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 第二章
    忘了是哪時睡著的,逢明醒來時小羲已經不在。洗了把臉去到客廳,老爸正和小羲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逢明晚上睡覺會打呼,你睡得很辛苦吧!」  

    「還好,我室友的呼聲比逢明大多了。」  

    「七點半了,我先出門。」當了一輩子公務員的宋辛祈上班還沒遲到過,他總是早早起床,準時上班。  

    提著老舊的公文包,宋辛祈看了大兒子一眼,露出稍嫌苦澀的笑容,而後出門離去。  

    小羲替逢明泡了杯茶,順手遞上三明治。  

    「你沒睡嗎?」逢明喝了口茶,張大嘴毫無形象地打呵欠,坐上沙發。  

    「睡不著。」  

    「我晚上就幫你把房間清理好。」逢明說。  

    家裡的電話響了,逢明咬了幾口三明治,才接電話。「喂?哪位?」  

    小羲偷偷瞄著逢明,才一個晚上,逢明的下巴便長出了滿滿的鬍渣,逢明的頭髮梳也沒梳胡亂翹著,讓他有股衝動想伸出手去,撫平它。  

    逢明掛上電話。「晚上我不回來吃飯了。」  

    「嗯。」小羲應了句。他今天上完課也想直接去上班,他還不太適應這個地方。  

    「我女朋友約我出去吃飯。」逢明心裡頭有種不祥的預感。那女的通常不會主動叫他出去,除非是看上了什麼名牌皮包或貴死人的衣服高跟鞋。他在那女人身上的投資,足夠付房貸頭期款了。  

    「哪個女朋友?」  

    「還有哪個?把意大利面灑在你身上的那個。我由始至終也只有那個。」  

    「噢。」小羲笑了聲。  

    「我可是很愛她的。」逢明補充了句。「其它的只是玩玩。」  

    「她可真是幸福。」  

    小羲說這句話的語氣,任誰都可聽見裡頭欣羨的意味。  

    「所以,你也不要對我……」話還沒說出口,逢明便感受到小羲投過來的視線。「我不喜歡男人,更忌諱近親相好。」逢明把話說得很明,不想讓小羲有所期待。他不瞭解小羲的那個世界,由以前開始,從來不打算瞭解。  

    「我就在想,你爸明明說你睡著時會打呼,我卻沒聽見。」小羲微笑著,明白逢明的意思。  

    「很多人都說過喜歡我,但我只挑我自己喜歡的人去愛。」逢明吃著小羲幫他弄的早餐。「你也別對我有遐想,不然我會很害怕。」他津津有味的神情裡,看不出來有啥害怕的表情。  

    「我對你沒那個意思。」小羲說:「我們之間連那百分之一的可能,都不會有。」逢明是弟弟,這個事實不會變。  

    「喜歡你,是小時候的事情。」是『曾經』。  

    他朝著逢明笑。其實逢明小時候挺可愛,跟現在半點也不像。  

    「不行,我還是趁早把惟明的房間整理好。」突然被小羲那抹笑容電著,逢明喝下一口茶,搖了搖頭。  

    「我不會對你怎樣啦!」小羲大笑,他瞧見逢明臉上的慌亂表情。  

    接下來的幾天,逢明整理好逢明的房,讓他住了進去。宋辛祈似乎也很滿意他們相處的情況,更以為他將會永遠待下來。但小羲卻開始想念起和雀如分租的那個小房間,想念平靜的生活。  

    他的心在逢明身邊,總是波濤洶湧的。  

    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  

    在逢明家寄居的第五天,雀如來找他,今天是領班阿保的生日,他們一大群朋友包下了平日上班的店,打算徹夜狂歡為阿保慶生。  

    然而雀如的摩托車卻臨時壞了,他們搭著公共汽車從山裡頭下來。逢明他家住在山裡。  

    車繞啊繞地,繞回了市區,午後的夏日太陽炙熱而耀眼,破舊的公車上沒有冷氣,每個窗都開得大大的,讓風從窗口灌進來,衝散燠熱。  

    他看見一棟白色建築,那是逢明工作的報社。逢明高中畢業就沒再升學,出外工作賺錢養家了。因為逢明母親跟他父親離婚得早,逢明不想增加他父親的負擔,另外大概也覺得讀書沒什麼用。這些事情,是最近逢明他爸跟他講的。  

    也就在跟妻子離婚後,逢明的父親開始找他。因為妻子不在了,無須為自己的不忠自責,逢明的父親才想找回他這個兒子。  

    他和逢明間似有若無的芥蒂,或許就生在這裡。  

    公車開過大街,他意外地在街上看到熟悉人影。反射動作,他拉了繩,鈴響,車子到站停車。  

    雀如瞪大眼睛看著他。  

    他尷尬地笑了笑,拉著雀如的手往那人影走去。  

    「小羲你發什麼神經啊?還沒到耶!」離平日上班的地點,少說也還五六個站。  

    「我看見我朋友了。」他往回走去,沒多久,就聽見吵架聲。  

    逢明的臉頰上有個紅通通的印子,他想那該是女朋友打的。他和他女友在街上大吵,惹來許多路人圍觀。  

    「如果不是親眼見到,我還不相信。公司的主管是吧,工作時間坐在你腿上跟你調情,可真是個會照顧下屬的主管。」逢明的女友嗓音尖銳得不得了。  

    「你這算什麼?到我公司這樣鬧法,是不是想害我被開除?」逢明氣得臉色發青。他臉一發青,那紅色的掌印就更加明顯。  

    「我這算什麼?我才要問你算什麼?如果你不喜歡我就老實跟我說,背著我去跟別的女人在一起,我又不是瞎子,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別胡鬧了,回去。」逢明也意識到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他還瞥見小羲。  

    「是不是想分手?」女人張著那塗著鮮艷口紅的雙唇,說道:「那好,就分手吧!從現在起你想去跟哪個女人玩都不干我事,我受夠了!」她抓著皮包,猛力朝逢明打去,然後臉色慘白地跑走,踏著她的高跟鞋。  

    小羲很怕她跑到一半會跌倒,真的。因為那雙高跟鞋有夠高。  

    人群喧鬧中,逢明看著他,之後轉過身,走進白色的大樓當中。逢明並沒有開口叫他的名字,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就像不被逢明所認識的陌生人,逢明的目光裡,只有冷淡的存在。  

    「別看了,走吧。」雀如拉了拉他。  

    「啊!」他回過神來。「你先去好不好?我等會兒就到。」  

    「不是吧小羲哥哥,今天阿保生日耶,你也不想想他平時多照顧你。現在只不過是場普通的情侶吵架,你管他那麼多幹嘛?」  

    「我晚一點就到,不是不去。」他有些擔心逢明。  

    「你先走吧,這件事對我而言很重要!」  

    推了雀如幾次,好不容易把雀如從自己身旁推開,當雀如坐上下一班公車時,仍然用那種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他。  

    他在逢明公司樓下等著,一直到五點,大樓裡的人陸陸續續下班回家,行人道上顯得有些擁擠。逢明則是在大廈裡的人走得差不多後,才慢慢出來。  

    「你在這裡幹嘛?」逢明沒給他好臉色看,他剛剛才在樓上給上司刮了一頓……心情糟到極點。  

    「等你。」小羲說。  

    「等我把你的頭擰成兩半?」逢明正巧怒氣無處發洩。  

    「我要去工作的地方,你有車,順便送我一程。」他說。  

    「把你送上山去,先姦後殺然後澆汽油點火滅屍。」  

    「你真的氣瘋了。」  

    「那還用說。」逢明眼中,就算女友再如何驕縱惡劣,始終也是自己所愛的女人。只不過這女人醋勁實在太大,分手就分手,他也不會留戀。  

    PUB外,逢明停下車。「到了,快離開我的車,我要回家吃飯了。」這一氣,氣得他肚子餓得要命。  

    「一起進去吧,今天我朋友生日。」小羲關上車門,來到逢明窗外,拉開了他的門。  

    「你朋友生日干我什麼事。」  

    「來吧,先吃些東西。」小羲把逢明從車裡拖了出來,不理會逢明的抵抗,直帶進了PUB裡面。「弟弟失戀了,哥哥當然要好好安慰他。」他對逢明說。  

    「誰說我失戀了。是我甩了那女的!」逢明咬牙切齒地想掙脫,但有時,小羲就是這麼固執,那雙手抓住了他,沒有放開的打算。  

    玻璃門打開的那刻,PUB裡的音樂夾帶喧嘩聲迎面撲來。昏昏暗暗的燈讓人看不清裡頭模樣,啤酒可樂空罐扔了一地,一群人正狂歡跳舞著。  

    幾個人迎向前,對逢明投以疑惑眼光。  

    「誰啊?」他們問著。  

    「我弟弟,他今天失戀了。」小羲說。  

    這是逢明第一次聽見小羲在外人面前承認自己和他的關係,不知怎麼地,當弟弟那兩個字衝入逢明耳膜,當他看見小羲淺淺微笑的模樣,他的心裡竟起了一陣悸動。尤其是,小羲的手掌貼著他的手腕,傳來源源不絕的溫度,他才真正意識到這個人的存在,不同於其它的人。  

    「小羲,快過來,要切蛋糕了!」雀如往小羲招手,她喝了酒,興奮得滿臉通紅,不停在沙發上跳著。  

    小羲帶著逢明往裡頭走去,逢明接過不知道是誰遞來的冰啤酒罐,握在手裡。  

    「喝啊!」旁邊有人催促著。  

    「我弟他不喝酒的啦!」小羲把啤酒拿走,打開拉環,喝了幾口。  

    小羲切了盤蛋糕給逢明,他們和一群人坐在一起。  

    「你什麼時候多了個弟弟我怎麼不知道?」雀如拿切蛋糕的塑料刀指著小羲,頭揚得高高的,很不滿。  

    「我有好幾個弟弟,你們又沒問。」小羲笑著。  

    「罰你喝酒!」雀如拿了啤酒瓶就往小羲猛灌。  

    「弟弟你也來喝酒!」  

    PUB裡頭氣氛熱烈,等逢明回過神來,他已經覺得自己頭昏眼花,滿身啤酒味。明明滴酒不沾的人卻在見小羲一罐接一罐的狂飲下,也起了不服輸的心態跟著喝起來。這裡的人多數是瘋子,混在他們中間,逢明覺得心情似乎也沒那麼糟了。  

    酒喝到一半,舞跳到一半,雀如嚷起送禮物來。  

    所有人準備的生日賀禮都往隔著張桌子,坐在他們對面的領班阿保丟去,不知道是哪個醉鬼沒拿捏好,禮物砸到逢明的後腦勺,逢明往後大吼了聲。  

    「哪個傢伙砸我,想打架的就站出來!」逢明火得不得了。  

    「怎樣,怕了你嗎?」  

    「來啊!」逢明衝了出去,跟幾個人扭成一團。只是他喝了酒,舉頭無力,打人的力道軟得像棉花糖一樣,完全傷不了人。唯一勝過對方的,也只有他虛張聲勢的吼聲。  

    汗味、體味、酒臭味,PUB裡瀰漫著放肆墮落的味道。  

    突然誰一把抓住了他屁股,狠狠地掐了進去。  

    「打架就打架,不要摸我屁股!」逢明吼得聲音都沙啞了。  

    醉了的小羲笑得渾身發顫,他知道等逢明瘋夠了、發洩夠了,就不會有事了。  

    「小羲你怎麼空手來,禮物呢?你沒準備啊?」  

    「有!」雀如站在沙發上,高舉起右手。「小羲準備了一份大禮,精心策劃,前所未有,晴天霹靂,保君滿意。」她將手指向小羲。「小羲哥哥,準備好了沒有?」她也醉了,晴天霹靂這詞根本不搭嘎。  

    小羲將吃到一半的奶油蛋糕放下,抹了抹唇,朝阿保笑著。「準備好了。」  

    「計時五分鐘——預備——」雀如吹了哨子。「開始——」  

    小羲往阿保撲去,拉著阿保的衣領,猛地就往他親。四片唇相接,演得火熱。  

    「哇靠,法式舌吻耶!」  

    「保哥哥你賺死了!」  

    PUB裡鬧哄哄地喧騰非常,逢明看著吻得激烈的兩人,腦袋完全停頓。男人跟男人也能那樣吻的嗎?吻得那麼深,那麼激烈。  

    他看著小羲的側瞼,找不到半絲他平常熟識的模樣。小羲好像完全變了另一個人,一個他所不認識的人。  

    「嗶——」雀如吹起哨子。「五分鐘到,停止——」  

    小羲鬆開了阿保的衣領。  

    「擔架、擔架、擔架。」小羲才停,馬上有人跟著喊著:「保哥翻白眼暈過去了,快點、快點,給他CPR——」然後一堆人又跑過去親。  

    「保哥哥不怕,我給你氧氣——」  

    小羲抱著肚子大笑。被人工呼吸救醒的阿保在那些人的魔掌下,努力掙扎想逃卻又逃不掉。  

    「小羲,快點,來玩野球拳!」雀如如此宣佈。「弟弟你也來,不要再打架,大家要和平共處知不知道!」  

    小羲一喝酒腦袋就鈍了,連一加一等於多少都要算上好久。所以當大家玩起野球拳,他的下場當然就是渾身被扒個精光。  

    逢明比較好些,剩下一條內褲。  

    大概瘋到半夜,人散得差不多了,被玩到體力透支的逢明倒在沙發上睡著,小羲則和雀如、阿保繼續喝著酒。  

    「老闆明天回來一定會被嚇死。」阿保看了看滿屋的酒罐與四處都有的奶油痕跡。  

    「不會啦,你們老闆那麼疼你們,肯定不會計較這些。」雀如吃著小菜,臉紅得像蕃茄。她現在已經醉茫茫了。  

    小羲摸了摸逢明的臉,聽著逢明均勻的鼾聲,神情有些呆。逢明枕在他大腿上睡得好熟,他揪了件毯子幫逢明蓋上,人一空,PUB裡的空調就顯得有些冷了。  

    「他真的是你弟弟嗎?」阿保看小羲那雙眼睛凝視逢明的模樣,半點都感覺不到親情的成份。「如果你沒有特別聲明,我會以為他是你下一個對象。」  

    雀如啃起鹵雞翅來。  

    「你看他的眼神,我只有在阿央身上見過。」阿保說。  

    不知是否在同意阿保的話,小羲緩緩地點頭。  

    「別在我面前提起那個爛人!」雀如扔下雞翅膀。「林央算什麼鳥,他才配不上我家小羲。」那個林央,是小羲之前喜歡的人,也是她的舅舅。  

    「那麼激動幹嘛?」  

    「我怎麼能夠不激動?一想起我跟那傢伙有血源關係,就讓人雞皮疙瘩起一身。」  

    凌晨三點,逢明的打呼聲漸漸停止。「他快醒了。」小羲說。  

    「阿保,反正現在你跟小羲都單身,乾脆湊成一對算了。」雀如建議。  

    「我才不要。」阿保哼了聲。「什麼爛提議。」  

    「我是看你們倆個成天像無主孤魂似游來蕩去……」  

    「什麼無主孤魂。」阿保打斷麻雀的話。「你看他——」他用下巴指了指小羲。  

    「逢明……逢明……」小羲輕輕拍打逢明的臉頰。  

    逢明皺起了眉。「頭痛死了。」他咳了幾聲。  

    「你喝了很多酒,我們該回家了。你明天還要上班。」  

    逢明從小羲大腿上爬了起來,手掌擊了擊疼痛的頭部。毯子從逢明身上滑下,露出裸著的結實身軀。  

    「我的衣服。」逢明著眼,眉頭緊鎖著。過量的酒精讓他十分不舒服。  

    小羲把稍早折好放置一旁的衣物拿了過來,幫逢明穿上。  

    「我先和他回去,對他而言現在太晚了。」小羲對阿保和雀如說著。  

    逢明又打了打頭,努力站起身來。「又痛又累,我的頭快爆炸了。」他也沒對另外兩人打招呼說再見,自個兒就往門口走,迫不及待地想回家休息。  

    雀如眨了眨眼,轉頭對阿保說:「氣氛真的有些微妙耶。」  

    看著小羲離去的背影,雀如突然想到自己的摩托車壞掉送修了,連忙跟阿保說了再見,追上小羲。  

    「順便送我回家!」她在逢明開車門時,趁機溜進了後座。  

    逢明臭著一張臉,連吼人的力氣也沒,任雀如坐上他的車。但當他激活車子在半夜無人的路上行駛,不到十分鐘,便踩下煞車,將車往路邊停靠。  

    逢明閉著眼,靠在方向盤上。  

    小羲立刻下車打開逢明的門。  

    又叫了他兩聲。  

    「我來開吧,你坐到旁邊去。」見逢明沒有反應,小羲突然,逢明衝了出來,蹲在行人道旁,靠著紅色消防栓,大嘔特嘔。  

    小羲看著逢明的模樣,胸口有種揪緊的痛。  

    「我可是很愛她的。」他想起逢明曾說過的話。  

    胸口好痛。  

    送雀如上樓後,小羲開車帶著逢明回家。  

    逢明吐完後氣力全沒了,整個人軟趴趴地,倒在副駕駛座上。他把車開入車庫,然後扶著逢明慢慢地往屋裡走去。怕吵醒逢明他爸,他燈也沒開,摸黑走路。  

    哪知過門廊時腳下一滑,整個人重心不穩摔了個四腳朝天,他的腰重重擊在突起的門檻上頭,逢明還壓了下來。  

    巨大的聲響吵醒屋內的宋辛祈,他穿著老舊的條紋睡衣跑出來,打開燈,戴上眼鏡一看,慌得連忙把二兒子拉到旁邊。  

    「怎麼摔倒了,沒事吧!」宋辛祈憂心問著。  

    小羲疼得說不出話來。他咬了咬牙,幾秒過後才開口。「逢明喝醉了,先把他送回房吧!」他掙扎起了身。  

    他們兩人將逢明送回了房裡,逢明躺上床時,宋辛祈還是看著小羲。「摔成那樣,不痛嗎?」  

    小羲只是點了點頭。「你去睡吧,明天還要上班。這裡我來就好,我照顧逢明。」他催促逢明的爸回房,又幫逢明倒了杯清水,替逢明擰毛巾擦臉。  

    「真讓人覺得不公平……」逢明睜開了眼,又閉又合地,說話慢慢的,是酒精影響。「那麼多人關心你,就連爸爸也只看著你。為什麼他都沒問我幹嘛喝醉……有沒有受傷……」他緩緩地抱怨著。「我被女人甩了,我今天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為什麼你可以這麼開心,我明明那麼愛她。笨女人,我這麼優秀……」  

    「我只是想讓你發洩一下。」小羲坐在床沿。  

    「下次別帶我去同志酒吧,你只是想讓我被那群色鬼吃豆腐。我全身都被摸透了。」逢明的雙眸低垂著,無法思考的視線僵直了,看著夜裡床上的那榻棉被。  

    「那下次帶你去別的地方。」  

    「林央是誰?」逢明突然提及這個名字。  

    「前男友。」  

    「他現在在哪裡,你們為什麼分手?」  

    「他結婚去了。」小羲說。  

    「你真可憐。」  

    「你也很可憐。」小羲摸摸逢明的頭。  

    「我一點也不可憐。」  

    「我知道你很愛她。」小羲輕輕抱住逢明,逢明的眼眶有些濕潤。「逢明乖,不哭噢,哥哥安慰你。」小羲柔聲說著。  

    「我沒有哭。」但眼淚卻不爭氣地掉落下來。  

    「不哭不哭噢,來,親一個!」小羲側著頭,往逢明的嘴吻下去。吸吮的力道有些強,雙唇離開時,啵地聲,刺耳響起。  

    逢明瞪大了眼,盯著小羲。「有沒有搞錯,你腦袋壞了是不是?」  

    小羲衝著逢明笑。  

    逢明感覺嘴唇上還殘留著小羲的味道,有著麥香的啤酒味,從肌膚表面衝入了他胸膛裡,撞擊心臟。「爛酒鬼。」  

    小羲也醉了。「這樣你就不哭啦!」他伸手抹去逢明的眼淚。  

    門後叩地聲,發出不尋常的噪音。小羲往後看,見著是逢明他爸,端著杯茶站在門口。  

    「有事嗎?」小羲問著。  

    「茶……給逢明解酒的……」宋辛祈臉色慘白,端著杯子的手微微發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老爸,把這醉鬼拖走!」逢明聲音沙啞地吼著。  

    小羲從宋辛祈手裡頭端過茶杯,點了點頭,回到逢明身邊。「解酒的,喝吧!」  

    「解你個頭,我酒全醒了!」逢明朝著他吼。  

    「那……那我回去睡了……你們兄弟倆也早點睡……」宋辛祈的臉還是慘無血色,他轉過身將門帶上,臨走時嘴裡喃喃自語,誰也聽不清楚他在講些什麼。  

    兒子跟兒子在親嘴……兒子跟兒子在親嘴……  

    「聽你爸的話,早點睡吧!」小羲仰頭把那杯解酒茶喝個精光。他頭也暈暈的,飄飄然、醉茫茫。  

    小羲並沒有睡,他看顧了逢明一整夜。逢明也沒睡,但他假裝自己睡著了。  

    逢明並不明白小羲最初為何否認自己對他的感情。愛就愛,不愛就不愛,不是嗎?然而小羲對他種種的好,卻只敢說那是出自於親情。  

    拜託,他們才相認多久,親情哪是那麼容易便有。就算是跟他處了十來年的弟弟惟明被甩,他也沒想過要帶惟明去散心。他心裡還想那小子乾脆死了算了,哪有人每天都在失戀。  

    直到天亮,逢明睜開眼,看見不支倒地睡在床角的小羲時,心裡頭百分之百肯定,這男人愛他。  

    熟睡的小羲,有張蒼白的臉。小羲雖然常笑,但笑起來卻像哭一樣。  

    他想起那一年,蟬鳴的夏天。有一封信從遠方到達他手裡,是小羲計畫的逃亡路線。  

    我們沿著公路走,一直騎一直騎,到某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  

    或許我們可以種田,地瓜很好種,肚子餓了就可以吃。  

    然後搭個草寮,在海邊。  

    但班上擬定好的露營活動跟小羲的逃亡路線撞期了,他那時剛和上一個女朋友分手,正積極追求另一個同班同學。他記得她是班長,還記得自己跟朋友說,追到就炫斃了,而那次的露營事關重大,是追不追得到手的關鍵。  

    所以,他對小羲爽約了。  

    隔天露營回來,聽他老爸說,小羲來過。  

    小羲在海邊由早上等到傍晚,到了晚上才去他家找他。  

    老爸說,小羲眼睛又紅又腫,肯定是哭過了。老爸問小羲發生了什麼事,但小羲知道他去露營後,搖了搖頭就回家了,什麼也沒說。  

    他從來不知道小羲也會哭,小羲看起來總是十分堅強的模樣。  

    之後,小羲沒再寫信過來,某個暑假他拿著住址到小羲的城市去找他,卻被小羲他爸轟出來。他氣呼呼地走出小羲家巷子口時,小羲他媽才追了上來。  

    「小羲他……在醫院……」小羲的媽哭得很慘,臉上還有著傷口。  

    當他去到醫院,找到小羲的病房時,護士說,小羲去做復建了。整理房間的清潔工跟護士閒聊著,她們談到小羲的入院次數,又談到醫生正在考慮請社工瞭解小羲家的情況。家庭暴力這個字眼不僅一次被提起,聽得他毛骨悚然。  

    「眼睛不知道會不會失明,被打得視網膜都剝離……」  

    當小羲坐著輪椅,被護士由走廊那頭推來,他看著輪椅越來越近,看著輪椅上穿著病人衣服,蒼白而了無生氣的臉,強烈的罪惡感和自我的嫌惡,讓他無法面對小羲。他倉惶地逃離了醫院。  

    這些年來,夏天那個嚷著要去天涯海角的身影,不斷在他夢中出現。  

    望著沉睡中的小羲,逢明有些難過。  

    他伸出手,碰觸他的睡臉……心中的自責從來沒一天消失過。  

    「對不起……」他沙啞了聲音。  

    如果他曉得小羲那時候遭受的對待,他絕對不會那麼對他。  

    他會陪著他逃亡。  

    沿著那條公路一直走下去。  

    直到海角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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