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漉波煙 第七章
    霜寒露重,山間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雪,為了阿絢,顧端宇收集了大張紙及布,或糊竹壁、或塞竹縫,更在屋內燒起盛旺的火盆,以便嬌弱的她養傷。

    由於長期流亡,消耗底子,再加上氣息攻心及舊傷裂開,負責醫治她的原山寺老住持說:「這就像一朵花,失了水份,又折了枝葉,要細心看護調養才能康復。」

    細心正是顧端宇所欠缺的,看護調養更是他所不懂的,自小到大,他受的傷不計其數,哪一次不是隨便塗藥包紮後,就又蹦蹦跳跳的?

    但阿絢是他的海棠,因此,他耐心地學習著一切。

    為了不使她情緒激動,老住持用藥讓她入睡,於是,日夜間所有的服侍工作,因沒有女眷,就全都由顧端宇親自動手。

    第一次解她衣裳,擦拭她的肌膚時,顧端宇暗忖,天下男人那麼多,誰教你要愛我呢?

    事實上,在定遠島,他受傷時,阿絢就已不避男女之嫌的為他擦洗過了,這下子,他們兩個算不算打平了?

    日日凝視著她秀麗的容顏,顧端宇終於體會到,他給不起的愛,卻因阿絢而情不自禁,他承受不了的情債,卻也因她甜蜜得令人無悔。

    可惜,這株海棠是借來的,終有歸還的一日。

    在下第二場雪時,阿絢的傷口才算真正的癒合,老住持不用再熬藥了,這使得她的神志逐漸清醒。

    那一天,顧端宇在雪地裡練完劍,走進屋裡,阿絢已張著晶亮的眸子瞪著他。

    他給她一個難得的微笑,逕自抖落一身的雪,藉以掩飾內心的不自在,因為他不曉得會面對什麼樣的風暴。

    阿絢仍覺有些迷糊,但很快的便記起她又陷入昏迷的原因。快跑的馬、陌生的竹屋和不守承諾的端宇……她急得漲紅臉說:「芮羽的信呢?她來了嗎?你殺了她嗎?」

    「我如果殺了她,就不會和你在這裡了。」端宇平靜地說:「信已經追回來了,而且,那並不是我送出去的。」

    「你還要繼續騙我嗎?我都聽到你們的計劃了!要殺我、殺芮羽、殺岱麟……你為什麼不實話實說?我說過,我要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的!」阿絢激動地說。

    「我若要你死,就不會費盡心血的救你了。」顧端宇怕她太用力會傷了自己,但卻又不知該如何解釋,只能說:「那個計劃是玉瑤提出來的,我並沒有同意,但站在她的立場,是沒有錯的……」

    「立場、立場!我恨透這兩個字了!一下子是你的立場、我的立場;一下子又是滿人、漢人的立場,把世間的一切都冷冷地分割著,那我們內心的感情呢?你答應過我不傷芮羽的,你又怎能『說忘就忘』呢?」

    「我沒有忘記,只是不該去記得。」他無奈的說。

    「那又有何差別?都是言而無信,令人痛恨!」她大吼著。

    他走到她床前,扳過她不屑的臉,溫柔地說:「阿絢,我們的問題,不是比這些都嚴重很多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怒視他,卻又被他所迷惑。

    「對我,你是不是也做了許多『沒有忘記,只是不該』的事情嗎?」他看著她美麗的眼眸說:「比如,你沒忘記自己是滿洲格格,不該救南明的定遠侯,但你卻兩次救我的命;又比如,你沒忘記要嫁給耿繼華,不該隨我走,卻跟了我到天涯海角;再比如,你沒忘記我們的漢滿身份,不該愛我,卻又把心交給我……阿絢,在大清的眼裡,你可是大逆不道啊!你想過嗎?」

    她使出全力甩掉他的手,又惱只羞地說:「誰說我愛你,誰又把心交給你了?你不要胡說!」

    顧端宇低笑道:「你這幾日在昏睡中,已經好幾次說得清清楚楚了。」

    「我沒有!而且……昏睡中的話哪能算數?甚至可能都是你瞎編的!」阿絢虛張聲勢地說,臉更紅了。

    「愛我,所以才會兩次挺身救我,又隨我到定遠島、到稽州、到紹興,對不對?」他的語氣中滿是肯定,「如果僅僅是為了芮羽,你不會那麼不顧一切的。」

    「就是為了芮羽!如果你敢傷她,我……我絕不饒你!」阿絢不如該如何表達內心的憤怒。

    「我本來是不打算遵守承諾的,但是因為你,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矛盾中。」顧端宇決定要對她剖自自己的心,「阿絢,對於你,我也有太多的『沒有忘記,只是不該』。我沒有忘記你是滿洲格格,不該留你在身邊,卻任由你相隨;我沒有忘記為顧家清門戶的使命,不該放過芮羽,卻為你而下不了手。阿絢,你記得曾問過我有沒有愛過一個人?現在我終於明白你的意思了,愛你和愛國家民族,是兩種完全不相同的感情。」

    「愛……我?你說……愛我?」阿絢一向冰雪聰明,但此刻,腦筋卻硬是轉不過來。鐵石心腸的定遠侯,竟然說愛她?!

    顧端宇看著她驚愕的可愛模樣,忍不住清清喉嚨,想化解彼此間的凝重氣分說:「既欠你的命,只好領受你的情了。」

    但阿絢笑不出來,她想起山中那場狠狠地傷她的心的擁抱,「你真正愛的,不是張玉瑤嗎?」

    「玉瑤?不,我只當她是妹妹。」顧端宇頓了一會兒又說:「沒錯,義父生前曾希望我和她成親,照顧她一輩子,但我始終做不到。」

    「因為你不愛她?」阿絢內心的烏雲逐漸散去。

    「至少不是像對你的愛。」他說。

    「對我的愛是怎麼樣呢?」她心跳加速地問。

    「怕你傷、怕你憂、怕你痛、怕你苦,每時每刻,都全心惦記著你,你像一張無所不在的網纏繞著我。」他誠實的說。

    「那就是我的感覺。」阿絢拉起他溫厚的大手,「我好高興,我們終於明白彼此的心意了。」

    「高興什麼呢?」他輕歎一聲說:「為了這糾葛難纏的愛,本來應該回海上的我,卻還留在這山中。」

    阿絢故意忽略他的歎息說:「你已經奔波了許久,休息一陣子又何妨?況且,外面冰天雪地的,哪兒都不能去,不是嗎?」

    「所以我說,男女之愛,是逞個人的私慾……」

    阿絢忙摀住他的嘴,「你可別把我們的愛,比成洪承疇和吳三桂的叛國之舉,我們的愛是特別的、獨一無二的,所以愛我,就要愛得歡歡喜喜、光明磊落,不要有一絲的悔恨和遺憾。」

    他抓下她的手,輕輕的握在掌中。「能嗎?」

    「當然能。我三格格能做的,難道你昂藏六尺的定遠侯做不到嗎?」阿絢挑戰式地說,逗得他忍不住放聲大笑。

    說實在的,顧端宇不懂他們之間如何能愛得沒有一絲悔恨和遺憾,但阿絢就是阿絢,有一種天生的智慧,即使是面臨到絕崖峭壁,她也會走出一條路來。

    這或許就是為什麼她能不怕進駐他孤汗閉鎖的心底,她硬是拿著火燭,照亮他黑暗的世界;硬是用她的款款深情,填滿他內心的虛空,這一切,都給了他自母親死後,所沒有過的溫暖及快樂。

    阿絢能下床後,就踩著雪,在相連的竹屋中探索,這美麗曲折的建築,據說是無名和尚一梁一柱蓋起來的,模樣不似一般的民屋,能住人的只有少數幾棟。

    問無名蓋的原因,他說:「閒來無事。」

    阿絢對他的興趣並不大,一心只在顧端宇身上。

    白天,他們共探這琉璃世界,顧端宇練劍,她欣賞;顧端宇伐木,她幫忙。天黑了,暖了泥爐,有時無名會過來,他們就一起下棋、吹笛、看書、說話。

    原山寺供他們吃住,阿絢便捐出從耿府帶出的新娘手飾和佩件當作香油錢。

    潔白的雪覆蓋了枝頭與大地,掩去一切的顏色,也阻隔了塵世的擾攘紛爭。他們很少談未來,如果觸及這個話題,阿絢也有本事一筆帶過。

    她一生中從沒那麼幸福過,甚至連王府大宅裡的榮華富貴,也比不上和顧端宇的粗茶淡飯。她好希望雪不要溶化、不要春暖花開,冬天永遠不要過去。

    山中的雪夜,雪夜裡銀輝滿映的圓月,是靜與美最好的形容。

    阿絢坐在窗前,長髮挽成一個松髻,一身白袍,專注地讀著詩冊。顧端宇則和無名則在一旁弈棋,正廝殺得難分難解。

    手取黑子,顧端宇偶一抬頭,見無名愣愣地看著阿絢,心中頗覺怪異,便故意說:「無名,你走的到底是八陣圖,還是美人關?」

    無名倒不覺得尷尬,只笑笑說:「端宇掉進醋桶了?」

    「我從沒聽過和尚會釀醋的。」端宇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不懂,和尚不是四大皆空嗎?那盯著美女時,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坐在窗口的阿絢,聞言,也起了興頭;接著說:「當然是『朝為青絲暮成雪』或『紅顏白髮』的感慨,再來是色即是空,阿彌陀佛羅!」

    無名笑了出來,搖搖頭說:「你們都錯了!我想的是,我十來歲就遁入空門,不知錯過多少人間美事。」

    「師父,你六根不清靜喔!」阿絢開玩笑地說。

    「人只要有心,就不會清靜,即使是身在佛門,怕也沒有端宇那樣的思慮清明。」無名看他們同樣揚起眉的模樣,覺得自己吐露太多了,便說:「夜深了,我得趁雲霧還沒遮月時,趕快回寺中。」

    提著風燈,顧端宇目送他踏雪而去。

    阿絢偎著他說:「無名真是個怪人。喂!你剛才真的吃醋嗎?」

    「吃醋是女人的玩意,哪輪得到我?」顧端宇關上防風的窗門,「我只是突然發現,無名剃個光頭,有了戒疤,到底還是一個年輕的男人,有美女在左右,仍免不動了心。」

    「你說我是美女嗎?」阿絢微笑地問。

    「你明知道自己有獨特之美。」他凝望著她,「每當你在月下時,我就想到唐朝李賀的那句『月漉漉,波煙玉』;在星月交輝下,你就恍如一塊潔白的玉,映照著月的精魂。」

    「不!我若是玉,也只願映照著你的精魂,不願再有別的色彩。」阿絢好感動,忘情地貼進他的懷裡。

    顧端宇畢竟是血氣方剛之軀,面對表露愛意,又毫不設防的阿絢,難免衝動。他努力克制自己,輕輕地推開她說:「你該回房睡覺了。」

    這些天,他們雖是孤裡寡女共處一室,但顧端宇一直維持君子風度,不曾逾矩一步。但阿絢的愛日益膨脹,總想以各種方式親近他,甚至是夜裡,兩人隔著一座薄薄的牆,她也覺得太遙遠。

    像此刻,她不捨得良宵就此結束,便說:「我們把今夜的茶喝完吧!」

    顧端宇也不想回去孤枕難眠,於是主動添加爐火,兩人之間像有一種在等待什麼似的曖昧氛圍。

    阿絢環視竹屋,找個話題說:「這整片屋子的造法繁複,令我想到北京皇城。我猜呀!這位無名師父很有可能是明朝的王公貴族之後。」

    「你的觀察非常敏銳,說法也不無可能。」他的眼神中有著讚許之意,「明朝宗室龐大,當年李自成入北京,死的死、逃的逃,很多人自此隱姓埋名,要尋也無處可尋。」

    阿絢替他斟茶,見他興致不錯便說:「那年你十歲,芮羽說你還離家出走。」

    「說也奇怪,雖然我才十歲,卻也感覺到天地變了色。我在南京流浪時,被人帶到西水頭的涵洞,這才開始知道什麼是反清復明,而那似乎是上一輩子的事了。」

    「那一年我在北京出生,是愛新覺羅入關後的第一個孩子。」阿絢回憶著,「我額娘常說,滿洲若不入關,世上就沒有我了。」

    他用極怪異的眼光看著她,所以,她又調皮地加了一句。「你也就永遠遇不到阿絢這個人了。」

    他的生命中沒有阿絢,有就如漫長的黑夜中沒有亮光。顧端宇苦笑地道:「明不亡,沒有你;明亡了,才有你,天地不仁,在我們相遇的背後,竟是一片生靈塗炭。」

    「不!不要這麼說!你忘了嗎?我要我們的愛得歡歡喜喜,光明磊落。」阿絢急急地辯道:「我們的愛與戰爭無關、與仇恨無關,那是純純粹粹的美,就像外面滿山遍野的白雪……」

    「世界根本不是白色的,雪也很快就會溶化!阿絢,我們必須面對現實。你是滿洲格格,終究要回到北京;而我是南明定遠侯,注定要與你敵對,我們之間歡歡喜喜的愛,只能存在原山寺這虛幻的世界中。」

    「那我們就永遠留在這兒吧!」她說。

    「聰明如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他愛憐地道。

    「那我就跟你走,再也不回北京了,忘了我是滿洲格格,好不好?」阿絢再也顧不得莊重,像小女孩般地纏著他懇求。

    「這更不可能!你想想看,這樣你的父母會多痛心、你的族人會唾罵你,甚至下令誅殺你,那你不就成為芮羽第二了嗎?」他冷著臉說。

    「這不也正好?你們顧家丟個芮羽,我們愛新覺羅丟個阿絢,大家兩不相欠!」她倔強地道。

    他驚愕地看著她,久久才又說:「怎不相欠呢?你會比芮羽更慘!芮羽嫁岱麟,是由孑然一身到榮華富貴;而你跟了我,是由榮華富貴到一無所有。我所能給你的就只有饑寒受凍,流離巔沛,一連串苦難的日子。阿絢,你是格格之尊,如何受得了這種生活呢?」

    「我能的。」她堅決地說:「認定遠島、稽州到紹興,我不都是好好的嗎?我並不是那種風一吹就消失的女人。」

    「我說的不僅僅是流浪之苦,還有隨時的死亡、處境的絕望,看不到未來的黑暗……最重要的是,我們反的是你親愛的家人,在一群反清志士中,你該如何自處?」

    這些都是阿絢拒絕去思考的,她只憑直覺的指引,用滿腔的愛來填滿和顧端宇在一起的每一天,於是,她天真地說:「跟了你是黑暗,那跟我如何?跟我到北京,就不會有死亡絕望,我們會有家、有孩子,你也能功成名就,不再落魄失意……」

    「你竟如此說?」他猛地站起來,使得茶几翻倒,怒不可遏地說:「你竟想把我變成像吳三桂、耿仲明之流的人?」

    「不!你當然不是他們!」阿絢抱住他說:「我們大清從來不想毀滅漢人啊!你看我們仍說漢文、用漢官,有很多學者、大儒都為朝廷做事,你就為什麼不能摒棄漢滿的成見,把明亡清盛當成改朝換代必然的趨勢呢?」

    「不要再說了!我愛你已經是不對了,你竟然還要顛覆我的立場和理念!」他狠狠地盯著她說:「我不禁懷疑自己是否愛錯你了?」

    阿絢被他眼光中的尖銳嚇到,心急地哭著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我只是想找出一條路……我不想離開你,更不能忍受你丟下我,讓我們今生無法再見……」

    「阿絢……」她的熱淚流過他的手,讓他心中的怒氣消散許多。

    「我不管,我決定了!無論你到哪裡,我都要跟著你,就算是入地獄也好,你是甩不掉我了!」她激動地表自心意。

    在她水靈靈的眸子中,滿含著真切的情意,所有的淚珠都是為他而流呵!顧端宇輕觸她的頰,他的嘴中有著她淚水鹹威的味道,繼續往下,是她顫抖的唇……兩人緊緊相擁,又深深相吻,像要一起對抗所有試圖拆散他們的力量。

    久久,他放開她,看她如玫瑰般嬌艷的臉蛋,深吸一口氣說:「阿絢,回房去吧!我們之間已太過複雜,不要讓一切更混亂了。」

    她懂他的意思,也感受到他的愛,還有痛苦。阿絢點點頭,走回自己的屋內。

    若不是無名提醒,阿絢都忘了這是臘月,很快便要過新年了。此時的忠王府,必定是忙著殺豬炊糕、裁製新衣,充滿歡樂的氣氛。

    說她不懷念是騙人的,但每一次看到顧端宇孤獨的身影,想他沒有可團聚的家人,她心裡就更篤定要伴隨他的心意。

    自那一夜後,他們就不再提未來的問題,但她知道,顧端宇始終在掙扎,一直不願認同她的決心。

    但她會贏的,因為,忠王府三格格想做的事,向來沒有人能阻止。瞧!她不是讓最冷硬無情的定遠侯都愛上她了嗎?

    一個降雪初晴的日子,她陪著顧端宇砍柴,他們捏著雪球,看誰能打到最高枝,突然,枝上的雪紛紛飛落,接著是一陣馬蹄聲傳來。

    因為久沒訪客,顧端宇機警的拉住她,充滿戒備的駐足聆聽。

    馬上的人一身裘襖,一看見他們,便拉住韁繩,帽子一脫,竟是離開近一個月的潘天望。  

    「冰天雪地的,你怎麼在這個時候回來了?」顧端宇忙迎上去,內心有大事發生的預感。

    「報告侯爺,魯王十一月在台灣崩逝了。」潘天望一臉憔悴地說。

    顧端宇往後一個踉蹌,他確定自己沒聽錯,但卻無法接受地說:「怎麼可能?我七月見他時,他還好好的,怎麼會突然崩逝了呢?」

    「我也不知詳情,是得耀大哥由台灣托信來,說魯王急病而亡,我就快馬加鞭的北上報告了!」潘天望說。

    是老天要滅明瞭嗎?先是永歷帝,再是鄭成功、李定國和張煌言,現在又是最後一線希望的魯王,南明不是就此等於崩潰瓦解了嗎?

    「不!我不信!」顧端宇大聲一吼,柴堆傾倒在地。

    潘天望低頭,站在原地不動,阿絢想勸慰顧端宇,但此刻,似乎她說什麼都不恰當。

    顧端宇頭頂著樹幹,滿腔悲憤無由發洩。事情必有蹊蹺!當時家人一心向著永歷帝,目中並無魯王,而永歷帝死後,他們對魯王亦沒有接受的意思,都是義父為湊合反明的兩大勢力,才將魯王送往台灣,誰知卻讓他客死異鄉了呢?!

    都是自己不好,救不了義父,又護不了魯王,且在這裡貪一時之歡,消受美人之恩,他定遠侯的一世俠名、一身肝膽義氣何在呢?

    一轉頭,見到的又是阿絢的花容月貌,他不願再讓自己多想,於是用沙啞的聲音說:「天望,你跟我來!」

    沒有叫她?他不需要她……阿絢癡癡相隨,停在他的竹屋外。太陽一寸寸的西斜,拉長她的影子,冷刺她的肌膚,她驀然醒悟,她要他們的愛歡歡喜喜是多麼膚淺的事啊!因為如此,她能分享他的快樂,卻進不了他的痛苦,而這痛苦,才是定遠侯真正的本質。

    門扉一開,潘天望走出來,看到她時,詫異地說:「咦!三格格怎麼站在這裡呢?」

    「我……我想你們是否需要茶水?」她說。

    「這事怎麼敢勞駕三格格呢?」潘天望的態度明顯地沒有以前友善。

    「阿絢,你回房去吧!站在風口,只怕又要病上一段時間了。」顧端宇不帶什麼感情的聲音從裡面傳來。

    她想多說幾句話,但潘天望卻只是搖搖頭。阿絢本可強要進去的,但這樣做,對顧端宇的情緒只會是雪上加霜,她滿洲格格的身份,就如他傷口上的鹽,碰了只會更痛。

    於是,她所能做的,就是獨坐在房裡,讓黑暗瀰漫在四周,並逐漸圍籠她。

    掌燈時分,無名出現在竹屋,他要潘天望略為迴避,以便和顧端宇長談。

    屋內寬長的桌子上,放著昨日未下完的棋。顧端宇看了他一眼,又回到痛悔之中。

    無名拿起白子移動幾步說:「你的黑子已經走投無路了,你是要繼續浪費時間,還是另起一局?」

    「我現在沒有心情下棋。」顧端宇煩憂地道。

    「這盤棋早就不該再玩了,因為黑子氣數已盡,不如吹你的笛子吧!」無名說。

    顧端宇聽出他話中有話,銳利地注視他一會兒,還真拿起笛子吹了一首短曲。

    無名打著拍子,唱了傳聞中李後主的詩,「江南江北舊家鄉,三十年來夢一場。吳苑宮幃今冷落,廣陵台殿已荒涼。雲籠遠岫愁千片,雨打歸舟淚萬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閒坐細思量。」

    顧端宇慢慢放下笛子,「你到底是誰?」

    「這首詩道盡了我的心,但我是兄弟三人,族人不只三百口。」無名靜靜地說。

    顧端宇瞪大眼睛:「你……你是失蹤的三皇子?」

    「沒錯,我就是永王朱慈燦。」無名承認道。

    「天呀!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找你嗎?」顧端宇驚喜交集地說。

    「找我又如何?你看、先皇煤山自縊、太子被殺、福王遇害、唐王絕食死、桂王絞於弓弦、魯王死得不明不白……大明就和這黑子一樣,注定要亡,誰來都沒有用。」無名悲哀地說。

    顧端宇的心情本來已經夠沮喪了,再聽到他這悲觀論調,又想到多少志士犧牲,不禁憤怒地說:「這可是你朱家的天下,你豈可這樣不思振作?」

    「早就沒有朱家的天下了!我自十多歲離京,看遍人情冷暖,要取我命的多過救我的,唯有靠佛門才能讓我存活至今。」無名說。

    「沒有國家,活著還有何意義?我們那麼多人努力奔走,若有你為精神中心,大明必能復興!」顧端宇義正辭嚴的說。

    「天命都已算出,你為何還執迷不悟?很快的,吳三桂會亡、鄭氏會亡,只有愛新覺羅長存,你又何必做無謂的犧牲呢?」無名乾脆更直接地說:「壞棋該棄,我們要玩的是另一局棋。」

    「你是什麼意思?」顧端宇不懂。

    「不能留發,又不想留辮,你該怎麼辦?」無名問。

    意即不能當大明人,又不想當大清人,該如何生存下去……顧端宇看著無名光亮的頭,緩緩地開口,「當和尚?」

    「沒錯,這就是我大明太祖起家的背景,以和尚身份號召天下群雄!而且,滿清之下,唯一不必留辮子的就只有和尚,這也更方便我們的行動。」

    當和尚?顧端宇的確沒有想過這個主意。

    「而且,這也能解決你目前的困境。第一,定遠侯消失,你就不會成為許多人的目標,在化明為暗之下,一切都能夠重新來過。第二,」無名遲疑了一下才說:「當了和尚,就可以讓你的阿絢死心,好好地回北京,不再成為你的牽絆。」

    他所說的第二點如雷劈般,狠狠地擊向顧端宇的心。沒有錯,剛才他初聽魯王的死訊時,第一個想出氣的對象就是阿絢,他想罵她,都是因為她,他才會滯留在紹興,沒到台灣保護魯王,更或者,這是愛上她的懲罰和天譴!

    因為努力克制,因為明白自己的錯更多,他才沒有口出怨言。

    再下去呢?他不但要傷她的身心,還有可能令她愛情幻滅,那還不如現在就送她回北京,還給她格格的榮華富貴,還能保住彼此間那份珍貴的情緣。

    而她決意要隨他到天涯海角,但他若入了空門,她還能跟嗎?

    魯王死亡的消息,在顧端宇心中逐漸平息。他坐下來,看著那局黑子全軍覆沒的棋,因為太專注,連無名何時離去的都沒有察覺。

    夜極深時,雪又靜靜的落下,恍若一場無聲的泣訴。顧端宇走到阿絢的房間,她斜斜地歪靠在床頭,並未真正的安寢。

    他癡望著她如海棠般的容顏,手輕輕撫摸著她細柔的肌膚。

    阿絢微微睜開眼,夢囈般地說:「端宇,是你嗎?你不全怪罪我吧?我好怕你傷心、好怕你絕望,別不理我、拒絕我,好嗎……」

    「阿絢,我永遠都不會怪你,我也怕你傷心絕望,所以,你的家人才是你最安全的堡壘,能讓你幸福的地方。」顧端宇輕擁著她說。

    這情景似夢又似真,阿絢聞到他的味道,感覺到他的溫暖,於是又閉上眼睛,頭枕在他的肩膀上,很安心地睡著了。

    阿絢相信那不是一場夢,他的懷抱及說話的聲音都確實存在。而天色濛濛亮時,她曾醒來,撫摸著他憂結的眉及哀傷的唇,不忍喚起夢中的他。

    可是天大亮後,她下床來,他卻已經走了。

    走了,不是去汲水、砍柴或練劍,而是離開了,到一個她不知道的地方,只留下幾句話——

    阿絢:

    滿清入關,毀我家園,僅有你,是唯一發生過的好事。

    為了你,我不再浪費生命;為了你,定遠侯已從世上消失。

    紅塵勘破,道路更遙遠,欠你的命、你的情,只有來生再報。

    保重。

    端宇

    不再、消失、勘破、遙遠、來生再報……這是什麼意思?阿絢瘋狂地在屋子裡繞圈,除了風雪,沒有人蹤。

    直到老住持踏雪而來,雙手合十的對她說:「阿彌陀佛,顧施主和潘施主一早即離開竹屋,他們要三格格回山下張家,靖親王和福晉近日便會到紹興來迎接三格格。」

    「他們去了哪裡?」她昏亂地問。

    「去格格所不能去之地。」老住持不願吐露更多。

    不!哪兒是她不能去的呢?就是地獄,她也要與他寸步不離啊!但哪還有比地獄更壞的地方呢?

    「不!他不可以就這樣丟下我,我要在這等他,等到他回來的那天!」阿絢咬著牙說,臉上寫滿悲憤。

    他以為不告而別就沒有事了嗎?他以為岱麟和芮羽來,她就會放棄他嗎?她偏要死守在原山寺,告訴天下人,她滿洲格格愛南明定遠侯,讓他即使走到天涯海角,也永遠不得安寧?

    三日過去了,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他的無影無蹤,不斷加深她內心的痛。凝眸遠望,成為她晨與昏、日與夜的企盼,她像斷腕的壯士般,想賭賭看,他們的愛情能否喚他回頭。

    結果,午後門外響起馬蹄聲,她奔到竹橋上,等到的是張玉瑤。

    一個也曾被顧端宇拒絕的女人,阿絢幾乎想不客氣的開口請她離去,但格格的教養,使她端凝著一張沒喜也沒悲的表情面對張玉瑤。

    張玉瑤原本是有些幸災樂禍,因為顧端宇愛上阿絢是一種背叛,令她痛恨又嫉妒。現在顧端宇走了,表示國仇家恨依然是勝利的一方,滿洲人想得漢人的心,即使是黃河、長江都枯竭了,也不可能。

    「你等也沒有用,端宇不會再回來的。」她跨下馬說。

    「這是我的問題。」阿絢忍著寒冷,淡淡地回答。

    「我也曾像你這樣,一天一天地等,但最後證明是毫無意義的。」

    阿絢心裡想著,當然毫無意義,因為端宇不愛你,而他愛我,一切都會有所不同……可是,這些話她沒有說出口,她初嘗傷心的滋味,又何必殘忍地如此對待另一個女人呢?

    想到此,她反而對張玉瑤升起一份悲憫之心,和善地說:「你騎了一段路,進來喝杯熱茶吧!」

    張玉瑤覺得有些驚訝,但並沒有拒絕。

    兩個女人面對面而坐,心不在茶,卻又慢慢地飲啜著。

    張玉瑤見阿絢不語,於是先開口,「端宇也並非真的狠心無情,只是他的心全被反清復明填滿,再也容不了其他。這種男人,我在南明志士身上見多了。包括我父親在內,他們一波波赴死,不知留下多少痛不欲生的寡妻幼兒,這甚至比狠心無情更可怕,因為你要恨也無從恨起。」

    阿絢沒有回應,只喝一口茶,突然問:「端宇曾說他有很多『紅粉知己』,是真的嗎?」

    張玉瑤猜不透她的心,便照實說:「是有不少女人喜歡他,但大多是風塵中的女子,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南京名妓任燕燕,她還曾經想為端宇進入將軍府去暗殺岱麟呢!可惜岱麟沒有看中她。」

    「這一段我有聽過,我堂哥不是好女色之人。」阿絢點頭說。

    張玉瑤又說:「我曾嫉妒任燕燕,任燕燕也視我為眼中釘,現在想來很可笑,儘管費盡心思,端宇卻都沒有感覺。」

    「你第一次見到端宇是什麼時候?」阿絢好奇地問。

    「六年前吧!那時我十四歲,初見端宇,就知道他是個不尋常的男人,我的目光也再離不開他,一心想隨他左右;但我也逐漸發現,對端宇而言,女人不比一場戰爭或謀策來得重要,所以才死了這條心。」看見阿絢的淚如珍珠般落下,她忙改變語氣,「三格格,你別哭,痛苦很快就會過去的。」

    「我哭,不是因為痛苦,而是好羨慕你。」阿絢抹去淚痕說:「你瞧,你在六年前就認識端宇,而且能夠順理成章地愛他、陪伴他,沒有人認為那是錯的。可是我,卻得跨越千山萬水,經歷種種阻撓和掙扎才能愛端宇;而這愛還得忍受許多的詛咒和唾罵,所以,你究竟是比我幸運的。」

    這番話深深地撼了張玉瑤的心,剎那間,她心中多日來的妒恨及不滿,都如煙般消散了。站在女人的立場將心比心,阿絢的確比她愛得更勇敢、更艱險、更義無反顧。

    張玉瑤發自內心地說:「不!你比我幸運,因為端宇從不為任何人停留,只為你,我想,他也不得不對你動情了。」

    阿絢彷彿找到一個可宣洩心事的好姊妹般,握住張玉瑤的手就問:「你知道端宇到哪裡去了嗎?」

    張玉瑤搖搖頭,「這次他們什麼都沒說,只派人捎了一封信來,要我帶你下山;不過,我猜他們是去台灣了。」

    「我們一起去台灣找端宇好嗎?」阿絢急切地說。

    張玉瑤看著她,久久才開口:「三格格,你為愛可以背棄親人、族人,但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愛對端宇有什麼影響?一個以反清為職志的定遠侯,身旁跟著一個大清格格,如此一來,他還能得到眾人的信服嗎?你一意相隨,到時只怕會把端宇逼到滿人要殺他,漢人也容不下他的地步啊!這就是你要的愛嗎?」

    阿絢的臉色頓時變得雪白,手像燙到般縮回來。

    張玉瑤站了起來,「很高興和你談了這麼多,不過,我今天來,主要是告訴你,明天靖親王和福晉就會到紹興了。」

    阿絢注視著張玉瑤離去的身影,想到方纔那段令她寒徹心骨的話。自己和顧端宇的愛,真的不能超越民族、國家所劃分的界線嗎?可是芮羽和岱麟不就衝破一切困難,成為佳偶嗎?

    她的心太慌太亂,許多事怎麼也想不進,只知道自己不能離開原山寺,否則,她和顧端宇就真的今生無望了。

    車聲轆轆,在馬兒奔過,激起片片飛雪時,阿絢已妝扮妥當。這段流亡的日子,她穿的都是一般的粗衣,今天為了靖親王夫婦,她又拿出那件當初穿在新娘裝下的白旗袍,讓自己看起來不要太過慘淡。

    馬車停下,原山寺的老住持已等在竹橋上,護衛的士兵一字排開。守住每個出入口,令阿絢回憶起以前在北京受眾人寵愛的生活。

    岱麟先下車,再來是芮羽,他們誠心的接受老住持及知客僧們的禮見。

    芮羽一抬頭,看見在竹屋前的阿絢,發現她清瘦了許多。半年前辭別,她眼中仍有著小女孩的天真光彩,如今則多了一份女人的沉靜。芮羽一驚,向來一意孤行的顧端宇,究竟對阿絢做了什麼?

    岱麟是一臉藏不住的惱怒和嚴肅,原以為這一趟格格堂之行,一方面可以稍解芮羽的思鄉之苦,一方面避開官場政爭,卻沒想到一個顧端宇、一個三格格,得讓他在這凍寒的十二月天,南北奔波不已。

    「阿絢!」不顧岱麟的臉色,芮羽快步向前走著。

    芮羽的這一聲,像是喚起了阿絢滿腹的委屈,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這些日子你受苦了,今天我們就是要來帶你回家的。」芮羽拉住她的手說。

    阿絢搖搖頭,說不出話來、微微問岱麟行個問安禮。

    岱麟命所有的人待在門外,自己、芮羽和阿絢則進入竹屋內,想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弄清楚。

    他還沒開口,阿絢就先說:「你們今天是白來了,我不打算離開。」

    這無異是火上加油,岱麟不管芮羽先前的叮嚀,生氣地說:「三格格,你知道你給我們添了多大的麻煩嗎?為了你,我一路從江寧尋到福州、再從福州尋到江寧,只怕對你父母無法交代,你居然說我們白來了?」

    「對……不起。」阿絢低聲地說。

    「讓我來問吧!」芮羽對岱麟使個眼色,再委婉地問阿絢,「你和我大哥之間到底怎麼一回事?」

    阿絢不解她的意思,於是,芮羽拿出一封信遞給她。打開一看,竟是顧端宇的筆跡——

    芮羽:

    僅管我仍不承認你是顧家人,但為了阿絢,我不再否

    認你和岱麟的婚姻,也不再揚言要取你性命。

    我今天將阿絢毫髮無傷地交還你們,我希望你們能帶

    她回京,不許再入福州耿家一步,如果她有受到任何逼迫

    及委屈,我必鬧得雞犬不牢、天下大亂!

    顧端宇

    阿絢看完了信,淚水更遏止不住地落下。他真的是愛她的呵!她忍不住說:「我和端宇彼此相愛……」

    最壞的猜測終於證實,岱麟怒責地說:「荒唐!你怎麼會愛上一個綁架你的逆賊呢?」

    「端宇不是逆賊,他忠孝雙全、義薄雲天,是我見過最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比你們要我嫁的耿繼華不知好上幾萬倍。」阿絢辯駁著。

    「放肆!你忘了你滿州格格的身份嗎?」岱麟鐵青著臉說。

    「芮羽當年不也忘了她漢人的身份,愛上你這大清王爺嗎?」阿絢豁出去地說。

    「這兩件事怎能相提並論呢?」岱麟強制鎮靜地說:「我是王爺之尊,能給芮羽一切她想要的,能確保她一生的幸福,但顧端宇行嗎?他現在連自己都三餐不繼、居無定所,又怎能給你格格般優渥的生活?而且,你愛上逆賊是家法不容,不是白綾賜死,就是貶降為平民,你想過後果嗎?」

    「我都想過了!我不在乎,我就是一心一意要跟隨端宇。」阿絢咬著牙說。

    「即使本王此刻賜你死,你也不改心意?」岱麟瞪著她問。

    「沒錯,我死也不改!」阿絢頑固地道。

    芮羽看情勢就要鬧僵,忙對岱麟說:「王爺,你不要動不動就提出『死』字,我大哥也明白他和阿絢的愛是一場災難,所以才遠遠的避開,你何必要讓事情無法收拾呢?」

    「那是她自己太執迷不悟了。」岱麟無奈地說。

    「這太不公平了!為什麼你們的愛可以得到大家的祝福,而我和端宇就要受詛咒呢!」阿絢傷心地說。

    「阿絢,這或許是我們命不同吧!我無父無母,所以包袱輕,牽掛少,能愛就愛;但你身為大清格格,有尊貴的家世、龐大的親族,不能說丟就丟,這也是王爺苦惱之處。」

    「本王苦惱的還多著呢!福州方面,耿仲明已死,靖南王位的繼承權僵持不下,全在三格格回不回去的一念之間。」岱麟說。

    「管他准繼承王位,反正我絕不回去!」阿絢鐵了心的說。

    「這婚可是太皇太后指的,你要抗旨嗎?」岱麟說。

    「王爺,我們不是說好不逼三格格的嗎?」芮羽安撫好岱麟再對阿絢說:「阿絢,王爺可以同意你不嫁耿繼華,他也會在太皇太后面前承擔一切,但請你一定要和我們回京,這也是我大哥在信裡要求的,如果你留在這裡,不但解決不了問題,還會製造更多的問題。」

    「問題!問題!你們永遠只會叫我犧牲,顧全大局!」阿絢淚眼模糊地說:「而你,口口聲聲說愛的芮羽,竟要叫我放棄愛?你們沒有一個人為我想,好!沒關係,我反正也鐵了心了,立誓要在這裡等端宇回來。你們要賜我死也好,不賜我死也好,從今天起,就當忠王府的三格格不存在了!」

    「芮羽,是她要逼我使出撒手鑭的!」岱麟說完,便往外大吼,「來人呀!把三格格架上馬車!」

    「不要!我不要離開!」阿絢快步走到芮羽身邊,哭著說:「求求你,我若一走,就再也見不到端宇了!」

    在一片混亂中,原山寺的老住持突然站出來說:「請容老衲說一句話。」

    「師父有什麼話請說。」岱麟有禮的回答。

    「三格格,你再留於此地,也是等不到端宇的。」老住持對著阿絢說:「我那日說他去格格所不能去之處,是千真萬確的,因為端宇已經看被紅塵,剃度出家了。」

    此話一出,在場的幾個人都非常震驚。阿絢彷彿到了一個奇黑奇冷的地方,只有顧端宇留書上的那幾個字在她腦海裡流蕩著,紅塵勘破、道路遙遠……欠命……欠情……來生再報……這就是出家的意思嗎?端宇,你竟連和我商量的餘地都沒有!你不只欠命、欠情,還欠我的一生呵……你根本沒心沒肝,故意要斷我的活路!阿絢瞪著老住持,脫口而出的是,「我不信,我不信,你們騙我——」

    她踩著雪,奔過每一個人,小橋和大樹,她的髮絲飛散,臉頰被風刮紅,在幾個踉蹌後,來到原山寺的大殿,淒厲地叫喊著,「顧端宇,出來!你給我出來!」

    她一聲聲喊,回音一句句散落,紛亂中,彷彿眾神怒視,幾個小沙彌躲在暗處,最後是無名走出來:「三格格,此乃佛門淨地,請勿……」

    「給我叫顧端宇出來!」阿絢毫不客氣地打斷他。

    「三格格,此地沒有叫顧端宇的人,有的也只是與塵世了無關係的佛門弟子,你請回吧!」無名冷冷的說。

    「見不到他,我永遠不回去!」她的悲憤化為冷徹心底的寒意,話語銳利如劍鋒。

    陰暗的柱子後走出一個人,靜靜的立在神壇前。

    阿絢倒抽一口氣,那一頭青光,身穿袈裟的男子,不就是她朝思暮想、日夜盼望的顧端宇嗎?

    他手拿念珠,朝她微微頷首,正要開口,阿絢使渾身顫抖,氣極地說:「如果你敢開口阿彌陀佛,喊我施主的話,我死也不會饒你的!」

    顧端宇臉色慘白,眼中有止不住的慌亂。

    腳步雜沓中,芮羽的聲音首先傳來,「大哥——」

    這稱呼平撫了顧端宇的心神,「福晉,這世界上已沒有你大哥這個人,沒有顧端宇,也沒有定遠侯。」

    芮羽其實也無法接受這情況,依顧端宇的個性,既強且傲的人,怎麼可能會遁入空門呢?她扶著就快站不穩的阿絢問:「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選擇這條路?」

    「你志了我曾說的嗎?亂世苟活,這是保你不受污染之路,結果你沒走,我卻進來了。」顧端宇字句中有掩不住的譴責意味,「國已亡、家已破,生不得、死不能,在萬念俱灰下,只有在佛門中參因果、求解脫了。」他聲音清冷的回答。

    「參因果?」阿絢重複著他的話,不屑地道:「你怎麼參呢?你在人世間已種下太多的因,你的志業、我的愛,你又如何一筆勾銷?我一直視你為英雄,卻沒想到你懦弱至此,竟躲到佛門裡來了!」

    「阿彌陀佛,三格格,佛門不是躲,而是勘破愛慾生死原是空。人既已出家,就不要再苦苦相逼。」老住持走到阿絢的面前,語重心長的說。

    苦苦相逼?到底是誰逼誰?阿絢的內心充滿天地不應的悲憤,她踏遍千山萬水而來,他竟要逼她跳崖?阿絢只覺胸中的一口氣幾乎提不上來,直指著他叫道:「顧端宇,你好狠的心腸……」

    「三格格,從今以後,世上沒有顧端宇,只有叫『月漉』的出家人。愛原是癡嗔、欲本是煩惱,一意執著,就如作繭自縛,只有墮入無邊的惡果,我們彼此覺悟吧!」顧端宇轉著念珠說。

    他那三格格叫得多絕情啊!而他竟敢對她說佛理?!阿絢處在極度的無望中,衝向顧端宇,抓起他的念珠朝天一灑,像打散她碎裂的心!

    「阿絢——」芮羽和岱麟驚叫地拉住她。

    另一邊的老住持及無名則護住顧端宇。顧端宇手一空,直望著阿絢,心一寸寸地絞痛起來,幾乎忘了自己在堅持什麼了。

    「王爺,請回吧!已是原山寺晚課時分,大門必須禁閉了。」老住持對岱麟說。

    無名推著顧端宇往後殿走去,阿絢突然像被什麼刺了一下……月漉?那不是「月漉漉,波煙玉」嗎?月照在白玉,是他形容她的美,他以為她不記得了嗎?

    「慢著!」阿絢叫住了他,想說什麼,卻空有千言萬語而說不出口,有滿漢之隔、有國仇家恨、有生死相隨、有纏綿不絕的愛……

    她一時之間竟說不清,只覺得有許多重物壓下,看到他抑難言的雙眸,她綻放出一朵微笑,神秘無解卻極美的笑……然後身子一軟,就昏倒在地。

    顧端宇有股想奔向她的衝動,但無名及時制止他,一隻手擋住他的臂、只覺得快要拆筋撕骨;再另一隻抵住他的腰,傳來一陣劇痛。

    無名開口低聲說:「你要在這最後一刻,讓一切的努力前功盡棄嗎?」

    顧端宇運的氣,像要爆掉似的,直到他看見無名漲紅了臉,察覺自己就要傷了是三子時,才硬生生的收回那股力量。

    岱麟抱起昏厥的阿絢往大門走去,芮羽回過頭,不捨地望著顧端宇。顧端宇觸及她的目光,再一次頷首,複雜的眼神,只靜靜化成一句「阿彌陀佛」。

    一陣風吹過,樹椏間的雪片迴旋來去地飛散,恍若春天的楊花,無根地亂飄零。

    顧端宇隨眾沙彌回到後殿,一聲晚鐘敲響,他只想到阿絢最後的那抹笑。

    她為什麼笑呢?為什麼要那樣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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