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吉賽兒 第三章 狂舞
    紐約清晨的交通總是亂得令人頭痛,紫恩很有耐心地等待,一腳輕按摩著腿,  眼睛望著那初秋蔚藍的天空,想到「吉安兒」,內心便有一種澄明的寧靜。  

    「我到紐約四年,沒有一天不修路,好好的也要東挖一塊、西挖一塊不可。」簡定  邦邊開車,邊帶著歉疚的聲音說。  

    本來紫恩是要搭火車轉地鐵的,但簡定邦說他進城上班順路,堅持要載她到百老匯  ,所以,她早上去劇院是搭便車,回來才自行解決。  

    一個星期過去了,紫恩老想著各種離開簡家的方法,但紐約居真是大不易,

    尤其是對她這種第一次踏上美國土地的人,著實需要一段適應時間。  

    首先,「杜弗」舞團是純職業性的,不負責住宿,但紫恩在倫敦時,凱絲就給了她  一個服裝界朋友的住址,說斐洛太太會有辦法。  

    紫恩一到斐洛太太那兒,才發現那是一個極老舊的店鋪,裡面專門買賣二手戲服,  平日也包辦化妝舞會,來往出入的人十分復雜。  

    她在一堆綺麗紛亂的衣裳中,仍抱著一絲希望,隨著斐洛太太到樓上參觀,然而,  一踏上那危傾的木梯,看到可怕的塗鴉、用過的保險套和針筒,她的心就涼了一半。  

    「房間很干淨,叉百好幾把鎖,只要半夜不開門,是很安全的。」斐洛太太「很多  舞團的女孩子都住在這裡,方便又不貴。」  

    但紫恩實在無法被說服,在不想為住的問題傷大多腦筋的情況下,只有硬著頭皮繼  續留在簡家,過一天算一天吧!  

    事後,她問過舞團的人,他們說!「幸好你沒向斐洛太太租房子,她那兒離四十二  街只有幾步路。」  

    「四十二街?」她不懂地發出疑問。  

    「就是紅燈區嘛!」他們曖昧地笑說。  

    這麼一來,紫恩連一點考慮都不敢了。  

    唯一令人寬慰的是,杜弗舞團真的很棒,裡頭的團員,正如凱絲所說的,混得像聯  合國似的,有白人、黑人、印度人、拉丁美洲人和亞裔,而最吸引紫恩的,就是創辦人  兼藝術總監莫妮卡。  

    莫妮卡是五十來歲的婦人,但練舞的身材一如少女,金色的頭發仍閃閃生她一見紫  恩就說:「你的身體太緊,精神也太僵硬,放松、放松!要記住,你的身體不屬於你,  它只是一個場所,你要藉由它來旅行,就像一片廣闊的大地,車轔轔、馬奔騰,揚起的  黃沙,掩蓋過天地,你已不存在,有的只是感覺,舞的感覺。」  

    她要紫恩跳吉賽兒舞至死的那一段,但她的眉頭卻從頭到尾都是緊皺著的。  

    紫恩發揮出最好的實力,舞得自己頭都暈了,但當她倒在舞台上時,蒙妮卡的臉上  並沒有絲毫的笑容,只說一句,「你的指導老師對你大力推崇……」  

    突然,幕後有人拍手走出來,後來紫恩才知道,這是杜弗特地邀請來的第一男主角  ,也是藝術顧問的名芭蕾舞家李奧.卡茲羅夫。  

    「我覺得她跳得很棒!」李奧露出英俊的笑容說。  

    「但總像少了什麼。」蒙妮卡評論著。  

    李奧腳一滑出來,臂和紫恩的臂相連,然後引領她舞出一段雙人舞,過了好一會兒  才間:「你有愛人嗎?」  

    「沒有。」紫恩照實回答。  

    「別告訴我你是處女,那可就糟了!」李奧轉了她三圈說。  

    紫恩的臉上浮現一團紅雲,也只能回答,「我是。」  

    李奧輕輕的放開她,「瞧!這就是問題所在。」  

    紫恩在那一瞬間,就曉得自己拿不到「吉賽兒」這個角色了。她走到更衣室時,眼  眶含滿淚水,她哪想得到處女也會變成一種障礙,或甚至是一種罪過呢?  

    過去幾年,說她守身如玉也沒錯,在十七歲那年成為歌手時,的確有許多人想染指  她,幸好母親盯得緊,幾乎寸步不離地陪在她身邊。其後,回到舞蹈界,無論台北或倫  敦,追求的人有一大籮筐,紫恩也曾試著交往過幾次,但常常不了了之,也就沒有到上  床的地步。  

    是曾有人這麼說,舞者若無性愛經驗,是不可能成為優秀的舞者,有的舞團甚至在  公演的前一天,建議舞者做愛,才能讓肢體更柔軟,感情更能發揮得淋漓盡致。  

    紫恩從不相信這一套,她告訴自己,芭蕾裡的睡美人、奧黛蒂、灰姑娘……全都是  純潔的女孩,她只要表現出全然的唯美及多情即可。  

    但和許多知名舞伶配過舞的李奧,一下子就看出她是處女,這不就表示她的肢體語  言的確有問題嗎?  

    紫恩為此難過了好幾天,最後才漸漸釋懷,心想,演不成動人的吉賽兒,演村女或  林中的幽靈也好,至少她的壓力及雙腿的負荷不會如此沉重,不是嗎?  

    車過了隧道,終於進入曼哈頓,摩天大樓在陽光及煙塵中顯得不太真切。紫恩按摩  著雙膝,看著窗外日漸熟悉的景物,繞到百老匯大道,見到那老排著長隊伍在買預售票  的人們時,她的社弗劇院就到了。  

    車停在劇院門口,紫恩和往常一樣說:「簡伯伯,晚上見。」  

    簡定邦也說:「搭地鐵要小心,別工作得太晚了。」  

    「知道了!」紫恩說完,便踏著輕快的腳步,同大片的玻璃門走去。  

    她因為太專心,沒注意到票亭前起了一陣騷動,一個頭戴耳機,嚼著口香糖的年輕  男孩跑出了隊伍,看著那遠去的車及進入玻璃門的女孩,眼珠子差點掉了下來。  

    「喂!老兄,你到底還要不要排隊啊?」後面有人喊。  

    真是見到鬼了!簡伯伯一早就和一個漂亮的女生泡在一起?這……這一定是他昨晚  啤酒喝太多,看花了眼吧?  

    男孩拍拍自己的腦袋,扭扭脖子,才慢吞吞的回到隊伍中間。  

    ***  

    什麼?!老爸有外遇?  

    維愷把一口上好的香檳酒噴了出來,也顧不得吧台都是金黃色的汁液,猛拉著安迪  的衣服說:「你要亂造謠,也得挑對人吧?」  

    「我……我沒造謠。」方安迪掙扎地說:「我第一次看到時,本來也不相信的,所  以,我又去了第二次、第三次,連著三天耶!你老爸那輛灰色的奔馳真的載著一個年輕  的女孩,准八點半到杜弗劇院。我敢以上帝之名發誓,若有一句謊言,願遭煉獄火刑之  苦。」  

    任酒館經理的方喬安妮剛調好足球大賽的轉播頻道,走過來說:「你們兄弟兩個在鬧  什麼呀?」  

    喬安妮和安迪是姊弟,兩人都有著高挑健美的身材,臉圓潤飽滿,有足夠當模特兒的  條件。  

    維愷一聽喬安妮的問話,忙使眼色,安迪笑嘻嘻地說:「沒什麼,我們在練功夫,中  國功夫啦!」  

    「騙人!你們盡管玩新花樣吧!反正我遲早會曉得的。」喬安妮說完,便擦干淨吧台  ,更細心地把維愷下巴及領口上的酒拭干,並給他一個吻。  

    安迪吹著口哨,把注意力轉到球賽上。  

    維愷忍耐著,等喬安妮一離開,就立刻站起來,穿過酒吧擁擠的人潮,走到洗手間,  想尋得幾分鍾的安靜。  

    怎麼可能呢?老爸雖然是風度翩翩,頗有女人緣,可是,年輕時擋得住誘惑,何苦  老來晚節不保?維愷有打電話詢問母親的沖動,但到底要問什麼呢?他向來沒有管別人  私事的習慣,更何況,那是父母的感情生活,所有做子女的,大概都會覺得尷尬和無措  吧?  

    雖然是抱著不相信的態度,維愷第二天一早,仍拖著安迪到杜弗劇院門口,想把事  情弄個一清二楚。  

    可憐的安迪,連著幾日晚睡早起,眼眶已掛著兩個黑眼圈;但維愷的臉色更難看,  安迪知道,如果一切都是子虛烏有的話,那他鐵定會死得很慘。所以呢!  

    他刻意帶來了望遠鏡、照相機及錄像機,活像個征信社的私家偵探。  

    「你這是在干什麼?」維愷哭笑不得地說。  

    「證據呀!事實勝於雄辯嘛!」安迪說。  

    八點三十八分,馬路上並沒有出現灰色的奔馳車,維愷再看看表。  

    突然,學著望遠鏡的安迪叫了起來,「來了、來了!」  

    果然是老爸的車!此時,安迪已忙著攝影。  

    維愷屏住呼吸,看著那輛他曾經親手洗過及換過機油的車,緩緩地停在杜弗劇院前  面,然後,前車門打開,一個綁著馬尾,背著藍布包包的女孩跨腳出來,她還回過身,  很俏皮地和車裡的人道再見。  

    維愷整個人釘在原地,無法動彈,只有安迪搖晃著攝影機興奮地叫道:「司機是你  老爸,我沒看錯吧?」  

    沒有看錯!那女孩正是紫恩,她正站在他面前,雙腳就踏在紐約的土地上!  

    紫恩,六年了,依然沒什麼改變,仍是那個像是永遠長不大的小女孩,個子嬌嬌小  小的,身上偏愛穿粉藍到幾乎白的大毛衣,深藍色牛仔褲和短靴顯出修長的腿,而背包  上掛著的兩雙舞鞋,叮咚動著,證明她還是深愛著舞蹈。  

    維愷從沒有像此刻這般,覺得自己的記憶力好得可怕,所有關於紫恩的細節  

    全都回來了,有南非那個老愛跟著她的可愛小女生;有台北那個喜歡撲到他懷裡,  摟住他腰際的漂亮女生,彷佛電影一幕幕般……不!比電影更真實,因為還有她甜甜的  味道,細柔肌膚的觸覺,更有她如玫瑰花瓣柔軟清涼的唇……那是他生命裡的春天,一  切都鮮嫩美好,她的一顰一笑如蜜一樣釀在她的心底,結果,突然來了一場暴風雨,他  到達美國,生命已快速地出夏天轉變到秋天,心境枯萎、感覺遲鈍,尤其愛情一事,更  有老僧入定之態,唯一能刺激他的,便是課業及環境的探索,所以,在西岸不到兩個月  ,他又到東岸,寧可重新再奮斗一次,徹底殺死昨日的自己。  

    如今,那個飄忽遙遠的春天又回來了。你能相信嗎?在秋天的街頭,忽然有暖意、  有花香,你會說那只是氣候反常,過了今天,明日依舊蕭颯荒冷,千萬不要被暫時的睛  暖所欺騙嗎?  

    他想讓他的事悄悄飛走,但已經來不及,不知情的安迪早就奔向前,叫著,「小姐  ,等一等!」  

    紫恩反射性地回過頭,看見一群人望著她,其中最醒目的是兩個高高的亞裔男子,  他們都穿著皮夾克,而遠一些的,模樣竟是像維愷……她不自覺地往後退兩步……然後  ,接下來的事發生得極快,因為紫恩的驀然停止,又驀然移動,街道旁有個傳快遞的男  孩,腳踩著單排直輪,速度頗快,左右閃避不及,便直直的朝紫恩撞上來。  

    像是一種本能吧!維愷竟能越過一段不算短的距離,推開一些人,及時地護住紫恩  ,再撞向牆壁。  

    驚恐中,紫恩的臉埋在他的皮夾克裡,鼻內充滿了皮革及男性的味道,多熟悉又陌  生呀!讓她幾乎忘記周遭的世界。  

    快遞男孩彎下腰,來個緊急煞車,最倒霉的是安迪,本來沒他的事,因為嚇了一跳  ,竟一個不穩地跌坐在樓梯上,攝影機打到他鼻子,痛得他哀哀叫,也流了滿臉的鼻血  。  

    多荒謬的場面呵!維愷和紫恩顧不得重逢時的尷尬及五味雜陳,全都聚在安迪的身  旁。  

    「你還好嗎?能站起來嗎?」  

    快遞男孩十分慌張,若有人受傷害,麻煩就大了。  

    紫恩因為自己腳的關系,包包裡都會隨身准備了一堆藥膏和繃帶,連敷袋都有,她  快速地替安迪清除血跡,又給他小冰袋止血,安迪早就被她的美麗和溫柔吸引住了。  

    「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你是護士呢!」維愷忍不住嘲諷說。  

    這就是他們六年後再見所說的第一句話嗎?紫思想哭,又想笑,他可知道她必須像  護士的原因嗎?  

    她很慶幸有個倒霉的人讓她忙碌,使得她可以假裝不認識維愷,不必和他對「對不  起!」快遞男孩一直道歉。  

    「小伙子,你滑太快了。」維愷說。  

    「我……我沒事了,只可惜我的攝影機,毀啦!」安迪站直身體說。  

    他們並沒有要求什麼賠償,快遞男孩松了一口氣,單排直輪一滑,又消失在人群裡  。  

    安迪完全忘了此行的目的,笑咪咪地對紫恩說:「能讓如此漂亮的小姐療傷,真是  我的榮幸,有空喝一杯咖啡嗎?」  

    「安迪,你可以回去了!」維愷極不高興地說。  

    「唔……」安迪這才清醒般的說:「對、對!你可別對人家太凶喔!」  

    太凶?!紫恩望著安迪依依不捨的背影,再回頭,就發現維愷一直盯著自己,臉上  毫無笑意。她不安地扯著背包上的鑰匙圈說:「呃!我得趕去練舞了。」  

    「我要和你談談。」他的樣子依然很嚴肅。  

    談什麼?不許她留在紐約嗎?紫恩囁嚅的開口,「我……」  

    「又猶豫了!」他又是用那種諷刺的語氣,「我要借的只是一杯咖啡的時間,又不  是一輩子,你不必緊張成這樣。」  

    紫恩無言以對,只好隨他到附近的小店,兩人各點了一杯咖啡,任濃濃的香氣在彼  此之間彌漫著。  

    在放糖的時候,紫恩偶然看見他手掌中有幾道刮痕,而且還滲著血,忙說:「你也  受傷了!我這兒有繃帶……」  

    「不必了。」維愷一張俊臉臭得很,他緊握著掌心說:「一向照顧別人的人不習慣  被照顧,相反的,一直被照顧的人去照顧別人,感覺很怪異。」  

    這繞口令似的一串話,若不仔細聽,還真聽不明白。等紫恩弄清楚他的意思時,心  裡立刻有一種被刺的傷感,臉也一陣紅、一陣白地說:「你今天若是來意不善,我就不  陪你談了。」  

    哈!小護士不見,驕縱的本性又回來了!維愷不動聲色地說:「我會來杜弗劇院,  並不是偶然的。」  

    「呃?」紫恩拿起的背包又放下。  

    他喝一口咖啡,把以為老爸有外遇的前因後果簡單地告訴她。  

    「天呀!把我當成簡伯伯的情婦?未免太有想象力了吧?」紫恩本想故作鎮定,但  事情實在是人滑稽,她忍不住笑出來說:「你千萬不要讓簡伯伯曉得,不然他會氣壞的  。」  

    她的笑聲仍清亮如銀鈴,笑容仍美如天使,令維愷有一種置身從前的感覺。  

    「這都要怪你們瞞著找,你來紐約多久了?」  

    「兩個星期了。」她回答。  

    「一直都住在我家?」他又問。  

    「我本來也不想打擾的,但你爸媽好熱心……」瞧他如法官審案般,逼得她想辯解  ,「我很難拒絕。」  

    他彷佛沒有聽到,內心算著日期說:「我上次回長島吃飯,他們連提都沒提到……  還有,有個清晨我打電話回去,是你接的,對不對?」  

    「對。」她只能承認。  

    「居然還說我撥錯號碼!」維愷得理不饒人的說:「為什麼要偷偷摸摸,一副做賊  心虛的樣子呢?」  

    做賊心虛?他說得可真難聽!紫恩盡量保持冷靜,不失風度地說:「我才不需要心  虛,你爸媽口裡不提,必有他們的考量,我呢?不過是尊重他們而已。」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隨便利用兩位老人家的好心。」維愷從方才發現紫恩起,心  情就始終無法平靜,加上欺瞞,和先前所以為的外遇,又開了一場笑話,生活好似一下  子起了波瀾,讓他講話也失去了分寸。  

    「你是什麼意思?」紫恩也聞到那股火藥味。  

    「不是嗎?維愷照顧紫恩,你們於家就是老在利用簡家。」他冷笑地說:「六年來  完全不相往來,怎麼紫恩一要到紐約,就會找到簡家?吃我父母、住我父母,早上還有  專車接送,不就省了一大筆費用嗎?你們當然怕我知道,因為第一個反對的就是我!」  

    他這不但是羞辱到她,還批評到她的爸媽。好幾年來,紫恩都沒有當場想哭的沖動  了,但此刻,她忍著淚,用顫抖的唇說:「簡維愷,和你喝咖啡,是全世界最差勁的經  驗!」  

    說完,她便丟下一張鈔票,到底多少,她也不清楚,然後就氣沖沖地沖出小店。  

    維愷望著她窈窕的身影消失在對街,又看著二十元的紙鈔半浸在咖啡裡……老天!  他們竟像兩個孩子般的吵架?  

    他已經二十五歲了,創辦過科技公司和釀酒學校,更是一家酒館的股東,可說是事  業有成,怎麼在遇到紫恩短短的一小時中,又變回那十來歲的毛頭小子呢?  

    他其實並不在乎紫恩住哪兒,只是氣她突然又闖回他井然有序的生活裡,沒預警的  、直辣辣的,連問一聲的禮貌都沒有。  

    就如同六年前那麼莫名其妙般,誠心誠意地求婚,想長相廝守、想照顧她一輩子,  卻被拒絕得好狼狽;不只如此,以後她還見了他便躲,更找借口搬到同學那裡去不肯回  家;最後,連他上飛機也不願意來送行。  

    在洛杉磯時,維愷仍懷著一絲希望,以為她的不在,會引發紫恩的強烈思念,但她  沒有,不僅沒信、沒電話,當他找她時,她人都跑到日本及大陸去玩,像是只快樂的小  鳥。  

    他到東岸時,聽見紫恩進入唱片公司受訓,才算徹底死心,認清紫恩變了,變得虛  榮,愛受眾人矚目。而或許這就是她的真面目,那個在他心版上的紫恩,根本就是他幻  想出來的。  

    隨著時間的增加,他的想法更加根深柢固,連帶的也影響他對所有女孩的觀感。從  大學到研究所,他不時有著固定和非固定的女朋友,但對每一段感情,他都無法真正的  投入,現實與理想之間老是產生矛盾。  

    比如喬安妮,理智說她很好,開朗大方,有旅館經營的長才、有華埠小姐的美貌,是  優質妻子的人選,但「結婚」二字他就是始終說不出口。  

    結果,拖著拖著,紫恩又攪了進來。他伸手要拿皮夾付帳,傷口傳來隱隱作痛。瞧  !才沒一會兒工夫,她就有本事弄得他人仰馬翻,連安迪也遭到無妄之災。  

    紫恩變了嗎?他不懂她為何從演藝界回到舞蹈界,也不懂她為何由倫敦來到紐約,  但她二十二歲了,已經是個成熟的女人……想到此,維愷忽然覺得全身竄過一股燥熱,  像有什麼非分之念要冒出腦海似的。  

    不!他浪費在紫恩身上的時光還不夠多嗎?反正她住的是他父母家,又不是他家,  急什麼、惱什麼呢?  

    那頭的紫恩走到練習室,心仍沸騰著,一個男人的沒有風度,可以六年都沒改進嗎  ?看他如何將她形容成沒品行,又不堪的女人,這種惡意的欺負,難道就為了她的拒婚  嗎?  

    賈塞德的詩根本就是胡說八道!什麼「仍有一股明顯且溫暖的情脈,由這裡流向他  」,她不但沒有感受到情脈,反而連最基本的善意都缺乏。或許,由於她和維愷間從沒  有真正的愛,彼此的情分會被時間、距離及誤解殺光光嗎?  

    難怪彼此的了解、體諒不曾存在,那麼,她失落了什麼?又懷念什麼?她年輕的生  命,彷佛比走向墳墓的吉賽兒還虛空呀!曰這天,正好排的是第一幕,一大堆幽靈女孩  。  

    布景一拉開,藍紫色的湖水、藍紫色的樹林,月光灑下細網,遠方有飄忽的白影。  

    注意啦!在森林深處有著幢幢鬼影!一個過了子夜,不可以接近的去處!  

    幽靈的舞宴,是不可看的,因為觀者必死。那些棲惻無休止的舞,可不屬於陽界生  者的眼睛哪!  

    那些年輕便死的女孩,皆有著背叛自己的愛人,生前心已碎,死後沒有心,只能在  月光下,與千古的寂寞共舞著。  

    今夜,方死的吉賽兒,正緩緩走來,以寒澈的空洞及哀傷,加入幽靈群的姊妹們。  

    「有兩個男人愛著我?」吉賽兒幽幽地說:「這就是我悲劇的開始……」  

    紫恩被允許跳一部分,她被維愷觸燃的血液,一直沒有熄滅,不斷的燒呀燒地,她  用身體問自己:你的悲劇是什麼?我的悲劇,是沒有人真正愛過我,回憶只是自欺和欺  人而已……紫恩不斷的旋轉著,直到音樂結束,她已然悲得淚流滿面。  

    「好,很好!」莫妮卡率先鼓掌,這已是她最高的獎勵了。  

    但紫恩並沒有心情接受贊美,她沖到後台,俯下身來,感覺到膝蓋的疼痛。」  

    今早,多虧了維愷,若非他眼捷手快,否則,那快遞男孩若真朝她撞上來,可能連  最後的吉賽兒都毀了。  

    當恨一個人時,又能在心底深深愛他嗎?  

    背後有人悄悄地走近,李奧附在她的耳旁說:「你今天很不一樣,是戀愛了嗎?我  鼓勵你去競爭『吉賽兒』這個角色。」  

    「我能嗎?」紫恩抬起淚眼問。  

    「你有潛力的,我的中國娃娃。」他眨眨眼,俏皮的說。  

    可能嗎?大家一致看好的是來自俄國的露芭娃,她在紐約已小有名氣,哪是初來乍  到的紫恩所能比的?  

    不過,李奧的話給了紫恩很多信心,像打了一劑強心針般。她伸直腿輕拍著,自言  自語的說:「我有重要的任務,關乎我一生的,絕不能分心或讓維愷影響我,懂了嗎?  」  

    看樣子,她得以破釜沉舟之心,去住斐落太太的公寓了。  

    ***  

    維愷一連幾日都泡在公司裡,瘋狂地寫了幾個程序,也狠狠買賣了幾支股票。金錢  滾滾而來,但他卻覺得自己很不正常,整個人呈現亢奮的狀態,彷佛本來在清涼的海水  中泅泳,突然水的溫度上升,直到炙燙得令他難以呼吸。  

    紫恩當然是罪魁禍首!她一來,連四周的顏色都變了!不!他必須降溫,必須恢復  正常。  

    有關紫恩的事,他還沒有問爸媽,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倒是當天安迪就急急  地來電,用鼻塞的聲音打聽結果。  

    「根本沒外遇那回事。」維愷若無其事地說:「那女孩是朋友的孩子,來紐約學舞  ,暫時住在我父母家而已。」  

    「哇!好酷喔!台灣女孩真的一個比一個美,她叫什麼名字呀?」安迪興奮地說:  「介紹給我認識吧?」  

    「答案是不關你的事和不!」維愷沒好氣地掛斷電話。  

    周末,他本想背起登山包,獨自去爬山看楓葉,但偏偏被喬安妮招去修酒館的計算機。  

    「藍星」酒館在曼哈頓是以多樣化的風格兩聞名,在這兒可以喝到法國、意大利,  甚至中國及日本的酒。客人一進來,酒杯一拿,要看球賽、聊天、看書,都各有舒適的  角落。  

    當然啦!廚房裡精致的餐點更不可不嘗,藍星有很多股東,開始時都只是顧客,因  為喜歡,所以自願認股,也在經營上加建議,因此,藍星常常變化,讓大家不時有意外  的驚喜。  

    喬安妮是藍星的女王,愛慕者不計其數,每一、兩天就有人對她說「嫁給我吧」,但  她偏偏喜歡那個對人愛理不理,只有工作時才會雙眼發亮的維愷。  

    他專心地檢查計算機,喬安妮拿把椅子貼坐在他的身後,並用手梳著她的發梢「維克,  你該剪頭發了。」維克是維愷的英文名字。  

    本以為他不會有反應,久久,又突然聽他說!「也許我想留到腰部,回到嬉皮風哩  !」  

    「才怪!誰不知道你是個標准的雅痞。」她親暱地說。  

    「你並不了解我。」他按按鼠標,心不在焉地道。  

    「哼!你不過是愛裝酷、裝神秘而已,再大的能耐,也逃不過我的法眼。」  

    她說著,手沿著她的領口往裡鑽,並哼著性感肉麻的歌詞。  

    「喬安妮,你再鬧,小心計算機死掉,你那些酒也會成為一攤餿水。」維愷拍掉她的手  說。.  

    唉!喬安妮輕歎一口氣,和維愷交往半年多,兩人仍停在中國孔孟的古風裡,一切非  禮勿動,在這一夜情流行的時代,若非知道他的怪脾氣,她說不定會以為他是同性戀咧  !  

    「男人是性愛分明的,這是常識。」維愷還用上課的語氣說:「若我要性,隨便找  個女人就夠了,但我若打算愛一個女人,就先要尊重她,讓她一享受被紳士追求的禮遇  ,在這一點上面,我是很保守的。」  

    剛開始,喬安妮聽了還很感動,維愷和她以前交往過的男友有極大的不同,那種智慧  及沉穩,讓她在層次方面也提升不少。  

    說實在的,維愷是她認識的第一個「金童」男友,頭腦是金、生活是金,什麼主意  被他碰到也是金,是華爾街自成一格的雅痞階級;但這雅痞又極自戀,待人冷冷的,就  如那暖不起來的金屬。  

    「尊重個頭啦!」喬安妮就有女友說!「當一個男人哈一個女人時,早就會東西南北  分不清,像一頭發情的野獸,哪能當什麼紳士?若談什麼保守自制,除非他對你興趣不  大!」  

    維愷真的無法狂熱地變她嗎?這是她的個性問題,還是所有「金童」都會犯的毛病  ?  

    「好啦!」維愷歡呼一聲,看也沒看她一眼,就忙塞幾塊小餅和啤酒到嘴巴喬安妮自  己操縱一遍,一切正常,她才放心。關上計算機後,她突然想到那件外遇烏龍事件,這幾  天來,她一直等維愷告訴她,但他卻從不談,讓她有一種不被信任感。現在,她再也憋  不住了問:「聽說你去抓你老爸的-外遇』啦?」  

    「你怎麼知道?」維愷皺著眉問。  

    「安迪的鼻子撞得那麼大,不就等於昭告天下嗎?」喬安妮好奇的說:「很怪喔!有  個女孩住進你爸媽家,你竟然會不曉得?」  

    「我又不常回去。」他簡短的回答。  

    「你不也常和你爸媽在曼哈頓吃中飯嗎?」她又說。  

    「那女孩一點都不重要。」他有些不耐煩的想結束這個話題。  

    「聽說還很漂亮哩!還有個可愛的名字,叫於紫恩,對不對?」喬安妮進一步探問。  

    「你又是怎麼知道她名字的?」  

    「安迪說的呢!他這幾天有空就會去找她,請她吃過飯、喝過咖啡,還宣布要追她  呢!」  

    喬安妮想了想說:「喂!我問你,於紫恩這女孩好不好?安迪有點傻乎乎的,會不會  吃虧呀?」  

    安迪要追紫恩?!維愷手中的一塊餅都被捏碎掉了。安迪這小子不要命了嗎?  

    竟然私底下跑去找紫恩?他咬緊牙根,忍住一把無名火說:「告訴安迪,要他千萬  別惹於紫恩!」  

    「為什麼?」喬安妮直覺地問。  

    「因為……我說的!」維愷回答得不清不楚,徑自披上夾克,直接由酒館後門離去  。  

    這真是太不尋常了!喬安妮開始對這女孩感到好奇,於紫恩到底是何方神聖,讓安迪  腫了鼻子還念念不忘;又讓向來冷靜的維愷,用黑手黨的口吻撂下粗話呢?  

    最重要的是,於紫恩有比她美,比她更有女人味嗎?  

    ***  

    周日早晨,很多華人都上教堂,除了聽道外,也會彼此交際應酬一番。  

    維愷不信那一套,認為那是浪費時間,但今天早晨,他跑到皇後區方家常去的牧師  講堂,為的就是要見安迪一面。  

    這小子白天在州立大學上課,晚上到酒館兼差,以前常不務正業,三不五時就會看  見他,可最近他老是跑得不見蹤影,難道真是到杜弗劇院門口站崗嗎?  

    維愷一夜無法安眠,心裡想著,逮到了安迪他要說什麼呢?說紫恩自私任性、脾氣  反復無常,他追不起,最後一定只有跌得鼻青臉腫的份?  

    但安迪會相信嗎?他現在只見到紫恩嬌美柔弱的一面,愈勸他只會讓他愈不顧一切  的飛蛾撲火;而紫恩初到紐約,正是舉目無親之時,多個跑腿的人總是好的,安迪必會  成為她裙下的臣民之一,就像從前在南非和台北的自己一樣愚蠢。  

    安迪和紫恩……維愷愈想,心中的壘塊就愈沉積。  

    干涉別人的感情,絕不是他的行事作風,試想,如果喬安妮的前任男友若跑出來,在  他面前說喬安妮的壞話,千方百計的要阻止他們,他一定會覺得這個人心理不正常,胸襟  狹隘到了令人齒冷的地步。  

    不!他不願做這種變態的男人!但他怎麼也克制不了情緒,讓自己朝沉淪的方向走  。瞧!他不是正一身西裝地坐在教堂裡嗎?  

    結果,安迪不在,維愷的臉色當場變綠,他真的和紫恩去約會了嗎?  

    在那一刻,他唯一想做的就是直奔長島,等到紫恩,然後把一切說清楚,告訴她可  以去顛覆任何人的生活,但絕不是他簡維愷及她的至親好友,請她務必高抬貴手,放了  他們一馬。  

    在喬安妮的錯愕中,他匆匆來去。  

    進到家前的巷道,維愷才想起自己忘了打電話,也許爸媽都不在家呢!  

    當他關上銀藍色的跑車門,吳菲麗已從窗口看到他,瞧他如此西裝筆挺地突然出現  ,不會發生了什麼事吧?  

    維愷一進屋,就左右瞄瞄,想找出關於紫恩的蛛絲馬跡。  

    吳菲麗在他身後問:「今天怎麼有空回來?也不事先通知,你老爸被朋友叫去打麻  將啦!」  

    維愷沒有回答,徑自兩三步便跨到樓上,他打開浴室的門,看見有粉紅毛巾和蜂蜜  香皂,整個空間帶著花兒的味道;他再打開客房的門,裡面卻整整齊齊的,方正的被褥  ,空無一物的桌子櫃櫥,不像有人住的樣子。難道他在百老匯遇見的紫恩是夢一場?  

    「她呢?」他問跟著上來的母親。  

    吳菲麗看她的舉止,已猜出八九分,「你都知道啦?」  

    「紫恩來的事,為什麼要瞞著我呢?害我出了好大的糗。」他說。  

    「沒有瞞呀!只是沒有適當的機會說。」她安撫地道。  

    「怎麼沒有?上次我回家吃飯,還有爸到蘇荷區來,都可以告訴我,但你們卻隱藏  得很好。」他壓抑自己的急躁說。  

    「什麼?不是你老爸說的?那你是從哪裡得到消息的?」吳菲麗不解的問。  

    維愷只好將在杜弗劇院前面發生的事再說一遍,包括安迪的流鼻血。  

    「安迪這寶貝,做事就是少根筋……」吳菲麗笑到一半,臉突然僵住說:「所以,  你是和紫恩見過面了?你……你沒有什麼失禮的地方吧?」  

    維愷想到咖啡店那場不歡而散的談話,表情有些不自然的說:「還好吧?」  

    「你一定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難怪紫恩上星期五就堅持要搬家。」吳菲麗恍然  大悟的說。  

    「搬家?她搬去哪裡了?」他臉色微變的說。  

    「曼哈頓呀!她找了幾個舞團的朋友,一輛車就載走所有的東西,說什麼交通方便  ,可以到大學旁聽,反正都是不容人反駁的理由。」她看了兒子一眼說:「弄了半天,  原來是跟你有關,你到底對紫恩說了什麼?」  

    哦?這份倔強和骨氣倒是紫恩以前所沒有的。維愷在心裡膨脹了幾日的怒氣,一下  子「噗!」地刺破。他走下樓,打開冰箱假裝要找飲料喝。  

    吳菲麗看情況不妙,又再追問了一次。  

    「也只不過是要她別太打擾你們而已。」他勉強地說。  

    「這哪裡是打擾?才住不到一個月,你要我怎麼向於伯伯他們交代?」吳菲麗想再  繼續指責,但看到維愷眉間有著沉郁,眼中飄忽著憂色,可見這件事對他影響不小。若  紫恩仍是他心頭上的結,或許這正是解開的時候。  

    「維愷,」她放軟聲調說!「這六年來,我和你老爸不提紫恩,是明白你自尊心強  ,也有能力平復自己的痛苦。結果,你做得很好,有優秀的學業和成功的事業,生活也  朝氣蓬勃。現在回首看往事,平心而論,十九歲和十六歲結婚,是不是太早了一點?」  

    「是太早。」維愷承認,但他內心卻想,我又不是為結婚而結婚。  

    「這就對了嘛!為了一個不成熟的爭執,兩個青梅竹馬的好友鬧得反目成仇,若死  不相往來,不是很可惜嗎?」吳菲麗說:「其實,我這回邀紫恩來住,潛意識也是希望  你們重修舊好,不要再彼此介意,能夠笑著說以前的種種,也算圓滿收場了,不是嗎?  」  

    圓滿?維愷苦笑一聲,語調中有著不易察覺的諷刺,「我的心理醫師老媽,我的自  尊心從沒受損,也沒有你所謂的痛苦創傷。十九歲的事只能算幼稚,我早就不介懷了,  更不必用『反目成仇』那麼嚴重的說法。現在,我和紫恩都長大成人了,各有各的想法  和天地,拜托你不要把我們硬湊在一塊兒,像小學生一樣打勾勾和好,行嗎?」  

    「既然不介懷,以後就由你照顧紫恩,好不好?」吳菲麗乘機說。  

    「又要照顧?」維愷怪叫出來。  

    「你和紫恩一起長大,她不就像你的妹妹嗎?」她說。  

    「天底下的女孩那麼多,為什麼非要她當我的妹妹?」他抗議地道。  

    「有緣嘛!」吳菲麗擺了一張長長的臉孔說:「兒子呀!有位心理學家曾說過,人  必須要正視童年,才會有幸福快樂的未來。」  

    「老媽,求你別再亂編名家格言了!」維愷捂住臉,無奈地說。  

    「那我們來看這個。」她說著,由矮櫃中拿出一大本相簿。「六年來,都一直堆在  箱子底,前幾天才由我和紫恩整理出來,挺有意思的喔!」  

    相簿的第一頁,赫然是他和紫恩的合照,照片裡的色彩已褪,十歲的男孩和七歲的  女孩牽著手站在南非大使館前面,笑得純真又可愛。尤其是紫恩,那蘋果般的臉頰和黑  靈靈的大眼睛,比他記憶中的還要美麗。  

    爾後,小女孩一年年長大,奶氣的胖已經沒有了,出落得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而  那英俊的少年,就自喻是護花、賞花之人。  

    觀看往日的紀錄,認真不得,就當是歷史人物,另一個人生,若要他們活過來,無  疑是如逆向時間般不可行。  

    好吧!要當紫恩是妹妹,還不容易嗎?況且,一旦做了哥哥,他就有理由管束她交  友及生活上的瑣事,順便可以禁止她和安迪往來。  

    嘿!這不就和以前那「免費保母」一樣了?  

    不!當然不一樣!他早就不是當年的那個呆子了,這一回,他要只享權利,不盡義  務,讓紫恩真正怕到,永遠不敢接近他方圓百裡之內的人和事。  

    然後,大家就會明白,他簡維愷根本不在乎於紫恩,從來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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