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陽光的人 第一章
    下了十七路公共汽車,我雀躍著向對面的一條橫街走去。

    十月的陽光,溫暖、和煦,輕柔地照在我身上,令我興奮、緊張的心裡,加添了一抹鼓勵。

    我捏緊了皮包--並不是擔心遺失裡面少數的錢,而是,那一紙可以改變我以及我的家庭生活狀況的通知書。我,二十二歲的貝迪,幸運地被錄取為x x觀光酒店的櫃檯職員。

    我的確是幸運的,想想看,二千多人參加考試,錄取的不過幾十人,而我,竟是幾十人中的一個,這不是上帝賜給我的最大恩寵嗎?在這人浮於事的社會裡,大學生遍地都是,能有份普通的工作,也會令人羨慕,何況,我得到的是份高薪的工作。以後,爸不必為了弟妹的學費而辛苦地兼差了,我這幸運的大女兒,將分擔他大部分的擔子。

    站在x x酒店龐大的建築物前,我默默下定決心,從今天起,我將努力工作,為自己、為家庭,也為那為我們弟兄姐妹辛勞了大半輩子的父母。

    走上前一步,酒店的電動門自動打開,我呆了一下,生平沒進過觀光酒店,想不到,它真像傳說中的那樣新奇。走進電動門,光線突然一暗,可愛的陽光消失了,只有許多慘淡的燈光,和那一股無法習慣的冷氣,混著地板蠟的氣味。我定一定神,先習慣了這沒有陽光的地方,然後,越過發亮的黑色大理石的電梯,站在那長得嚇人的櫃檯前。

    櫃檯裡有兩個年輕男的和一個女的職員,他們正在忙著整理些東西,因為還沒正式開幕,所以沒有客人。我清理一下喉嚨,提高聲音,說:「請問,鍾經理在嗎?」

    三個人同時抬起頭來看我,我窘得發慌,剛離開學校,我什麼經驗都沒有。

    「你是誰?找經理什麼事?」那高高的男職員問。他看來沒另外兩人那樣嚴肅。

    我慌忙從皮包裡拿出那份被我視如至寶的通知。

    「我叫貝迪,是鍾經理通知我來報到的!」我說。

    那女職員眉毛一揚,漫不經心地看了我一眼。

    「進來吧,」她說,「一直向前走,左邊有個門。」

    我立刻說謝謝,照她所說的走進那扇門。一個中等身材、略嫌矮小而嚴肅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張寫字檯前,他沒有一點笑容,也不理我站在那兒是多麼窘,自顧自看著一份公事。

    我忍耐地站著,心裡七上八下,這位就是鍾經理?他看來沒有經理的派頭,該是個管事或什麼職員。

    「你是貝迪?」他忽然開口了。

    我嚇了一跳,再沒心情研究他是什麼人。

    「是的!」我回答說,立刻把通知書雙手捧上。

    他看一看通知書,把冷冷的視線投向我。我不明白,人家說在觀光酒店做事的人要八面玲瓏,他怎麼--

    「你就在櫃檯工作,做李妮小姐的副手。」他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李小姐在外面櫃檯,你去向她報到!」

    我知道李妮是剛才那漫不經心而又盛氣凌人的女孩,做她的副手--唉!能有份這樣的工作已是前世修來的,還能任我挑選上司?我未免太天真。

    「是,鍾經理!」我說。

    「還有,這兒工作很忙,當然,現在沒開幕,很清閒,但正式工作時沒有星期例假,但一個月可休息兩天!」他又說。

    我呆了一下,沒有星期例假?那麼--我再也不能去教堂了,這--我咬咬牙,沒有星期日也沒法子,我需要這份工作,上帝會原諒我不去教堂的苦衷!

    我低著頭,從另一扇門走進櫃檯。

    「李小姐,鍾經理叫我向你報到,幫你忙!」我對那正捧著大疊新賬卡的李妮說。

    「是嗎?」她看都不看我。「那麼幫忙把賬卡理好,放好,還有三天就開幕了!」

    不聲不響地蹲下來,解開成札的新賬卡,放進李妮指定的櫃子。每次蹲下來,總看見李妮那雙式樣新穎、上等手工的漆皮高跟鞋。聽人說過,這種鞋子只有中山北路才有得賣,專供應高貴太太、小姐及外國人,價錢貴得驚人。李妮,即使她拿的高薪,也不見得買得起,而且--我有錢也不去買,是種浪費呀!

    放好整札賬卡,抬起頭喘口氣,那個高高的、看來比較和善的男孩,正眼睜睜地瞪著我,我看見他,他立刻露出一副笑容。

    「剛畢業,第一次做事,是嗎?」他說,「台大的?」

    「不,東海!」我強抑住那份心慌和生疏,如果我把所有的同事當成學校裡的同學,不是比較自然些嗎?「東海外文系!」

    「聽說東海外文系比台大好,你們系主任是英語權威,只要她那一關通得過,考留美和大使館都不成問題。」他說。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我笑了起來。有人讚美我們系主任,會跟讚美我一樣開心。

    「我是台大商學系的,」他聳聳肩。「在這裡是用非所學!」

    我又笑笑。用非所學,這是今日社會裡極普通的現象,也是大學生的最大苦悶;除了攤開雙手,聳聳肩,發一頓牢騷,我們有什麼辦法呢?

    「這裡也不錯,至少--薪水比別人多些!」我說。

    「你說得對,薪水多些,但是--」他停了停,看看李妮又看看另一個男孩,說,「做久了,你會發現一些事。」

    「一些事?」我怔怔地望著他。

    「是的,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事!」他嘲弄著說。

    我不懂他的意思,真的--算了,也不必去研究了,李妮正看著我,我不想第一天上班就給人壞印象!

    「嗨,貝--迪,是嗎?」旁邊那一直沉默的男孩忽然說,「東海的?一定是教徒!」他在笑,剛剛還顯得嚴肅的臉,變得有些--輕浮。「你手上那只是什麼戒指?」

    不知為什麼,我開始有了警覺心。我下意識把戴戒指的手藏在背後,那是「辛」赴美前送給我最珍貴的禮物。

    「只是一隻普通的戒指!」我敷衍著說。

    「普通戒指不必那麼緊張,」他看著我,臉上帶著戲謔的表情。「我看是男朋友的訂婚戒指!」

    我心裡怪不服,就算是我和辛的訂婚戒指,也用不著他來多管閒事呀!心裡的不高興立刻顯露在臉上,到底我是個毫無社會經驗的女孩啊!

    「呂緯,」李妮忽然喝住他。「對新來的同事不許那麼沒禮貌!做你的事!」

    李妮一喝,呂緯竟乖乖的不再出聲。我不禁要對李妮的權力重新估價了,除了是我的上司,她還是什麼?看來,除了經理之外,就輪到她了。

    「貝迪,這個拿去!」她遞給我一張卡片。「下午不用上班,你拿這卡片去量制服、定皮鞋,公司付賬!」

    我拿著卡片呆了呆,去定皮鞋?是李妮那種鞋嗎?

    「還有許多職員陸續會來,你先去定做,免得到時候趕不及。你知道,一開幕,櫃檯裡不許穿便服!」李妮又說。

    「是,是--」我連連地回答。不出錢做衣服,定皮鞋,傻子才不要。

    李妮走進經理辦公室,我立刻問高高的、和善的那個男孩。

    「李妮--什麼職務?」

    「櫃檯主任,」他輕視地笑笑,「所有人的上司!」

    我伸伸舌頭,怪不得有這樣的「架勢」!

    再蹲下來放賬卡時,心情已經輕鬆得多,李妮雖然態度很嚴肅,她會是個好上司,剛才她不是喝斥呂緯嗎?那個高高的和善的男孩,他會是個朋友,至少,我知道,他對我會時刻幫助的,但是--他的名字--

    我看他,他已開始聚精會神地畫一張表格,別打擾他吧!我有許多時間來問他的!

    李妮再出來,給了我一疊英文的說明書之類的紙張。

    「經理要你做Reception,就是接待員。」她說,「客人來時,你負責登記護照,這是工作說明,你帶回家去好好看看!」

    我連忙點頭,對於分配給我的事,除了點頭之外,我還能做什麼呢?爸不喜歡我做拋頭露面的工作,但是--我的工作算拋頭露面嗎?

    李妮讓我回家,下午不必再來,先去做制服,明天開始正式上班。我拿著小皮包,懷著輕鬆的心情走出這龐大的建築物。陽光,重新照在我身上,外面的空氣顯得格外清新,沒有慘淡的燈光,沒有冷氣,沒有地板蠟。我有個感覺,似乎,我是屬於外面世界的!

    可是,我必須工作,即使那兒沒有陽光!

    工作,工作,工作,使我透不過氣的工作,沒頭沒腦,毫無止境地壓過來。一個月來,從早到晚不停地工作,連那兩天的休假,都在無法不取消的情形下消失了。

    我真不明白,最便宜的房間也要四百四十元一天,竟會天天客滿,入賬的機器不停地響,各種賬單從中餐廳、西餐廳、夜總會裡送下來。不來觀光酒店,真不會知道台北市的有錢的闊佬竟然是那麼多!

    經過我手上所登記的護照,少說一點吧,也有上千本,從世界各地來的遊客是那麼多,多得令我眼花繚亂。我掛著從李妮那兒學來的「職業性」的微笑,用同樣的聲調,說著千篇一律的話。客人住進來,客人搬出去,再也引不起我任何緊張的情緒。我好像舞台下的一個觀眾,在看一幕沒有主角、散漫而匆忙的戲。散場時,我會毫不猶豫,漠不關心地拎起皮包就走。

    走出酒店後門,冷空氣立刻包圍住我,一天的疲勞,彷彿在冷風中慢慢消失了,我振作了一下精神裹緊風衣--

    「嗨!貝迪!」有人喚我,同時,有雙手搭在我肩上。

    我回頭看一看,竟是那個討厭的呂緯,我晃一晃肩,把他的手晃掉。

    「什麼事?」我臉上帶著令冰冰的表情說。

    「下班嘛,一起走出來,有什麼事呢?」他說,「我記得你最初不是這麼冷冰冰的,是我得罪了你?」

    我不響,加快了腳步往車站走,呂緯這傢伙胡言亂語的,不知道他安的是什麼心。

    「有點冷,我們到前面去吃點消夜,怎樣?」他看看我。

    「不!謝謝!」我眼也不抬。

    「不去就不去。」他停下來,過一陣又說,「再見了!」

    我有點奇怪,他竟肯這麼輕鬆地放過我,難道有什麼原因?平日面對著他那雙貪婪的眼睛,如果不是那麼忙,我真不知道日子怎麼過。走到車站,我怔一怔,原來這樣,我明白呂緯不跟過來的原因了,是那高高又和善的男孩站在那兒。

    「你走得真快,我記得我比你先走!」我微笑著說。

    「路上沒有人糾纏你吧!」他說。

    我臉有點紅,原來,剛才呂緯的無賴他都看到了。他--啊!我多糊塗,同事一個月來,我竟沒有問起他的名字,當然,我太忙也是原因。

    「我一直忘了問你的名字,很好笑,是吧!」我說。

    「名字對我並不重要--」他皺皺眉。「我叫陳柏光!」

    「沒有名字會不重要?」我聳聳肩。「至少代表你!」

    「好吧!隨你怎麼說。」公共汽車來了,我們一起擠上去。「和女孩辯論是最笨的行為!」

    「為什麼?聽你口氣,你很看不起女孩子。」我歪著頭。

    「不是看不起,是--」他停一停,笑了起來,「好了,我認輸,你一整天對客人說那麼多話還不夠?」

    「哎--別提客人,令人頭痛!」我搖頭。

    公共汽車開過一站又一站,已到了天橋,再過兩站我就得下車,改坐三路車回家。

    「李妮說你做得挺不錯。」柏光說,「不像個初出茅廬的新手,看來你的努力沒有白費!」

    「是嗎?」我有點得意。

    「別得意!」車停在火車站前,他拖著我一起下車。「李妮的誇獎,你可要小心!」

    「什麼意思?」我看著他。「你好像對李妮有成見!」

    「成見倒沒有,只是很瞭解她!」他說,「我和李妮以前也同過事,她嫉妒心非常強!」

    「她不可能嫉妒我,她是主任!」我回答說。

    他看看我,又看看一家牛肉麵店,提議:

    「吃碗牛肉麵,怎樣?各付各的賬,我不請你!」

    我想了想,他是個很風趣的男孩,而且,「李妮」這題目還沒談完,我肚子也有些餓,何不答應他呢?

    「好吧!」我說,「你不請我,我就進去!」

    「你們這些小女孩的心理都是一樣!」他搖搖頭。

    「什麼小女孩的心理?」我坐下來,頗不服氣,「老氣橫秋的,你以為你多大?」

    「多大?做你大哥綽綽有餘!」他吩咐了侍者,然後說。

    「這是你們這些小男孩的心理,一心想做大哥哥!」我學著他的口氣。

    「好吧!鬥不過你,算你厲害!」他歎口氣,「別的不說,離開學校,服完兵役,我已做了五年事!」

    「五年?」我伸出手掌,不肯置信地說,「我以為你剛畢業。」

    「以為!」他搖搖頭。「剛出校門時什麼事都是我想,我以為,就不肯面對現實。一個十足的小土蛋!」

    「好!你罵人!」我不當真地說。

    「不是罵你,是替你擔心!」他再歎口氣。

    「替我擔心?」我睜大眼睛。「我又沒有什麼危險!」

    「你的危險是你看不見的,那最可怕!」他說。

    「別嚇我好不好?」我正經起來,他說的是真,是假?

    「其實--也沒什麼。」他改變口氣,「全看你自己!」

    「什麼意思?你的話真難懂!」我嘟著嘴。

    「慢慢你就會懂的!」他說,低下頭來開始吃麵。

    我拿起筷子,也開始吃,一邊吃一邊想。公司裡的同事,櫃檯就二十幾個人,日班夜班各不相涉,似乎沒有人和我扯得上關係,更不用說危險了。如果硬要說,只有一個呂緯,但是,他只有點賴皮相呀!

    吃了大半碗,再也塞不下,推開碗,柏光也放下筷子。吃了面,使我覺得很暖和,也有一陣滿足的感覺。剛才的問題已經拋向腦後,不必為不懂的事傷腦筋,我已經夠忙了!

    「難道我們會一直這樣忙下去?」我問。

    「過了聖誕節會好,淡季一開始,你會每天坐在櫃檯邊打瞌睡。」他說。

    走到三路車站牌下,我站住了。

    「你坐三路?」他看看牌子,說,「再見,我坐十五路!」

    我也揮揮手,目送著他高高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聖誕節過後就是淡季,無論我會不會在櫃檯邊打瞌睡,至少我不會那麼忙,我企望著淡季早早來臨。

    像這忙碌的一個月裡,我忽略了很多事,甚至給辛寫信。如果是淡季,我不是可以做許多自己的事嗎?

    聖誕節一過,海外遊客紛紛歸國,台北的闊佬們也回到他們的公司、店舖裡,計算這一年裡滾進荷包的鈔票,酒店的業務突然清淡起來。

    忙慣了的我,一閒下來竟有種說不出來的不自在,櫃檯前再沒有成群結隊、閃動著驚奇眼光的客人。我不必再站著,一張高腳椅支持了我的重量,人卻懶洋洋的,有無所適從的感覺。

    李妮坐在辦公室裡--平日她不必出來「站」櫃檯的。陳柏光躲在櫃檯下看書,左邊的幾個出納無聊地翻著抽屜,弄得那些零星鎳幣不斷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單調而枯燥。最右邊兩個管郵票和問訊的小姐,低聲在談天,我的夥伴--那一向遭我冷眼的呂緯,出神地呆望著手指。突然間,我有一種無法忍耐的煩躁,是這沉悶的空氣引起的。

    我用圓珠筆重重敲在大理石的櫃檯上,像要把那陣煩躁從筆尖趕走,沒有人注意我,櫃檯那麼長,各人都在做各人的事,除了呂緯。

    他不再呆呆地望手指,靠近我一些,用審視而不帶輕浮的眼光凝視我。

    「你是個很特別的女孩!」他說,「第一天見到你,我以為能看透你,結果--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我看看他--我從不看他,甚至有些討厭他,討厭他那油腔滑調,討厭他那輕浮的笑容,討厭他那似乎什麼都懂的臉。但是,今天他的語氣很特別,顯得有些誠懇。

    「世界上沒有誰能一眼看透另一個人!」我不怎麼熱心地說。

    「不,有些女孩很膚淺,你會一眼看透她。」他搖搖頭。「你不是,你是那種看來似乎膚淺、幼稚,卻又頗有內涵的女孩!」

    我開始驚訝,我一向不放在眼裡的呂緯,也能說出這麼一番話來,看來,他並不像外表那麼討厭。

    「我對你也--幾乎看走了眼!」我開始有了笑意。這麼無聊,有人聊天也是一件好事。

    「你以為我是怎樣的人,很壞?」他看著我。

    「不是壞,是討厭!」我笑了起來。「大家都剛從大學裡出來,沒有社會經驗一就是說沒在人堆裡打過滾,我們都好像同學一樣,我不以為有壞人!」

    「是嗎?」他的樣子有點特別。「你不以為你周圍有壞人,或是以你一個教徒的想法?」

    「都不是。」我搖搖頭。「只是--不可能有!」

    「你很天真。」他想了想。「但是,你有防人之心!」

    「自然有,因為我必須在新的、陌生的環境裡學習生存,防人之心,只是使自己保持警惕!」我說。

    「那麼,你以前對我有成見!」他笑著。

    「第一次看見你時,你態度惡劣!」我說,「想想看,你怎麼可以問一個陌生女孩的戒指?」

    「我是好奇,而且--我有些天真!」他拿過我的筆在桌上輕輕敲著。

    「容易引起誤會,知道嗎?」我好心提醒。

    「貝迪,那麼告訴我,那是什麼戒指?現在我們已不再陌生了吧!」他說。

    「沒有必須告訴你的理由!」我不願說。辛和我的事,是我內心最大的秘密。

    「當然!」他考慮一下,「女孩子總喜歡神秘!」

    「你很瞭解女孩?」我問。

    他沒說話,情緒顯得有些微的波動。

    「我以前有個女朋友,我只能說瞭解她!」他緩慢地說。

    「現在呢?」我問。他竟會告訴我女朋友的事,看來,我以前的確誤解他了。

    「現在分開了,因為她做了空中小姐!」他有點黯然。

    「這--並不是理由啊!」我小聲叫。做空中小姐不是被選為王妃,為什麼會分開?

    「這個--其實是我不好!」他說。

    「我不懂,呂緯!」我搖搖頭。

    「以前,她很喜歡我,但是我--嫌她環境不好,她只有一個母親,替人洗衣服。」他帶著冷漠的神色說,「老實說,我有點看不起她,雖然我也喜歡她!」

    「這的確是你的錯。」我天真地說,「喜歡的是她個人,又不是喜歡她的母親。」

    「她是天主教的,一向跟修女免費學鋼琴,她志向很高,高中畢業時,不知修女用什麼方法,把她送到日本去學音樂,去年,她回來了,我們也曾見面。但是,情形已經完全不同,尤其她做了空中小姐之後!」他又說。

    「你有自卑感,也有點內疚,是嗎?」我得意地說。

    「也許吧!」他說。

    「那麼--你們內心的感情呢?」我問。

    「我--不知道!」他低下頭,默默走開了。

    我心裡感到不安,提起令他難過的事;也很抱歉,我以前不是一直懷疑他對我有什麼企圖嗎,真是小人之心了!其實,世界上並不是有那麼多壞人,少數人做了點錯事,報上就肆意渲染,好人好事那麼多,就很少見登報的!

    我想去安慰他一下或勸幾句什麼話,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站著不動。

    「哈哆!」一個聲音驚動了我。

    是淡季中的稀有遊客,我立刻露出職業笑容,登記他的護照,告訴他房間的價錢,然後,拿一把鑰匙給他。

    我低著頭,把客人的姓名和房號登記在一張賬卡上,再把賬卡按手續交給左邊的出納,回到高腳椅時,那客人竟還沒離開。

    「還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我問。

    「不。」那個禿了頭的胖子,用濃重的美國南方口音說,「我只是想告訴你,你是我所見到的最美的中國女孩!」

    「謝謝!」我再笑笑,純職業性的。

    那禿頭滿意地走了。老實說,最初,我曾為這些恭維、讚美私下竊喜。久了,我發覺這些話只是「口頭語」,我不但不再喜歡,反而有「受騙」的感覺。那禿子土頭土腦的,想不到他也會來這一套,美國人到底是美國人!

    我不再想這件事,又有幾個客人來拿鑰匙和問一些事情,糊里糊塗地,一上午也就過去了。

    在地下室員工餐廳裡吃完午餐,回到櫃檯時,竟意外地忙起來。一個由日本來的旅行團來了,我獨自忙得不亦樂乎--呂緯去吃飯,我們輪流的。最後,李妮總算有良心,在我幾乎把腳都搬上櫃檯的時候,她出來幫忙了。

    整整一個鐘頭,我登記護照,寫新賬卡,連抬頭的時間都沒有,寫完一本,另一本護照又推過來。好不容易打發走了所有的東洋佬,正預備鬆一口氣,發覺一個龐大的身影,在面前晃著。

    「嗨,賴特先生!」我微笑著用英文招呼。這是服務禮貌,同時,因為他早上來時特別空,加上他奇怪的外形和古怪的美國南方土音,使我記得他的名字。

    「啊!小姐,」他驚喜地望著我。「你記得我名字,真好,小姐--怎麼稱呼?」

    「貝迪!」我簡單地說。其實,我胸前掛有名牌。

    「哦!貝迪,美麗的名字!」他喃喃地說,突然又提高聲音,「我今晚可以請你共進晚餐嗎?」

    我呆了一下,這是怎麼回事?如果他代表美國人,那麼美國人未免太魯莽了。

    「不,不行!」我窘迫地說,「我還要工作!」

    這禿子並沒有氣餒的樣子,我發覺左邊的出納、右邊的陳柏光及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呂緯,都在注視我。

    「那麼,下班後呢?我能等!」他再說。我從沒有過這麼難堪的時候,眾目睽睽下,竟有態度這樣惡劣的半百老頭來糾纏,他們會把我怎麼看?我該怎麼辦?我記得服務條例中寫著:客人是不能得罪的,天!我該怎麼辦?

    「很抱歉,我--今天沒空!」呆了半天,我終於說。

    「啊!不要緊,不要緊。」他接連地說,「我有很多時間,我會在台灣住很久!」

    我覺得全身發冷,手腳都抖起來,這禿子,他要做什麼?很多時間,他以為我真會理他?

    我臉上顯出冷漠的神色--不敢板臉,坐下來。禿子還不走,我真想拿個木棍一下子打碎他那難看的禿頭。

    「貝迪,讓我告訴你。」他涎著臉傻笑,「我在德克薩斯州有個大牧場,有幾千頭牛,還有十幾個油井。我的銀行股票,是股東中第二位,我在棕櫚泉和邁阿密都有別墅,在紐約有一間觀光酒店,比你們這兒還大,還有,在華爾街有一間公司,由我弟弟替我主持--」

    我實在無法忍耐了,他說這些做什麼,我會希罕?他以為我貝迪是什麼人?這種有錢的半百老頭,兒子恐怕都比我大,還不自量地胡扯。

    「謝謝你告訴我那麼多事情。」我冷冷地說,「但這些事與我無關,你應該對你太太或兒子去說!」

    左邊的出納掩著嘴笑了,我更窘,李妮不知什麼時候走出來了,臉上有份難以形容的神情。

    「貝迪,你別誤會。」禿子發急了。「我太太死了五年,兒子都大了,離開了我。老實說,我這次到東方來--」

    「請你別再說下去!」我漲紅了臉大聲制止,我知道他會說出什麼話,那會令我受不了。

    「哦!」他呆呆地看看四周,似乎,這時才發覺,櫃檯裡面不只我一個人,那麼多雙眼睛望著他!這禿子居然也會臉紅害羞,他悄悄地揮一揮手,說:「以後再談!」

    他終於走開了。我像被關在真空的瓶中才放出來的人,長長吁一口氣,哪曉得,四面竟爆出一陣笑聲。

    「哈!貝迪遇見財神爺了!」陳柏光第一個說。

    「有牧場,油井,酒店,公司,銀行股票,還有別墅,我的天,億萬富翁嘛!只要我們貝迪點頭,立刻就是億萬富婆,不必站在這兒挨時間了!」一個出納說。

    我的臉漲得通紅,心中充滿了氣憤、羞辱和委屈,那老禿子,就算他的財產再加一倍,又--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分辯,我幾乎想哭了!

    「喂!你們別這樣捉弄人行不行?」呂緯忽然挺身而出,我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你們能擔保以後不會碰上同樣的情形?」

    「哼!呂緯竟裝起好人來了!」李妮冷哼一聲,走進辦公室。

    「我們怎麼會遇到這情形?我們又不是櫃檯之花,人家不會覺得我們是最美的中國女孩!」剛才講話的出納又說。

    我恨恨地看她一眼,我從沒得罪過她,為什麼她這樣對我?這出納好像叫--葉雅莉,平日沉默寡言,今天卻這麼尖刻地攻擊我,有原因嗎?

    別人看葉雅莉的話不對勁,都轉開頭去不再出聲,另一個出納阿咪也用手悄悄扯扯葉雅莉。但是,無論如何,我是不會和她計較的,第一,我和她沒有任何關係,第二,我問心無愧,行得穩坐得正,老禿子的錢絕打不動我,我何必跟她計較呢?

    我低下頭,慢慢整理剛才那個日本旅行團的名單,心裡卻亂七八糟感到委屈和不甘。堂堂大學生,給人當作花瓶似的,老禿頭臨走時,那副胸有成竹的死模樣,真令我噁心,但是,我有什麼辦法呢?

    除了薪水高些以外,我早不以為這是一份好工作了,空閒時是花瓶,忙碌時做機器,爸不贊成我做這種工作,但這份薪水--弟妹的學費,家中大部分的生活開支,我們需要它!

    爸媽不止一次對我露出帶著歉意的苦笑,但歉意算什麼?爸年紀大了,不能再兼差,我們必須在現實中活下去。而且,我的工作,和一般在酒家、在舞廳那種火坑中的女孩子比起來,不知高尚了多少。我的身邊沒有火坑,或許有小小的陷阱,只要我走得小心,會平安無事,我所缺少的,只是陽光!

    人的慣性很強,我早已習慣那慘淡的燈光,那冷氣夾著地板蠟的氣味,回到家裡,有時還不習慣呢!

    「想什麼?貝迪,別在那兒生悶氣!」呂緯小聲說。

    「沒什麼。」我抬起頭。「也沒生悶氣,因為不值得!」

    「的確不值得,葉雅莉只是嫉妒!」他說。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忽然發覺,呂緯倒是個誠懇的朋友,剛才連陳柏光都取笑我,只有他挺身而出維護我。想到陳柏光,我偷偷朝他望去,我一直把他當大哥哥,想不到他會這樣,人真是不可貌相。

    我看他時,哪曉得他也正在看我,臉上有種難解的、奇異的笑容。他目光銳利,彷彿能看透我。我立刻扭開臉,抑制住心的劇跳,裝出一副漠然無動於衷的神態。經過剛才的一陣子不愉快,櫃檯裡顯得更寂靜了,寂靜中帶著淡淡的火藥味。我雖沒存侵犯人的心理,很明顯,我是別人的目標。

    晚餐以後,更閒得難受,好不容易等到接班的人來了,我拎著皮包,匆匆從後門走出去。

    呂緯沒跟來,他在和李妮談話--其實我倒希望他跟來,至少我能發洩一下心中的不平。

    慢慢走在黑暗的街上,寒風一陣陣透過單薄的大衣灌進來。老實說,我早想買件厚大衣,只是總抽不出餘錢,那包薪水袋,被媽媽縝密地分配下來,買件毛衣都不可能。從別人口中知道李妮家境也不見得比我好,我就一直懷疑她買得起昂貴的皮鞋!

    「貝迪!」一個溫暖的聲音叫著我。

    我回頭看,是陳柏光,他那一臉誠懇的笑容,使我沒法對他加以敵視。

    「下午生我氣了,是吧!」他說,「我看得出!」

    「我只是沒想到,你不僅不幫我,反而取笑我!」我說。

    「我的話應驗了,對吧!」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什麼話?」我疑惑地皺著眉。

    「做久了,你會發現許多意想不到的事,對不對?這只是一個開始。」他說。

    他的話勾起了我的煩惱,只是開始!

    「那麼,我該怎麼辦?」我問。像小孩子問大人。

    他在沉思,兩個指頭不斷地摸著鼻樑。

    「站穩你的腳步,貝迪!」他嚴肅地說,「站得穩,別人的話打不倒你!」

    「別人當然打不倒我。」我笑了起來,「我只怕你!」

    「我是大哥哥,不會真打倒你!」他望著車站的燈光。

    「假的也不要,你的話令我難受!」我近乎撒嬌地說。

    「好吧!」我們在車站站住。「呂緯下午鬼鬼祟祟地跟你談了很久,談些什麼?」

    「他以前女朋友的事。」我無所謂地聳聳肩。「看來他並不像外表那麼討厭!」

    「等你看清他時,已經遲了!」他冷哼一聲。

    「怎麼說?」我心中一震。

    車來了,我們上去,他說:

    「我和他同學四年,太瞭解他,遠離他,貝迪!」

    我怔怔地看著他,心中一片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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