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緣花 第一章
    宛芸買完報紙便匆匆過馬路,因為腦中亂烘烘的,差點被一輛急駛的摩托車撞到。

    「你找死呀!」一陣咒語在猛地煞車聲中響起。

    路人驚叫,駐足圍觀。那千鈞一髮的危險令她心跳停了一拍,但,既沒有受傷倒下,她繼續往前走,頭也不回。

    「小姐,你沒事吧?!」那位騎士在後面問,語調溫和許多,帶些困惑。

    她腳步加快許多。讓那些人去莫名其妙吧!他們或許會以為她是白癡、聾子或逃犯。這種場合,她竟跑得出肇事者還快!

    她心裡已經有太多生死之事了,實在不想多這一樁,即使撞到了,能走的話,她還是會走。

    從醫院側門進去,迎面而來是飲食禮品店,一束束玫瑰、康乃馨、紫莉、葵花、劍蘭………插立在走廊的大桶裡。每一株嫣紅-紫都伴上滿天星,有點迷霧濛濛的味道。

    她有多久沒碰花了?有一段時間甚至看也痛苦,凡觸手可及的花瓣,都被她沿邊撕成一條條,化做零亂殘紅。

    強迫性的心理病症,就和潔癖的洗手、克制不了的貪食是一樣的,只不過她是撕花,聽起來多了點淒艷感吧!

    她曾看了不少心理書籍來自我治療,已經到了看花可以不悲不喜地無動於衷,但今天她又有些控制不住了。她是有理由的!真想買一大束花好好撕個痛快,來發洩心中隱潛壓抑的種種情緒。

    來到三一五病房,她靠牆而立,用力壓住皮包,裡面有一張訃聞,是她十二年前拋妻棄女的父親,他真的是「死在外面」了。

    但這些年來他並沒有白活,發展出自己的事業,建立了另一個家庭,足夠寫個「族繁不及備載」。其中大半的人她都不認識,而女兒一欄有她和妹妹的名字,看來十分突兀,教人極不舒服。

    她沒有去見他最後一面,自然不去參加今天的葬禮。她最大的問題不是缺席已久的父親,而是身患末期子宮癌的母親。

    她深吸一口氣,把彷彿會燙人的皮包拎在手上,不與身體觸碰。

    母親閉目躺在床上,頭戴花巾,身穿新買的淺紫睡衣,深陷的臉頰已不是一年前剛入院的豐腴婦人了。

    宛芸輕巧地坐下,檢視一下點滴,母親立刻睜開眼睛,瞪著她說:「我早上就從加護病房出來,你為什麼到現在才來?弄什麼都要叫護士,看她們的臉色,讓我的癌細胞又蔓延更快,你知道嗎?你應該多替我想想,飛也要飛來呀!」

    「媽,對不起。家裡實在有太多事要處理了,要繳水電費、瓦斯費,還要跑銀行!……」

    「別跟我扯那些!」文娟不耐煩地打斷女兒說:「我曉得你們是嫌我了,嫌我病得又髒又臭。也不想想,小時候我是怎麼拉拔你們的?!把屎把尿,弄得我一身都是,我有抱怨過一聲嗎?我一向是愛乾淨的人呀!……」

    宛芸隨母親去說,那些話她已經聽得麻木了,只在適當的時候,拿出一件方才在路上買的花點白睡衣說:「媽,你喜歡這個花色嗎?」

    文娟垂著嘴角,仍沒有笑容,不過乾澀的眼中散發出一點光彩,她摸著衣服布料,歎口氣說:「真可悲!我現在所能買的就是睡衣了!」

    「媽,我念新聞或副刊小說給你聽,好不好?」見母親平靜,宛芸乘機說。

    「隨你!聽不聽都一樣,反正讓你好打發時間而已。」文娟擺擺手說。

    宛芸一翻開報紙,就看到父親的訃聞刊登在極大的版面上。梁筧恩在台灣中部是個知名的企業家,喪事自然要辦得風光,政商界有不少大老都會參加。

    宛芸抑制顫抖的雙手及聲音,逐字念新聞,但那張半頁大滿是名字的版面,像火苗般,要直燃她的下巴。

    「怎麼啦?念個報紙也那麼不甘心?」文娟當了二十年的小學老師,很容易就察覺異樣。

    幸好值班的醫生和護士來巡房,宛芸可以暫退一旁,收拾心情。

    她到廁所去洗把臉,蒼白的面孔上有黑眼圈,頭髮久未保養修剪,長得一點光澤也沒有。她很少注意自己的容貌,但青春如此耗蝕,她也覺得心驚。

    回到病房,就正對上母親凌厲的目光,宛芸看到攤在被單上的報紙,心涼了一截。母親已經好久不翻任何紙張了,今天是什麼鬼使神差,使她親自看報?

    「他死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文娟臉上有不正常的潮紅,聲音像割玻璃,尖得令人起雞皮疙瘩。

    「我以為你不想知道有關他的一切消息。」宛芸冷靜地說。

    「別的我不想,但他死了,要下地獄了,我必須知道,你明白嗎?」文娟激動地說:「你不講,就等於-髒的尾巴拖不完……。他終於死了,我總算捱到看他的下場,這種事怎能瞞我呢?!」

    「我明白了,下次我……」宛芸忙住口,沒有「下次」了。

    「這上頭有你和宛莉的名字,你們去看過他了?」文娟盯著女兒,毫不放鬆。

    「沒有,媽說不准的。」宛芸輕輕說。

    「是不准,死也不准!」文娟咬牙切齒說:「他走出家門的那一刻,就不是你們的父親了!過去不是,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是!以後入了地獄,我要吐他口水,他上刀山,我就磨尖刀;他下油鍋,我就煽猛火!我……」

    文娟臉脹得通紅,一口氣接不上來,注射靜脈的左手大力抖著,突然一股膿血衝出,快速漫進針管,並往上逆流。

    「天呀!」宛芸叫著,忙去找護士小姐。

    接著是一陣忙亂,重新吊點滴時,文娟情緒仍然不穩定,好幾次肌肉都硬得無法下針,宛芸都快急哭了。

    醫生再開一劑鎮定處方,文娟才慢慢睡去。

    夜裡和請來的看護何太太交班後,宛芸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家。她好累,想找個人傾吐,找個肩膀靠靠,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林名彥。

    名彥是她的小學同學兼鄰居,很小就父母雙亡,全靠爺爺扶養。可是爺爺年紀大了,三不五時生病,名彥就常上她家吃三餐,久了便成為她家的一份子。

    她步入那老舊的五樓公寓,先上頂樓找名彥。才按一下鈴,她就想到,名彥「出差」去了。

    他的出差,就是放下出租車不開,和一票狐群狗黨去辦事。辦什麼事,他從不說,她也從不問。

    由國中開始,宛芸上前段班,他念後段班,兩人的生活及前程就愈拉愈遠。他變成問題學生,天天打架鬧事,有一次他們的名字同列在佈告欄,他是吸煙記過,她則是作文比賽第一記功,這是他們之間最常說的笑話。

    林爺爺死後,名彥無人管束,更如脫韁的野馬,一發不可收拾,唯一不變的是上她家吃三餐的習慣。他在她們母女三人面前,就成了單純善良的年輕人,義氣十足,並以保護者自居。

    宛芸回到三樓,一室的黑暗清寂,心情更沮喪。

    剩下可傾訴的人只有宛莉了,但宛莉交了男朋友,整日「阿靖」掛在嘴邊。這個時間打電話去台北,恐怕阿靖也在,又要惹一身閒氣。

    何況對這熱情衝動的妹妹,能夠不惹麻煩,宛芸就感激涕零了,要她分擔煩惱,恐怕還要一段時日吧!

    但空茫的黑洞總要填滿,她放了cD,巴哈A小調小提琴協奏曲,如流水般在高山低谷漫遊著。她覺得自己來到一個空曠的大地,有晴麗的藍天,花草都會唱歌。

    她特別喜愛第三樂章,父親也是。他們常在屋內大聲放著,其中有一段以短音在每個音階爬著,到了頂端,低音琴和大提琴先後出現,似一瀉千里的瀑布,令人心弦震動,如滑到一座絕美的伊甸園。

    父親一邊聽著,一邊愛將年幼的她上下搖,到瀑布處再一拋,幾乎觸到屋頂,那真是童年最興奮美妙的記憶!

    在車上聽又不同花樣,父親總在懸落的-那,雙手放開方向盤,舉得高高的,等樂符蕩平才重新展控車子,她彷彿經歷一次飛昇的經驗。

    她曾經多麼崇拜他呀!他卻輕易背叛,為了另一個女人。

    A小調又即將演奏到那段她又愛又恨的部分,尚未滑落,她就關上,並把白色的訃聞撕個粉碎。

    逝去的東西,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                              ※                                  ※

    一大清早,名彥就來敲門,手上還拎著豆漿和飯團。

    「今天我去照顧乾媽,你就在家休息吧!」他進來就說。

    「你不用做生意了嗎?」宛芸問。

    「開出租車就有這點好處,自己是老闆,愛翹班就翹班,多爽呀!」名產拿碗裝豆漿,一邊說。

    「錢總是要賺呀!」她擦著桌子說。

    「錢嗎?我有的是。你以為出租車是我唯一的收人嗎?那點只夠我塞牙縫而已。」他大口吃起飯團。

    宛芸仔細看他。這個名彥,小時候長得倒眉清目秀,功課也好過一陣子,怎麼愈大氣質愈糟,舉止儘是流氓氣了呢?

    「好了!別再看了!」他停止咀嚼說:「再看也擠不出你他媽的好學生書卷氣。」

    「你沒做什麼犯法的事吧?」她忍不住問。

    「安啦!我林某犯天犯地犯人,就是不犯法。」他眨眨眼說:「而且犯了法又如何?本山人自有一套點穴和解穴的功夫!」

    「練武的人就有被廢武功的一天,我看你還是趁早收山吧!」她說:「今天你就乖乖開出租車,我媽我自己照顧,各司其職。」

    「不行!再下去你就會變成一隻大貓熊了!」他圈住兩個眼睛說:「到時候你得改叫宛宛或芸芸,被送到動物園去了!」

    「別再耍寶了!」她笑著說:「你要去醫院就去。不過我得警告你,自從知道我爸的死訊,她變得有些怪,你要小心一點。」

    「我倒覺得她脾氣和氣色好多了,好像心中卸下一塊大石頭。」他做個怪表情說:「瞧她,印堂上那塊烏氣消失了,人中的肌肉不再浮腫,以面相學來說……」

    「好啦!你又懂什麼面相學了?」她敲他的頭一記說:「還不快去,免得何太太又囉唆!」

    「我只是想逗你笑而已,你老是那麼嚴肅。」他一臉認真說:「像你這年齡的女孩子,應該歡笑玩樂,每天吃吃咯咯笑個不停,哪是你這種樣子?活像生在另一個星球,重力比地球多十倍似的!媽呀!這樣算來,你有二百多歲了!」

    「林名彥,你再不走,我可真要生氣了!」她緊抿發笑的雙唇說。

    「哇!兩百多歲的大貓熊!」他走到門口仍誇張說。

    送走這寶貝蛋,宛芸笑出了聲。名彥本是很聰明的,但環境把他塑造成不學無術的小混混;就像她,本是快樂無憂的女孩子,偏偏在生活下提早老化,彷彿一朵不允許盛開的花。

    這世界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她留在家裡,把房子上下清掃一遍,一下子就過了十點,正想打電話給上班的宛莉,突然門鈴響起。

    一個西裝筆挺、帶著金框眼鏡的中年男子,拿著一張名片對她說:「我是王復康,梁筧恩先生的律師,我們在電話中談過,你一直不肯駕臨我的事務所,我只好親自來了。」

    「我們之間沒什麼好說的。」她不讓他進門。

    「你連你父親的遺囑都不聽了嗎?」他扶扶眼鏡說。

    「他十二年前就不是我的父親了!」她冷冷說。

    「梁小姐,我只是做我的工作,並不涉及任何恩怨,你讓我完成我的職責,我就不會再打擾你了。」他說。

    宛芸只好開門,並以不愉快的口吻說:「請長話短說,我還要到醫院看護我媽媽。」

    「有人喜歡看到律師,有人討厭看到律師,但生活上偏少不了我們,不是嗎?」他逕自坐下,由公文包拿出一疊文件說:「你父親過世以後,留了一筆錢給你和你妹妹,包括股票、存款和地產,總數是六千萬元。」

    六千萬元?宛芸瞪大眼睛,以學商的本能,馬上連想到後面那七個零。雖然台灣錢淹腳目,天天耳內聽的都及億兆,但對她這小市民而言,六千萬是個天文數目。

    「他給我和妹妹六千萬,那他的……太太和兩個兒子呢?」她聲音反應著震驚。

    「他們繼承絕大部分的財產和事業。」王律師頓了一下說:「你應該知道,這有大半都是梁太太娘家的。」

    「我很清楚那位『梁太太』家多有錢有勢。她就是用財富買走我父親,硬生生拆散一個家庭的。」宛芸打斷他的話說:「這六千萬我不要,不仁不義的造孽錢我不收!」

    王律師看著她,一臉意外,好半天才說:「六千萬呀!不是一筆小錢,可以讓你改善生活了!」

    「你喜歡,就送給你好了!」她乾脆說。

    「可惜我沒有個富裕的爸爸。」他自嘲說,又轉為正經:「你要不要,我管不到,每個月利息錢仍照存到共同帳戶中,你隨時都可以領取。」

    「共同帳戶?」她一頭霧水。

    「你母親一定沒告訴你。」他說:「十二年前你父親就為你和你妹妹開了一個戶頭,每個月存入一筆生活費。你母親從不動,現在也有七百萬左右了。」

    她竟不知道?這些年僅靠她母親小學老師的薪資,她們很簡省地活著。她因此得打好幾份工才完成大學教育,妹妹五專的學費都很困難地籌措,而她們竟有這筆財富?

    「現在請你簽名,表示你被通知了。」見她表情慎戒,他溫和說:「這沒什麼,只是一道手續,你若不接受遺囑,要直接和梁太太談,我只能負責傳話和協調而已。」

    她悻悻地簽了名,王律師才收拾公文,起身要離去。

    走到門口,他忽然回過頭說:「你父親很遺憾沒見你們最後一面,他一直很想念你們。」

    「他離開的那一刻,就沒有見我們和想我們的資格了!」她冷笑說。

    「尤其是你,宛芸,是他最鍾愛的女兒。」他彷彿沒聽見她的話般,繼續說:「他常說你集天地之靈氣,是他心目中最完美的女子化身。」

    「我不相信!」她不為所動地說。

    騙子!謊言!王律師走後,她仍不斷在心裡恨罵,再完美,也都被絕情的父親一手破壞了。

    這些年他愈成功,母親就故意過得愈苦,彷彿要成為強烈的對比,生活才有意義。

    七百萬或六千萬都是傷口上的鹽巴,敵人吐到臉上的口水,母親不要,她們姊妹自然也不拿。人雖苦一點,但至少是純淨的,沒有受到污染的,不是嗎?

    ※                              ※                                  ※

    宛芸來到醫院,名彥正皺著眉吃院方伙食,文娟卻捧著一碗泡麵津津有味地享受著。

    「媽,你怎麼能吃這個?」宛芸忙跑過來說:「你以前最恨我們吃泡麵,說有防腐劑和添加物,會致……」

    「致癌,對不對?」文娟喝下最後一口湯說:「我一輩子小心吃喝,結果還是得癌症。其實我最喜歡吃零食、可樂、泡麵的,只是強迫自己禁,也給你們做榜樣,誰知道……」

    誰知道保不住婚姻,也保不住命。以前父親最愛偷買些色香味俱全的「不健康」食品,為此常和母親爭吵。

    「現在我看開了,反正再活也沒多久了。」文娟說:「我剛剛才聽名產說些佛書道理,人事無常,不必執著,是很有道理的。」

    「你又胡扯什麼了?」宛芸瞪著名彥問。

    「不過一些金剛經、華嚴經,粗淺入門啦!」他一派無辜。

    「你懂得吃齋念佛?天會下紅雨!」宛芸說:「還不快去開車做點生意才是正『經』。」

    「哇!乾媽,宛芸好像我車行老闆呀!」名彥叫著。

    總算在一片笑鬧中把名彥請走。宛芸仔細看母親,她滿臉紅光,似乎一夕間胖了起來,還有精神和大家說笑,這是幾個月來沒有的現象,教她不知該高興,還是擔憂?不過六千萬的事情仍不能透露,免得她太激動了。

    「你有沒有打電話給宛莉?她都兩個禮拜沒有來看我了。」文娟說:「再不來,怕最後一面都見不著囉。」

    「媽,你老說那麼可怕的話。」宛芸拍拍枕頭說:「妹妹工作忙嘛!不是說老闆很器重她嗎?」

    「她那孩子還不是鬧著玩,何曾認真過?」文娟躺在床上說:「我看是談戀愛談瘋了。上回的那個阿靖,說家世多好,人又多英俊瀟灑,也不帶來給我看看。」

    「才認識兩個多月,還太早了嘛!」宛芸說。

    「你是大姊,一向比較聰明理智,一定要多照顧宛莉,以後就你們姊妹倆相依為命了。」文娟心有所感地說:「告訴她,別太相信男人,男人沒有一個是可靠的,尤其是愈有才幹的愈無情。你沒聽過一句話嗎?『最恨多才情太淺』,我的一生就因此被誤掉了。」

    宛芸不回答,只忙著清理工作。

    「你和宛莉都受過教育,學有專長,不一定要結婚,反正都是注定孤獨老死,又何必受那些穿心的痛苦呢?」文娟說著,眼角泛起淚水,聲音逐漸變小。

    「媽──」宛芸輕輕替母親蓋上被單。

    「你總是不說話,宛莉在就好了,至少我知道她在想什麼。」文娟看著窗外說:「想想我這輩子就剩你們兩個,我累了,也老了。」

    文娟閉上眼,兩行淚緩緩落下。宛芸替她擦拭,她微微搖頭,溢出一聲輕歎。

    剩下的一天,文娟都昏睡著,四周十分安靜,連同房的病人及進出的護士、訪客,都沒有平常的喧嘩。

    宛芸覺得不安,一回家也不顧是夜裡十二點,就打電話去台北給宛莉。

    鈴聲響了許久,宛芸靠在沙發,讓它持續催著。不知是第幾十聲,才有一個極不耐煩的男人怒吼著:「可別告訴我,你撥錯電話號碼了!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十二點。你又為什麼不回家?難道你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三更半夜還賴在我妹妹那兒不走?!」宛芸的口氣足以凍死一隻南極企鵝。

    對方咕嚕著模糊不清的咒語,把話筒一摔,宛芸耳中傳來一記悶響。沒多久,匆匆的腳步聲,接著是宛莉急促的嗓音:「姊,是你嗎?那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你也曉得晚了?」宛芸忽然怒氣說:「你一個單身女子,這時候還有男人,像什麼話?」

    「那只是阿靖而已嘛!」宛莉說。

    「阿靖是誰?是你丈夫還是兄弟!他若真的在意你,就該顧到你的名譽呀!」宛芸說。

    「好啦!別說這些了!他馬上就要走了。」宛莉很乖順地說:「姊,你到底有什麼急事?」

    「媽想見你,要你這個週末回來。」宛芸說。

    「這個週末呀?!不行耶!我要和阿靖去高雄談生意。」宛莉很歉疚地說。

    「談什麼生意!你和他又不同一家公司。」宛芸完全不信。

    「可是我們有一筆合作計畫呀!」宛莉說。

    「你只是個秘書,計畫沒有你不會垮吧?!」宛芸稍稍和緩說:「你前兩個禮拜都有藉口,這星期不回來就太過分了。媽知道爸死的消息,情況不太好,你至少回來一趟吧?!」

    「可是……」宛莉遲疑著,彷彿有人在那端耳語。

    「不然你叫阿靖順道繞到台中,在醫院待個五分鐘、十分鐘也可以呀!」宛芸又想罵人了。

    「不行耶,阿靖最怕醫院的味道,他從來不上醫院,說會過敏。」宛莉說。

    「鬼扯蛋!一派胡言!他難道不生病嗎?他的親友都是死不了的神仙嗎?」宛芸生氣地說。

    「姊,別咒人家嘛!」宛莉哀求地說。

    「我告訴你,星期六早上我就到你公司逮人,這個週末你非回來見媽媽不可!」宛芸決絕地說:「不然我就鬧到你們經理室,問他為什麼三番兩次阻礙人家骨肉團聚?這種公司不待也罷!」

    「好啦?!姊,我回來就是,別那麼凶嘛!」宛莉告饒地說。

    宛芸掛上電話,仍氣憤難消。

    她當初就不該答應宛莉上台北找工作。那五光十色的大都會,處處陷阱,連經驗豐富的人都難免失足,何況涉世不深的小女孩呢?

    而且宛莉一向熱情無心機。記得小時候,她總把家裡的東西送人,一頭熱地交朋友,別人使壞她也看不出來,吃了虧就回家哭訴,哭完再繼續被騙。

    看到妹妹,宛芸相信人絕對是「本性難移」,有了既定的天性,命運就鎖在那條路上了,就像玫瑰的枝絕長不出百合的道理是一樣的。到宛莉一上五專,開始交男朋友,她這個姊姊更是陷入一團混亂。

    即使身隔台中和台北,她也可以嗅出阿靖渾身的狼味。只是母親生命垂危,她實在分不開身,但願宛莉能在一夕之間長些智能,開竅起來!

    ※                              ※                                  ※

    她正夢著,一片暗影,突然滅一下,又更暗了!比深黑更黑?這是什麼理論?父親離家後,她就常作這種夢,熄的既不是燈,大概就是靈魂深處的光吧!

    遠方有鈴聲響著,穿透宛芸在幽冥處的自我對話。她猛地坐起,心臟狂跳,像大禍臨頭般哆嗦。

    「宛芸!你媽沒有呼吸了,醫生正在急救,你快來吧!」何太太在電話那頭說。

    她抖到牙齒打顫,衣服都扣不好,爬上頂樓叫名彥,鞋也落一隻。

    她狂敲著門,附近的狗都跟著亂吠。

    「他媽的,叫閻王爺嗎?」名彥光著上身,只穿一條內褲,一臉殺氣地來開門。

    「我媽──我媽沒有呼吸了!」宛芸一見他就說。

    名彥一聽,立刻穿衣穿鞋,兩人火速離去,留下一個披著透明黑紗的性感女人,站在客廳中莫名其妙。

    在出租車內,宛芸更冷,牙齒都咯出聲來。她希望哭一下,至少眼淚是熱的,但雙眸好乾澀。

    「不會有事的,不是有人停止呼吸又活過來的嗎?」名彥說,不若平常的穩定。

    宛芸只一徑瞪著電子鐘的綠色螢光,清晨三點三十二分。

    「糟了,我忘了通知宛莉了!」她突然叫著。

    「我待會兒就打!」名彥說,並加快馬力。

    「難怪她今天精神會那麼好,原來是迥光返照。」她一開口,似乎便停不住。至少說話時可吐出些熱氣。

    「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名彥急急說。

    「我一直有預感,爸爸死後,媽就了了一生最大的恨事,像瀑布激怒而下,遠了,平了,然後流不動了!」宛芸輕輕說,腦中響起那首A小調第三樂章。

    「宛芸,這時候別做詩,會亂了我的方向感!」名彥說,屁股彷彿坐不住。

    加速的引擎聲在靜默的夜裡顯得隔外刺耳,無車、無人、無燈,如一座荒蕪的死城,只有紅綠燈明滅閃著,那光芒似比他們這輛幽靈般的車更具人性。

    她永遠記得那個夜,如在陰陽界上奔馳。

    他們到醫院時,醫生已宣佈急救無效。母親結束了她愛恨交集的一生,享年四十八歲。

    宛芸想,母親的魂魄會真去找父親嗎?兩人在黃泉路上翻舊帳,又要怎麼沒完沒了呢?

    至少她聽不到、看不見,不會再揪心地難過了。

    ※                              ※                                  ※

    那是一個小小的葬禮。母親的親人,關係疏又路途遠,只寄來奠儀,來弔唁的大半是母親生前的同事。

    宛莉的朋友來了幾個;宛芸則因大學一畢業,就全心照顧母親,什麼人都沒有聯絡,在場最忙的是名彥,他事事包辦,像兒子般送終。

    母親的遺體火化後,她們姊妹回到家中。哭得紅腫的雙眼,看世界似不太相同,每樣東西彷彿都被浸泡過,浮腫又褪色。

    客廳裡只有靜靜的往生咒梵唱聲,燭煙在靈堂前經繞著,母親在照片中的凝視顯得很茫然。

    她們大半的時間就是折冥錢,簡單的是元寶,複雜的是蓮花和紙鶴,這令她們心情平靜不少,角落已堆了不少她們的「作品」了。

    兩人都是一身黑衣,頭夾白紗。宛芸是直直的長髮,習慣紮起,露出一張秀氣淡淨的瓜子臉;宛莉及肩的發則燙成外卷,愛哭的眼下有窩,愛笑的唇上揚,看來明朗活潑。

    她們並不像,只有在轉頭的瞬間,找到眉眼間的相似。

    宛莉忽然想到什麼,由皮包拿出一疊錢說:「這是阿靖拿來的,他叫我們要節哀順變。」

    「他既然和你那麼好了,為什麼不親自來祭拜媽媽呢?」宛芸淡淡看一眼說。

    「算命說他今年流年不利,忌婚禮和喪禮,所以就不來了。」宛莉不安說。

    「醫院會過敏,婚喪禮會倒霉,我沒見過這麼怕死又囉唆的男人。」宛芸冷笑一聲說:「他大概連自己的婚禮都忌諱吧?今年忌,明年忌,永永遠遠都忌,那真是個騙人的好理由。」

    「姊,你又沒見過阿靖,不要把你對男人的偏見都加在他身上,好嗎?這是不公平的。」宛莉抗議說。

    「我憑直覺就知道阿靖是個標準的花花公子!」宛芸說:「不必我偏見,他本身就是個偏見的來源。」

    「他的條件那麼好,又有一大堆女孩死纏他,不花也被人說花了!」宛莉急忙說:「可是他本人真的很好,溫柔又體貼。他說認識我才明白什麼叫愛情,他的眼睛再容不下別的女孩。姊,我和他在一起的感覺真的很棒,我的生命一下亮了起來……。哎呀!我也形容不出,你又沒有戀愛過,怎麼能體會呢?」

    看妹妹陶醉的神情,宛芸無法再苛責,只能說:「我只希望你不要被愛沖昏了頭,偶爾也要站在一段距離外理智地分析,看看他是否誠心誠意!」

    「他若不是誠心誠意,又為什麼花那麼多心思在我身上呢?」宛莉眼眸晶亮地說:「你不知道,他們柯家是北部的望族,地數不清,有自己的家族企業。阿靖一個堂堂的柯家少爺,有那麼多女孩他不睬,偏偏和我交往,能說他不愛我嗎?」

    「如果他是存心要玩弄你呢?據我所知,有錢的少爺都是風流成性的!」宛芸澆她冷水。

    「風流少爺也會有被馴服的一天呀!他說我是他生命中最大的奇跡。」宛莉辯著:「而且他是『頂方投資集團』的總經理,每天忙得要命,他才沒有閒工夫去『玩弄』任何一個女孩子呢!」

    「那可不一定,有錢少爺癖性不少,有人愛收集骨董車,有人愛打高爾夫球,就有人愛當採花賊。」宛芸說:「媽生前告訴我們的那些話,你都忘了嗎?」

    「你和媽都是一國的,都恨男人,這是不正常的心態!」宛莉氣餒地說:「還有,你們老認為我笨、我濫情,但我活得比你們快樂!我相信自己的判斷力,阿靖就是我這生的白馬王子,我絕不會輕易放棄我的辛福!」

    「宛莉,我是為你好!」宛芸加重語氣說。

    「為我好,就別說打擊我的話!」宛莉倨強地說:「我知道自己一向沒有你優秀漂亮懂事,但不表示我就沒有人愛吧?!」

    宛芸聰明地開上嘴,扯到這個心結上,宛莉一定又會落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依宛莉的脾氣,不自己去碰個釘子,絕不會死心,但阿靖這個代價會大到什麼程度呢?

    她走到靈堂前,拈了兩炷香,虔誠地拜著,希望母親在天之靈,保佑她們這封孤苦零仃的姊妹,一路平順。

    元寶、蓮花、紙鶴燒了,土黃轉焦黑,墟灰上有紅艷的火苗和燦金的星點,在吹入的風中,像一幅弔詭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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