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問初晴 第七章
    京中耳目之靈通莫過於慕容石,第一時間得知燕飛宇抵京消息的他,立即「咻」的一聲消失不見,朝上則是遣人報稱重病,好似人間蒸發般的,只對府中管事吩咐:千萬千萬要對找上門來的洛王爺畢恭畢敬,不可缺了半點禮數,哪怕他要拆了侯府也隨他拆去。

    不知該說他料事如神還是不幸言中,洛王燕飛宇果然找上門來了,雖然沒有真的拆了侯府,但其威勢怒火令執事恨不得他乾脆直接拆掉府邸、大家一拍兩散。吏部刑部的官員亦有同感,上司一跑了事,剩下他們面對手掌重兵、位高權重而且隨時會爆發的洛王,就好像周圍的空氣一下被抽乾似的,讓人連喘口氣的餘地都沒有……慕容侯爺,尚書大人,你到底躲在哪個烏龜洞裡?再不出現大家就要一起成仁了……**dreamark**

    夜-洛王府

    自從燕飛宇回來,王府裡的氣壓低到無可再低。人人如履薄冰,大家都知道其中原因,卻無人敢多一句嘴。連兩部尚書都躲出去了,其餘人等豈不更要小心自己的腦袋?

    其實燕飛宇倒真的沒做出什麼遷怒之舉,他照常飲食,照常辦公,照常出行,照常起居……只是在這一切「照常」之下,整個人散發著一種凍結似的冰冷怒氣……這世上果真存在那種只要看你一眼,就可讓你相信地獄必定存在的男人。

    若真有人不怕死敢來打擾他,王府中惟有白伶兒了。保持了兩天沉默之後,這一個冬日嚴寒的夜晚,她端著一碗細火精心熬出的燕窩粥去了書房。敲門進去,屋裡又黑又冷,既沒有點燈,也沒有火盆。黑暗中燕飛宇獨坐在窗前的椅上,也不知在沉思還是發呆。

    沉默地將燕窩粥放在几上,白伶兒取來火石點亮燈火。「嚓」一聲,火焰燃起。

    「有事嗎?」冷冷的聲音傳來。此時的燕飛宇,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

    「沒有。」她站在一旁,垂手侍立,「只是請王爺務必保重自己。」

    「出去。」

    「王爺,蔚姑娘離開必定有自己的理由……」

    「給我出去!」燕飛宇眼裡一片冰冷,指風一彈,燈火立滅,屋內立刻恢復成一片黑暗。

    白伶兒站著不動,片刻後,她靜靜地問:「王爺不想知道蔚姑娘為什麼要離去嗎?」她早已料到燕飛宇發現蔚流蘇失蹤後,王府必有一番風波,卻沒想到他的反應竟如此強烈,好像失去了平生最重要的事物一般。本以為他發洩過怒氣之後就會恢復平常,但燕飛宇的憤怒卻只是嚴密地將他自己完全包裹了起來,其他人的存在都不能夠打破這層外殼、進入他的內心。

    蔚流蘇對他就有那麼重要嗎?重要到沒有了她,他就拒絕所有的人嗎?蔚流蘇真的是無可取代的嗎?這樣的燕飛宇,令白伶兒一直篤定的心開始覺得驚惶,所以才會問出這句話……哪怕是激怒他也好,她一定要讓他正視她的存在!

    此語一出,黑暗中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她靜靜地等著,等著他的詢問、疑惑和怒火,然而——

    「我說出去。」

    「王爺!」她措手不及。

    燕飛宇的語氣淡淡的,「這是我和她的事,同你沒有關係。」

    好像有一柄冰刀刮過全身,白伶兒能夠清清楚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被割成碎片的聲音。她不自覺地退了一步、再退一步……

    燕飛宇突然說:「等一下。」

    她有種險死還生的期盼,一下子抬起頭,以平生從未有過的專注看向他。

    燕飛宇敲敲小几,「把這個拿走。」

    白伶兒不知道自己是怎樣一步一步地退出書房走到院子的,總之她清醒過來的時候,人已經站在中庭,一碗燕窩粥全摔在地上,還冒著絲絲熱氣。月光如水,忽然一陣寒風,她只覺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悚然。到頭來,自己終究是被遺棄的啊……何去,何從,彷彿再不需猶疑。

    書房,燕飛宇終於動了動身子,卻是從懷中拿出那塊「初晴」的玉珮。淡淡的月光從窗中映照到玉上,他仔細看了半晌,臉上閃過各種表情,最後卻猛然擲它於地,恨恨地進出一句:「騙子!」

    **dreamark**

    第二日,燕飛宇去了錦衣侯府,慕容石依舊人影渺然。他也不惱,只留下一句話就走——「他如果再不從洞裡爬出來,叫他從今以後也不必出來了。」

    一日之內,這句聽來淡淡但充滿威脅意味的留言從侯府迅速傳到吏、刑兩部,再以異乎尋常的速度在某個小圈子裡流傳,一直轉啊轉的轉到正主兒耳朵裡時,離燕大王爺離開慕容府不過才兩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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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以南二十里,青雲莊內,引發這場禍亂的兩位罪魁禍首此時正在莊裡對坐茗茶。

    青雲莊是個小莊子,在官府的文書上標明是個老鄉紳的物產。京城郊外大大小小的臣子與富商置業無數,青雲莊實在極不起眼,正因為如此,它才在兩年前被慕容小侯爺選中作為他狡兔的三窟之一。

    蔚流蘇當日出走的計劃被慕容石迎頭斬斷、未成先天,但她說什麼也不肯再回王府。姑且不淪什麼前因後果,她剛剛才對著白伶兒毅然地說「再不相見」,言猶在耳,她也沒辦法一個時辰不到就這麼原封不動走回去。好在慕容石並不堅持,三言兩語之後,親自送她到了這青雲莊,言外之意就是:反正我是不可能讓你走出我眼皮子底下,至少這裡不但清淨而且連燕飛宇都不知道,你不妨安心住著吧。

    就算僅是權宜之地,流蘇也別無它計——這個時候與慕容石鬥法是絕無勝算的,不如留幾分力氣等著應付遲早得面對的燕飛字。於是她就這麼住下了。八九日下來,果然一如慕容石所言,這裡清淨無比,這些日子以來她紛擾混亂的思緒也慢慢清晰了起來。如果能這樣安安穩穩、與世隔絕地過完半生也好——有時候她忍不住會這麼想,雖然有點自欺欺人。

    慕容石住進這青雲莊已有三天,也許因為他與燕飛宇是朋友吧,她見著他的時候總會抑制不住地想到燕飛宇,心中難免五味陳雜,酸、甜、苦、辣、快樂、迷惘,最後歸於黯然……

    「我說,」對面的慕容石乾咳一聲,拉回她游離九天的神魂,「蔚姑娘,這裡雖比不上金堂玉馬的王府,在下當然更不敢與燕兄相提並論,但姑娘這樣一副了無生趣的表情,也未免太打擊在下的小小自尊了吧!」

    了無生趣?她有點想摸摸自己的臉,真的有那麼明顯嗎?流蘇只有苦笑,卻說不出什麼。

    慕容石的心裡跟著歎一口氣,美人縱然愁眉不展仍是美人啊!說起來他也有些鬱悶,本以為將她遷到這裡,憑自己的心機查出她突然離開的原因是十拿九穩,卻沒想到關於這個問題任他如何旁敲側擊、單刀直人、察言觀色、明查暗訪,她竟連一個字都沒漏出來。慕容石當然不會覺得自己窺人隱私、動機不良,他只是對天歎氣,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燕飛宇啊燕飛宇,不是小弟不幫你,你只好自求多福吧!

    他再接再厲地開口:「我昨兒得了一冊新曲譜,據說是當今最有名的國手嘔心瀝血、窮十年之功才完成,還有人獻來一面白玉琵琶,我明天叫人送過來如何?」

    「不用了,多謝侯爺費心,前日的曲諧我還沒看完呢。」她淡淡地笑。

    「果然……」他真真正正地長歎了一口氣,「唉——」這一聲歎倒讓流蘇詫異地看他。他頓了頓,接著說:「什麼都不行,果然還是非得燕飛宇那人不可啊!」

    她的臉紅了一紅,為話中的語意勾起了心事,不知怎地卻有些惱怒,神色間多了幾分生氣,「你說什麼呢!他不是已經回來幾日了?有心就自己找好了,天天到侯府鬧有什麼意思!」

    慕容石沒有提醒她現在是她自己棄燕飛宇而出走這個事實。女人啊!聰明如蔚流蘇,美秀如蔚流蘇,到這種時候居然還有心吃醋,是女子天性如此,還是燕飛宇魅力太大呢?

    他收起感慨,「你冤枉他了,」他笑,端起茶杯潤潤喉嚨,「他就算位高權重,在這京城地面又怎麼能及得上在下我的耳目靈通?況且我既然躲他,他心裡一定明白我十有八九清楚你的下落……」說到這裡,慕容石忍不住苦笑出聲,「兩個時辰前,他在本侯府裡放話,再不交出你就準備要在下的小命了。不過才三天而已,這傢伙的耐性已經到極限了,哈!」

    聽到這兒她的心一下子緊張起來,「喂……侯爺,既然先前三天你肯替我隱瞞,那麼現在……」

    慕容石「嘿嘿」乾笑了兩聲.「在下一向視姑娘為知音,所以才甘冒大險,不惜陷朋友於不義,隱瞞了你的行蹤……」真實的原因是:他覺得這是對上次燕飛宇向他隱瞞蔚流蘇下落的實施的報復手段,否則為什麼他要送上好端端的侯府給人去拆?又不是銀子太多花不掉!玩到現在這個地步也該收手了,知足者常樂,不然惹得燕飛宇那廝下狠手的話,麻煩就大了……

    「不過嘛,」他適時地擺出一臉萬分艱難的表情,「一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二來燕兄也是在下的生死之交,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這個……恕在下無能為力了。」看看蔚流蘇忽青忽白的臉色,他趕緊補上一句:「當然在下也很體諒姑娘的心情。今日已晚,如果明天早上燕兄得知消息,恐怕午時前後大駕便會光臨鄙處,姑娘盡可做好準備……」

    臨走之前,慕容石吩咐下來:明日寅時起,撒去青雲莊所有護衛,更不用再干涉這位貴賓的行動。就當送這位紅顏知音最後一份大禮吧!

    回到侯府的慕容尚書受到感激涕零的執事極其熱烈的歡迎。沐過浴,用過膳,慕容石舒舒服服地躺進太師椅,卻總是抹不掉腦中那一縷好奇心,或者說不甘心。

    燕飛宇和蔚流蘇,明明郎有情妾有意,以燕飛宇的權勢,詐死欺君其實也算不了什麼,為什麼蔚流蘇早不跑路晚不跑路,偏偏要挑在燕飛宇不在府裡的時候?就算那位白美人真的由愛生恨使了什麼手段,看蔚流蘇也是聰明人,應該不會那麼容易被挑撥才對……

    突然一個名字跳進腦中——蔚成霽!調查來調查去,蔚成霽與蔚初晴應是親兄妹無疑,但是兩人看起來實在不是那麼回事,也許其中另有隱情也說不定……沉吟良久,他下了決心,喚人進來,吩咐如此如此。燕飛宇啊燕飛宇,這個就算是上次那筆欠賬的利息吧!

    **dreamark**

    從前一晚黃昏起,天就開始下起了小雨。冬日的雨點點滴滴,尤其顯得淒涼,到了半夜更轉為雪花。第二日凌晨時分,屋簷、牆角已經全白了,地面上則顯得泥濘不堪,這樣的天氣出行無疑是件極為痛苦的事——蔚流蘇卻不這麼認為。

    她正騎著一匹雖不剽悍也算得精神的灰馬在山道急馳。早上起來,發現平日隨處可見的守衛一個不見,嘗試往後門走也無人攔阻,看見門外這匹灰馬時更是喜出望外,她匆匆收拾了一番,立刻解韁上馬、縱蹄疾奔。

    這算不算慕容石的網開一面?流蘇一面跑一面想,硬下心不去想再次撲空的燕飛宇。既然決定要離開就要堅持到底。

    但不知為什麼,她總有一種總有一種忐忑不安、寒毛豎起的感覺,好像附近有什麼人窺伺似的。會是慕容石派人跟著她嗎?四處張望,不要說人影,連鳥都不見一隻,大概是自己心神不寧罷了。

    這條路她曾聽慕容石談起過,走上一炷香時間,只要再穿過一小片山林便可上官道,官道四通八達,要去哪裡都很方便——

    「嗖!」一支從前方來的箭擦過馬頸直掠過她。馬兒受驚長嘶一聲,猛然後跳,猝不及防的蔚流蘇被甩落在地,幸好泥地柔軟才沒受傷。

    「流蘇。」蔚成霽就站在前方二十步外,隨手將手上的弓與箭掛回馬鞍的革囊中。看那架勢,他似乎已等待了很久。

    她從馬上掉下並無大礙,慢慢從地上爬起來,一身泥水。雖然不知他是如何等在這裡,但既然狹路相逢,今日勢必難以善了。

    「哥哥……」

    「我說過我不是你哥哥!」蔚成霽面無表情,向前走了幾步,流蘇敏銳地看見他身後的長劍,「我不是告訴你,老實呆在王府不要出來嗎?再看見你我絕不會放過,你應該明白的!」

    她突然覺得,他不愧與白伶兒是親兄妹,兄妹連心,說出的話都一模一樣,總是說再見到她一定會下殺手。只是面臨這個狀況的自己真是很可悲,可悲到了可笑的地步……這樣想著,流蘇突然就有一種心灰意冷的感覺,心灰意冷到連面對蔚成霽也不是那麼害怕了。

    「那我是不是該叫一聲表哥?」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還能侃侃而談,「無論如何,你做了我十七年的兄長,真的認為當年發生的事全是我的錯嗎?還有,你真的明白一切始末嗎?」

    蔚成霽一身青衣,白巾束髮,越發顯得清冷嚴峻。聽見她的話,他冷哼一聲:「你要聽我可以說給你聽——十七年前,先帝的後宮有一名妃子,聖眷甚隆,卻遭人嫉妒,並屢次遇險,她在誕下一名公主

    後,生怕女兒也被謀害,就去向自己娘家的胞兄求助。這人的妻子也剛得了一個女兒,他就把自己的親女用偷龍轉風之計帶進宮裡換出公主。不到十日,宮中就傳出公主暴病天亡的消息,那妃子不久也病故。她的胞兄姓蔚,就是我父親蔚慎思。一年前他是不是也親口告訴過你這個故事?」

    一言即中。從父親口中聽過一遍的事實再聽一遍時仍如同晴天霹靂一般。當時只覺得天塌了下來,自己原來根本不是雙親的女兒,叫了十幾年的爹爹居然是舅舅!最最可怕的是,他們的親生女兒竟然代替自己被人害死!母親莫氏一直會恨她入骨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湘妃也許是個好母親,雖然死了,卻保住了自己的女兒,而我的娘親卻從此以淚洗面近二十年,最後抑鬱而終。臨去時,我在她床前立下重誓,殺你以償前債,她才瞑目而死……我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明白,我明白……」她的聲音幾如耳語,「但是為什麼一定要等到今日?娘……舅母去世後我還在家,那時候你為什麼不立刻動手殺我,卻非要等到我離開江南才追來?」她總有一絲絲期望,他要殺她只是為了母親莫夫人。十七年來的兄妹相處,難道連一點兒情分都沒留下來嗎?

    他臉上的肌肉微微扭曲,頓了一頓,說:「你若死了,爹一定不會放過我。我雖然答應了娘,但本來就打算等爹歸天再下手不遲。」語意強硬,卻帶了一點兒難以言傳的猶豫。

    原來如此,希望的泡泡灰飛煙滅,她沒聽出什麼猶豫,只知道他同莫夫人一樣恨她入骨,這樣的憎恨是最後一擊,她覺得雙腳似乎有些撐不住身體的重量,微微晃動了一下。自父親去世後,每一個人都判定她應該一死以謝天下。什麼都不懂的一個嬰兒姑且不論,她在世上活過十七年竟沒有半點價值讓人憐惜嗎?

    清晨停住的雪不知何時又飄飄灑灑地下了起來,落在頭髮上,落在衣裳邊。四野無人,周圍靜到極點,只聽得獵獵寒風,枝搖草動,寂寂落落,清清冷冷。

    該說的已經說完了,蔚成霽明白自己該做什麼——抬手,拔劍,轉眼劍尖已指著她的心臟,動作一氣呵成,卻在她胸前三分處凝住。

    雪光映照下劍鋒寒光閃爍,對她來說這大概是天下最冷最利的一把劍。她睜大眼睛盯著它,眼神卻空空茫茫。

    劍尖顫抖起來,是它主人的手在發抖。蔚成霽面冷心硬,否則當日也不會一掌打她落水,但是再次對做了自己十七年的「妹妹」下殺手……這樣的一刻,面對著似乎魂飄天外、絲毫不想抵擋的蔚流蘇……雪花飄落四周,他不知怎地忽然想起許多年前,同樣是雪花紛飛的日子,蔚家別館花園裡圓滾滾的小女孩,那雙望著自己的靈動秀麗、充滿信任的眼睛……那一刻他真是很高興有這樣一個妹妹的……

    就這樣死在雪地裡嗎……流蘇也在想,世上最美的景色就是初雪方霽,爹爹這麼說。那麼生於雪、死於雪這算不算圓滿的結局呢?一死就天下太平,兄長可以拋開重負去生活,莫夫人也瞑目九泉,她的女兒——白姑娘更可以和燕飛宇成就眷屬……

    心臟處傳來劇痛,忍不住低頭去看,但劍尖還在三寸外……果然是沒救了,僅僅想一想燕飛宇同別人成就眷屬就會有這種反應,短短兩個月自己就陷落至此了嗎?為什麼偏偏白伶兒是白伶兒呢?天下這麼多人,她惟一不能面對的便是白伶兒……還是死了吧!與其真的讓她面對那一日……

    不能再拖了,蔚成霽握緊劍,手背因用力過度而青筋盡露,閉一閉眼,心中晃過母親莫氏死不肯瞑目的神情,咬緊牙,長劍猛然送出!

    「當!」衣帶一緊,天地在眼前搖擺後退——她被人拎起退後了四五丈遠。雙腳再次著地、視界終於清晰時,她首先看見的就是滾落在地的蔚成霽跳了起來,與自己一樣滿身泥水,地上還有一柄折斷成兩截的劍。

    「洛王爺?!」蔚成霽怒喝。

    流蘇沒有回頭去看,身後的氣息早已讓她熟悉到刻骨銘心。

    有第三人在場,蔚成霽絕不會顯出一絲一毫的猶豫與動搖,但他也沒去拾斷劍。方才一招出手,他很明白這位王爺不光只有架子嚇人而已,實力只怕遠在自己之上。

    「洛王爺,」他的臉上沒顯露任何懼色,「這是我們的家事,斷不容外人插手!」

    燕飛宇根本就懶得理睬。家事?哼哼!就算是家事,也是他和流蘇之間的事,你算哪根蔥?不過,料理家事之前非得先打發掉這混賬奸商不可……右手一動,白芒掠過蔚成霽的頭頂,轉眼間他的發巾已不知被什麼暗器削斷,變得披頭散髮。燕飛宇冷哼一聲:「再不走,下一次就論到你的腦袋了。」

    敗軍之將,未可言勇。蔚成霽一言不發,轉身就走。臨上馬之前,冷冷地看了蔚流蘇一眼,眼光雖冷,卻沒有了殺氣。他很難向自己承認,方才燕飛宇橫空插人讓蔚流蘇再次逃過死劫的情形,居然讓他鬆了一口氣。

    一人一馬消失在眼前的小道上,燕飛宇覺得沒必要提醒蔚成霽——在他走的那條路盡頭,慕容石正布下天羅地網等著他。其實就算慕容石不自告奮勇,他也絕不肯輕易放過此人的。

    燕飛宇只靜靜站著,流蘇已覺得整個天地都被這雪入塞得滿滿的,這種壓力實在很可怕。一陣北風捲起雪花,先前她心灰意冷、引頸就戳時,一點兒也沒感到冷,可是這會子,她卻覺得天寒地凍,似乎方才喪失的感覺一下子全數湧回,連腳指頭都凍得發麻。

    「你、你來了多久?聽、聽到什麼了嗎?」她訥訥地開口。兩人對視,她先移開了自己的眼。

    「如果我說剮剛到,什麼也沒有聽見,你會覺得安心一點嗎?」燕飛宇的眼神、表情、語氣分明在表示相反的意思。

    她恍然,原來不是自己神經過敏,方纔那種被人跟蹤的感覺是實實在在的。這麼說從一開始她就根本沒逃出他的視線之外……慕容石那個卑鄙小人!

    見她沒回答,燕飛宇直直地盯著她,「你……沒有什麼要解釋一下的嗎?」他儀態悠然,但她卻看出他狀似悠閒的外表下緊繃到一觸即發的怒氣。糟了!這人隨時可能會爆發……跑路被逮個正著,她要怎麼安撫他?

    她的聲音小小的,「既然你都聽見了,還用得著解釋嗎?事實……事實就是那樣,他要殺我也是沒辦法的事。」

    「你這個笨蛋!」

    終於爆發了!他伸手像拎小狗似的一把抓住她,破口大罵:「別人都要殺你了,你居然還講什麼沒辦法?想死的話我多得是法子,你幹嗎跑來給人當砧板上的肉?我從沒見過……從沒見過你這麼蠢的女人!」他簡直咬牙切齒。

    流蘇呆住,印象中的燕飛宇即使是頭狼,也絕對是風度最好的那一頭,現在的這個形象相對於他平日的淡然若定、笑裡藏刀,簡直可以用「喪心病狂」來形容……他是為了自己才這樣發怒的呢……他真的關心她,為她擔憂、怕她受傷……因為兄長的無情而僵硬的心突然間柔軟起來,就連他為保護她而受傷時也沒讓她有如此柔軟的感覺,而且覺得被人憐惜,進而有些委屈。

    「什麼叫我想死?」她扁扁嘴,「你以為我真的不想活了嗎?我怎麼知道會在這裡遇上他!」

    「那你為什麼從府裡跑出來?」既然要算賬大家就一起來算吧!「要不是慕容看著你,你就準備天涯海角、遠走高飛了?我養你在王府、供你吃喝玩樂,就是為了叫你偷偷溜出去給人宰嗎?你這女人還有沒有一點良心?」

    太過分了!又不是養豬,況且他明明知道原因還這樣罵她……她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氣勢也隨之升起,「我已經很倒霉了你居然還這麼罵我!我離開王府也是迫不得已啊!而且我才不是偷偷溜走,而是光明正大離開的!你們府裡的東西我可一件都沒拿,不要把我說得像小偷一樣!」

    火上澆油。「光明正大?是誰在我走之前硬塞給我什麼『莫失莫忘』的?又是誰哭哭啼啼地說什麼『你一定要平安回來』?騙子!」

    她的臉發紅,也不知是害羞還是氣的,總之他看起來就覺得她現在的樣子比剛才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要順眼多了。

    「迫不得已——好一個迫不得已!你就為了那段陳年爛賬才偷跑的?氣死我了!」

    陳年爛賬?她臉一下子通紅,對她而言生死攸關的真相在他眼裡居然無足輕重?!

    「你沒血沒淚!你以為一個人真的能把過去一筆勾銷嗎?過去是那麼容易遺忘的東西嗎?」

    「你的,莫失莫忘』就是這些東西嗎?」燕飛宇冷笑,「你的過去關我什麼事!」

    她心一涼,沒辦法直視他冷冷的眼。想躲開,他仍然牢牢抓住她不肯放手,還大力搖了一搖。

    「你到底明不明白,流蘇?名門閨秀也好,樂坊歌女也罷,就算是什麼公主又有什麼分別?我要的始終是一個蔚流蘇而已!我只是看著你、愛著你,至於你曾經是什麼人那又有什麼要緊?」

    令人感動的表白卻發生在這種荒郊野外,淒雪冷風,儀容全無,滿身泥濘,更煞風景的是比起內容來,語氣更像是咒罵……但他說的每個字、每句話、每個轉折、每個停頓……還是像落雷一般一字一字敲在她的耳旁、烙印在心裡,化為一生一世的咒語,從此牢牢束縛住她的整個身、整顆心。

    彷彿整個人生就在這片刻之間變了。富貴煙雲,紅顏轉逝,生死不過一線,然而就是因為有著這樣的時刻,短暫而多難的人生才會變得有華彩,有留戀。

    「你……」她怔怔地看著他,嘴唇微微顫動,卻說不出什麼。

    「你這副表情是什麼意思?你……你不會是要哭了吧?我真的不是在罵你!」

    「我……」她猛然撲進他懷中,太過驚詫的燕飛宇差點兒滑倒,還沒重新站穩,懷中的人兒真的大哭起來。

    她一向是微笑的、優雅從容的,無論蔚初晴還是樂伎流蘇,都是舉止嫻雅的,縱然悲苦,亦是含愁微顰,從未像現在一樣痛哭失聲、淚水縱橫,但這眼淚卻像春日的雨水般,洗去了舊塵,催發新芽。所有的悲傷、不甘、絕望都隨著這淚水一流而盡,蔚初晴的過去,蔚流蘇的過去……都一併埋葬了吧!

    然而燕飛宇並不知道這些,他只看到懷中的心愛女子在異乎尋常地大哭特哭。領兵百萬威勢赫赫的洛王被嚇得手忙腳亂,不知要如何安慰,只能更緊地抱住她,等待她由號啕大哭慢慢變成抽抽噎噎。他忍不住低下頭,淡淡地、安慰地吻過她的淚珠,她的眼睛,她的額,她的唇……

    大半晌,她的哭聲終於由細轉無,燕飛宇也鬆了一口氣。她從他的懷裡抬起頭,眼圈猶紅,但一雙眸子分外清澈,臉上那一種神采煥發的艷麗竟讓他看呆了。雨後新霽,小雪初晴……自然之景色竟不足以形容其美色於萬一。

    淚痕猶在,她卻笑了,「我知錯了,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你放心吧。」

    雖然有一點莫名其妙,但她肯認錯總是好事。燕飛宇欣慰地點頭,但想想又覺不對。

    「什麼!你還要有幾次以後?非得把我氣死不可麼?你這個……」他猛然停住。算了,知錯就好,還是不要再罵了。她如果再哭怎麼辦?心疼的還是自己!

    **dreamark**

    回王府的路上,醉於「愛情」這杯醇酒的蔚流蘇終於清醒過來。王府是燕飛宇的,但白伶兒也在那兒。她要如何面對白伶兒?

    因為無法面對白伶兒而離開燕飛宇,繞了一大圈,再因為燕飛宇而回頭去面對她,兩者心境已然不同。如果將白姑娘還給蔚成霽……

    流蘇的心中第一次湧起這樣的念頭,把蔚家的女兒還給蔚家,十七年的恩怨能不能就此了結呢?之所以有這種想法,是因為她比先前更有了一種信念——她相信燕飛宇,相信有他在,任何天大的事總會有妥善的結局。但是,白伶兒會怎樣反應呢?她不知道白伶兒是怎樣越過重重死關而生存了下來,畢竟十七年前她也只是一個脆弱幼小的女嬰而已。但看她的性情行事,想必經歷過許多外人無法瞭解的磨難,如果她明白了一切始末,會不會更加憎恨自己呢?但若不告訴她,又要怎樣去償還昔年欠下的恩情?左右為難。但這一次,她已決心面對。

    燕飛宇尚在回城的路上,就已有他的親衛回府打點,所以他與流蘇在府前下馬車時,管家、執事和一干僕役已經在門前整整齊齊地排成兩列迎候——以王爺的身份,這樣的排場應屆尋常。

    跳下馬車,她的目光在第一時間落在人群中搜索……沒有白伶兒!照常理,她應該站在最前面的……但她的傷還未痊癒,能到哪裡去呢?

    流蘇吐出胸中悶了很久的一口氣。同燕飛宇攜手回來,如果在此刻與白伶兒撞上,實在是很讓人心虛。進了大廳,趁著宋總管對燕飛宇清安問好的空子,流蘇輕聲地問身邊的執事:「白姑娘呢?」

    得到的回答是白姑娘傷未痊癒,稱病臥床,所以不能迎接王爺回府。大概是不想看見自己吧,流蘇苦笑,但又隱隱覺得有些不安。這一點都不像白伶兒的作風,她應該站在自己面前用冷冷的目光瞪著情敵才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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