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塵定情 第六章
    杜立平在三天後的殿試中一舉奪魁,被皇上欽點為狀元。  

    「花樓」今天岑寂。  

    倚著「花樓」的小窗,花想容對著溶溶的月色出神。夜涼如水,隔著花園,從前院傳來絲竹聲、歌聲、笑語聲……那裡正上演著一幕幕貪婪虛偽、放蕩淫穢的醜劇……她就生活在這樣的世界!花想容忽然覺得有說不出的疲累。雖然她正是花樣年華,有著綺年玉貌,一顆心卻彷彿千瘡百孔,蒼老得沒有——絲活力了。  

    「沒想到那個姓杜的竟中了狀元。」玲兒似乎還沒從震驚中清醒過來。怎麼辦,當初他在這兒養傷時,她對他的態度壞鬩膊緩茫他會不會報復?不過,小姐總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會看在小姐的面子上放她一馬吧?也難說,現在的人知恩圖報得少,忘恩負義得多。小姐救過幫過那麼多人,有幾個想到要來報答的?不恩將仇報就算有良心啦!何況當初他離開的時候,小姐為了讓他斷念,故意演了一場戲把他氣走。以後送銀兩、求人向考官舉薦都是瞞著他進行的,他不知道,當然不會感什麼恩。現在只求老天爺保佑,他不要是個忘恩負義人的,否則他要是使什麼報復手段,她們這些小小賤民可招架不住。  

    「玲兒。」  

    「啊?」  

    「咱們推遲一天施粥吧。後天全城人都去看狀元遊街誇官,一定沒人去慈恩寺。」冬天快到了,城裡的乞丐日子難過,正好她也積攢了一點銀子,準備在慈恩寺佈施。  

    「小姐?我去見杜公子好不好?」為什麼小姐這麼平靜?一點激動的表示都沒用。  

    「見他做什麼?」  

    「他不是喜歡小姐嗎?也許會和小姐有個好姻緣。」  

    「誰說他喜歡我的?他和咱們,一個是天,一個是地。他和咱們劃清界線還來不及呢,你忘了當初他知道我的身份時的反應了嗎?」  

    「也許他會看在小姐曾救他一命的……」玲兒自己也沒信心了。可是小姐真的需要幫助,這麼多年,她的錢全拿來救人助人了,不剩一點積蓄。不然以她紅遍京城的身價,早可以積攢一筆錢為自己贖身從良了。  

    「玲兒,施恩於人,不要指望別人的回報。否則你一定會失望,會抱怨,會不平,漸漸就失去了當初助人的本心了。」平靜地說著,沒有嬌媚,沒有潑辣,只有雲淡風清。  

    「小姐……」玲兒一陣感動,怪不得小姐一再救人助人,不遺餘力,不吝錢財,即使被忘恩負義的人一次又一次傷害也從不放在心上。  「可是,小姐對他……」她看得出來小姐對他與對別人不同。  

    「別說了。他和咱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不要有非分之想。」花想容微微苦笑,她早已決定終生不嫁,只能扼殺心中初生的情苗。  

    玲兒無言以對了,她知道,如果對方是市井百姓或普通商賈還有可能,畢竟這些人身份不高貴,門第等級觀念也沒有那麼強烈。而杜公子偏偏是最重身份門第、貴賤之別的儒生,這一中狀元,身份高貴,和她們一比更是一個如天上明月,一個如地上的污水溝,不是有一句詩,什麼「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什麼的,就是說自作多情的意思……「那,我去廚房給小姐端一碗蓮子羹來。」  

    「去吧。」花想容輕揮藕臂。  

    「小姐,小姐。」玲兒剛下樓一會,又大呼小叫地咚咚跑上樓來,直喘粗氣,「來了,那個……他來了……」  

    「什麼事大驚小怪?」花想容嗔怪地睇她一眼。  

    「杜……杜公子來,來了,他要來看你……」玲兒臉上又激動又歡喜的表情十分古怪。  

    「什麼?他——」花想容騰地站起身,  「他來了,怎麼辦?快,玲兒,快幫我梳妝。哎呀,我衣服沒換,頭也沒梳,這可怎麼辦?」她像沒頭蒼蠅一樣,慌慌張張地原地亂轉。忽然又停住了,  「我這是怎麼了?打扮給誰看呀……」喃喃自語著,又頹喪地坐在椅上。她和他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她究竟還想有什麼奢望?  

    「小姐,快換衣服吧,我拿了你最喜歡的那件孔雀翎繡裙。」玲兒喜滋滋地抖著從箱中拿出的衣裙。  

    輕輕一揮手,「算了,玲兒,收起來吧。」  

    「可是……」  

    「別費心了。」花想容懶懶地說,「一會兒盡快把他打發走就是了。和我們這種人牽扯在一起,對他的名聲、前途都不好。以後遇見他,我們也盡量裝作不認識,咱們救他的事,也不要向任何人提。」  

    「可是,小姐,咱們救了他是事實,沒有你,他哪有今天?他報答咱們是應該的。」玲兒不服氣地申辯。「何況當初他明明對你……」  

    「胡猜亂想的話不要說。」他真的愛上過她嗎?她自己也不確定了。如果是,為什麼他可以那麼輕易地與她分開,一點也不留戀;如果不是,他灼人的眼神……  

    「才不是胡猜亂想,當初他的樣子明明就是……」  

    樓下傳來花嬤嬤的大噪門:「杜狀元啊,您小心走好……」  

    來了,花想容沖玲兒一瞪眼,「總之叫你怎麼做就怎麼做,哪來那麼多廢話!」  

    玲兒只好委屈地閉了嘴。  

    「想容啊,我的乖女兒,瞧誰來看你了,是新科狀元杜公子噯……」花嬤嬤人還沒進門,就一路嚷著過來。新科狀元專門上門,她這迎春閣的名聲更響了,嘻嘻,想不到那丫頭愛撿貓狗撿人的,倒撿到個寶……  

    門簾掀起,不期然,兩人的目光一相遇,就膠著在一起。  

    他變了,早巳不見當初落魄狼狽的模樣。錦衣繡袍,昂然挺立,也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容光煥發的他更顯得神清骨秀,儒雅不群。面對他花想容突然產生了自慚形穢的感覺,低頭看著自己,只恨不能馬上在他清朗有神的目光下消失。  

    她還是那麼美。樸素的家常衣服,略顯零亂的頭髮,沒有胭脂香粉,沒有珠釵玉飾,更沒有妖媚的笑容,冶艷的姿態,卻美得那麼天然。  

    「想容啊,杜公子如今可中了狀元啦。」花嬤嬤熱絡的話語打破了兩人的沉默。  「人家特地來看你,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也不枉你救他一場……」  

    花想容沉下臉,  「你來幹什麼?」新科狀元大搖大擺地上青樓,他不知道傳開了會有損他的名聲嗎?  

    「我……」沒料到她會是這種態度,杜立平愣了一下。  

    「哎呀,人家當然是對你念念不忘,特地來和你敘舊情的!」這丫頭是什麼態度,也不怕得罪了財神爺。  

    「胡說什麼!」花想容白了花嬤嬤一眼,他們之間哪有什麼舊情不舊情的。  

    「我特地來謝姑娘救命之恩的。」他想看看她,只想看看她好不好,沒有別的意思。  

    這個呆子,要報恩用得著這樣大張旗鼓地上門,鬧得滿城皆知嗎?花想容不知是氣還是惱,虧她還想替他隱瞞被一個青樓女子所救的事。  

    「杜公子,快請進來坐。」玲兒欣喜地招呼,原來這個姓杜的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真是太好了。  

    「花姑娘,殿試上,皇上欽點我為狀元,並賜我千金,這些錢我用不上,送給姑娘吧。」  

    難道她救他是為了錢嗎?他想用錢買斷她的恩情?他把她當什麼了?「不用,你自己留著吧。」失望、氣惱之下,她的臉更冷。  

    「要要要,怎麼不要?」花嬤嬤偷偷捏花想容一把,這死丫頭,送上門的銀子也往外推。  

    「那可是皇上賜的銀子,天恩浩蕩喲!咱們風塵女子可沒那個命,也沒那個膽去花。」  

    「是我自願送給姑娘的。」杜立平摸不著頭腦。她怎麼臉色越來越難看,話也帶著諷刺的語氣,她不想看到自己嗎?  

    「不敢當。我這花樓污穢不堪,杜公子還是請離開吧,免得傳出去有損您堂堂狀元郎的身份。」  

    「小姐。」玲兒偷偷拉花想容的衣袖,難得人家杜公子有良心,幹嗎不向他求助?他報答救命之恩是應該的嘛。  

    「我堂堂正正,又不是來尋花問柳,狎妓冶遊的,管別人怎麼說。」杜立平穩定一下激盪的心情,一本正經地說,「花姑娘對我有救命之恩,有恩不報非君子,我杜立平決不做小人。」他不希望她誤會自己和其他男人一樣,對她有不可告人的企圖。  

    他就是這樣!花想容歎口氣,不知該失望還是該高興,「你走吧,把你的銀子也帶走。我這兒生意興隆,日進千金,才不稀罕你那點銀子!」  

    杜立平一陣痛心,她寧願賺那不乾不淨的錢,也不肯接受他的幫助。拔藝馇是為花姑娘贖身的。你離開這花街,不用再倚門賣笑了。以後想嫁人或是做點別的什麼,我都會全力幫助你。」他只想把她救出風塵,來報答她的恩情。他沒有意識到私心裡,他多麼不願別的男人再有機會欣賞她的嬌美?

    敢情這杜狀元想挖走她的搖錢樹,花嬤嬤慌忙把捧在手上沉甸甸的銀子往他手裡一塞。「杜狀元,想容捨不得離開迎春閣,這銀子你還是留著自用吧。」開玩笑,她這株搖錢樹哪裡只值這點錢?  

    他也一樣瞧不起她這倚門賣笑的女人啊。「我在迎春閣住得好好的,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不想離開。」就讓他把她當成個貪圖享樂的虛榮女人吧,這才能完全斷了他們的一切牽扯。  

    「你,你竟如此虛榮,貪圖享樂,我真是看錯你了。」杜立平抑制不住心痛的感覺,他以為她雖輕浮,但是個善良、樂於助人的女子啊,難道他看錯了?  

    嘴角浮上譏諷的微笑,花想容故作輕浮地說:「我就是愛虛榮,怎樣?我在這兒過得舒服自在,天天都有男人捧著大把銀子送上門,討好我,巴結我;要我贖身從良,我可過不慣緊巴巴的清苦日子。再說,沒有男人的日子,三天我都受不了……」  

    「下賤!」啪的一聲,杜立平給了花想容一個耳光。  

    「小姐!」玲兒一聲驚呼,「杜公子,你憑什麼打我們小姐,你知不道,我們小姐不但救了你,為了你還……」  

    「玲兒!」花想容喝止了玲兒,手捂著半邊臉頰。喝,火辣辣的痛,明天一定會腫起來。  

    「我……」杜立平手一揮出,立刻就後悔了。他不想打她,也不想這樣罵她,可是一遇上她,他的冷靜就不知哪裡去了。  

    「哎喲,我的心肝!杜公子,你怎麼打人呢?」花嬤嬤呼天搶地,這樣子明天怎麼見客呢?她心疼的可是白花花的銀子。  

    「算了,別說了。杜公子,你的銀子我收下,這一巴掌我就不計較了,說實話,你這點銀子只夠包我三天。以後你要上門,可別忘了多帶點銀子。看在相識一場的分上,我一定盡力地伺侯你……」花想容故意露出冶艷的笑容,輕佻地勾個媚眼。  

    「無恥!」她把他當嫖客嗎?「我以後決不會再來!」煙花女子就是煙花女子,淫蕩,貪財。他還以為她會不同,他看錯了!  

    「喲,話別說得那麼滿,奴家伺候過的男人都對奴家念念不忘……  

    「哼,我說不會來就不會來!」杜立平氣得臉孔通紅,把手上銀子往花想容懷裡一塞,也不管她有沒有接穩,轉身衝下樓。  

    「我還以為他是來照顧咱們生意的,沒想到這瘟生是來鬧事的。」花嬤嬤衝著他的背影氣呼呼地嚷,「想容啊,這銀子……」  

    「你別想。」花想容知道她打的什麼主意,「這可是我挨了一巴掌換來的,我還有用處。」  

    「好吧,當我沒說,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這個狠心賊,明天怎麼見客喲……」花嬤嬤咕噥著下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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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小樓又恢復了岑寂,花想容才頹然坐倒在椅子上,目光幽幽地望著前方,眼裡卻什麼都沒看見。  

    「嗚——小姐,」玲兒哭出聲來,「你這是何苦呢……」  

    「丫頭,哭什麼。」花想容笑一笑,安慰她,可才一牽嘴角,臉頰就疼得她直吸氣。「快去打點冷水給我敷臉呀。」  

    玲兒飛快地打了一盆井水,沾濕了錦帕輕輕敷在花想容臉上。  

    「噢——好疼。」  

    玲兒眼淚又流了下來,嘴裡還喃喃罵著杜立平。  

    「別哭呀,我不是好好的嗎?你瞧,還得了一千兩銀子,後天施粥時,還可以順便買些冬衣佈施。天涼了,乞丐們總要過冬……」  

    玲兒嗚咽的聲音更大了。  

    「不是叫你別哭麼?你這丫頭……」花想容鼻子一酸,眼眶發熱,仰起頭,用錦帕蓋住臉,她花想容是不流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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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風一陣緊過一陣,慈恩寺門前的大樹,枯黃的葉子已開始隨風飄落。  

    今天寺前人聲鼎沸。山門前的空地上,架著幾口大鍋,僧人們忙著加水、添柴、舀粥……還有一些人自動來幫忙。  

    「排好隊,排好隊,不准擠,一人一碗粥,再到左邊領一個月餅,一件襖子……」一個半大的少年吆喝著維持秩序。  

    「還有月餅吃呀。」乞丐們興高采烈。  

    「昨天是八月十五,中秋呢。」  

    「有新襖子,今年冬天可以過了。」  

    花想容和玲兒穿著樸素的舊衣,和大雜院的幾位大嫂大嬸一起發冬衣。  

    「別擠,一人一件,人人有份。」  

    「這件你穿太小,我給你找件大的。」  

    「多謝花姑娘。」  

    「是花姑娘耶。」  

    「花姑娘人又美,心腸又好,一定是菩薩轉世……」  

    「是啊,是啊。」  

    乞丐們井然有序地排著隊領粥、餅和冬衣。  

    遠處傳來車馬的喧囂,一會兒,一隊浩浩蕩蕩的車馬人群映人人們的眼簾。大伙全都好奇地伸長了脖子張望,連發粥的僧人、發冬衣的女人們也停下了手。  

    車馬漸漸近了,原來是一群衣袍光鮮,神采飛揚的書生,說說笑笑地走來,而後面還跟了一大群圍觀的百姓和孩童。  

    「是新科進士們。」  

    「銥醇了,中間那個穿青衣的不是狀元杜立平?」  

    「在哪兒?在哪兒?我看不見……」  

    一聽見杜立平這個名字,正低頭拭著汗水的花想容抬起的手僵了一下,又繼續擦著額頭的汗水,轉過身整理著手邊的冬衣。  

    「昨天我看見狀元遊街誇官耶?」興奮的人們繼續議論著。  

    「那個狀元真了不得,人長得俊,才學又好,誰家閨女有福氣嫁給他。」五嬸羨慕地說。  

    「說不定你家小翠就有這個福氣。」王大媽笑著打趣她。  

    「咱們這樣的人家,哪敢做那種夢。你說是吧?花丫頭。」五嬸轉頭問花想容。「哎呀,你別忙著整理了,過來歇會兒,看看熱鬧。」  

    「就來。」花想容的手繼續忙碌著。狀元遊街誇官之後,全體新科進士就要到慈恩寺,在大雁塔題名。這是本朝的傳統,進士及第的人將名字題在大雁塔,名留後世,這可是一件很隆重的事。看來今天這一群新貴就是來此題名的,她怎麼忘了,偏選在今天在慈恩寺門前佈施呢?  

    「小姐,你別整理了,瞧越理越亂了。」玲兒抱怨著。  

    「哦。」心在不焉的花想容只好停下手,不知做什麼好。深吸口氣,轉過身望向漸漸走近的書生們。  

    「這是怎麼回事?」看到慈恩寺的熱鬧景象,進士們停住了腳步。  

    「哪來這麼多臭乞丐?」有人掩住了鼻子詫異地問。  

    面對這一群志得意滿的進士,乞丐們自卑地低下頭,瑟縮著身子,誰也不敢開口反駁他們鄙夷的言語。  

    花想容忘了自己不想面對杜立平的初衷,義憤一起,分開眾人,來到這一群衣著光鮮,臉孔朝天的新貴面前。「各位大人,今天慈恩寺在此佈施,妨礙了各位,還請見諒。」  

    「原來如此。」一個從鼻孔裡哼著氣,「不知道我們今天要來題名嗎?偏選在今天佈施。」  

    「這是榜眼孫朝元。」乞丐們的低聲議論傳到了花想容耳中,也使孫朝元的臉昂得更高,鼻孔都幾乎朝天了。  

    從花想容分開乞丐走出來,杜立平就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他從未見過這樣荊銀布裙、洗盡沿華的她,在他印象中,她總是衣飾華麗,珠翠滿頭的艷麗模樣。她在這裡做什麼?她的臉上,還隱隱有著淤青的指印讓人的心隱隱泛疼,他勉強克制著,才沒有伸出手撫摸她受傷的臉,那一巴掌打得太狠了,她一定很疼?  

    「這不是花想容嗎?」書生中有人認出了她。她這樸素的樣子差點讓人認不出來。  

    「是啊,是迎春閣的花魁。」  

    「她在這裡做什麼?」書生們竊竊私語,可聲音卻一點也不小。  

    「不會是知道我們要來,專門在這裡……」有人暖昧地笑著說。  

    「你們別胡說!」一個年輕乞丐站出來護住她,「花姑娘在這裡為大家佈施冬衣。」  

    「喲,妓女也來佈施做好事,想要成佛呀?」一句話引來了一片笑聲。  

    「是啊,穿了這冬衣,說不定會染上花柳病呢。」一個人說得更刻薄。  

    杜立平聽著夥伴們的刻薄話,心裡越來越難受。他剛要開口喝止。  

    只見花想容的杏眼射出凜烈的寒光,柳眉一挑,嬌喝一聲:「住口!這裡是佛門清靜之地,不要在這裡胡言亂語,褻瀆神靈。」  

    「哼!」孫朝天輕蔑地瞥她一眼,「我們都是讀聖賢書的儒生、進士,來到這慈恩寺,就是神靈也會有光彩;而你這不貞不潔的煙花女子在這裡,才真是玷污了佛門清靜寶地。」  

    「對啊,有理。」書生們紛紛附和。  

    「你!」年輕乞丐義憤填膺,想衝上去評理,卻被花想容拉住,搖搖頭示意他不要衝動。  

    「在佛祖眼中,眾生俱是平等,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只有善惡之別。我今天在這裡幫寺裡的師父們佈施,便是行善;而你們來大雁塔題名,無非是想要名留後世,如此沽名釣譽,佛祖怎會喜歡?究竟是誰玷污神靈?」花想容一席話說得理直氣壯。  

    「這……」孫朝元一時無言以對,只好進行人身攻擊了。「娼妓便是娼妓,行什麼善!」  

    「早聽說這花想容伶牙俐齒,刁悍潑辣,今日一見,果然不假。」  

    「是啊,如此不溫柔,哪有女人樣?」  

    「出身低賤嘛。」  

    書生們你一言我一語地批評著花想容。聽得杜立平眉頭越緊,這就是飽讀聖賢書的士子、讀書人中的佼佼者?他們的書都讀到哪裡去了?除了把詩文背得爛熟,會搖頭晃腦之乎者也一番外,為人驕傲不遜,不明是非事理,對人尖酸刻薄,哪裡有一點聖賢的為人之道?  

    「什麼新科進士,簡直是狗屎。」  

    「眼睛長在頭頂上,有什麼了不起。」  

    乞丐們也群情激奮,雙方都充滿了敵意,眼看一觸即發。  

    杜立平一言不發,突然向對面的乞丐走去。  

    「他就是狀元杜公子。」  

    「他要做什麼?」  

    乞丐們納悶地議論著,卻不由自主地閃開身,為他讓開了一條路。  

    「杜兄,你做什麼?」進士們也莫名其妙。  

    杜立平走到堆放的冬衣前,從呆愣愣的五嬸手中拿過一件棉襖,大聲喊道:「大伙排好隊,一人一件。」  

    「杜狀元幫咱們發冬衣耶!」醒悟過來的乞丐們興奮地議論著。  

    「來來,別愣著,快幫忙遞呀。」五嬸從呆愣中回過神來,急忙召呼其他幾個還在發呆的人。  

    「來了,來了。」玲兒忙拿起一件棉襖,遞到杜立平手上,低聲說:「杜公子,多謝你。」  

    「別謝我,這本來就是該做的。」他為自己同伴的舉動而感到羞愧,這樣做,不過是想替他們表示歉意。  

    把手中的冬衣遞給一個年老又瘸腿的叫化子,聽著他千恩萬謝;看著一雙雙感動、敬慕的眼光,杜立平眼眶有些發熱。他並沒有為他們做什麼,卻贏得了這麼多感激和愛戴,令他的心溫暖中隱隱感到一絲慚愧。  

    又一件棉襖遞到他手上,那白皙纖長、指甲上塗著紅蔻丹的玉手讓他愣了一下,抬起頭,正對上一雙清亮如星的眼睛。他看見她未施脂粉的肌膚臉光滑細膩,吹彈可破;未點朱紅的櫻唇,粉嫩得像海棠花瓣;臉上的汗水將面頰洗得泛著粉紅的光彩;他聞見她身上散發著淡淡的幽香,不是以往那甜膩、濃郁的粉香,淡淡的,若有若無,卻更令人沉醉……  

    「杜兄,你、你這是做什麼?」孫朝元訕訕地問。一下子打破了兩人之間奇妙的情網。  

    「你沒看見嗎?我正在幫忙佈施。」杜立平瞥他一眼,  目光中似乎有無言的責備。  

    把手中的冬衣交給一個叫化子,杜立平回頭一看,花想容已經轉過身去忙碌了,不知為何,心裡隱隱約約有一絲失望和惆悵,真想再看看那雙黑眼睛……  

    「可是……這太失身份了,你可是堂堂狀元……」孫朝元的語氣有些氣虛。  

    杜立平一臉嚴肅,正氣凜然地說:「孫兄此言差矣,花姑娘說得對:人無高低貴賤之分,只有善惡之別。不論花姑娘是何身份,今日在此行善,其行便可感可佩;而我等雖飽讀詩書,卻追名逐利,對花姑娘的善行不但不肯定,反而出言譏諷,豈合君子忠恕之道?豈不是有違聖賢教誨?更失了讀書明理之本義。一青樓女子,尚知憐貧恤弱,行善積德;我等俱是孔孟子弟,天子門生,對此不該汗顏嗎?」  

    書生們被他義正辭嚴的一番話說得面面相覷,無言以對,有的人臉上現出了羞愧的顏色。  

    乞丐們雖然沒聽懂他這一番話的意思,但看情形他是為他們說話,教訓了這些狗眼看人低的文人們一頓,一個個把感激、崇拜的目光投向他。  

    一個書生走出人群,來到山門前從一個僧人手中拿過木勺,在大桶裡舀起一碗粥,大聲說:「下一個是誰,來端粥。」  

    又一個書生走出來,抱起木柴,往灶下填。  

    一個又一個書生們紛紛走出來幫忙。還剩下一些站在原地,一臉的尷尬表情。去幫忙吧,實在不願和這些下里巴人相處;不去吧,又怕被同伴指責。左右為難之下,已經有人腳底抹油偷偷溜了。  

    「冬衣發完了。」五嬸遞出最後一件。  

    「後邊還有這麼多人沒領,怎麼辦?」花想容急得皺起了眉,她的銀子已經用完了,沒想到城裡的乞丐這麼多。  

    杜立平毫不猶豫,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銀子,「我這兒有錢,再去買一些棉襖回來。」  

    「我也有……」  

    「還有我的……」  

    在杜立平的感召下,幫忙佈施的書生們一個接一個摸出了身上的銀子,不一會兒,就堆成了小山似的一堆。  

    杜立平抹一下額上的汗滴,眼光像有自主意識似的,回頭搜尋那一抹艷影。隔著忙碌紛攘的人群,花想容一雙清亮的黑眼睛迎上了他的,綻開了一個比秋陽更燦爛的笑容。櫻唇微動,似乎說了什麼。  

    「什麼?」她在說什麼?他的眼裡滿是困惑。他感到自己越來越不懂她,她時而潑辣、時面溫柔;時而貪婪,時而慷慨;時而冷酷,時而善良;時而輕浮,時而端莊……她簡直是一團謎。  

    花想容說的是「呆子」。瞧他那義正辭嚴的一番話,之乎者也的讓人聽不懂,簡直不脫書生本色。她不是最討厭酸味十足的文人嗎?可這呆子……實在酸得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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