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蝶籐蘿 第五章
    夏季蟬鳴,正是驪歌初唱時。智泉的畢業典禮,除了父母家人外,還邀請敏貞參加。

    敏貞早早就換好一身白衣和淺綠花裙,坐在繡架前等正在束腰的美琴。

    「真不公平,你怎麼吃都是二十二寸的細腰,我天天節食卻一點肉也不減,簡直氣死人了!」美琴抱怨說。

    「你已經夠瘦了。」敏貞心不在焉地說,她也有自己的問題。」我實在很不想去,今天你爸媽都會到,我怕他們又會產生誤解。」

    「你不去,我哥哥一定會抓狂的。」美琴深呼吸扣緊皮帶說:「而且我爸媽早就誤解了,他們到現在還認定你是我哥的台北女朋友呢!」

    這都怪敏貞一時太大意了,跑去高家過了幾次節,完全忘了這種女孩子到男方家的探訪,在保守的鄉間代表著某種程度的交往。

    「你哥哥沒有解釋清楚嗎?」敏貞急急的說:「那我今天更不能去了。」

    「我哥真的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嗎?」美琴暫時忘記她的腰,問道:「你確定要選擇馮紹遠嗎?」

    這是唯一讓智泉死心的方法,他是個聰明開朗、誠懇認真的好青年,當配一個單純清白的好太太,而不是像她這樣離家出走,又充滿秘密及欺騙的女孩子。

    「我們不是說過好幾次了?不管有沒有馮紹遠,我都不可能接受你哥哥的。敏貞說。

    「我想我是永遠沒辦法瞭解你的。」美琴忽然憶起什麼,笑著說:「還記得我哥和馮紹遠第一次見面,就在這屋裡,兩人瞪得臉紅脖子粗,你還有心情在那兒繡著你的白蝶花,那場景可比電影還精采呢!」

    那天純粹是個意外,好好的一個晴暖週末,他們哪兒不好去,偏偏一前一後踏人她們的陋室。紹遠知道有智泉這一號人物,表情倒沒有太大的變化;智泉則全然地措手不及,還真是吹鬍子瞪眼,把紹遠當敵人來對待。

    他們兩個,一是健談、一是爽朗,本來可以成為暢談甚歡的朋友,卻因為個女人弄得像兩隻鬧脾氣的大熊,既幼稚又無聊,想到此,敏貞也不禁笑了。

    突然」啵!」一聲,美琴彎下腰大叫:「完了,我的鈕扣被我繃掉了!都是你。害我笑個不停,還不快點幫我找!」

    這一來她們慌忙地又尋又縫,延誤了不少時間,最後為了趕上典禮,不得不狠心破費的搭三輪車。

    學校內擠滿了人潮,花傘朵朵。智泉早就引頸企盼等著,見了她們就說:「怎麼來這麼晚呢?」

    「你只擔心敏貞不來,才不在乎我呢!」美琴回答。

    敏貞拉拉她,很有禮貌地和高家人打招呼。

    當時大學畢業是很難得的,智泉的父母都穿上最好的衣服來參加,淳樸善良的臉上除了呵呵的笑意外,幾乎沒有說一句話。

    典禮在中午結束,拍照和告別時又是一團熱鬧。敏貞被當成智泉的女朋友,有幾次還被迫成對拍照,看智泉興匆匆的模樣,她也不好潑冷水。

    如果紹遠看到這些照片,臉恐怕又要綠了,不過,他叨念她的事可多了,加上這一樁亦無差。

    午後三點,智泉囑咐美琴送家人到台北車站搭車,硬把敏貞留下來。

    他們在校園中散步,穿梭在一棟棟古老的紅磚建築之間,仍有人在徘徊照相,但已經冷清許多,有一種曲終人散的蒼涼感。

    後來因為太熱,他們便找個樹蔭覆蓋的台階坐下。敏貞知道他有話說,而她自己也有一些事需要澄清。

    「你真的明後天就要回家了嗎?」見他遲遲不開口,敏貞乾脆先說。

    「是呀!家裡農事多,等著我回去幫忙。」智泉說,」而且我的兩個弟弟,一個考大學,一個考初中,都需要我加油打氣。」

    「你還有一個妹妹不是也要考高中嗎?」她問。

    「她決定放棄了,窮苦人家就是這樣,犧牲女兒,成就兒子。」他說,」像你能夠念到高中算是不容易了,而且你的言談氣質都很與眾不同,我對你的家庭始終很好奇,但你總不肯多說。」

    「有什麼好說的呢?世間散離的家庭太多了,又哪說得完,只徒增傷感罷了。」她避重就輕地說,你應該慶幸自己有那麼和樂的家,又何須來揭我的痛苦呢?」

    「和樂的家卻吸引不了你。」他看著她說,「我很想再問一遍,嫁給我,讓我照顧你一生,好嗎?」

    她望著雙手,輕聲說:「我們為什麼要不斷重複這些話題呢?」

    「因為我太喜歡你,因為我不認為馮紹遠能帶給你幸福!」他激動地說:「你獨自飄泊,需要的是安全的避風港,而不是更多的驚濤駭浪。馮紹遠不是安分的人,他本身就是浪,只拍岸不上岸,你跟著他會受苦的!」

    「你對他又瞭解多少?」她驚訝智泉所用的形容詞。

    「我曾經請朋友去打聽他。」他有些不安,「我一直不太信任他,老覺得他出現得很奇怪。我聽我的朋友說,馮紹遠在學校是個很特殊的人物,很受老師同學的歡迎,不但功課常拿獎學金,在校外還兼家教、闖事業;反正他是精力充沛、野心勃勃、一天當兩天用的人,大家都看準以後最有成就的必是他,還有……」

    「還有什麼?」她聽得正起勁。

    「有不少女同學喜歡他,把他當作偶像來崇拜,這樣的人會隨便在馬路上追起女孩子,你不覺得很詭異嗎?」他說。

    她心一緊,表面不動聲色地說:「你的意思是,他有那麼多的大學女生可以挑選,怎麼會看上我這小小的繡花女工,對不對?」

    「我絕無此意!」他慌亂地說,汗由臉上滴下,「我說這些,一點也沒有看輕你的意思,否則我自己也不會對你情不自禁;只是……只是,馮紹遠不是像我這樣單純老實、有話直說的人,他精明又世故,我怕你會受到傷害。」

    敏貞看他急得臉都紅了,忍不住安慰他說:「你放心,你說的我都知道。馮紹遠的師長同學、你的朋友和那些女同學們,不會有人比我更瞭解他了,要小心什麼,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在視她良久,眼中有著明顯的疑惑,令她心虛地低下頭來。

    「你確定?」他問,見她點頭又說:「美琴常說你讓人費解,如今看你處理感情的事,我也不得不承認了。有時候感覺馮紹遠和你很像,我是說對事情的態度、說話的口氣,甚至舉手投足,都給人相識已久的感覺。這就是為什麼你受他吸引的原因嗎?」

    「我們幹嘛一直談他呢?我比較想知道你對未來的感想和計劃。」她設法轉移愈來愈危險的對話。

    「你們迴避問題的技巧也是一流,」他頓了一下說:「我昨天去找過馮紹遠了!」

    「什麼?」她驚跳了起來。

    「我只想表示失敗者的風度,和他做個朋友而已。」他坦率地說。

    「天呀!我不是一個輸或贏的獎品,而其中更沒有什麼競爭對手,你去找他責在太可笑了!」她懊惱地說,最主要紹遠根本不知道她利用他讓智泉斷念的事,這下子又越界闖禍了!

    「是嗎?他似乎不排斥我去說明呢!」他直說,「不過,我也警告他,若他有負於你,我一定不會饒恕他的!」

    「智泉哥,你這樣干涉我的事,會害我很難做人呀!」她啼笑皆非地說。

    「我只是怕他傷你,也順便告訴他,你雖然無親無故,卻也不是全然孤獨,至少有我當你的靠山!」他說。

    紹遠聽到這些話時,表情必然很可笑。敏貞輕歎一口氣,眼前的智泉一臉俠義豪情,他瞭解他淌的是怎樣的一淌渾水嗎?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感情的世界,負與不負,外人都很難插手的。」她說。

    「你怎麼和他說的一樣?他還說……」他遲疑著。

    「他還說什麼?」她催促著。

    「他說真正握有傷人利器的是你,注定要受罪的是他。我當然不信,你一個手無寸鐵的柔弱女子,說話聲比風還輕,腳連一隻螞蟻都踏不死,怎麼會去傷人呢?」他說,」我愈看馮紹遠愈不是個簡單的人物,無論你多有把握,都要提防他,好嗎?」

    「我會的。」她曉得不順他的意,他還會叮嚀到明日,「我會小心馮紹遠的。你該回宿舍收拾東西了吧?」

    智泉總算結束了這段談話。

    紹遠會如何想呢?這幾個月他雖然不時來探望她,但兩人都在言明的友誼範圍內,不曾逾矩過一次。這回偷偷拿他來拒絕智泉的感情,不知又會鬧出什麼風波來!

    希望紹遠還有一點君子風度,就當智泉造訪的事不曾發生過,連提都不要提。

    敏貞穿過窄洞,看見紹遠坐在台階上看書,就隱約知道大事不妙。

    黃昏的斜陽照在他身上,形成一股金光,她細聲慢走,不想驚動他,他卻抬起頭來。

    「嗨!你去參加高智泉的畢業典禮,怎麼那麼晚才回來了」他帶著笑容說。

    「還吃飯拍照呀!」她反問他:「你不是回秀裡了嗎?怎麼還有時間在這裡閒坐?」

    「我就喜歡坐這位子,不冷不熱,溫度適中,等人是剛剛好的。」他起身讓她開門,卻擋住她說:「看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

    敏貞循他的視線望去,原來的舊風鈴不見了,換上了一片片的長銅鈴,還有五彩的小玻璃珠圍繞,彷彿要應和他們似地,一陣微風吹起了錚錚綜綜的清脆聲音。

    「下次只要我搖一搖銅鈴,你就知道我來了。」他笑意十足地說。

    「那如果颱風下雨,天天響個不停,怎麼辦?」她皺著眉說。

    「正好天天提醒你我的存在呀!」他笑著說。

    「真可怕!」她三個字都用重音。

    她雖然一臉的不苟言笑,內心卻很喜歡這種輕鬆的談話方式,比起在秀裡的怨恨彆扭及針鋒相對,是不那麼傷人傷己。

    進入屋內,他又從袋子拿出幾個精緻的小紙包,說:「剛上市的香片茶包,味道不錯,要不要試試看?」

    他說著就拿熱水瓶泡茶,一股淡淡的榮莉茶香散溢。

    她輕啜一口。

    「怎麼樣?」他緊張地問。

    「很道地。」她在杯緣聞著茶香,假裝不經意地問:「我阿嬤、阿爸都好嗎?」

    「都不錯,你仍是他們唯一的煩惱。」他見她沒反應,又說:「新竹的劉家又來催婚期,敏月還是沒有答覆,她一心要等你回去參加她的婚禮。」

    敏貞走到繡架前,心煩意亂地說:「他們為什麼不當我死了就算了?難道我一輩子不現身,敏月就一輩子不嫁人嗎?我不相信!」

    「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呢?他們愛你,死是他們最不願想到的字眼,你為什麼不試著體會他們的心情呢?」紹遠無奈地說:「我懂得那種滋味,所以有好兒次都忍不住要吐露你的下落……」

    「你不可以,你答應過的!」她瞪著他說。

    「對你的承諾,我沒有一刻敢忘。事實上,我也是很自私的,不願再冒被你怨恨的險,也捨不得放棄我們之間難得的和平相處。」他說,「只是,你到底什麼時候才會準備好呢?」

    「我真的不知道。我寧可保持現在的狀況,我好怕一旦回秀裡,又會回到過去作繭自縛的我,讓每個人都痛苦不堪,你懂嗎?」她語氣裡有著懼意。

    「不管我懂不懂,向來只有接受的份,不是嗎?」他說完又在袋子中翻找一陣,拿出一樣東西,「我的口琴,你有一次問我還吹不吹,我今天就特別帶來了。」

    「我記得你老吹些悲涼的調子。」她說。

    「其實我最早學的都是快樂的曲子。」他說著便吹起「王老先生有塊田」、「火雞跑到菜園裡」的輕快民謠,還加了些滑稽的伴奏。

    敏貞忍不住跟著唱出聲,他看到她高興,就把口琴遞過去說:「送給你!」

    她很訝異,他的表情彷彿又回到小時候送她草蚱蜢、竹蜻蜓的紹遠。

    她輕輕搖頭說:「我又不會,你送給我做什麼?」

    「你離家以後,我就沒再吹過,你是我唯一的聽眾,放在你這裡不是最恰當嗎?」他解釋說。

    她只好接過來,第一次審視那銀白身的袖珍口琴,上面還刻了幾個日本字。

    「這是小學老師中村先生回日本前送我的。」他說,「他也是我的口琴啟蒙老師。」

    「這不是很珍貴嗎?」她又有些猶豫。

    「我送你的東西雖然不值什麼,但都是珍貴的。」他意有所指的說,接著又在袋子裡拿出一疊書,「這是讓你準備明年家專考試用的,下次我還會帶一批來。」

    「天呀!你差不多把家當都裝來了,你家人不會覺得奇怪嗎?」她翻著書說。

    「他們是很納悶,尤其看我沒有以前回得勤快,一回去又坐不住地想來台北,就懷疑我交了女朋友,還吵著要跟來看呢!」他很正經地說。

    「真的?那你千萬別再來這裡了!」她緊張地說。

    「嚇你的!看你臉部白了。」他笑一笑,眼神突然變得嚴肅說:「高智泉來找我,說你選擇了我,還恭喜我得到你,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敏貞的臉一下子由白轉紅,整個人尷尬極了。她本以為如此愉快的談話,可以蒙過智泉這一關,沒想到紹遠來個先禮後兵,降低她的戒心,再冷不防一問,害她連做無辜狀都沒有機會。

    她原可像從前一樣,踞傲地把頭一偏,冷冷地不理不睬,反正他也不會相逼,但她不忍破壞兩人目前的新關係,只有簡單地說出實情。

    「你也知道,高智泉一直對我表示好感,我曾委婉拒絕,但他總不死心,」所以我情急之下,只好拿你當擋箭牌。」她不安地說:「我這樣『利用』你,你不會生氣吧?」

    「只是『利用』嗎?」他看著她問,「我卻是當真的,我多麼希望你能親口告訴我,你是屬於我的。」

    「你不該說這種話,你明知道那不是真的!」她急了起來,只差沒有跳腳。

    「為什麼不是真的?因為我沒有資格嗎?」他仍不放鬆,「你還是把我當成一個奴僕,可以隨便『利用』,完全不顧我的立場和感覺,對不對?」

    剛才氣氛還好好的,一提到這件事就不對勁了。她本來以為他會一笑置之,結果卻碰到兩人的痛處。既是她先犯規,想板下臉孔也太遲了,只好故作委屈說:「我真的沒有那個意思,我把你當成朋友。以為你會願意幫忙,為什麼要扯得這麼複雜呢?」

    「有你在,事情永遠不會單純的。」不等她辯駁,他又說:「昨天高智泉一來,就大聲宣揚對你的愛,然後以你的保護者自居,自以為是地警告我,若我對不起你,他一定不會饒過我。有好幾次我真想叫他滾一邊去!他有什麼資格?我認識你已經十七年了,要談保護、論靠山的是我,不是他!」

    「我真的沒想到他會去找你,你為什麼不把它當作一個笑話,過後就忘掉了呢?」她想結束這個話題。

    「一個笑話?我和高智泉卻都非常的認真!」他盯著她,若有所思地說:「事實上,你玩的每個遊戲,我都全力以赴地配合,你不認為現在是聽聽我的感覺的時候嗎?」

    敏貞有預感,他又要去撥散他們之間的濃霧,而且這次還帶著眩目炙人的萬道金光。剛才她就不該放低姿態,應以平日的任性耍賴來擋掉危機。

    為了保護她的安全堡壘,她仍再做最後的努力,「紹遠哥,我們不要再說了,好不好?」

    「你不願意聽嗎?但我卻再也忍不下去了!」他閃避她的眼光說:「我昨晚一夜沒睡,今天也什麼事都做不好。我一直在想,我並不氣高智泉,我對他反而是又嫉妒又羨慕,因為雖然你拒絕了他,但他至少可以公開地表達對你的愛意,理直氣壯地說出他對你的關懷!為什麼我就不行呢?為什麼我就要被迫隱藏自己的感情,壓抑內心的渴求,連一句我愛你都不能說、不敢說呢?」

    她沒料到他會如此直接坦白,嚇得往後退一步。往日所極力平撫的痛苦糾葛,又瞬間潮湧,她激動地說:「不要和我談愛!你根本不愛任何人!你的眼中只有財富地位,你的感情渴求都是冰冷的野心企圖,你怎麼敢大言不慚的說愛呢?」

    他渾身僵硬,雙拳緊握,敏貞可由他臉上的肌肉,看出他極力地自我克制。

    死寂的幾秒鐘後,他發出一聲長歎,說:「敏貞,你要永遠把自己困在成見和仇恨之中嗎?你就是不肯張開雙眼來看清事實,你到底在怕什麼呢?」

    「我什麼都不怕,我說的就是事實。」她的心快速跳著,「你不是親口說過,你要脫離貧窮,追求財富地位嗎?你還因此要娶我姊姊;沒有我,你們早就結婚了!你還敢說我這是成見和仇恨?」

    「我到現在仍然認為追求更好的生活並沒錯。」他的自制力在一點一滴流失,「至於敏月,我答應娶她全是不得已的,而且訂親到結婚起碼還有兩年的時間,我總會想到避開的方法。結果聰明的你先出了奇招,我不是不顧家人的指責,堅持你的說辭嗎?難道你還看不出來,我真正愛的是你、想娶的是你,而不是敏月嗎?」

    她覺得自己快崩潰了,他想盡辦法要摧毀她的孤傲、隔離、平靜,讓一切無所遁形,不能立足。

    她顫抖地說:「不!你只是要騙我回去!敏月不要你了,所以你只好來找我,你以為我會笨到去相信你的虛情假意嗎?」

    「是我不要敏月!」他由喉間迸出這句話來,「你走後她就回來了,大家們相信我是清白無辜的,要娶敏月成為黃家女婿,我信手即可拈來;但我沒有,因為我自始至終只愛你一個人!」

    「我不信!你是個編謊言的高手,可以把死的說成活的,我就是不能相信!」她又孩子氣地捂起耳朵,執拗狂亂地說。

    「敏貞,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我己經在你面前把心剖開,你還要我如何證明?」他開始失去冷靜,眼中儘是憤怒沮喪,「事實上,我的心早就剖了許多年了,因為你而挨罵受罰不說,還受盡你的奚落嘲弄,若不是因為愛你,我怎麼能忍受?有時我甚至懷疑,你根本就明白我的愛,所以才敢無止盡地利用我、折磨我!」

    她再一次往後退,身體撞到繡架。這樣的控訴狠狠地刺向她內心最柔弱赤裸的部分,刀劍出鞘、直逼而來,她連一聲痛都來不及叫!

    「還有,你曾經正視自己的感情嗎?」他繼續殘忍地說:「為什麼你對別人客氣,就偏愛找我的麻煩?為什麼總要把我整得倉皇狼狽,你才快樂?是不是因為你根本就在乎我,對我也有不敢承認的愛?」

    她彷彿又回到景平裡的那個午後,面對同樣瘋狂失控的紹遠,他揭掉了她的面具、盔甲,廢去她的刁鑽蠻橫,只剩一個毫無防範、任憑宰割、極端脆弱的無助女孩。

    在他強力的逼視下,她被迫吐出不成句子的幾個字:「沒有愛……我和你,除了恨,什麼都沒有……」

    「不要再逃避了!沒有愛,恨怎麼會那麼深呢?我知道那種愛恨交織的感覺,如在天堂,也如在地獄!」他啞著聲,激切地說:「敏貞,看著我,看看我們的心……」

    不!不能看!她太熟悉這語調了,上一次他這麼說的時候,曾引發那一場驚天動地的吻,她不能再讓他得逞!她掙扎著,身後的繡架經不起推擠,連著繡布針籃應聲倒地,絲線珠片灑了一地。

    仿若魔咒解除一般,她的淚如斷了線的珍珠,大滴大滴落下。

    她蹲下來收拾,哭著說:「看你做了什麼?你把我的工作都弄亂了……你為什麼要破壞一切呢?」

    「對不起……我不該逼你,我不該那麼衝動……」他一下子如洩了氣的皮球,懊惱又慌亂地說。

    他一向最怕她的眼淚,只要她一哭,任他如何能言善道、口若懸河,都要舉白旗投降,偏偏她最恨在他面前表現軟弱,從不輕易掉淚,偶爾止不住了,總很訝異它的效果宏大。

    立好繡架,眼前依然濛濛水霧,她背對著他說:「你走吧!我們現在連朋友也做不成了……」

    他想說什麼,卻又停下來,久久才聽見他關紗門的聲音,輕輕的一碰,竟恍如雷擊,然後是銅鈴,悄然幾聲,似如決裂。

    她茫然地在屋內走著,摸摸口琴又碰碰書,腦中盡嗡鳴著他方才說的那些話,依舊穿心刺骨,不敢細思量。

    愛恨交織的感覺?如在天堂也如在地獄……這是她一向自悲自苦、愁絲不斷的原因嗎?

    不!那是個致命的陷講,母親敗在馮家手上,她不能再跳進去了。

    她繞回繡架,看到木腳下一朵遺落的白蝶花仍皎白鮮麗,是紹遠新拿來的。

    樹王和籐蘿,原是仇敵的兩種植物,竟成了最密不可分的伴侶,還開出那麼纖美秀致的花朵,這世界也太奇妙難解了。

    她把花夾回母親的繡本中,展著像一隻靜靜的白蝶,蝶瓣上還沾著她的淚,透如晨露。

    十月是慶典之月,台北火車站前一片旗海。敏貞依約站在噴水池旁等彩霞,但已超過半個小時,仍不見她和她男朋友莊增義的身影。

    天已黑了半邊,站內路旁的燈都亮起。一陣涼風吹過,敏貞拉緊白毛衣,順便摸摸寬裙裡的幾個暗袋。

    袋裡藏的是價值新台幣一萬元的金飾,是彩霞偷偷寄放在她這邊的。今天一早,限時掛號信寄到服裝社,彩霞計畫和退伍老兵莊增義私奔,要求她等在台北車站。彩霞在信上寫著「我這裡的帳清了,我的養母又把我賣掉。我不能再過這種生活,決定和增義走。他雖然是外省人,講話聽不懂,大我二十歲又沒有幾毛錢,但至少他不嫌棄我的破敗之身,我還能說什麼呢?」

    敏貞和增義只見過一次,他長得黑黑瘦瘦,眼睛細小,鼻子直挺,是北方人的樣子。他說話咕咕噥噥,像有大舌頭,五句才勉強讓她猜懂一句。

    西方的雲霞都呈淡青色隱去。敏貞愈等愈不妥,內心有股不祥的感覺。她又由西站到東站繞一遍,幾個排班的三輪車伕還以為她要叫車,熱心招呼著。

    要逃離黑暗的半樓妓院很不容易,彩霞會不會發生什麼意外了?

    猶豫了一會兒,敏貞沿鐵道往北門走去,過了北門的中華路是三排臨時的竹棚木屋,住的都是隨軍流亡而來的外省人,一路搭建到小南門,做著小買賣維生。

    增義和幾個四處打零工的朋友住在靠鐵軌的一邊。

    入夜了,臨馬路的店家點燈泡做生意,尚稱熱鬧;後面則稍微荒僻,南下及北上的列車呼嘯而過,震得敏貞耳朵發聾。

    避開了一些障礙物、幾隻貓狗和三五個閒坐的人,她憑記憶找到那門口有個髒棚子的低矮建築。

    佈滿油污的毛玻璃上看不見任何燈光,她用力地敲若問,回應她的只有狗吠聲和嘩啦的橫掃秋風。

    她打了一個冷顫。

    隔壁有人探頭放出一串話,她看不清那人的臉,更不懂他的話,大概是賺她太吵了吧!

    正想放棄時,毛玻璃的門開了一條縫,亮出一雙溜溜的眼睛。

    「你找王彩霞的?」一個很粗魯的男聲問。

    她點頭,還來不及思考,就被拉了迸去。門一關,她完全目盲,直到一方黑布掀起,微弱的燈光下,她才看清楚,彩霞、增義和他的一個朋友全被綁起來,嘴巴都塞著布。

    彩霞一見她就膛目直瞪,全身亂扭動,十分激動的樣子。

    敏貞驚嚇過度還發不出聲就被從角落冒出的另外兩個人又扯又綁,疼痛和害怕使她差點喘不過氣來。

    「買一送一,還是這麼好的貨色,很合算嘛!」臉上有個疤,看起來是流氓頭的男人說。

    彩霞又咿咿呀呀起來,敏貞則想到身上的金飾,萬一被發現就慘了。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她可是自動送上門的,我能不要嗎?」流氓頭笑著,就在敏貞細白的臉上摸一下說:「若是生嫩嫩的在室女,我就大賺了!」

    敏貞往後一縮,霎時明白自己的處境,他們是妓院的保鏢,專門抓人的。她急得膽顫魂裂,不顧一切地掙扎張嘴,和對面的彩霞製造了不小的噪音。

    「你們再動,我就立刻叫人打昏你們!」流氓頭怒吼。

    一旁的兩個小嘍囉欺向前來,小屋內馬上回復安靜。

    彩霞只能無奈地望著她,眼中滿是焦慮和歉意。

    只能怪自己太不機警了,明知道情況有變,還偏往虎山行。怎麼辦呢?敏貞絕望地想著。

    北投遇險,全靠彩霞搭救;西門叮棲身,也賴彩霞保護;如今連貴人都受困了,她還逃得出去嗎?

    若要跌入火坑,她寧可一頭撞死來保住清白!

    在這危急存亡的時刻,她腦中第一個浮現的不是祖母、父親或姊姊,而是紹遠。

    他一定會很生氣,氣她如此愚笨粗心吧!他原本就反對她和彩霞過度親密的來往,怕會惹麻煩上身,現在果然應驗。

    問題是他可能連罵她的機會都沒有了!她死了,他會不會傷心難過呢?

    上一回他公然地說出愛意後,他們兩個如履薄冰的關係幾乎到了破裂滅頂的地步。她本來以為他不會再來了,甚至擔心他會回秀裡告密,沒想到次日的黃昏他又出現,還在窗外搖了一陣銅鈴,等她開紗門制止,他才停下。

    「昨天我太魯莽了,不知道你原諒我了沒有?還讓不讓我進去呢?」他展開一個大大的笑容說。

    她一下楞住。原諒?是指他的大膽、愛情,還是謊言呢?她惱了整天整夜了,實在沒有心力再分析,只有說:「你保證不再胡說了?」

    「是胡說嗎?」見她臉色微變,他忙又改口,」好吧!我不再提那些讓你不自在的事了。」

    正常的人,早就一個不理、一個不睬,彼此形同陌路了;但敏貞和紹遠不同,無論怎麼恨、怎麼吵,總有辦法在傷口還張裂流血時,即刻覆觸,彷彿不碰會更痛似地。

    許多年了,他們就是以這種不療傷的方式相處,結疤再揭,再等結疤,最後兩人的創傷都混在一起,一痛同時擰絞兩顆心,再也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對方的了。

    走到這種地步,只有更含糊處理感情的事,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是要人不可以逃避問題。他們卻是凍得愈厚愈好,一層一層呈千年堅冰,不求春暖花開,就不怕摔死淹死了。

    一切又恢復了朋友的模式,慇勤及溫柔,彼此小心地對待。

    她好想他,心底不斷地喚他的名字,若他在,一定會想出辦法來吧?

    突然一陣敲門聲傳來,大家都僵住了。

    「敏貞,敏貞!」是紹遠,他在外面喊叫。

    她奮力地想發出聲響,一把尖刀抵在她身後,她看著彩霞幾乎快哭出來。

    遠處長笛呼嘯,火車壓山裂地般轟隆而過,房子震搖著,也掩蓋了紹遠的叫喚。

    等一切平靜了,門外也寂然無聲。

    紹遠走了?他放棄了?他不再找她了?

    敏貞的心沉到谷底,只是一牆之隔,他怎麼感應不到她呢?她仍然在心中不斷地重複他的名字,仿如抓住一根救命的繩索。

    不知多久,有接應的歹徒來,兩個女生就被推出去,跨過鐵軌、窄巷,一路陰風慘慘,悄無人跡。

    在某處,被砸碎的路燈下,停著一輛黑舊的汽車,她知道她們要被送到中部的一個娼寮,又開始抵抗著。

    她和彩霞的動作,引來咒罵和拳打腳踢,幾乎沒注意後面的騷亂和迭沓的腳步聲。

    「敏貞!」紹遠的呼喊直穿黑暗而來。

    接著是增義叫彩霞,他獲救了?

    「你們去對付,我先把人載走!」流氓頭急急說。

    任她們力氣再大,也鬥不過幾個男人。沒幾秒,她們就被塞入汽車後座,跌撞成一團,接著引擎猛力發動,她們更是撞得頭腳不分。

    好不容易敏貞的臉頰頂住了椅背,她使盡了吃奶的力氣,才能平衡四肢不得動彈的身體。驀地,在刺亮的車燈下,她看到紹遠張開雙手欲擋住車子。

    「干!我就不信你敢撞車!要找死,我就讓你死得爽歪歪!」流氓頭說著,猛加油門向前衝去。

    退呀!退呀!敏貞白布下的嘴嘶喊著,唇都磨破了,但紹遠就是文風不動,眼直直瞪著,毫無懼意。

    「干!他真以為他是鐵打的嗎?」流氓頭咒罵著。

    她剎那間明白,紹遠真會拿命來賭呀!

    她看到車直直向他開去,看到他放大的瞳孔,看到他雙手自然的防護……不知哪來的一股力氣,她整個人飛衝到流氓頭的身上,方向盤一歪,先是尖銳的喇叭聲,再來是金屬眶唧的大碰撞。

    在撕筋裂骨的疼痛中,她看到紹遠倒下了,自己也陷入一片黑暗,模糊中只有隱約的警笛聲……

    小小的菱花鏡放在窗前,背面是鍾情嫣笑的照片。

    敏貞對著光檢視自己額頭上的傷,青腫己完全消失,只剩淡紅的疤,其他在肩膀、手臂及腿上的傷,因有衣服保護,只是瘀紫,但也著實病了好幾日。

    她在醫院醒來時,第一個想到的是紹遠,她親眼見到他被撞倒,那一刻著實令她魂魄俱裂,若他死了,她也不願回復意識,面對她無法忍受的一切。

    「好在車子閃到一邊,只撞到馮紹遠半身,除了大腿骨折外,沒有傷及要害。」照顧她的美琴說,「我沒有看過那麼瘋狂的人,車來了連躲都不躲,為了救你連命都不要了,我看我哥要徹底認輸了!」

    「敏貞也一樣呀!」躺在另一個病床上,也受了點傷的彩霞說:「為了救馮紹遠,竟直直往玻璃沖,我都傻了眼,心想這下完蛋了!到現在我還手腳發軟,心噗噗跳呢!」

    那時天尚未亮,紹遠才動完手術,敏貞慢慢移動腳步去看他。

    病房極靜,他獨自躺著,手腳裹著厚紗布,因麻醉藥作用,還昏睡著。

    她一直很習慣他的」犧牲」,小時候惹禍誣賴他,長大了設計陷害他,他都一聲不吭地接受,可她不但不感激,還認為他陰險虛偽;這一回他把寶貴的性命都豁出去了,又怎麼說呢?人能做假到這種程度嗎?他真是愛她嗎?

    太多的驚嚇、震撼、不解,在沉重的情緒中,她忍不住輕觸他末受傷的那隻手,溫暖傳至她的冰涼。他這人都撞成這樣了,生命力還如此的強勁。

    才念著,他的指頭便緩緩扣住她的。她抬起頭,正對著他有些迷惑,但仍不停地審視她的眸子。

    「你還好吧?怎麼傷得那麼多呢?」他一口氣問。

    「還說我呢!為什麼不看看你自己?」她忍住哽咽說:「你一向做事小心謹慎,這次偏偏那麼莽撞!」

    「我並不莽撞呀!」他平靜地說,「我到你那兒等你,到天黑了還不見你的蹤影,才和美琴找到中華路。隔壁的老頭告訴我,屋內有壞人,我就一面報警,一面以靜制動……」

    「我不是說那個。」她打斷他的話:「我是說你擋住車子的事,你還以為自己真是邪魔不侵的金剛不壞之身嗎?」

    「這不是你一直認為的嗎?」他臉上有一絲笑意。

    「你還笑得出來了」她用力把手抽回來。

    「那你去撞駕駛座又怎麼解釋?」他正色說,「我當時嚇得魂都飛了,一輩子沒有那麼害怕過,那才是真正要我的命!」

    「還不是你逼的!你不去擋車,我就不會衝向方向盤。」她不自在地說。

    「本能反應,對不對?我一想到你身處危難,就什麼都顧不了;而你怕我喪生輪下,也奮不顧身。」他又輕拉她的手,溫柔地說:「這是第一次我確定你在乎我,而且在乎到願意以生命來交換。」

    「不!換了任何人我都會這麼做的!」她站起來說。

    「敏貞,到這個時候,你還要否認我們的愛嗎?」他微微撐起身說。

    「我要走了!」她有些慌張的說,「你家人大概就快到了,我不能讓他們看見。」

    「敏貞,不要走!」他懇求著。

    「你家人會給你最好的照顧,祝你早日康復。」儘管內心萬般不捨,她仍匆匆離開,連謝謝都忘了說。

    那是三個星期前的事了,後來他轉到紀仁姨丈的醫院,由親友就近看護。彩霞和增義南下之前,還特別備禮去探望過一次。

    「不要提起我,紹遠還沒有公開我,我怕他家人會往壞的地方猜。」敏貞吩咐著。

    這也是她向眾人說明不去看紹遠的原因。

    即使身隔兩地,他仍分分秒秒在她心裡,彷彿初嘗相思滋味般,無論工作、吃飯、記書、睡覺,他的身影都如影隨形著,讓她不由自主地發起呆來。

    她能對他死不承認,但對自己卻不能不坦誠,她的確是愛他;不知從何時開始,就像那探不見源頭的水,流到此竟成汪洋大海,淹沒了生命中的許多東西。

    只是恨他已久,容易又理所當然;愛他卻是陌生的、違反常規的。她有勇氣讓迷霧盡去,變成青天霹歷,樹野朗朗嗎?她能夠讓冰雪融化;看春來的花開草長,而不去想風雨中的摧折和秋後的凋零嗎?

    既然都以命換命了,她又遲疑什麼呢?人間誓言有比這個更真實的嗎?

    鏡中的她,雙眸清澈,卻藏著點點愁慮。

    銅鈴響三下,又三下,只有紹遠用這種搖法。她雀躍而起,想也不想地打開紗門,他就站在庭院裡,手扶著腳踏車,一臉笑容,仍是那洋洋自信、氣宇非凡的樣子。

    「你都好了嗎?」她語氣申有掩不住的興奮。

    「再不好,我又要患嚴重的相思病了!」他說。

    這種冒犯的話,今天聽起來並不太刺耳,她只說:「進來坐吧!」

    因為內心的騷動,令她坐立難安。

    他偏也在她身後,走一步跟一步的說:「這些天我真恨死我的石膏和枴杖了,害我不能來看你。我天天埋怨,連好脾氣的紀仁叔都受不了了,說我是最糟糕的病人,他們哪知道我心裡惦記你,度秒如年呢!」

    「惦記我做什麼?重傷的又不是我!」她說。

    「能不想嗎?知道你其實是愛我的,我吃不好睡不好,怕只是一場夢,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聽你親口說!」他擋在她面前說。

    「我們不是講好不提這些的嗎?」她站住,發現兩人距離如此近,想後退又邁不開。

    「敏貞,我們明明相愛,你為什麼要把它當成禁忌,讓彼此都痛苦呢?」他歎口氣說。

    「也許那真是禁忌!你是馮家人,對我而言是仇敵,我怎麼可以對仇敵產生愛情呢?」她低聲地說。

    「我不是仇敵!」他立刻說,「我承認我姑姑的做法是不對,但她絕沒有害死或取代你母親的意思;我們馮家也不想占黃家的便宜,我父母叔叔們都是老實人,除了求溫飽,他們什麼期望也沒有;至於我,今天遺留在黃家,有一半是為了你父親,有一半卻是為了你,你還看不出來嗎?」

    「你姑姑沒錯,我父親沒錯,黃家、馮家都沒錯,那我母親的冤死該怪誰呢?」她激動地反問。

    「敏貞,有些事誰都沒有錯,只能說命中注定,半點不由人,就像我們的相愛,是無法抗拒的!」他試著說:「你為什麼不放掉過去呢?再執著於那些不能改變的事實,只會讓大家的傷口更深而已!」

    「本來就讀更深,我母親還賠上一條命呢!」她控訴地說:「怪命怪天都是要掩飾罪孽的說法,你們若不肯認錯,一切就由我來承擔好了!我情願一輩子在外面流浪,有家歸不得,」有愛不能愛,就讓我來背負所有的懲罰!」

    紹遠整個人僵住了,相識幾乎一生,第一次探討到問題的核心,竟是如此血淋淋。他幾次張口,總是無聲,最後才由喉頭迸出極痛心,又有些哀求的話:「我從來不知道你是這麼想的,我以為你只是恨我姑姑,想要報復而已,沒想到你竟把一切往自己身上攬!上一代的恩怨和你有什麼關係?再有罪也輪不到你來承擔呀!」

    「怎麼沒有關係?」說到往事,她不禁淚眼盈眶,「是我帶我母親到書房,她才聽到一切的!我眼睜睜地看她剪布、焚信、絕食,一點一點地殺死自己,卻毫無辦法。你不懂,那種無語問蒼天的感覺有多可怕!她把恨意絕望都說給我聽,她病的時候,我也病著想跟她去;但她死了,卻留下我,這不是表示她至死也不甘心,要我為她伸冤嗎?既然我做不到,乾脆我一個人背十字架好了!」

    「不!」他叫著,強迫她看他,一字一句清楚地說:「十字架你沒有資格背,千錯萬錯你都沒有錯。那時你只是個十歲的孩子,你忘了嗎?我不知道你母親對你說了什麼,但她把恨灌輸在你心裡,那就太殘忍了!」

    「不要這樣說我母親,是大家先對她殘忍的!」她哭著說。

    「哦!敏貞!你又哭得我六神無主!」他擦著她的淚說:「聽聽我的想法,好嗎?你母親的死或許有個人的意志,若是如此,死亡是要斷絕痛苦的,她又怎麼會把它留給你呢?再說,你以為你父親和我姑姑沒有罪惡感嗎?我猜他們比你承受得更多,只是他們是大人,什麼都藏在心底,但你總看得出你父親的哀傷憔悴和我姑姑的內疚不安吧?他們也用他們的方式在贖罪……」

    「他們贖罪的方式就是遺忘,包括我姊姊、祖母在內,大家總想把我母親剔除,來繼續過他們快樂無憂的生活!」她抽噎著說。

    「逝者已矣,活著的人原本就該追求自己快樂的未來呀!」他說。

    「你就是這種現實的人,眼中只有財富和快樂,膚淺無情得教人難受!」她推開他說。

    「你錯了!我眼中只有你!」他拉住她,幾乎在他懷中,暖暖的氣吹拂在她臉上,「我不管別人痛苦或快樂,我只管你!你要恨、要怪自己、要背十字架,我都跟著你!事實上,我也毫無怨言地跟隨了你許多年,不是嗎?若不是我早就一路伴隨,你怎麼會愛上我呢?」

    她恍若被蠱惑,吸人他的視線中無法動彈。她想由他的黑眸看穿他的靈魂深處,卻看見他瞳仁中的自己,如此失魂,如此迷惘。

    他的唇輕觸她的,如白蝶在雨後的大地舞著,她閉上雙眼,全心感受那種戰慄與溫柔,不似茅草屋那次的猛烈驚心,卻更渾然忘我、難以自拔。

    她的身體主動靠上去,他摟得更緊,貼近的心臟脈動相應,血更熱絡地鼓噪,雙頰映紅,那樣的吻令她幾近昏厥,除了他的人,世界都不存在了。

    「說你愛我……」他凝視她嫣紅的臉蛋,聲音異常沙啞。

    「不管在天堂或地獄嗎?」她昏昏然地說。

    「不管天堂或地獄。」他用唇輕吻她玫瑰花般的頰。

    「我愛你。」她將臉埋在他懷裡說。

    在這種情形下,其他人、其他事似乎都不重要了,她需要解開束網,放縱自己,享受壓抑經年的愛情。

    恨得深的人,也愛得狂,他們就這樣地相擁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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