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孽 第三章
    一個又一個的戰爭紛擾,讓殷紅的血染濕寧靜安和的大地。爭奪強掠築成的皇朝興了又敗,一如黃帝誅蚩尤,又如少康滅寒浞,再如商湯弒夏桀。世事輪迴,早有定數,興盛有時,衰亡有時。

    山谷與溪壑在歲月的磨煞中消逝,上古一場大雨導致人間成災。後來,夏出大禹疏河治水,水退了,卻唯留牧野以北仍舊濕澤遍佈。

    傳聞,牧野北方的大澤之內住了一隻狐妖,它會在星空燦爛的夜晚出現澤邊,遙望滿天星斗。禹治牧野水澤時,要挖渠引大水入海,但狐妖不肯,殺了許多疏洪的工人,禹無奈只得過牧野而不治。

    一切雖皆為傳聞,但牧野旁的居民卻也有這樣的傳說,據聞,那只野狐原為仙人所飼,但仙人返回了天上,徒留狐狸夜夜盼著主人歸來。

    百年過了,千年過了,牧野四周,眾說紛紜,許多居民都說曾經親眼看過那只前人口中的狐狸,說它的一雙銀眸總凝視著天上群星,眨也不眨,傲然而淡漠。

    月色蒼涼,映照在無垠水澤之上。是夜,星光依舊遍灑牧野水澤。

    夜裡,聞不見蛙鳴蟬吟聲,唯有寂靜空蕩環繞。

    月下,出現一抹身影,他踏著水草恣生的澤面乘波而來。但仔細一望,那人雙腳只是輕觸澤面,並未深陷入水下泥沼,似飄於空中,且引那水澤無風而動。

    他名為壽,正是大商天下,殷人們的王。

    低下頭,壽注視著水澤中,一具沈睡著不願醒來的軀殼。

    清澈的水漫過那具如死了般蒼白失血色的軀殼,讓他絲絨般柔細的發散在搖晃的水波中輕輕舞動,水生藻類安分地凝聚在他的身旁,絲毫不敢造次地爬上他身繁殖蔓延,讓他絕魅惑人的臉龐在月色輝映下,宛若牡丹般華美燦目。

    「該醒來了,玉璃。」壽的一字一言由輕掀的雙唇中低語逸出,撩起一湖死水千年不動的波濤。

    水澤下的人兒緩緩睜開了雙眼,坐起身。串串水珠沿著他的長髮無聲地滑落水中,他沈吟著,望著月光下,這個喚醒他的俊美少年。

    「聽說,你長年獨處牧野水澤,是在等人?」壽問著。

    「也許是吧……」太久了,久到他已遺忘自己為何執著不肯離開此處。

    「別再等了!」壽對玉璃伸出了手,邀請著他。「隨我回朝歌吧,我會給你任何你想要的東西。」

    沈默許久,玉璃雙眸直視著眼前這個少年。他,有著姣好輪廓與鈴般悅耳的聲音,但冷然的神情中,絲毫沒有任何溫度。

    終於,玉璃還是舉起臂讓壽拉他起身。

    他等的人……

    他早已忘了自己究竟等著誰,千百年的歲月悠悠無盡,變更了地貌,將平原化作濕澤,也洗去了他殘餘記憶。

    等著誰啊……

    他早已遺忘……

    為了一個虛妄無實的諾言,他守了千年之久,或許,忘了也好。這般癡傻為誰,竟全然得不到回應……

    那夜,他接受了壽,任壽帶他離開。

    也巧在那夜,商統轄下的有蘇方國諸侯,將其女獻與紂王為妾。浩浩蕩蕩的車隊亙越荒野,徙過洹河,直抵河水南岸的朝歌皇城。

    朝歌以木築成,槨板雕刻,蜃灰堊牆,月色映照,猶若白圭。

    夜下,月光披灑在壽的身上,散發著凜冽而駭人的氣息。一如他的朝歌,無瑕瑰美中,有著令人畏懼的天子威嚴。

    接著壽帶他進了皇城,入了宮寢,來到靜坐床沿,等候天子臨幸的蘇氏之女「妲己」面前。

    她披著艷紅的羅紗嫁裳,抿著溫蓄羞澀的容顏,螓首低垂,更因將為人婦的緊張生澀而說不出話來,只得絞著巾帕默默坐著。

    直至有聲音出現了,她微睇明眸而視,卻發現除身著華服的商皇之外,竟又有一貌美不可方物的女子侍側。

    不……那商皇身旁帶著妖冶與清魅之人……看去又似有……男子之姿……

    「玉璃,睡了這麼久,你也該餓了吧!」壽撫摸著他濕漉秀髮,不帶一絲情感地問道。

    「要給我?」玉璃側首回問。

    「我說過,你要什麼我都會呈到你面前。」壽這般說著。

    有蘇妲己不知此二人對話是何意義,她有些惶恐。畢竟也是冀州封侯的女兒啊,她自幼錦衣玉食,無憂無愁,今日親父為求表現對商的忠貞不二,順勢博取商皇信任,而將她獻上朝歌來,她見了帝皇除了惶恐還是惶恐。

    怎知,就在商皇輕易應許將她給人之刻,她竟瞧見那名為玉璃之人,雙眸閃出了森寒銀光。

    那是一雙帶著獸性,飢腸轆轆的眸啊……

    恐懼浮上她的心頭,她迫切的移轉目光向商朝尊貴的天子求救,哪料,她的皇卻面無表情地轉身離開。

    「不要啊……」

    因新婚而佈置得喜氣洋洋的寢宮裡,橘紅的火光詭異地搖著,映照得滿室慘紅.  她哀求聲顫抖而細小,柔弱得進不了別人耳裡。

    忽地,架盆裡的火滅了。

    真正的有蘇妲己,於朝歌,只存在過這一夜。

    多年後,朝歌人民口中所說的蘇後妲己,已然非此姝……

    帝乙皇末眾星未降世前九泉之下,有片土地名為幽都。幽都頂上覆蓋重重厚土,日月長照不進,經年累月陰暗無光。

    許久許久以前,天界有星貪戀紅塵,私自降世,惹得玉帝大怒。為杜絕星子凡心,他便將此星鎖於幽都之土,暗無天日之所,讓星子不得再窺探凡世,以懲罰其所犯之罪。

    直至後來,西方淨土預料將有大事發生,天界亦會捲入。

    於是乎,此星監禁幽都漫漫千餘年之後,西土中有位仙佛瞞過天帝耳目,悄然來到……

    「你怎麼來了?」天相星沒察覺到任何動靜,雙眸在這黑暗混沌移動中,忽見身影飄然降臨。

    「出事了!」心急如焚的聲音來自女媧口中,她有著一付美麗仙容,但人首蛇身。她的身子在黑土上焦急地挪移著,而她的身後則跟著個穿著蒼綠羅衫的小仙子,那小仙嚶嚶啜泣著,淚流滿面。

    「是出了什麼事,讓你慌張得跑到這幽都來?」這麼久的時間沒有仙佛敢入這片幽冥之土,是因玉帝有令他必須在此處靜思己過,為期兩千年,誰都不許來探視。

    違背玉帝的旨意有何下場,眾仙們都知道。今日女媧無視仙規擅自入了幽都之內,想必天上定發生了大事。

    「西土剛剛得知玉帝與西王母一時起意打了賭,要派幾個星子下凡,分處朝歌與鄰近諸侯國當中。聽說玉帝賭朝歌滅,西王母賭朝歌興.  

    不久後仙凡對陣,凡間將要一片紛亂,民不聊生。」女媧憂心地道,不時還安慰一下身後那哭個不停的小仙子。

    「那是他們的旨意,我們又能怎樣呢?」天相星興歎,如今陷於冥獄,他是有心無力。

    「湘公主今日來了西土,她要我告訴你,小狐狸也在滅商榜單中,隨侍破軍星身側。」

    「玉璃……」他的心思沒擺在女媧擔憂不已的神色上,一聽見了闊別許久的名字,他的心緒飄湯,不由自主地喃念著白玉石的名。但他一動凡念,四周便框啷框啷地響起聲來。

    漸漸地,手上現出手銬,腳上浮出腳鐐,一道又一道的枷鎖,困得他無法動彈。

    此種刑具名為忘情鎖,千百年來加諸他身,幾次他想著獨留人世的玉璃,強欲掙脫此鎖逃出幽都,但忘情鎖卻只有愈縛愈緊,困他元神,令他飽受煎熬。除非愛戀退卻,否則永無鬆脫的一天。

    被深囚厚土之下,黃沙層層疊疊,他聽不見人世塵煙喧嘩,看不見紅塵幾番紛擾。這個地方狠狠地隔絕了他所有深切的思念,讓他空想他一遍又一遍,就是無法與玉璃相見。

    已過千年了啊,那初次為他擋下天雷的悸動還存在著,他的笑語也猶仍在耳。

    冥土之中,他時刻掛念的,就是玉璃的安危。第二次沒有他的雷劫,玉璃安然渡過了啊,這麼一來,他也安心了。

    「白玉石是我當初補天時遺留的五色彩石之一,為求煉石之速,我將玉帝封在海角與天涯的星星給挖了,而那白玉石正巧是以貪狼星所煉成的。貪狼與破軍相遇,形成貪狼破軍格,定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才得罷休。這是場劫數,也是仙佛預料未及、措手不及的。」女媧再說。

    「你想我怎麼做?」他問。

    「湘公主以為,你救過白玉石,與他有份情在。所以,要你上至朝歌勸誘他切勿殺生染血。他天生魔性,除你之外無人管得,我不盼你能完全滅了這場風波,因還有個破軍星在,只盼你能淡化玉石狂念,讓他脫離那場風暴。」女媧頓了頓,將身後的綠裳仙子推了上來。

    「這孩子跟小狐狸是同根所生,我讓她與你一齊上至凡間,助你一臂之力。但我雖能助你逃離幽都,就不知你是否願意離開此地。再沒幾年就屆兩千了,若捱些時日,你即可回列仙班。小狐狸雖於你有情,但那也是許久許久以前之事,你此行算做私下凡塵,若玉帝再度懲戒……」女媧為天相星困擾著,一犯再犯,就不是思過千年得以饒恕的了。

    「我去。」他掀起嘴角,微笑著道。

    不為眾生、不為誰,只因他在這幽都千餘載,所思所念仍是玉璃。

    好久好久了,但他總忘不了玉璃無所圖的純淨笑靨。

    往日曆歷猶在腦海,他知道,除非魂魄散盡、灰飛煙滅,否則,是無法將玉璃深植他心的一切,由骨血中刨奪而去。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啊……

    縈繞千年……而不休……

    商紂八年,紂王納妲己,遂忘三千寵愛,獨鍾伊人。朝歌城中,建酒池肉林,築高樓摘星,勞民傷財,民怨漸生。

    但見紂王如此寵溺妲己,任誰也料想不到,紂王的她,原來是個他。

    摘星樓中,焚香的煙雲繚繞,四周景物朦朧一片。

    他瞇著眼看女伎們婀娜多姿的舞藝,細而長的眼兒微微上揚,丹鳳杏眸露出了迷茫醉意。他不甚專心地移轉著目光,瞥見壽安適地坐著。

    身著赭紅袞服的壽,有著比女子還出色的容貌,但卻偏又愛搜羅美女,在壽身畔幾年,他似乎也要染了壽這種惡習。

    朝歌城內的女子總是生得柔柔弱弱,水生娃兒,她們的肌膚白晰而柔軟,讓人很想張大了嘴一口咬下去,連皮帶骨吃個精光。

    雖然,他穿上了壽給他的後服,成了朝歌城內集尊貴榮華於一身的女子,但他的骨子裡,還是以前那個玉璃。

    悠悠歲月讓他退去了狐狸之姿,他以人的姿態代替妲己入主朝歌,但,他並非如妲己般是名女子。許久許久之前,在他與世隔絕,未曾接觸俗世的時候,他也不知何謂男女之別,只是後來好像遇見了誰,他忘了那個人的臉了,於是,他照著那個人的形體,化成了今天的模樣。

    原來,男女是有別的啊。害得他現在穿衣衫的時候,胸前都平平的,很容易地便引人側目而來。

    「壽……」玉璃攀上他身,醉得一塌糊塗。容顏也在濃酒薰染暈渲下,顯得媚色撩人。

    「不再穿這身衣服行嗎?我也想穿像你這樣!」玉璃扯扯壽的衣襟,再慢慢地將其撫平。

    「我會叫宮娥送去,但你只能私底下穿。」壽將視線移至玉璃身上,冷然的臉龐就算在面對玉璃時也沒有太大起伏,他像顆傲然獨立於世的星子,從未與人有過交集,一心只處在自己的世界裡,等待著商末來臨。

    「為什麼?」酒迷失了玉璃的心性,讓他無法做太多思考。他只能重複著翻開壽的衣襟,再將它合上的動作。

    「因為你現在是妲己啊,我的皇后!」壽任玉璃玩著,他早已習慣玉璃喝醉酒後的種種失態舉動。

    「那我先回去,你立刻讓人把衣服送來吧!」玉璃扯著壽的衣襟,雙眼朦朧地對不准壽的臉孔。

    「來人啊,送娘娘回去!」壽喚來侍衛。

    「站住別過來!」玉璃朝靠近的侍衛喊了一聲,侍衛隨即僵在原地。

    「皇城如此大,你該有個侍衛傍身守候。」壽任他揪著衣裳,也出言不阻止。

    「我可以自己走回去!」玉璃突地站起身來,衣袖翻飛,打翻了鴟盛酒容器中氤氳熱氣的佳釀,亦濺濕了壽一身。

    「你醉得厲害。」壽淡然說著,飲落青銅爵中黍釀甜酒。

    「吻我!」玉璃勾起一抹媚笑,模糊的視線想要盯住壽,但卻怎麼也鎖不住壽的臉孔。

    壽索性將他拉進自己懷裡,傾身按下輕描淡寫的一吻於玉璃唇際,此吻當中卻無慾念,唯有膚觸,道:「若出皇城,莫要久留,更別讓他近你身,否則你是為他尋死路。」壽說得輕、說得淺,就如殷殷囑咐般。

    玉璃醺然笑著,也不知是否聽入了壽的話,他就這麼不讓任何人隨侍,只身影單下了摘星樓。

    摘星樓位於朝歌王城之內,坐落西方,城高四丈九尺,由瑪瑙明珠相砌,建若瓊樓玉宇。黑夜裡,夜空中星辰若是閃耀,地上的樓宇便會交相輝映,蔚為奇景。

    摘星樓,是壽竣工之時,讓他取的,他曾經是那麼地喜歡著星星,但如今卻已許久不願抬頭望星辰一眼了。星子閃爍著的光芒似在朝笑著他,為了個虛無的諾言等了千多個歲月。

    摘星樓這名取得諷刺,他的力量何其渺小,哪有能力摘星呢?

    絲竹管弦之聲從未停歇,由樓層高處流曳而下,空曠冷寂的四周僅剩一絲微鳴。咽喉一股氣哽著喘不過來,他驚然發覺自己仍是以前那個憎惡寂靜的玉璃,但當初說好要陪伴他的人呢?

    卻已經失去了。

    踏著巔簸的步伐,他醉得跌進了御花園裡。倒在軟綿的花圃之上,他睜著迷濛的眼,將整片夜空的星辰納入了眼底。

    天之上,星光粲然,刺眼得叫人由心底泛出疼痛。

    他緊閉了雙眼,不願直視。

    心裡,有個身影模糊。他不知是因為太久了,才遺忘了那個人的容貌;還是不想記得,所以將其抹煞了。

    心底,有種悵然有種怨。他是做錯了什麼,才會被這樣對待。

    就連壽,也只是默默凝視著朝歌西方的那片土地。西方有著誰呢,是誰讓壽這樣魂牽夢縈呢?

    壽的心從來不存在他身上,讓他看似擁有一切,其實卻是全然皆空。

    他也曾對誰魂牽夢縈嗎……

    那個人現在在哪呢……

    玉璃曲起手臂遮蓋住了眼睛。星光太過刺眼,叫他直視不了。

    是誰說要永永遠遠守著他的……

    如今為何……不在他身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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