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情畫意 第六章
    「白樂天!」黃寶雀站在白府後牆外,很用力的、很小聲的喚道:「白、樂、天——唉唷!」一個小布袋忽然被扔出牆外,正好砸在寶雀頭上。她摸著頭拾起袋子,便看到白樂天從裡頭翻牆跳了出來。「你幹嘛亂扔東西!」

    「快走、快走!」白樂天一身狼狽,拉了她就跑。

    「喂!約好了一起去看告示,你做了什麼虧心事,不能光明正大的從前門走出來?非要我鬼鬼祟祟的在後院等你,別人看了還以為我是在接應裡頭的竊賊。」

    「哪個偷兒會選在大白天行竊啊?你真是笨得可以。」白樂天的笑聲讓寶雀聽得氣呼呼,索性停住腳不跑了。白樂天連忙回身陪笑。「說笑,只是說笑!都是因為我家來了不速之客,我只好趁著我娘跟他們聊得不亦樂乎時,趕緊從後門開溜嘍。」

    「不速之客?」

    「是金華染坊的金老爺和他的千金。」白樂天一臉苦笑,讓寶雀想起那日周大爺帶點酸味的話,想起那個冰山美人金喜——「你笑什麼?」

    「沒什麼啊,只是瞧你那苦惱的模樣,感同身受罷了。」寶雀背著手走過白樂天身旁,轉頭對他露出同情的笑。「城裡的王媒婆也是三天兩頭的來找我嬤嬤,兩個人急著要把我嫁掉,所以每次王媒婆一來,我也是趕緊逃跑。」

    「你為什麼不想嫁?」若是為了那對荷包害她耽誤到現在,他豈不罪過……

    「因為……還沒遇到想嫁的人。」

    「哦?你想嫁什麼樣的人?」一來好奇,二來……也許他能替她找個好歸宿,作為爹當初毀婚背信的彌補。事到如今,他若為了守信而硬要娶她,不但太突然,怕她也不會答應;但若使她有人照顧、不再無親無依,他也能比較放心……

    寶雀緩步走著,始終低頭看著地上的石子,頰邊卻忽然泛起薄薄一層酡紅。

    「幹什麼告訴你?又不關你的事。」

    「可是你年紀也不小了吧?再這麼拖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我幫你介紹吧。我人脈廣,識得不少富豪公子——喔,對了,你最討厭紈褲子弟的嘛。不要緊,我還認識幾位才子,人品端正、學富五車,又會作詩作詞的,你一定喜歡。」

    「你這個人怎麼搞的?都說了不關你的事了,你還猛出什麼餿主意。還有啊,誰說我喜歡才子了?講話文縐縐的,聽都聽不懂。」

    「才子也看不入眼?莫非你中意的是農家子弟?」

    「我、我又什麼時候說我中意的是農家子弟了!」幾個路人聽見他倆的對話,紛紛低語竊笑起來,惹得寶雀心裡一把火直燒到臉上來。「這位公子,請你不要亂說話好不好?你又不是我的誰,幹什麼這麼愛管閒事!一個大男人囉哩囉唆、管東管西的,活像個媒婆似的!」

    「我像媒婆?這位姑娘,你眼睛長到哪裡去了?我白樂天堂堂七尺男兒漢,就算稱不上俊美無儔,好歹也是玉樹臨風,怎麼能跟那些嘴角長痣、舌長三寸不爛的媒婆相比!」心裡雖氣,但一想到那對荷包,火氣就化為歎息了。「算了,真是好心沒好報。你以為我愛多管閒事嗎?你這傢伙啊,老是說沒兩句話、搞不清楚狀況就先發火,一個姑娘家這麼急躁又莽撞,你不怕嫁不出去,我都替你擔心。」

    「什麼?!我嫁不出去?你——」寶雀才激動得要反駁,白樂天卻忽然一把抓住她的臂膀,將她往後用力一拉——

    「小心!」一輛載滿了冬瓜的推車忽然急急從旁衝了過來,只差一點就撞到了寶雀。白樂天一手緊抓著驚魂未定的寶雀,嘴裡質問推車的漢子:「你怎麼推車的?!沒看到有人站在這兒嗎?萬一撞到了——」

    「咦!又是你們兩個啊?」推車的漢子一認清了白樂天的模樣便叫道。寶雀愣著,認出他竟是前些天在市集裡把他們這對妨礙別人做生意的「小兩口」給趕開的冬瓜漢子。「我怎麼會沒看到你們站在這兒?我推著車趕著去市集,遠遠的就叫喚著要你們快閃開,是你們自己充耳不聞。這大街上車水馬龍的,你們小兩口站在街中央擋路,還敢怪我?幸好我閃得快!」

    「這位大伯,我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你別叫咱們……」

    「小兩口又吵架啦?你們也真怪,要吵架不躲在屋子裡吵,偏要跑到大街上來吵。」漢子把歪斜了的冬瓜重新堆好,語重心長的勸道:「夫妻吵吵嘴在所難免,但可千萬別真傷了和氣。還是那句話,床頭吵床尾合,吵完了就回家去吧。」

    黃寶雀和白樂天再度窘紅了臉,只能無言地目送那漢子離去。漢子推著車走了幾步,又轉頭提醒了寶雀一聲:「你掉了一包東西在地上,別忘了撿起來。」

    寶雀低頭一看。「啊,是你剛才扔出來的布袋,我收著就忘了。」

    「這麼摔來摔去的,豈不都碎了。」白樂天接過布袋,臉上有些可恨,但隨即又笑道:「沒關係,下回我再買一袋給你吧,這袋扔了吧。」

    「慢點。這是給我的?」寶雀連忙從他手裡把那袋子東西搶了回來,小心翼翼的打開來看——「玫瑰甜糕?」

    「是啊,上回我把玫瑰甜糕吃光了,你氣得要命,我不是答應要買一整袋送給你當補償嗎?喏,這不就是你得洗十個碗才吃得到一塊的玫瑰甜糕嗎?」

    他的確說過要送她玫瑰甜糕,只是她都忘了啊。她當他是隨口說說,沒想到他竟然還記得,而且履行了承諾……寶雀愣愣的想著,心中微微一動。

    「可惜都碎了,我應該用盒子好好裝著才對。扔了吧,下回我再送你。」

    「不要!」寶雀連忙抱緊了布袋,感覺到幾塊玫瑰甜糕又碎在她懷裡。「碎了有什麼關係?還是能吃的嘛,扔掉太可惜了。你送我就是我的了,我不許你碰它。」

    白樂天瞧她那副珍惜的模樣,眸裡的笑意更濃了。「這樣啊……那就依你吧。」

    玫瑰的甜蜜香氣瀰漫在她胸懷,惹得寶雀心頭又是一陣怦然。

    這個白樂天老是在前一刻把她氣得半死,下一刻卻又讓她驚喜萬分。雖然覺得矛盾,卻也抑不住那在她心頭悄悄蔓延開的感覺——又香又甜,軟綿綿。

    「剛剛還在生氣,見了幾塊玫瑰甜糕就開心了,跟個孩子一樣。我知道了,以後只要你生氣時,我就拿一籃子玫瑰甜糕給你就好,你這傢伙還真好打發。」

    「哼……玫瑰甜糕的好,你們這種滿身銅臭的富商哪裡會懂啊。」

    白樂天笑了,心中莫名的得意起來。

    「喂,關於剛才的問題,我真的只是出於關心。你我既然要共同參賽,咱們就是夥伴了,就是朋友了,我關心朋友的終身大事,也不能算是搶媒婆飯碗吧?」

    中意的人嗎……腦海中的人影始終是模糊的,倘若套上眼前這張和煦笑臉的話呢?這張有的時候令她討厭、有的時候又令她喜歡的臉?「我中意的……」

    他見她抬起了臉,光采晶瑩的圓眼與他相對,粉唇微啟,令他不禁屏息——

    寶雀緊抱著玫瑰甜糕,正想把心裡的感覺說出來,但出現在前方不遠處的身影令她分了心,脫口喚道:「啊,丁大人!」

    白樂天一愣——丁大人?什麼丁大人?這是她的答案?

    寶雀狼狽的從自己的一腔柔情裡逃了出來,臉上動情的羞紅卻尚未褪去。她尷尬的朝白樂天一笑,然後朝正在前頭看告示的丁守竹跑去。白樂天愣住了,方纔她臉上那抹羞怯甜美的笑意,是因為她嘴裡喚的丁大人——丁守竹嗎?

    「原來是黃姑娘。」丁守竹未著官服,一襲赭色衣袍卻依然掩不住他出眾的貴族氣息。他身旁的隨從始終只有那個老是陰沉著臉、彷彿是無聲的影子般的安鈺。主僕倆靜靜站在人群之中,依然顯眼。丁守竹瞧見朝他揮著手的寶雀,微笑道:「你和白兄一起來看告示嗎?」

    「是啊,朝廷舉辦織染大會的告示正式貼出來,當然要來看看。」

    打從初次見面至今,寶雀始終對這個丁大人很有好感,溫文儒雅又彬彬有禮,不像那個白樂天動不動就笑她是笨蛋。可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對了,她怎麼反而對白樂天有著更不一樣的感覺呢?不單只是好感,還更多了點熟悉與期待……真是莫名其妙。

    伸手壓了壓自己紅熱的雙頰,寶雀對丁守竹笑道:「呃,我看看,太后出什麼題目——咦!咦咦!十二面大屏風?」

    「是啊,原本以為會是要做龍袍朝掛,結果竟是要做十二面連立大屏風。也好,屏風面廣,你更能好好發揮長才了。你看,來看告示的人那麼多,這場織染大會一定會盛況空前。」丁守竹朝寶雀笑道,沒注意到白樂天正偷偷打量著他。

    是了,丁守竹那張臉的確是俊美得連男人見了都要心動,他與他自幼相識,從小到大看慣了,但寶雀怎能不為他的翩然俊雅心醉?她見了像丁守竹這般出眾人物,還是個官呢,那些巨商富賈、才子農夫,她自然都看不上了……

    白樂天默默想著,忽然覺得那藏在他胸前的金色荷包變得沉重,壓得他的胸口悶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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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雲布莊為了織染大會開始忙碌起來。為了兼顧布莊的生意,上百架織機從早到晚沒能停擺。白樂天為求方便,特地在莊裡為寶雀設置專屬染房,要她每日來報到,寶雀整日忙著刻畫板、調染料,忙得不可開交,甚至連小鐵都跑來幫忙。

    這日午後,白樂天一反往常的出現在白府中,廳堂裡的白夫人見兒子手裡抓著塊布,快步走過廊外,連忙趕上前拉住了他。「樂兒,你回來得正好。你最近也太忙了,娘一天難得看到你幾次。」

    「娘,」白樂天心情不太好,但對母親仍維持著和顏悅色。「我現在有事,趕著去城郊一趟,回來再陪你泡茶好不好?」

    「城郊?你是不是又要去找那個黃姑娘?」白夫人一臉緊張,又壓低了聲音。「金華染坊的金老爺和金小姐來找你好多次了,你老是避不見面怎麼行呢?現在金家小姐就在裡面,你進去和她聊幾句吧。」

    「我這些天為了織染大會的事正忙著,哪有時間跟她閒扯。娘,你就跟她說清楚了吧,我真的不想娶她,不是她不好,就當是我配不上,請她另擇良人吧。」

    「這話我可不說。咱們兩家明明就門當戶對、再配不過了!況且他們來又不只是為了親事,是為了織染大會呢。快,別讓金小姐坐在裡頭空等,快進去!」

    白樂天被母親又推又拉的,只得進屋去,一邊又回頭朝家丁小柴喚:「去房裡把今早買的玫瑰甜糕給我拿來。啊,記得用漆木盒兒仔細裝好,別碰碎了。」

    「白大哥。」端坐在廳前、一身桃紅的金喜起身,朝白樂天福了福身子,項上的金鎖片在她嬌艷的容顏上映出的卻是冷冷的光。「終於碰見你了,我同我爹來找你好幾次,你恰好都不在。」

    可惜啊,明明生得是傾城傾國,卻老是冷冰冰的,高高揚著的睥睨目光裡彷彿什麼也看不上。難道名門豪府的大家閨秀就非得這個樣子嗎?一點也不可愛。那些尋常百姓家裡的姑娘就不一樣了,有的溫潤可人、有的俏麗活潑、有的率真爛漫,這才最是教人心儀的水鄉姑娘哪,就像是那個黃——

    那張喜怒哀樂全藏不住的桃子臉忽然浮現腦海,嚇了白樂天一大跳!

    搞什麼!那個傢伙笨頭笨腦、莽撞又毛躁,還很喜歡對他發脾氣,哪裡會令人心儀啊?哪裡會!簡直就是莫、莫名其妙——

    甩甩頭要自己清醒點,白樂天對金喜客氣一笑。「抱歉,我最近忙著織染大會,都待在白雲布莊,現在也只是回來拿點東西,很快就要走了,請原諒我招待不周。」話畢,他立刻轉頭朝裡面喊:「小柴、小柴!還不快把玫瑰甜糕拿來!」

    「白大哥,我就是為了織染大會的事情來找你商量的。只要能在織染大會奪冠,便能成為真正的天下第一。咱們金白兩家素有往來,白雲布莊有不少布都是交給金華染坊染的,我認為咱們應該合作。」

    「謝謝令尊與金小姐你的好意,但實在是很抱歉。」白樂天打斷了金喜的話,伸手接過了小柴拿來的玫瑰甜糕,微笑道:「我已經答應了別人,與她們共同參加織染大會,請恕我不能跟你們合作。」

    「哦?」邀約遭拒,金喜冷艷的臉上有著些許受辱的不悅。「難道蘇城還有別的染坊比金華染坊更大、更受到白大哥的青睞?」

    「那裡稱不上是染坊,只是個小小的鋪子,染工才兩個呢。」或許該說是一個?「但我就是看中了那間小鋪。況且我既然已經跟人家說好了,就不能再反悔。」

    「只有兩個染工的小染鋪?白大哥,你說的是不是在城郊外那個——」

    「金小姐,在下實在有事趕著要辦,不能奉陪了,你若喜歡,就同家母泡泡茶、聊聊天吧,她很喜歡與你閒聊的。」白樂天微笑著,向金喜告辭,轉身便走。

    「白大哥,周大爺來找過我——」金喜立在原地,清冷的聲音像是在警告,也是不肯放棄。「錦繡布莊的周大爺,你知道的吧?一直很想打敗你的白雲布莊的那個周大爺,他希望能與金華染坊結盟參賽,我爹還沒回覆他,因為咱們屬意的布莊是白雲布莊,屬意的人選是你。」一直都是你啊……

    白樂天略彎了身,朝金喜露出抱歉的笑。「承蒙抬愛,白某謹記於心。再會。」

    白樂天提著一盒子玫瑰甜糕離開了,金喜愣愣的望著他的背影,悵然若失。高傲的氣勢散去大半,她一軟身,只能頹然坐進椅子裡。目光瞄見桌邊一塊布,是白樂天方才進門時手裡抓著的,離開時卻忘了帶走。「這個,就是那個小染鋪染出來的布?」金喜執起布一看,眉頭緊皺起來——

    這塊布色彩斑駁、深淺不一,簡直糟透了。這就是白樂天中意的染鋪的染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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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寶雀!」白樂天來到城郊外寶雀住的屋子前,只見幾隻狗仔正在院子裡追著玩,屋裡頭卻是安安靜靜的。「難道不在家?也沒來布莊,跑哪兒去了……」

    竹門沒上鎖,白樂天推門走進院子,那群小狗便圍了過來,興奮的猛搖尾巴。

    「陌生人來了還那麼開心的歡迎,真不知道她養你們這群狗幹什麼用的。」白樂天搖頭歎道。一隻背上有著黑色斑點的白毛小狗扯著他褲腳不放,他只好彎下身來撥開它。「唔,我記得你,叫什麼來著?傻……傻皮?」

    「汪!」傻皮聽見呼喚,回應似的吠了一聲。

    「你害我的黃鶯嚇出病來,到現在還病懨懨的,我同你是仇人呢,還對我這麼熱絡。」白樂天抓著傻皮的長耳朵,扭過來轉過去,恨不得打了個結才好——

    「你在幹什麼?」

    白樂天猛一抬頭,瞧見黃寶雀正皺著眉狐疑的俯望著他,他連忙兩手一鬆,尷尬笑道:「沒、沒幹什麼啊。你回來啦。」

    「嗯。」寶雀無精打采的應道,看來十分疲累。

    「喂,你去哪裡了?不來布莊也要事先說一聲,別讓人擔心嘛。還有啊,你這兩天染的布是怎麼回事?色澤黯淡斑駁,和你之前染的差遠了,害我大吃一驚。是不是染料出了問題?還是——」

    「很抱歉。」寶雀忽然一個大彎腰,對白樂天低頭道歉。「我……我還是沒辦法跟你參加織染大會,我不應該這麼做……還是請你另擇染坊吧。」

    「啊?」白樂天愣住,心裡猛一跳。「為什麼?怎麼這麼突然?」難道是因為她已經發現了那兩個荷包的秘密、那個被遺棄了的婚約?所以……

    「周大爺來找過我。你知道嗎?那個——」

    「那個錦繡布莊的周大爺嘛,一直很想打敗白雲布莊的周大爺嘛。」又是這個名字,他今天聽得有些不耐煩了。「他找你一起參加織染大會?」

    「是啊,以前我替他染過幾次布,比起咱們平日做的零零碎碎小生意,他算是出手闊綽的大戶了,最近他才打算要給咱們一筆大生意做呢。但是當我跟他說我已經答應要跟你一起參賽,他便不高興起來,說若是我要與白雲布莊參賽,就別再想替錦繡布莊染布了。」

    「這有什麼!頂多就不做他的生意了,全天下就他一間錦繡布莊嗎?」

    「可是現在離織染大會還有兩個月,我整日往白雲布莊跑,全心為參賽做準備,不單是周大爺的生意做不成,也無暇再接別的生意回來做了。咱們是沒什麼積蓄的,這兩個月家裡豈不是要斷炊了?」寶雀滿面愁容,又將手裡的籃子舉到白樂天面前。「嬤嬤一個人忙壞了,前兩天夜裡受了涼,頭疼得起不了床,大夫來看過後還是沒好轉,我今天趕著再去替她抓藥回來,所以才沒去白雲布莊……」

    唉,他倒忘了這一點。她們只是間小染鋪,連個正經鋪名都沒有的小染鋪,每日替人染幾匹粗布賺得的幾兩銀子卻是她們最重要的收入。他一心一意為參加織染大會做準備,卻沒顧慮到她的生計問題……

    「嬤嬤從小照顧我到大,我若為了想在織染大會一舉奪冠的私心而不能照顧嬤嬤,那就太不應該了。所以,很抱歉……」

    「有辦法!」白樂天猛然大喝,又朝被嚇一跳的寶雀笑道:「周大爺不給你生意做,我給你啊。這兩個月就當是我雇你當白雲布莊的染布師父,不但供你食宿,還每日按例算工錢給你,這樣你就不用再為了生計而煩惱了。」

    「啊?可是——」

    「不用可是了,咱們是夥伴、是朋友嘛,照顧朋友是應該的,這點小忙我還幫得上……喂!你那是什麼臉?你可別小看我了,我白雲布莊財力雄厚,多養你一張嘴根本就不痛不癢,就算把你跟你嬤嬤接過來住我都辦得到。」

    「知道啦,老愛炫耀自己的財富,果然是俗不可耐的商人。」寶雀雖然皺著眉,嘴角卻是上揚的。「我只是在想你竟然會這麼好心,害我受寵若驚,好不習慣。」

    「什麼?!你這麼說也太過分了。我雖曾很壞心的對待過你,但其實我本來是個很好的人啊,我和善圓融、樂善好施,重信重義、見義勇為,眾人皆認與我相交很愉快,所以喊我一聲樂爺。我本來就是個好人,只有那次碰上了你才——」

    「原來第一個讓你這個好人起壞心眼的就是我啊。」寶雀小聲咕噥著。「怎麼會這麼倒楣……」

    「也許是因為你我有宿世冤仇。」白樂天面無表情的道。「我上輩子受盡了你的折磨虐待,所以這輩子一見了你就想要報仇。」

    寶雀笑了,氣氛是如此愉快,但兩人之間卻又是一陣沉默。

    宿世冤仇嗎?那她頭一次看見他時那莫名的熟悉感覺,還有心裡頭正漸漸萌芽的、對他的淡淡喜歡,又怎麼解釋呢?

    清風拂面、髮絲飄動之際,寶雀似乎聞到了玫瑰的香味。「那……就謝謝你了。」

    彷彿感受到了微風中的溫柔氣息,白樂天唇畔勾起了笑,接受了她有些害羞靦腆的致謝。「對了,我再找別的大夫來給你嬤嬤看病吧,好讓你放心工作。」

    「啊,還有一件事!上回我去織女廟那邊餵那些狗兒吃東西的時候,發現有一隻常來跟我要東西吃的母狗肚子好大,應該就快生小狗仔了吧。我一直記掛著要去看它。去年有只母狗也是在那兒生小狗,遇上了風雨,沒人幫它,它生了一窩十幾隻小狗後就死了,等我隔天發現的時候,十幾隻小狗也死了一半,我只好把剩下的小狗帶回家裡養,就是傻皮它們……」

    傻皮又靠過來在白樂天腳邊磨蹭,白樂天想著它身世坎坷,只得放棄心裡那股把它的長耳朵給打個結的衝動。「不然我先進去問候一下你嬤嬤,待你煎好藥、安置好你嬤嬤後,我再陪你去看看那隻母狗怎麼樣了,如何?喔,剛好我還帶了玫瑰甜糕呢,來拜訪長輩是一定要帶點東西的。瞧,這回我用盒子好好裝著,就不會碰碎了。」

    「做什麼每次見面都拿玫瑰甜糕來?好像我是——」

    「我府裡養的那些雀鳥呀,也很喜歡吃玫瑰甜糕。」白樂天一手提著玫瑰甜糕,一手接過寶雀手裡的籃子,邊走邊笑道:「一塊糕剝成小塊小塊的,幾乎成了粉,很受鳥兒們的歡迎呢,沒想到你跟它們一樣。」

    「我?我怎麼會跟鳥一樣呢!」寶雀急著想反駁,一時卻又找不出什麼有力的理由。「我是人耶,哪有人會像鳥的,真是莫名其妙。」

    「滿像的啊,個頭那麼小,不服氣的時候就鼓起胸膛跳上跳下,吱吱喳喳的吵死人了——真的跟小鳥一樣喔。」白樂天說得寶雀啞口無言,不給她辯解的機會,他朝門揚了揚下巴。「喂,都到了還不開門,你是笨頭笨腦的那種小鳥嗎?」

    「小鳥都很聰明的!」好不容易想出來能反駁的話,竟是替小鳥辯解,而不是自己。見白樂天一張笑臉十分得意,嘴上無聲的對她做出「笨蛋」的唇型,寶雀只能氣惱的推開門。「嬤嬤,有個討厭的傢伙來探望你了,快把他趕出去吧。」

    「真沒禮貌。」白樂天瞪她,轉頭對正坐在炕上的何嬤嬤笑道:「嬤嬤您好,我又來拜訪了。」

    病著的何嬤嬤沒料到白樂天會來,一陣手忙腳亂。「白少爺,怎麼來了?」

    「貿然前來,還請見諒。只是我聽說您病了,所以來探望。」白樂天微笑,一臉誠懇。「這是城裡宛在軒的玫瑰甜糕,是在下的一點心意,希望您早日康復。」

    「哦?所以這不是要送我的嘍。」寶雀掀開漆木盒蓋,瞧見裡頭整整齊齊排放著十來個玫瑰甜糕,白裡透紅,小巧玲瓏。「你倒真會做人啊,樂爺。」寶雀朝白樂天偏頭一笑,極不真誠的。

    「哪裡哪裡,黃姑娘言重了。」白樂天也笑,氣定神閒。「你不是給你嬤嬤抓了藥回來嗎?還不快去煎?喔,對了,順便砌壺茶來,嬤嬤喝完了藥就吃塊玫瑰甜糕甜甜嘴,再喝碗茶順順口,你說多好?還不快去。」

    啊?聽他那是什麼口氣!他以為他是這個家的主人啊?連在嬤嬤面前他都敢戲弄她,真是豈有此理。「白樂天!你這人真是——」

    「寶雀,」何嬤嬤忽地出聲,制止了正要發作的寶雀。「你就先去幫嬤嬤煎藥吧,我有些話想跟白少爺聊聊,麻煩你。」

    寶雀聞言愣住,又看見白樂天得意的朝她瞇眼一笑,她只得答應道:「好吧,我這就去了。」不大甘願的拎起藥材,對那個幼稚的男人用力「哼」了一聲,這才走出去。

    「真是個乖孩子。」白樂天愉快地朝寶雀的背影喊道,見那抹纖細身影在原地站定,抓著藥材的拳頭緊握,彷彿忍著什麼忍到發抖了,最後終於決定奮力奔離他的視線範圍。白樂天看得樂不可支,直到他回頭發現何嬤嬤一臉凝重的注視著他,他才發現自己失態了。「咳,抱歉、抱歉。」

    「白少爺……」何嬤嬤幾番欲言又止,心中猶豫,但照寶雀與這男人之間相處的情形來看,她似乎該先做些防備,該把事情攤開來說了……

    「白少爺,我想請問你,你知不知道二十年前蘇城曾有一間很大的染坊,叫做萬彩染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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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樂天,我嬤嬤跟你說了什麼啊?」走在前往織女廟的路上,寶雀忍不注好奇的要問。「關著門講了老半天,講到我手裡的藥都涼了,到底在講什麼事情?」

    白樂天背手緩步走著,沉默了半晌,才朝寶雀回頭一笑。「是秘密。」

    「我當然知道是秘密了!你們兩個都不肯告訴我你們談了什麼,嬤嬤說沒事兒叫我別多心,但我看她那神情分明就是有事。你啊更明顯,從離開我家到現在,你同我說不到五句話,而且那五句每一句都不超過五個字。『咱們走吧』、『小心馬車』、『小心石子』、『不告訴你』、『是秘密』——真是的,讓我知道有秘密,又不告訴我秘密是什麼,多折磨人……」

    「太好奇的小鳥很容易被野貓設下的圈套所吸引,然後被一口吃掉。我以前養過的一隻畫眉就曾發生過這種慘事,你得小心點。」

    「……」寶雀狠狠瞪著他的背影,恨不得趁他不備時用力捶他的頭一記。「討厭的傢伙,討厭的有錢公子哥兒……窮人沒錢吃飯,你們卻花大把銀子在飼養什麼名鳥身上,討厭的紈褲子弟,討厭討厭……」

    「第一,我不是一般的紈褲子弟,我的財富是我努力的成果,一點也不心虛。第二,別因為我說你像鳥就對我心懷怨恨,因為小鳥很可愛啊,而且你也真的像鳥。第三,你喜歡狗,家裡養了五、六隻還不夠,連外頭的野狗你也捨不得它們挨餓受凍,所以你應該能體會愛鳥之人為了他養的鳥花大把銀子也甘願的心情。」

    「……」又來了,老是一席話就把她說得啞口無言。算了,她不講話總行了吧?

    寶雀果然安靜了,白樂天臉上泛起笑,深知她必在心裡狠狠的罵他呢。這傢伙啊,真是一點情緒也藏不住的,叫他怎麼戲弄她都覺得意猶未盡,不想放手……

    放手?他本來沒發現自己正抓著她不放,沒想到卻教一個老婦人看出來了——

    「既然白夫人已經告訴你黃白兩家過往的種種,那我就直言不諱了……當年黃家沒落時,老爺夫人並未對白家的背棄有何怨言,而且為了避免這代的恩怨情仇留給將來的子孫,他們夫妻倆不曾將白家毀婚的事告訴寶雀,或者該說——當年才五歲的小姐根本不知道有這個婚約。我遵守老爺夫人的遺願,始終瞞著小姐這個秘密,只是我沒想到你們兩個會有相遇相識的一天,更沒想到你們之間——

    「小姐是我帶到大的,她的心思瞞不了我的眼睛。但是白少爺,請恕我冒昧一問:你對咱們小姐,是不是也生了情意呢?」

    當時他太震驚,沒回答,但這一路上他想了又想,才發現自己竟真如她所說的,對那個毛躁又莽撞的笨蛋生了情意……何時開始的呢?第一次相遇時被她推倒在地、大罵他貪生怕死那次?還是她在香肉大會上昏倒那次?還是他誠心誠意來道歉卻被甩了個巴掌那次……怎麼想都沒有一個會讓他萌生情意的情景嘛。

    而且何嬤嬤猜錯了吧?那個笨蛋老嚷著討厭他,就算有心儀的對象也不是他,極可能是丁守竹……

    「如果你沒有那個意思,那麼就請你謹言慎行,別讓寶雀誤會了,免得將來受傷更深。若是你真對寶雀有意,也請你顧慮著那個被毀棄的婚約,無論如何別讓寶雀又為了當年的事情傷心,枉費了者爺夫人的苦心,我拜託你了……

    「寶雀想要重振萬彩染坊,很希望能贏得織染大會,相信白少爺也是一樣的期盼,所以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寶雀染出來的布時好時壞,落差極大。不知道白少爺你看出來沒有?那孩子染布技巧不如一般師父那樣純熟穩定,完全受心情好壞影響。所以要想在織染大會上奪冠,這段時間內就千萬不要讓她傷心難過。我看得出來寶雀她待你與一般人不同,請你千萬不要讓她傷心……」

    原來寶雀的心情好壞全都染進布裡了嗎?難怪這傢伙完全掩藏不了自己的喜怒哀樂,簡直就是笨蛋一個。

    但其實何嬤嬤多慮了,她喜歡的人若不是他,他就沒那能耐讓她傷心了呀……

    「啊!」寶雀的驚呼聲將白樂天自沉思中拉回來,只見她驚喜的喊著,一邊往前頭小土丘上的老樹奔去。「是小狗仔!它已經生了小狗仔了!」

    白樂天追著她來到老樹旁,果然看到一隻母狗正懶洋洋的躺在地上,出生沒幾天的幼犬們瞇著眼,正努力的吸吮著母親的奶水。「有八隻呢,真會生。」

    「辛苦你了。這幾天得帶些好吃的東西給你補身子。」寶雀心疼的摸了摸母狗的頭,又小心翼翼的抱起其中一隻幼犬。「你看,軟綿綿、暖呼呼的,好可愛喔。」

    白樂天見她又親又聞,愛不釋手,正要提醒她別打擾人家喝奶,她忽然把小狗舉到他的臉旁邊一比——「嗯,果然很像。」

    「什麼?」白樂天漫不經心地問,一邊將寶雀手裡那坨軟綿綿的東西撥遠些。

    「你啊。我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你看起來跟小狗好像。」

    「什麼?喂!你不要因為我說你像鳥就懷恨在心,硬要說我像狗。」白樂天極力駁斥,一臉委屈。「而且你不知道拿狗來比喻人的話向來都是貶過於褒的嗎?真是無禮的傢伙。」

    「我說那些文人真奇怪,好像個個都跟狗有仇似的,老拿狗來比喻小人奸賊,把狗說得一文不值。像狗有什麼不好?我最喜歡的啊就是——」話到嘴邊,寶雀略一遲疑,卻又嚥了回去。

    「你最喜歡的就是?」白樂天好奇問道。

    「啊?就……就是……」寶雀被他那雙如狗兒般瑩亮的眼睛望得心慌意亂,連忙轉開頭,情急之下只能胡亂指向天。「啊!你看天上,是晚霞耶!」

    晚霞?她這話鋒也未免轉得太快了些。「你在說什麼啊?」

    「我最喜歡的——就是這種晚霞的顏色了!」寶雀呵呵笑著,努力掩飾自己的緊張。「我記得小時候爹常在黃昏時帶我到街上散步,每次經過小橋,看到河水被晚霞染成了一片通紅,我就覺得好漂亮,央著我爹也染出那樣美麗的顏色給我做衣裳,我爹就會笑著說:好哇,不過得上山采情人草才行。」

    「情人草?」

    「對呀。我爹說情人草是天庭上的織女為了要織出雲彩天衣,特地種來染出晚霞的顏色用的。因為她看見晚霞便會懷念起與牛郎在人間共度的日子,心裡好希望有情人都能終成眷屬,便將那草取名情人草。後來不知怎麼地,不小心把幾顆情人草的種子遺落銀河、墜入了凡世,所以人間也有情人草了。」

    白樂天見寶雀說得煞有其事,不禁好笑。「瞧你,這是你爹哄你的故事罷了。」

    「才不呢,真的有情人草!每逢七夕一結果,深山湧泉處方能見其芳跡,是很珍貴的染料呢。偷偷告訴你,我爹寫了一本染料大全,裡面記載了他鑽研染料多年所配製出來的獨門秘方,裡頭就寫著想要染出晚霞般千變萬化的豐富色澤,最上乘的染料就是用情人草去做。就是因為這草藥太難找,所以知道它的人並不多。」

    「原來如此。」每次聽到寶雀提起過往,白樂天心裡就有些澀澀的,既愧歉又憐惜……「你爹真厲害,萬彩染坊真不愧是當年蘇城第一的染坊。」

    寶雀見他說得誠懇,臉上不禁露出與有榮焉的微笑。「我也覺得我爹很厲害,只是如今除了我跟何嬤嬤,也沒有人記得他了……」

    過往種種令寶雀安靜了片刻,直到懷裡的小狗扭著身子要爬回母親身邊,她才忽然對白樂天笑道:「白樂天,過兩天就是七夕,織女廟這兒可熱鬧了,有乞巧會、香橋會,夜裡還要放煙花呢,你要不要來看看?」

    白樂天抬頭,瞧見她頰畔彤彩艷艷,似偷得天邊晚霞的艷紅,眉目間女兒家的羞怯神態,令他怦然心動……「那是姑娘家們才愛去的,我一個大男人——」

    「誰說的!我每年都看到很多男女老幼相偕來參加呢。」寶雀慫恿著,又怕太過表現自己心中的期待,連忙又道:「我就是知道你這公子爺不稀罕這種老百姓的節慶娛樂,一定從沒參加過,所以才找你來呀。整天忙著生意、忙著織染大會,偶爾也該休息一下嘛。相信我,真的很熱鬧、很有趣的!對了,丁大人一定也沒參加過吧,你可以找他一起來……不過他應該很忙吧,還是別找他了。呵……」

    別找他了,你一個人來就好,陪我去乞巧會、陪我看煙花,你一個人就好……

    白樂天望著寶雀呆呆的傻笑,心中倀然,不禁苦笑。原來那艷艷彤彩、那女兒嬌羞,全是為了丁守竹呀。可憐了他的怦然心動竟無人知曉,只能自藏了。

    頭一個賞了他巴掌、又令他動情的女子,竟教他如此心煩意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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