼容易康復…如果一意識他又要提…我就裝頭痛…看他敢不敢提!!

    「手有什麼好玩的,笑成這樣!」潘其欽屈指一敲他腦袋,嘴巴說得不耐,心裡卻從未有的松心。

    林敏偉再度抓起他的手玩起來。潘其欽卻順勢伸長了,輕輕撫著他的臉。撥撥他的瀏海,眼波溫柔得在額與唇間轉悠,就是沒和他四目相對,可是,他眼神透出的感情不一樣,卻明顯得叫人驚愕。

    是一種從未有的深刻關懷與憐愛,讓人不由得相信他不會離開的光茫。意識到這點,林敏偉竟覺得有點緊張,心口急遽得蹦蹦跳著,「阿…欽…」像作賊似的,用一句話冒險試探…

    不知是沒有聽到還是如何,潘其欽沒有像往常一樣糾正,只屈身輕輕吻了他…

    林敏偉不敢相信,兩人肌膚相親也數百次了,現在,被他淺淺一吻,竟比過去任一回床戲還興奮,不止雙頰泛紅,甚至有股想哭的衝動。

    干麻臉紅啊!你這樣搞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潘其欽撓撓頭,坐直身,兩人間的氣氛突然有點彆扭,卻又有些溫熱,彼此的情慾,在空氣中不合時誼的燃升起來,他趕忙做作的抬腕看表,站起身:「咳…我差不多要回去了…明天下班再來看你…」

    林敏偉拉起被把整個臉蓋住。手則伸出來朝他擺了擺,含糊的聲音自被裡傳出來:「…掰掰…」

    「掰掰…」青脆的皮革敲地聲走遠,林敏偉還是沒摘下被子─

    他不敢相信,真的不敢相信,他第一次覺得和潘其欽之間好貼近,雖然只是一個吻,感覺卻比過去的交合還緊密,好像隔在兩人間的那一堵牆不見了。那一堵名之為沈靜羽的牆。

    所以他興奮的亂七八糟,而且,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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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子越駛往住處,林敏偉的臉就越青白。

    不是要把我送回他家嗎?怎麼卻來到我家了?

    車子終於在大廈門前停止。

    林敏偉垂著眼神,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裝頭痛,轉念一想,又覺得就算裝頭痛好像也無法讓他決定把自己送回他家…

    難不成要賴坐在車上…

    「阿偉…這個…我想問你,要怎麼處理…」潘其欽突然彎過身,自後車座抱來一個廿立方公分的小紙箱,端端正正的置在林敏偉膝上。

    「…這什麼?」箱子,打斷了林敏偉正煩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思緒,使他毫不考慮的將它打了開。

    裡頭,有兩本書,七八卷錄音帶,一個馬克杯,一個很精緻且若沒記錯,是擺在潘其欽電腦旁的小座鐘,還有一本小相薄,兩件乳黃襯衫,林敏偉甚至認出其中一件還是自己掉包的…最重要的,還有兩個小夾鏈帶,裡頭正裝著沈靜羽的戒指和耳針,及那封「遺書」。

    林敏偉這下明白了,這一箱都是沈靜羽的東西。而潘其欽竟然要問自己怎麼處理!!

    天!他是什麼意思?他…真想把沈靜羽完全趕出他家門?他的世界?

    「阿欽…你…要處理它們?」林敏偉不敢相信潘其欽會這麼做。

    潘其欽沒有回答他,尤其,當箱子一打開,他就趴在方向盤上了。

    果然。他在勉強自己。林敏偉清楚,或許,他可以不再去執著和沈靜羽那永遠也沒有辦法認證的「關係」,也可以下決心和自己建立新的「關係」,卻不代表,能將沈靜羽隔離在他人生記憶之外。

    說來,是你太不瞭解我了。對我來說,愛,不需那麼專占。少了這些東西,並不能代表你的心只屬於我的,不是嗎?

    林敏偉側頭想了想,忽然將那裝有沈靜羽戒指的夾鏈袋拿出來,把戒指置於掌心,那質感高雅,閃亮的銀白,正明晃晃著,戒指內還刻著-給靜羽.1996.12.12.欽。

    12月12日,是沈靜羽的生日,那時沒仔細瞧,看來,這枚戒指是他送給沈靜羽的生日禮物。

    難怪那時,他看到戒指整個人就崩潰了。

    右手,突然被林敏偉拉走。潘其欽不得不坐起身,用著紅絲滿佈的眸子望著他。

    「阿欽…你有沒有聽過一個故事啊!」

    現在…你要跟我說故事?

    「有一個媽媽生了八個小孩,生活很清苦,有個記者就專訪她啊!想問她如何教養八個孩子…」

    阿偉…我現在…有點分神呢?

    「當瞭解了這位媽媽辛苦的生活後,記者又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媽媽,人,只有一顆心,所以我想問你,你最疼哪個孩子啊?─阿欽,你知道那個媽媽怎麼回答嗎?」

    潘其欽無意識的搖搖頭,根本沒有心情猜測。

    林敏偉卻自顧的開心道:「那個媽媽說,雖然,我只有一顆心,但我給八個孩子卻都是全部的愛。」

    不知怎麼,潘其欽突然感到林敏偉似乎在暗示著什麼。只是心情真是亂,一時半刻也想不明。

    林敏偉也不賣關子,直將潘其欽的右手拉到身前,將「沈靜羽」的戒指緩緩套入他無名指中:「只要你給全部的愛,我想,一顆心,可以裝兩個人。」

    潘其欽呆呆的望著發顫的右手無名指上,閃亮亮的銀戒。一顆心熱浪滾滾,腦海也糊作一片,眼眶則再也鎖不住淚,輕輕滑了下來。

    是的,是全部的。兩個人都是全部的。靜羽,我貪心了。是嗎?

    潘其欽緩緩欺過身,緊緊的把林敏偉抱住。許久,許久,才聽他哽咽道:「去拿衣服,我們回家…」

    林敏偉為潘其欽的要求動容,他的心卜卜跳著,高興的有點不知怎麼辦─

    「阿…欽…我們…現在是…什麼…關係啊…」有些事,乘勝追擊是必要的…

    「…我也不知道…」潘其欽將整張臉埋向他肩頸,「我只是覺得,我…滿愛你的…」

    林敏偉任他緊緊抱著,對於這個「我也不知道」的關係,一點也沒有難受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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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羽,我這樣決定,你一定覺得我很狠心吧!你得聽我解釋啊!我愛你,真的,我不想忘了你,可是,看著這些東西,我的精神都很難不混亂。

    尤其是那封「遺書」。

    總會讓我想起你怎麼樣的離開我,怎麼樣的棄我於不顧,怎麼樣的躺在深山野嶺,怎麼樣的挨餓受凍,怎麼樣的…和我斷了關係。

    你覺得,我真的恨邦奇嗎?是,我恨,我恨他沒有通知我去送你,然而,在某個意識下,我卻又感激他沒有通知我。讓我腦中的你永遠完整。讓我們的結束停留在你離去的那一個夜晚,而不是白幡飄-的靈堂。

    你總是無所不在,所以我想,你也明白,對我來說,阿偉,是個奇特的存在。

    四年來,我走過很多份感情,總是匆匆開始,匆匆結束,唯有他,輕輕鬆鬆就攪動起我和你的記憶,

    我本來不明白為什麼,一直到警方通知我他出事時才知道,原來,對於他,我早放了感情。一個比你晚,卻佔了我整顆心的感情。

    所以,我真的很緊張,總怕他把你擠出了我的心門,這樣,對你我來說,都太可怕了!因此我想盡辦法和他保持距離,誰料,反而莫名其妙的加深了印象。

    我好慌。每一夜,和他作愛,我都好慌。因為,他的影像越來越清晰,而你,存在我手心裡的模樣則越來越模糊。

    他以為,我不讓他叫「阿欽」,是怕把他叫成了你。然而,他錯了。我是怕,當他喚我「阿欽」時,我腦海中的你慢慢被他取代了。

    他以為,我執著並證明和你的關係是因為囚困回憶,他又錯了。其實,兩個人想保有「關係」,得有一件事成立,那就是,同時存在。唯有同時存在,這個「關係」才能長久,才能永恆。換句話,只要失去了其中一方,這個「關係」便名存實亡,流於記憶。

    靜羽,我說了那麼多,你懂了嗎?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的意思是,我們的關係,早在四年前,因為你的不存在,崩塌了。

    即便現在守著你的東西,守著你的記憶,卻根本無法改變你已不存在的事實。

    所以,靜羽,我得把你的一切移出我的眼界,否則,我會永遠這麼恨你。恨你輕而易舉的離我而去。

    @@@@@@@@@@@@@@@@@@@@@@@@@@@@@@@@@@

    聽說,每對夫妻…或說愛侶,彼此在心裡,或多或少都會擁有對方不知的秘密。

    潘其欽的秘密是,電腦上,雖然沒有了那關於沈靜羽的日記,可是,他仍然時不時的寫著,只差,它的檔案夾叫「垃圾桶」。因為,每一封,他一寫完,都將它移往這個地方,藉此,捎給沈靜羽消息。

    而林敏偉的秘密,則是把遺書折成了一個小長條,然後在上面弄了個小小壓花,將它護貝成了書籤─置放在一本叫「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書裡。

    最後,千萬別問我,那箱東西我到底怎麼處理…好啦,好啦,我說……它,寄到一個從沒有說明白,卻默默守著靜羽靈魂的男人家裡。

    我想,他對阿欽也變成了─恨,又不恨。

    恨阿欽的殘忍,讓他再度陷入無邊的思念地獄,卻也感謝阿欽,讓他分享回憶。

    我不知道這樣做到底好不好,這不是我的腦袋可以解出來的題目。然而,在某種意識來說,或許,他也該想想那層「關係」了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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