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鶯 第十章
    司馬燕玲被判死罪,已是情理之中。

    我被逼帶往刑場,目睹整個過程。

    大王設下高台,擺上桌椅,我坐在他的身邊,看著他一道一道的命令,極盡所能地折辱即將被賜死的叛國者。其中細節不必詳述。

    我沒有什麼知覺,只記得司馬燕玲深深注視我的目光,於是,大王便命人把那雙眼睛挖下來。

    我看著司馬燕玲在酷刑中漸漸地失去意識。無論他們如何瘋狂地糟蹋刑場上的人,我都不為所動,令大王覺得不夠盡興。

    「清持,好好地看吧。」大王對我說:「這一切,都是精心為你而設。」

    我轉過頭去看了看說話的人,神色麻木。

    不知道我的反應哪裡得罪了他,大王突然生氣地抓著我的下巴,狠狠地對我說得咬牙切齒:

    「趙清持,你果然是個異物,你根本沒有溫度。」

    是,精心為我而設的這一切,如果不能激起觀看者的情緒,便失去意義。因為我不能領悟到其中的精遂,所以令設計者大失所望。

    你是一個冷血的人。大王說。

    或許是,但我不知道,是觸目驚心的場面都無法為之動容的我比較冷血,還是施予者本身比較冷血。

    我之所以會被喜歡,是因為我與他是同一類人。

    「公主呢?」我突然幽幽地問起:「以後公主怎麼辦?」

    大王呆了一下,他不知道我何以會在不相干的時候提起不相干的人。

    「公主與相國串通謀權篡位,她自然也難逃一死。」

    「串通?」我訝然。

    大王對我的反應嗤之以鼻:「公主憑借自己番邦的勢力策動邊境動亂引我出關,司馬燕玲卻在城中招兵買馬好來個裡應外合,清持,我萬萬沒有想到,當日的指婚倒是成全了這一對野心勃勃的才子佳人。」

    「司馬燕玲太天真,他對你的心思那樣明顯,任誰都看得出來。我假裝順應他的意思,把你留在宮中,不過是為了試探他,誰料他馬上便中計了。」

    原來我只是引司馬燕玲中計的一個餌,兵不厭詐,司馬燕玲又怎會是這個人的對手。

    「清持,司馬燕玲自知事跡敗露,他本有足夠的時間逃得掉,但他卻沒有離開,你可知是為了誰?」

    你是他的致命傷,清持。王這樣說。

    我知道。

    他的這一生,都錯失在我手上。

    司馬燕玲死後的每一個夜,我都從夢中驚醒,然後再被身旁的人壓制下去。只要我一合上眼,所有的片段就會再次在我腦中清晰起來,而且一次比一次真確。

    我不肯睡覺,於是身邊的人也不睡覺。

    夜涼如水。風掠過整齊垂在簷邊的風鈴,細碎的聲音四處滑散。

    我停在欄前,遙望遠處一片星河似海。

    大王那天之後不再常來,但他每晚派不同的人來監視著我。他們忠心不二,默默地守在一旁,並不干擾我的行動,但也限制著我的行動。

    今天當值的人有點不同。他坐在殿內,微笑地看我。

    如果我這一整晚都不睡的話,他也得保持清醒來陪我。

    我對他說:「回去吧,我不會怎樣的。」他還是微笑,當然,除非是大王的命令,否則他不可能會聽我說。

    「趙大人,你的樣子看起來不大好。」他說,遞給我剛沏好的熱茶。

    「我是個妖媚的惡徒,專門顛倒是非,蠱惑人心,下場自然不大好。」我說。

    他笑了,說:「那天我說的話你還記在心上嗎?」

    「是,我無時無刻不思量著你所說過的話。」

    他有點不好意思:「趙大人,那些話就請忘了吧。何必白白讓自己難過。」

    如果忘記得輕易,這世間哪裡還會有教人生死相許的傳說。我淡淡地說:

    「三少主,如果我在這裡媚惑你,而剛巧被人看見了,你猜是你的下場比較悲慘,還是我的下場比較悲慘?」

    三少主微微低下眼睛:「清持,你是一個容易讓人縱情的人。」

    「司馬大人至情至聖,讓人佩服。」三少主說:「換成是我,大概無法做到那個境界吧。」

    有了這種前車之鑒,誰還敢輕舉妄動。

    我走到殿外,三少主馬上便跟了過來。這種差事真是辛苦。

    我總喜歡在漆黑的夜裡穿著一身的白,因為只有在這種時候,我才可以感覺得到自己的存在。

    「我想再去一次。」我說。

    「你想去什麼地方?」三少主問。

    「那個湖。」

    「那個湖?」

    我指指自己的衣襟,三少主便明白了:「為什麼?」

    「因為在該處遺失了物件。」

    「是什麼?」

    「不能說。」

    三少主也不追問,他只說:「大王不會准你出宮的。」

    「我知道。所以才拜託少將大人。」

    「不能。」

    「為什麼呢?」

    「因為是命令。」

    我不語。是,三少主聽從的是命令,我憑的又是什麼。

    算了吧,強人所難也並非我的本願。

    「清持,你還是那樣般配於白色。」三少主說。

    到了今天,他竟還這樣認為。一陣風掠過,我手一鬆,一方白紗便飄向天際,跌落在泥澤之中。

    現在是什麼顏色?我問。

    三少主有一下子的震動,他明白我的意思。

    夜色之中,他的眼睛閃亮異常,他的表情變得認真又悲傷。

    白色。他靜靜地回答。

    一個星期之後,大王來看我。

    我面對著殿門,看著它慢慢地開啟,光線從外面直射進來,看不真來者的表情。

    「有沒有想我?」大王一進來就對我微笑,看似溫柔卻充滿敵意:「你一定很寂寞吧。」

    寂寞?我怎會寂寞。每天皆有不同的角色進入夢來,令人應接不暇。

    「大王尊駕,有失遠迎。」我說。大王有點驚訝,我似恢復一向的反應。

    「清持,看來你有點想通了。」大王說:「雖然多花了些時間,識時務者為俊傑。」

    我笑,說:「大王所言甚是,清持勢孤力弱,總得為自己作個打算。」

    「哼。」大王哼了一聲,聽了真話,他又覺得不高興。

    「今天大王神朗氣清,必逢好運。不知大王有沒有時間陪清持到外庭觀看這遲來的春意?」

    「有何不可?」大王應約,答得爽快。

    我與大王一起閒庭信步,池溏裡面人影晃動,我們各懷心事,貌合神離。

    林間有一鳥飛過,我抬起頭說:「相思。」

    王不語。我看著另一隻,又說:「畫眉。」

    還有鸚鵡,金絲,百靈。我說。接著我獨自笑了。王在一旁冷眼看我,依然不發一言。

    瞧,你不在的日子,我已經變成專家。每日坐在宮中看這一片天,過客都已記在心頭之上。

    當日飛過眼前的麗影,在天空之中漫天迴旋。我指著其中一直無法棲息的雀鳥對身邊的人說:

    「相傳鶯是鳥中最為專情的,倘若至愛死去,終此一生,都不會再尋新歡。」

    大王慕地一震,目光馬上變得銳利。

    「清持,你邀本王出遊,為著的就是要說這些話?」

    「大王多心了,清持別無他意,不過是憶起當日大王所說的一則傳世佳話。」

    我的解釋顯然不能平息他的怒意,他上前粗暴地抓捏著我的手臂,眼中閃出怨恨:「趙清持,你別想在本王面前耍什麼花樣,無論你想怎樣都沒有所謂!本王要的不過是你的這一副容貌,他日你年華盡褪,你想如何的死法本王也如你所願!」

    我閉上眼,他太過激動,我何必與他爭持不下。

    大王的心情被我破壞得一絲不剩,他生氣地拂下長袖,轉頭離去,步履堅定。

    我虛脫地倒在池邊,看著水中的人。當初引以為傲的這一副容顏,如今只覺闇然無色,形容枯槁。

    年華盡褪?我仰起頭來狂笑不矣,只怕不到那日,空有的年華就已被揮攉殆盡了。

    身後來了一個人,他靜靜地站在我的旁邊,把我扶起來。我一把推開他,失態地大叫著:「放開!不要碰我!」

    那人馬上鬆手,倒退幾步。

    我瞪著他,他回視著我,目光坦誠。

    剛才的所有他大概都看在眼裡,瞧他一臉的苦悶表情就知道得清楚。

    「大王剛走,你就來招惹趙清持,小心人頭不保。」我冷哼。

    三少主搖了搖頭,他說:「清持,你誤會了。」

    誤會?是吧,與靈廟內初相遇的少年定下盟約,還有大王閃逝而過的愛意呵護,都是我的誤會。

    所有的一切原是假象,醒來怎教人不唏噓。

    我的一生,還餘下什麼,不過是一場又一場殘破的回憶。

    「只有一個地方可以讓我淨身悔過,洗脫這一身的污穢。」

    「求你,帶我去,求你。」我說。

    三少主站在那裡,不能答應,也不能拒絕。

    「少將大人,清持自小生於靈廟之內,無法不拘泥於形式,除此之外,我已無他法。請少將大人成全。」

    三少主歎氣,他把隨身的披風褪下,披在我的身上,緊緊地把我擁入懷中。

    深夜,我換上宮女的服飾,順利地走出後宮側門。

    三少主的人和馬已經等在宮門之外,我從他身後輕輕走近,他回過頭來,一下子呆在當場,無法辯認。

    「有沒有資格做皇后?」我自嘲地問,一邊把隨手扯下的頭飾丟在一旁,散開一肩長髮。三少主二話不說,扶我上馬,火速起行。

    「清持,明晨天亮之前,一定要趕回宮中,否則後果非你我可以承擔。」

    「我知道。」我說。

    明天?我看著天邊細細碎碎的星光,微笑。

    如果還有明天。

    風過耳際,草木在漆黑中飛快地後移,寧靜的夜裡只聽得見馬碲踐過青石的聲音。

    前面是一條看不見底的小路,今天夜裡沒有月光,馬兒努力地奔馳在徑上,永遠也衝不破的黑暗。

    到底用了多少時間?我沒有盤算清楚,只覺經歷了一生一世。

    馬停下來的時候,那片經常出現在夢中的湖泊就在眼前。

    三少主扶我下馬,對我說:「清持,時間無多。」

    我點頭,三少主轉過身去,我亮出了一直藏在身後的硬玉。

    三少主應聲昏倒在地上,我手中的硬玉也掉落在地。

    「對不起了,少將大人。」我對躺在地上早已失卻意識的人說:「清持一生作孽太多,這一次,少將大人有幸成為終結。」

    就連最後一次,還得連累他人。我抬頭看天,心中只覺淒然。

    我跌跌撞撞,摸索過去,發現湖邊雜草之中藏有一隻破爛的木伐。我把木伐輕輕一推,它便順勢流落到湖上。

    縛在伐上的繩索已經腐爛不堪,浸入湖中,馬上一寸寸淡化開來。

    我的生命,也將在此終結。

    當冰涼的湖水漫過身體的時候,我聽到了歌聲。

    木伐輕飄飄地滑過水面,我躺在上面,身體也輕飄飄地滑過水面。

    天空是一望無際的星河,點點熒火,如幻如煙。

    少年說,清持,這一條命,是你欠我的。

    是,為什麼當初被送往河上的人不是我。為什麼我總得背負罪名。

    我死了的話,便不會再有人為此而痛苦,也不會再有人覺得受到傷害。人生數載光陰,似箭如飛,大家匆匆對望,擦身而過,緣慳一面。

    總得會在某個地方重遇吧,那個地方不會有怨,也不會有恨。人世間尚未來得及看清的人和事,在此方可細心地經營下去,人們口中傳述的永遠,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到底有多大的不同?生和死,不過一線之隔,生者猶死,死者猶生。

    湖水漸漸浮上來,浸過眉目,我呆呆地睜著一雙眼,一直沉下去……沉下去……

    我死了也不會有人為我哭泣。瞧,這一湖的水,都是我眼中流下的淚。意識彌留之際,有把聲音熟悉地在我耳邊響起。他問我:

    清持,若有來生,你願化作何物?

    問我的人不是大王,而是司馬燕玲。

    我目光盈盈,反問他:那麼司馬你呢?你想化作何物?

    司馬把我偷出靈廟,我們站在高山的泉邊,看前面一片無邊的花海,漫天飛絮。

    年輕的司馬笑得靦腆,他對我說:清持,若有來生,我願娶你為妻。

    我笑得哈哈哈,為什麼要娶我為妻。我說:你錯了,我的司馬,下一輩子,我不願生作女子,嫁你為妻。

    年輕的司馬並不生氣,他妥協:清持,無論你生作何物,我都願緊隨左右,伴你永生永世。

    永生永世?我問:永生永世即是多久?

    司馬想了想,回答:哪一世有趙清持,哪一世便有司馬燕玲。

    我沉默地低下頭去,司馬拉起我的手,對我說:清持,跟我走,我們離開這裡,永遠地離開。

    風起了,吹散滿天滿地的花瓣,我看著司馬燕玲深情的目光,不能自己。

    我點頭,請帶我離開,我說。我們逃吧,天涯海角,永遠不要回頭。

    我的司馬,我以為我得到了你,我真的這樣以為。為什麼我最後還是要失去?我已經抓得那麼緊,告訴我,我到底是如何地失去你?

    司馬,你應該知道,你我注定要毀滅對方,無論有多少次來生,有多少次輪迴,結局無法更改。你總是埋怨我愛得不夠,那是你不明白,趙清持的心,已經去到盡頭。

    今生已然這般受盡折磨,怎消受得永生永世為情所苦。

    倘若真有來生,也只願化作花蝶蟲魚,飛禽鳥獸。

    ——誓不為人。

    冰冷的湖水滲進體內,我開始意識分離,最後的記憶是靈廟那日的黃昏,有位少年誤闖禁地。

    那一天的黃昏,有彩霞映照。我轉過頭去,看見了司馬。

    想當日,靈廟之內,你我初相識,一個年少,一個無知。

    我的司馬,為何你總不相信。

    此生此世,趙清持也不過只愛過一人。

    你以為那是誰?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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