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三月 第一章
    花開時節.飛絮紛紛,揚州三月.煙霧濛濛。似假還真的造景庭園內飛瀑直落賤起水氣,初春寬廣的院子裡,見不著日,顯得濕涼。

    瀑布之下,慕平小小身影撐著紙油傘佇立。純白傘頂漆著南方風景,雅致絹秀,傘上桃花悄然綻放,春到江南岸,生意盎然。

    他面若芙蓉,唇如玉脂,一雙美瞳盈若春水,心無旁鶩地,垂首凝視腳下方才綻放芬芳的一簇野菊。

    緩緩地,他笑了。純淨無瑕的心境與春裡怡閒安逸的景象交融,綻放出一抹笑容,是未曾染過人世塵埃的清靈模樣。

    忽爾,遠處的圍牆外頭響起了琴聲,天籟般不絕於耳的美妙聲響引起了他的注意。

    已經好些日子了,每回只要靠近這片庭園,便會聽見這陣琴音。

    他猶疑著。一牆之隔,再過去些便是別人家的牆了。

    揚州這條他居住已久的街上,這些月裡議論紛紛地,在說著他家隔壁搬來了戶京城顯貴,是個當大官的。又有人說此處只有大官的兒子獨居,那麼大一戶屋裡空空蕩蕩的,大官只給幾個僕人讓兒子差遣,其餘的便再也沒有了。

    慕平走了好一段路往那裡去,由圍牆漏窗的縫隙中,瞧見了個生人。

    大官的兒子和他差不多年紀,大概也只有八九歲吧!他有著濃厚的書卷味,臉色蒼白如紙,但長的俊秀,最特別的是他一雙眼泛著藍光,藍光之中有著濃郁深沉的顏色。

    「喂,你叫啥名呢?」慕平瞧見了他,嘴張著,想了想,雖有些怯懦,但還是開口喚人。他從未遇見過與他年紀相仿的孩童,衝動取代了心裡頭的懦弱,令他喚出了聲。

    大官的兒子先是驚訝,後來大概是不想與慕平說話,孤單單的身影離開彈琴的涼亭,連琴也沒帶走,就擱在桌上。

    「啊」人就這麼走了,慕平有些傷心失落,他可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開口的啊,大官的兒子卻不理會他。

    收起了傘,慕平翻上牆,在兩家分界的這道圍牆上坐著,想等看看大官的兒子會不會回來。

    等等等,等到了黃昏,對方的人影沒盼見,倒是把管家給盼來了。

    「小少爺,該用膳了。」管家一把抱下了他,輕而易舉地,不費吹灰之力。

    「待會兒用不行嗎?」

    「天都快黑了,小少爺!」管家將他扛回了主屋裡。

    後來慕平飯吃到一半,似乎又聽見了琴音,他豎起了耳,仔細聽著。廳裡爹和娘談著姊姊們的婚嫁之事,他完全沒有心理會。  

    用完了膳,他立即溜下桌偷偷往外跑去。

    「平兒!」容氏發覺兒子慌慌張張地,不曉得在幹啥。

    「我去去就回!」那個大官的兒子掀起了慕平的興趣,他覺得他的眼像透明的珠子,那奇妙瑰麗的顏色深深吸引著他。

    只是他才到院裡,還沒翻上隔壁的牆,那人聽見他的聲音立刻就又要走了。

    「喂,等等我,等等我啊!」慕平急忙由牆上跳下,但卻在落地那霎拐傷了腳。

    「哎呀!」慕平忍不住,大叫了出來。

    大官的兒子回過頭來,瞧見了他的傷,但他不太想理會,硬著心腸就要離去。

    「你別走啊!」慕平疼得淚盈滿眶,他是為他而來的,他可知他用了多大力氣才有這番勇氣,越過牆來,只為見他一面。「我的腳好痛啊!」淚在滾落,他忍不住疼竟哭了。

    「你沒事吧?」大官的兒子遲疑了一下才朝他靠了過來,他的神色有著猶豫,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接近慕平。

    「嗚嗚嗚,疼死我了!」慕平仰頭望他,小臉皺成一團。

    「噗嗤——」小小的一聲笑,在大官兒子的臉上盪開。

    「真的很疼,你不要笑。」慕平的臉更皺了。帶著懊惱、帶著挫折,他初次如此迫切想認識一人,竟卻落得如此悲慘下場。

    「福伯!」大官的兒子叫來僕人,將慕平帶回了主屋裡。

    那一晚,慕平沒有回家,慕家人慌張得要將整個揚州城翻過來,但慕平卻只是安安穩穩地待在隔壁大宅裡,聽著錚淙琴音,陶醉不已。

    「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我叫慕平,就住隔壁的。」慕平待在床上,讓那名叫做福伯的下人為他包紮。他拭著眼淚,吸著鼻涕。

    「楚揚。」他淡淡地道。

    「楚揚?挺好聽的名字。」慕平念了念楚揚的名。

    「我八歲了,你與我同年紀嗎?」他稚子心性,好奇追問。

    「十一。」

    「平少爺,包紮好了。」福伯起了身,槌槌彎太久有些僵的腰,「看來沒傷到筋骨,應該不太要緊的。」

    「謝謝你了,福伯。」慕平點頭。

    「不走嗎?」楚揚琴聲未停,問道。

    慕平望了望福伯,張著嘴不知該如何回答。

    「少爺」福伯立即道:「少爺就讓平少爺再休息一會兒吧,也不急於一時的。」

    「福伯」慕平感激地凝視著這個白髮花花的老人家。

    福伯滿是皺紋的臉上漾著安然的微笑,他留下慕平也是為了自己服侍的小主人好。

    揚州一待不知得多久,有個玩伴陪著,對他家少爺而言總是益事。

    楚揚琴聲稍頓,而後又再揚起。他咳嗽聲不斷,原本就無血色的臉,如今更顯蒼白。

    「你病了?」咳嗽聲總是伴著琴聲,慕平聽聞許久。

    楚揚不願回答。

    「是什麼病?」慕平有些擔憂。

    楚揚仍是不答,倒是退居屏風之後的福伯忍不住歎了口氣。

    「福伯,怎麼不請大夫?」慕平覺得納悶。

    「大夫不肯來啊」福伯紅了眼眶。他們家少爺的藍眼嚇壞了那些大會,揚州城內沒有人肯上楚府一步。

    「別再說了。」楚揚撥弦的手指一震,亂了琴音。

    慕平和福伯都閉嘴不再言語,後來夜深了,福伯退去,只留慕平一人待在楚揚廂房內,仔細聆聽著楚揚從未間斷的琴音。

    他說,他名為楚揚。他說,他已經十一。慕平這才曉得,原來楚揚整整大了他三歲。

    是長年抱病之故嗎?他看來幾乎與他同年,半些也不似已經十一。

    翌日翻牆回府,慕平在清晨眾人好夢時分躡手躡腳地打算悄悄回房,怎知長廊之上突然傳來一聲柔美呼喚,慕平背脊發涼,僵住不敢動。

    「平兒,昨夜你哪去了?」

    那聲音越來越近,最後繞到他身前,含笑凝視,不怒而威,叫慕平差些軟了腳。

    「娘」慕平囁嚅著。

    長廊上幾間廂房的木門咿呀地打開,睡眼惺忪的姊姊們整好了衣衫相繼起身離房,她們見著了他這個徹夜未歸的弟弟,打趣地說:「平兒回來了啊!」

    「是開竅了麼?竟也會在外頭過夜了?」

    「是長大了!」

    「猜猜在誰家過夜呢?」

    「老天保佑別是這條街裡的任何一個女娃兒。」

    「怎說?」

    「沒一個能看啊!」少女們哄然笑著。

    慕平鼓起了嘴,這幾個姊姊就只會取笑他。

    「你們去用膳吧,少在這裡說些有的沒的。」容氏驅離了女兒們,她這十個女兒各個天資聰穎,琴棋書畫皆精,只是心眼兒有些壞,就喜歡損這個年紀尚幼的ど弟。

    容氏回過頭來,問著兒子:「昨晚哪去了,你還沒回答我。你可知我與你爹為了尋你,幾乎翻遍了揚州城?」

    「昨晚昨晚在隔壁楚家」娘親的正色,令慕平有些心驚膽顫。

    「楚家?」容氏大吃一驚。」你怎會到楚家去!」

    走過了庭院的少女們一聽見是臨宅楚家,爭相巴在長廊上細聽,切切私語著。

    「我跌傷了腳,」慕平指著自己受傷之處。「所以他們幫我包紮,然後我又接著聽琴,不小心睡著,就天亮了。」他哭喪著臉,娘親此時神情真是恐怖非常,嚇得他三魂就要不見七魄,慌亂不安。

    「什麼楚家?」遠處傳來吼聲。

    方方回府的慕鴻奔至妻子身旁,怒視犯錯後頭低得不敢抬起的兒子慕平。「楚家住著不祥之人,整個揚州城都說楚揚是個藍眼妖人,他那雙眸會攝人魂魄,鬼魅魍魎投世害人來著。我不是告誡過你們別靠近楚家嗎,你竟然把我的話當耳邊風!」

    「相公,」容氏搖搖頭。「你沒對平兒說過,你對的是女兒們。」容氏指了指長廊旁不停討論著楚家公子,情竇初開的一群少女。

    「我沒說過?」慕鴻皺眉。

    「是沒說過。」容氏歎了口氣,她這官人有時性子就是太急,記不住詳情。

    少女們七嘴八舌地談論著楚揚,但說的不是他的藍眼多駭人,而是輕聲廛著他如何俊秀清朗貌似潘安,令人神魂顛倒心旌動搖。

    「反正,」慕鴻不理會究竟有無對兒子叮嚀,他道:「反正我不許你再與鄰宅有任何來往,不許再踏進隔壁一步。楚揚的爹娘說不定就是因為生的這個孩子會害人,所以才把他由京城扔到揚州來。」

    慕平噘著唇,不發一語。

    「你這又是怎麼回事了,悶聲悶氣地!爹這麼做是為了你好,爹連生十個女兒好不容易才有了你這個兒子,你可是整個慕家唯一的男丁,你已經八歲了,自己要學會怎麼想,別總是往外闖禍。」慕鴻氣得臉色發青。

    慕平仍是噘著唇,眼眶紅著。

    「看,又要哭了,又要哭了!」姊姊們笑著。

    「回房面壁思過去,沒我允許不准出來!」慕鴻將兒子吼入了房,「像個娘兒們似的,沒半點擔當,將來怎麼奢望你成就家業!」

    「進去吧!」容氏也搖了搖頭。

    由楚家回來後幾天,爹娘的戒備鬆了。慕平探頭探腦地溜出房門,小心翼翼地不讓任何人發現。

    這些日子睡著醒著,他耳朵旁總縈繞著楚揚的咳嗽聲。他惦著福伯那句話:大夫不敢來

    大會不肯為楚揚診治,楚揚的病恐怕會越來越嚴重,他心裡擔憂著,一直是睡不安穩輾轉反側。

    趁著四下無人際,慕平拿出看家本領,翻牆出了外。

    春雨裡的揚州被濃濃霧氣包圍,朦朦朧朧地,宛若覆上薄紗般無法清楚而視。上了小橋,越了潺潺曲水,拂起河岸如煙垂柳,踏過濕漉的石板古道,他跑得氣喘吁吁,幾名襖上結著琵琶拙的女子迎面而來,險些讓他撞著,驚呼出聲。

    直奔至揚州城郊,狹窄幽弄後,廊棚內,慕平大口喘息,敲了醫館深鎖的木門。

    「大夫、大夫在麼?」

    「是誰啊?」許久之後,有名老者出來應門。

    見有人出來,慕平方纔的衝勁一下子又滅了,他張著嘴,一時片刻竟無法開口。

    「小兄弟,有何事麼?怎麼不說話了?」老者為醫館主人,近年因雙眼漸漸無法視物,已減少外出行醫看診,住在城郊的他只收些零星患者,聊以餬口。醫者瞇著雙眼,滿是皺紋的臉朝慕平靠近,想看清楚眼前的小孩些。

    「不、不是我。」慕平往後縮。「大夫可以隨我出診嗎?我有個朋友病了,他咳得很厲害。」

    慕平是從家裡僕人口中打探到這名大夫的。福伯說揚州城內的大夫不願診治楚揚,那麼,揚州城郊的大夫或許可以,這是他所猜想的。

    「那麼,小兄弟稍等片刻,老朽拿個藥箱。」年邁的醫者轉身入內攜了藥箱,隨他緩步前往揚州城內,探視楚揚。

    再回到城內時,日早已暗、天色全黑。

    他們來到楚家門外時,慕平是掩著臉的。他匆促地胡亂叩門,就怕楚家的人來遲了,他會給自個兒家裡的人發現,而後揪回去又再面壁好些天。

    「來了、來了!」福伯打開了門,見著竟是慕平,喜出望外。「平少爺,是你啊!」

    「福伯,麻煩先讓我進去躲一躲!」慕平左右張望確定安全後,側身入了楚家大門,隨後再招來大夫。

    他輕聲對著福伯道:「我找了個大夫來看楚大哥,這個大夫眼有些盲,肯定不會被楚大哥的藍瞳嚇到的。」

    「平少爺。」福伯聽得慕平為自己的主子如此費心,簡直是感動涕零到無以復加。

    「楚大哥呢?」

    「奴才帶您進去。」福伯躬身帶領,心裡頭對這才八歲卻菩薩心腸的慕平興起萬分感謝之意。

    他們在月下長廊間走著。還在遠處,慕平便聽見楚揚的咳嗽聲,一聲一聲,咳入心肺。

    福伯叩門入內,房裡未燃上燈,一片漆黑黯然。夜色濃厚中楚揚靠著些微月光瞧見了慕平。

    「是你!」楚揚萬分驚訝。

    「我帶了大夫來看你。」慕平繞過桌案,來至楚揚身邊。

    窗外夜色濃郁月色朦朧,靜悄暗房內大夫開啟藥箱的聲音夾雜楚揚的咳嗽聲,在沁涼如水的夜裡,格外清楚入耳。

    幾乎眼盲的大夫靠著多年行醫的豐富經驗,即便看不見,也準確地為楚揚切上了脈。

    福伯心焦地問著:「大夫,如何,我家小少爺的病不嚴重吧?」

    「放心,只是氣瘀攻心。我開帖藥單給你,這藥按時服用,方能見效。」老醫者說著:「然而此病久矣,小兄弟心胸不開則鬱悶難散,我雖開得了藥,但心病還須心藥醫。」慕平聽不懂大夫說些什麼,他只是待在床邊,睜著雙大眼,靜靜看著楚揚。

    那之後,慕平又在楚家待了一晚,服過藥的楚揚發起高熱,大夫走了,失去琴音的夜晚,他無法離開。

    福伯為楚揚拭汗,徹夜未眠,慕平的眼睜睜合合,幾度醒來,也只繞著楚揚轉。

    天亮時,病況平穩的楚揚退了熱度,沉沉睡了。倒在床邊的慕平被福伯喚醒,他睜著沒睡醒的酸澀眼睛坐在床邊發愣。

    「該回去了平少爺。」福伯牽著他到了庭院,又抬了幾塊石頭放在圍牆邊,好讓他以後方便翻進翻出。

    他要走時福伯感激涕零,淚道:「我家少爺沒什麼朋友,多謝平少爺這麼常來看他。」

    「我改天再來,你讓楚大哥多休息。」慕平有些困地笑了笑,天真無邪的容

    顏上唯見純淨色彩。

    跨上牆時,病著的楚揚走了出來。他蒼白的臉上,一抹猶豫的神情思索著該如何面對慕平,咳了兩聲,然而欲言又止話語無法脫出。

    「等你病好點我再來。」慕平說著,笑容猶若春風,撲得人心生暖意。他頭上有十個姊姊,沒半個哥哥,姊姊們老愛捉弄他,閒來無事便欺壓一番。楚揚的出現像是一道曙光,看來穩重的楚揚,就像他盼了許久的兄長那般,叫慕平不由自主地往他身邊而去。

    楚揚怔愣著。對他而言,慕平的笑容過於奢侈,他有生以來從沒見過那樣瑰美的笑,粲然不染,清雅恬靜。

    生意盎然的三月,園裡瓊花遍地婀娜綻放,柳絲揚舞似綠霧青煙。

    慕平的笑,是春裡的風,悄悄然不驚動他分毫傷痛,緩緩慘進他肺腑之中,暖和那早已冰寒的心。

    天已亮,庭院內嘈雀亂啼,慕平踏著輕步,身影躲躲藏藏,直溜回了自個兒的房門前。他左探右探,發覺無人,鬆了口氣,打算推門入內。

    「你以為失蹤了整個晚上,會沒人發現嗎?」神出鬼沒的容氏不知何時,早已站在兒子身後。  

    「娘!」慕平回頭見著是娘親,嚇得臉色發白。

    「去哪了?」容氏一張慈母樣顏沒了笑容,神色略暗,看來有些駭人。「我稍早前來叫你起身用膳,但發覺被褥整齊,才知你又沒回來。」

    幾個捧著書冊往書齋而去的姊姊半途經過,見著有趣的一幕,不禁又相繼說笑了起來。「唉,哪個笨蛋又被抓到了啊?」

    「不就是咱們那個好弟弟嗎?」

    「奇了,同個娘生的,怎麼差那麼多呢?我猜他肯定是撿來的。」

    「天生資質不足啊,怎能怪他呢?」少女們笑著,鈴般悅耳聲調隨風漸漸遠去。

    慕平低著頭,噘起了嘴。

    「進房去!」容氏不必想,便知兒子又往隔壁楚府去了。

    她這孩兒生性純厚,見誰孤苦無依便心生憐憫前去慰問照顧,這般善良心腸倒也不是不好,只不過扯上的是個藍眼妖人,為娘的她總是放不下心,她就怕他太過接近楚家人,會有什麼意外。

    容氏再道:「明日起至書齋去與姊姊們相伴讀書習字,你都這麼大了,別老往外跑,讓爹娘操心。」

    「讀書習字?」慕平一雙眼睜得老大。「跟姊姊們一起?」她除了爹娘,最怕的就是那十個姊姊啊!一張臉皺了,癟了,眼眶又泛紅了。

    「讀聖賢書,修養心性,娘什麼也不盼,就只盼著你早些懂事,將來好撐持這整個慕家。慕家的將來繫在你的身上,你好好記得娘今日說的這番話。」容氏歎了口氣,將兒子推入了房裡。「去睡吧,你的眼都布紅絲了。」

    慕平懵懂的年紀裡,尚不知娘親話語中的苦心與日後他將扛負的所有責任。他心裡只惦著楚揚的病,楚揚不知何時才能痊癒,他的琴音不知何時才能再次響起。慕平想著被書冊困住後,該怎麼再爬過那道牆前去找他。

    門被娘親拉上關起的那刻,慕平腦海裡只繞著這些。

    許久許久,春走夏至,爹外出經商,娘忙於家務,趁著無人看管,慕平將書塞進衣襟內,又爬上了那道牆。

    牆後,涼亭內,琴聲因慕平攀牆時發出的雜音而停,慕平覺得奇怪,往涼亭內望去,見著楚揚正詫異地望著他。

    慕平漾起了抹笑。「別來無恙?」他問。

    楚揚仍是驚訝的神情。

    「平少爺小心些。」福伯趕緊走了來,將慕平由牆上抱下。

    「謝謝你啊,福伯。」慕平道謝後,直往涼亭內奔去。他那雙眼靈靈探著楚揚,盯得楚揚渾身不自在。

    「你的臉色好很多了,不咳了吧?」見著楚揚安好,慕平寬心了。

    「不咳了」琴音靜,楚揚顯得有些侷促不安,他再無心思彈琴,雙眼不知該往哪處擺,難以直視慕平。

    「不咳了就好。」慕平喜孜孜地。「這陣子我爹我娘把我關了起來,都不讓我出門。我好惦著你,不知你病如何。如今你已痊癒,我真可放心了。」

    楚揚揚眸,難以理解慕平心思。「為何為何待我這麼好」他望著小他三歲的慕平,京城至揚州,眾人皆躲避他不及,唯有他總筆直朝他走來,一雙晶瑩的眼若春水盈盈,不曾移開,只落在他身上。

    慕平搔了搔頭。「你這麼問,我怎麼答呢?這是自然而然的,見你病得如此重,總不能不管吧!」

    「自然而然」楚揚的笑有些苦澀。「從來無人如此」話到了口邊,楚揚神傷,遂止了接下去的話語。

    「你的琴,好別緻啊。」慕平被楚揚十指之下的梧桐古琴給吸引了,他見著梧桐木製樸素雅致的七絃琴,驚訝這麼個東西,竟能發出如涓涓流水般令聽者著迷的奇妙音律。

    「只是把普通的琴。」琴是他來揚州途中買的,尋常工匠尋常音色,他不知慕平為何透露著萬分癡迷的神情。

    「書上說: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就是說這樣的聲音嗎?」慕平坐在涼亭內,楚揚身旁,他盯著楚揚口中的普通琴,欣賞著琴身漆上的暗紅色澤。

    楚揚臉上有笑淡開,毫無心機的慕平輕而易舉便攻陷楚揚的心扉,慕平的真誠令他無法漠視,來揚州的這些日子裡他幾次歡顏,皆來自慕平。

    那夜帶來大夫的慕平離去後,楚揚隔了好一段時間都未聽聞慕平的聲音由鄰牆傳來。那日起,他將琴移至涼亭的次數多了,他明白自己在等著,等著慕平小小身影何時何日再度攀牆而來。

    他十指上撫,琴音再度流洩,音律間平靜沉穩無憂無痕,慕平的出現似乎平息了他被親人遺棄的傷痛,他久咳不愈的病去了,胸口那股鬱悶淡了,慕平笑裡了無憂愁,令他望之亦同受感染。

    楚揚開始鳴琴,慕平便靜靜聽著,原本隨侍身側的福伯端來茶盞後悄悄退下,不願打擾兩位少爺。

    慕平抽出懷中的書冊,喃喃念著:「明日夫子又要考默書了。」

    慕平攤開了書,下巴頂著桌面,聽著琴,讀著書中的句子。「故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

    片刻後他覺得不妥,頓了頓。「楚大哥,這麼會不會吵著你?」

    「不會。」

    慕平漾起了笑。「那我繼續。不過這書裡頭寫著什麼,還真難懂呢」他皺起眉,苦了臉。「為何要讀書呢?看姊姊們一目十行不費吹灰之力便默得一長篇,只有我老是記不起來,只有我總是被夫子敲頭。」

    「覺得難?」楚揚問道。

    「是啊!」慕平點頭。「夫子說跟著念,我也念了,姊姊們唸唸就懂,但我卻怎麼也不懂。」說起來喪氣,他頭都低了。

    「」楚揚沉吟了會兒,片刻後才道。「我教你。」

    「楚大哥你願意教我?」慕平雙眼亮了起來。「書裡頭說的你都明白嗎?」

    「尚懂一些。」楚揚謙遜。

    這年的初識,平淡如風,慕平越過那道牆,進入了楚揚的心。他的心軟,見不得誰傷誰痛,遇著了楚揚後,又懾服他琴藝高超學富五車,就此而後,夜裡,他總是來,見著楚揚問論語孟子,楚揚盡心詳答,未曾嫌煩。

    多年多年,情誼滋長。

    慕平翻著那道牆,夜裡來,夜裡去,瞞著家裡所有人,在涼亭內,聽著楚揚從未間斷的琴音。

    上頭的姊姊們大都出閣,家裡頭少了那些聒噪嘲弄的嗓音,頓時冷清不少。書齋的夫子前些天辭了西席,告老還鄉頤養天年去。不用讀書習字慕平樂得開心,只是他驚覺這些年裡頭爹和娘突然老了,他也高了大了,不再是昔日的孩童模樣。

    「平兒,你幾歲了?」這日熙來攘往的街上,為最小的女兒採買嫁妝的慕鴻突然問道。

    「十六。」

    「十六啊」慕鴻喃念著:「十兒出嫁後,就輪到你了,十多年嗖地聲就這麼過,還真是快啊。」十兒是慕鴻第十個女兒的小名。

    慕平瞪大了眼,怎麼下一個是輪到他得討媳婦?突然聽見父親這麼說,慕平實是驚訝。

    揚州的石板子道上僕人推著木車,木車上堆滿上好的燕窩魚翅南北珍味,車輪軋進石頭縫裡的聲音喀嚨客嚨,慕平的腦袋也轟隆轟隆。

    他該娶妻了

    街道遙遠那頭,走來了兩個身影,一老一少,老者佝淒而行穿著再普通不過的粗布衣裳;少者約莫弱冠年歲,身形修長裹覆素白儒衫,頭戴笠帽帽沿垂紗。兩人由街角走來,途經之處路上行人紛紛躲避,沒人敢多靠近分毫。

    「這不是楚家那名藍眼妖人嗎?大白天的跑出來不知做啥?」慕鴻拉著兒子連忙往後退,就也怕坊間傳言屬實,藍瞳人天煞星命格,靠近誰幾分就克誰幾分,會傷了他慕家一脈單傳好不容易生下的寶貝兒子。

    「爹啊,別這麼說人家。」慕平被拉退了一步,只能有些距離地看著楚揚由他身前而過。

    楚揚頭也不回,眼也不眨,對慕平視若無睹,倒是楚揚身旁的老僕人「福伯」朝他們父子倆頷首行禮,以表尊敬之意。

    慕鴻哼了聲。「楚家在京城也算是大戶人家,子孫多在朝為官風光不已,可也不知是不是為求仕途順遂害人太多,才遭到報應,生了這麼個妖人。」

    慕鴻拉著兒子走。他道:「你小時候也常往楚府裡去,我跟你娘擔心得食不安穩寢不安枕,總以為你被那妖人迷了。幸好後來你跟你姊姊們讀書,你才將心力投注在書本間,沒再往楚家去。」

    慕鴻見兒子半點反應也沒。「怎麼,爹說的這些你都忘了嗎?那年啊,你才八歲,楚揚才搬來沒幾天,你就跑了過去。我記得你十分怕生的」

    慕平笑道:「都是些陳年舊事了,爹記得那麼清楚何用呢。」

    遠去的少年些微止住了步伐,他回過身來,透過朦朧不清的紗幔望著慕平離去的身影。時節至秋,冷風颼颼,他身旁的老僕人歎了口氣,緩緩搖頭。

    「怎麼了,福伯?」少年問著。

    「奴才只是想及這麼些年平少爺跟少爺您,實在是辛苦了。」

    這夜,慕平如昔提了兩罈美酒,越過慕楚兩家的圍牆分界,來至楚揚身旁。

    星月下,涼亭內,琴聲旋繞多年不變,不同的只是他長得高些,而楚揚的身子也更加厚實了些。

    近來,也沒聽楚揚再咳了。

    慕平坐上涼亭石凳,楚揚琴聲悠悠輕柔緩送。慕平嘴角微揚淡淡然笑著。

    這幾天就要出家的十姐哭得傷心,她一顆心全掛在了楚揚身上,十姐女兒家心事對誰都說不出口,只在某回壓抑不住傷懷,告了他這弟弟。

    為楚揚傷感之人除了他十姐,揚州城內尚有許多。楚揚琴棋書畫無師自通,其中琴藝更是遠近馳名,一把默默無名的琴在他手中音色瑰麗多變,撫出的聲調即便百年古琴也難以比擬其美。

    楚揚不常出府,但幾次由瘦西湖乘船賞春景,皆讓攜伴同游的別人家姑娘看了去,自此失魂落魄的有;心醉茫然的有。楚揚那雙炯炯有神的藍眸在老人家眼裡十分不吉利,然而在懷春少女眼裡,又是別番光景,迷煞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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