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君凝眸 第六章
    遣走身邊的侍女,推開門,走進自己的臥房。燭光搖曳,平日裡溫馨的香閨此刻看來竟有一絲詭異的氣氛。時間還早,她們不會蠢到選擇初更時下手,所以沈幗眉放心地坐到床沿。

    望著飄忽的燭火,沈幗眉的心突地絞緊又猛地放開,混和著恐懼與期待的古怪感覺令她微微發顫。伸手人懷,她握緊了冰冷的瓷瓶,仿佛握住一點憑藉。她探身吹熄了燭火,解衣就寢,只是沒有睡倒,而是抱胨倚在枕上。她在等待那罪惡的一刻。

    沒有星光的夜晚,黑暗中靜默若死。  .

    時間的消逝變得異常緩慢,沙漏的點滴聲聽來如此清晰,三更的鍾鼓響了,突然間從床帷後傳來一陣輕微的“嘶嘶”聲,仿佛是尖銳的鞭梢響擊。一瞬間冷汗從沈幗眉鬢邊額角滲出,強烈的恐怖令她的太陽穴突跳,尖叫幾乎突破緊縮的喉管,她從沒有經驗過這種緊迫的危險——

    在黑暗中獨自面對一條劇毒之蛇“漆裡星”的危險。

    手臂僵硬得難以抬起,此刻她像被拖了咒語一樣,明知危險在即,明知那條可以致她死命的蛇近在咫尺,卻一動也不動。

    驀地,一個冰涼滑膩的東西擦過了她的足踝,與此同時,像針刺般的痛感自小腿傳來。隨即麻木便沿著腿蔓延開去。就是這個時候!她摸出瓷瓶,將裡面微苦的汁液一口喝干,從喉到腹燒起熊熊烈焰,然後一手推倒了床帷旁的銅質高腳燈架,“轟隆!”燈架倒地的巨響在靜夜裡分外沉重清晰。

    “來……人……”聲音只到了舌尖便凝固住了,頭腦“嗡”地脹大,耳中轟鳴,胸口像要被窒息的抽緊,冷汗如漿,霎時濕透了緞質寢衣。沈幗眉看不見腿上的傷口在迅速腫脹變黑,也不知道自己的雙唇變紫,但她清楚地知道她快死了,如果“他”不能及時趕到的話……

    這是一場危險的賭博,賭的是她的愛情與親情,賭注則是她的性命。

    痛苦,從未經驗過的痛苦。兩種截然不同的毒素在她體內沖突、撕殺、克制。從而引起肉體難以忍受的劇痛。她覺得有無數條帶電的小蛇在全身流竄,每一次流動都給她電擊般的刺麻感,她覺得血液從腳底直沖上頭頂,再迅速回落到腳底,心髒像是承受不了這樣激烈的運動,簡直要爆裂開來;她覺得頭腦暈眩,思維混亂,眼前五彩繽紛如同一個綺麗的夢、痛苦的夢;她覺得口中苦澀,舌頭僵直,她說不出話來,她無法發聲。在暈厥的最後一剎那,她聽到門被撞開和珍珠琥珀焦急的呼喚:“小姐!”……

    人聲鼎沸,整個白衣閣燈火通明。

    風若塵衣衫未整,匆忙趕到白衣閣。他是被琥珀激烈的拍門聲驚動,又被她不由分說地拖來的。盡管不清楚出了什麼事,但從琥珀緊張的神色上可以猜到一定是發生了十分可怕的災禍,而且與沈幗眉有關,所以他一刻也不敢耽擱,旋風般趕到沈幗眉的寢閨。

    屋裡屋外擠滿了侍婢,“小姐!”“醒醒呀,小姐!”的呼喚此起彼伏,夾雜著低低的抽泣。風若塵心急如焚,粗魯地推開擋路的人,直沖到床邊。

    珍珠和另兩個侍女圍在床旁,正惶急得手足無措,見風若塵趕到,直如天上掉下的救星,連忙起身讓位,“風先生,快看看小姐吧,剛才小姐房裡的燈架倒地驚動了我們,待過來查看,卻發現小姐怎麼叫都叫不醒……”  

    人影散開,高燒的紅燭將光線毫無保留地傾瀉到靜靜躺著的沈幗眉身上,她的眉不安地蹙著,使她的面容顯得十分痛苦,緊閉的雙眸下陰影是如此濃重,而她的唇——原本雖蒼白卻不失甜美的漂亮薄唇,現在卻完全變成了藍紫色,如果不是她的鼻翼還在微微顫動,她的胸口還在緩緩起伏,眼前的沈幗眉簡直便是一具死屍,毫無生氣的死屍。

    毒!

    這是反映到風若塵腦子裡的第一個念頭——沈幗眉一定是中了某種奇毒!

    什麼毒?是吞服還是從創口進入血液?是陽剛的還是陰寒的?他伸手抓起沈幗眉瘦弱的手腕,脈博的跳動十分古怪,時快時慢,還伴有原因不明的波動。而令他幾乎血液凝固心膽俱裂的是——那毒氣正迅速地向沈幗眉的心房逼近。

    毒氣攻心,神仙也難救,現在惟一能做的,只有用金針刺穴的絕技阻止毒氣蔓延以爭取時間辯明毒性求得解藥。

    毫不遲疑地,風若塵轉身命令珍珠:“叫所有的人都出去,你到我的住處把床頭放的黑木匣取來,還有,通知侍女准備大木桶及熱水,越快越好!”

    珍珠應聲奔出,所有的侍女都退出寢閨。片刻後木匣取到,風若塵將門關好上閂,回到床邊,深深吸了一口氣。望著眼前這個令他又愛又恨的清麗人兒,他的心情充滿了矛盾,救她?救這個可能是殺兄仇敵的女子?不救她?他怎能忍心眼睜睜看著她香消玉殞!

    沒有猶豫的時間了,打開黑木匣,拈出十三枚閃亮的金針,他向她俯下身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得時間都要靜止似的。

    沈老爺、何碧麗、沈清、沈玉、沈天賜,以及宗族長老、各房親眷都趕到了白衣閣,焦急地等在緊閉的寢閨外。沈天賜清俊的臉明顯洋溢著憂慮和擔心,而在另幾位至親的臉上,或多或少流露出某種古怪的神情,當然,除了他們自己以外,誰也不會猜到他們內心的隱秘。

    氣氛是如此沉重,陰霾般籠罩在每個人身上。

    “吱呀——”久閉的門開了。

    出現在門口的是大汗淋漓神情委頓的風若塵,他環視一下圍繞著他的那些緊張的臉,吐出幾句沉重的話:“她暫沒有性命危險,但是……我沒有十足的把握能救她。”

    ※  ※  ※  ※  ※  ※  ※  ※

    沈幗眉仍靜靜地躺著,唇依舊發紫,只是原本痛楚的臉容變得平靜了。沈德宏坐在床邊老淚縱橫,“怎麼會這樣,怎麼會突然出這種事……”沈天賜緊握住姐姐的手,唇緊抿著,眉心皺成了“川”字型,看得出他正在思考、在懷疑。

    “風先生,眉兒到底得了什麼病?”沈德宏抬頭問向一直坐在窗邊沉默不語的風若塵。

    慢慢抬起頭,他的眼中有著憂慮、憤怒和不容錯疑的悲痛,令冷眼旁觀的何碧麗和沈玉一陣竊喜。“沈小姐……是中了一種世上少見的劇毒……是一種產自西域的異蛇‘漆裡星’,這種蛇自來中原不出,不知為何竟會出現在江南。被咬中的人一炷香後就會斃命,若不是沈小姐平素已有這方面的防備,恐怕早已……在下雖然以金針刺穴之技阻止了毒氣蔓延,但也只能保住她三日性命,如果三日後還找不到解藥,她就……”風若塵說不下去了,但話中之意卻誰都明白,何碧麗與沈玉互相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光。

    “要怎樣才能救姐姐。你快說,阿!”沈天賜啞聲追問,“無論什麼代價我們都付得起的!”

    “漆裡星的天然克星是‘九焰蘭’,但這種蘭花只生在西域絕地赤沙峰上,而且只在盛夏結實,我也只聞其名而未見其實。江南距西域何止萬裡,三天無論如何來不及,況且現今已是深秋,即使趕得到也沒用。”

    “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沈天賜沖到風若塵面前,揪住他的肩頭,哭也似的喊道。

    “另一種能救她的藥就是‘天香豆蔻’,這種藥產於極北冰峰之上,七年一開花,一次只結七粒果,可解世間萬毒,向為療傷聖藥,是進貢大內的貢品……”

    “我立即通知京城方面,去向沈貴妃求‘天香豆蔻’!”

    沈天賜毫不遲疑地轉身要走,旁邊的沈玉閒閒地道:“只有三天哦,不知來得及來不及。”

    “閉嘴!”沈天賜沖沈玉大吼一聲,“一定來得及的,你少幸災樂禍!”然後便旋風般沖了出去。

    “真的來得及嗎?但願如此。”何碧麗悲天憫人似的低語了一句,半垂的臉上驀地掠過一絲狡獪的微笑,但瞬即就被愁容代替了。

    “風先生,你方才說‘漆裡星’之蛇產自西域,中原所無,這次眉兒突然中毒,其中是否有蹊蹺?”沈德宏斑白的眉毛揚起,若有所思地問風若塵。

    ‘不錯, ‘漆裡星’向來只生於熾熱的沙地,它會出現在江南,並且咬傷沈小姐,絕非偶然!”

    “哼!究竟是誰膽敢暗算我們沈家的人?他簡直是自掘死路!倘若眉兒有什麼不測,我必讓他碎屍萬段,九族陪葬!”沈德宏不愧曾身為沈家掌門,震怒之下威不可攫其鋒,而同時,他似有意若無意地瞟了其他人一眼。

    何碧麗面不改色,沈玉狀如冷笑,只有沈清神情大變,好像馬上就要昏倒一樣,風若塵對周圍發生的事根本沒有注意,他現在只有一個念頭:沈幗眉快要死了,而他卻沒有辦法救她。這個念頭像火一樣燒灼著他,令他幾乎無法思考,只能木然坐在椅上。

    長夜難明……

    輕輕撥開沈幗眉額上的散發,她的睡容看上去是那麼安祥寧靜,卻令風若塵不禁害怕她永遠不會醒來。

    金針刺穴的後果,便是使中毒者血行減慢,但毒素沉澱在血液內,即使能挨到取回解藥,恐怕也要全身癱瘓。以沈幗眉的性格,她是寧可死,也不願成為廢人。

    怎樣才是最好的安排?要解除她的痛苦,只消輕輕一掌,但他又怎能在還有一線希望時剝奪她生之權利?他又怎忍親手殺死這比自己性命還要重要的人兒?

    生難,死亦難。

    突然,風若塵發現沈幗眉閉著的雙眼微微一顫,慢慢地緊合的睫毛分開了,一絲曙色跳進她黝深的眼瞳。他驚喜交集地俯下身,心頭卻猛地一沉:沈幗眉的眸子幽暗如夜幕下的大海,晦澀無光,暮色沉沉,連光線照進去都反射不出來,他知道,這是死亡的眼神。這個發現令他喉頭緊縮,連一句“你醒來了”都說不出口。

    沈幗眉緩緩睜開雙眸,當眼中映出一張熟悉而又陌生,平凡帶著深深焦慮的臉時,唇邊便漾起了一個甜美飄忽的微笑。

    “又讓你見到我這個樣子真糟糕,為什麼你總是要在我最無力、最難看、最倒霉的時候出現呢?”她低弱的語聲含著少有的溫柔,半是玩笑半是寬慰。風若塵面對著這樣的笑容,心裡一陣劇烈的酸楚,卻不得不,擠出愉快的神情,“因為我是命中注定要被老天派來救你的呀,你如果一切順心如意,那裡還能顯現出我的作用呢!”

    沈幗眉唇邊的笑意加深了,“小時候我最喜歡生病,這樣就可以不用讀書,別人也把我當病人對我加倍的好;後來長大就害怕生病,因為擔心家族生意會出問題。現在麼,我倒是希望一直病下去了。”

    “為什麼呢?”

    “那樣你就可以永遠守著我,哪兒也去不了呀。”

    “傻瓜!”風若塵一把擁緊了她,“我怎麼會離開你呢。等你病好了以後,我還要帶你去游山逛水,嘗遍天下名茶,還有好多有趣的地方你都沒過去呢。”

    “游山逛水,嘗遍天下名茶……”沈幗眉微仰起臉,眼眸望向遙而不知名的地方,懷著無限憧憬低聲重復著,“如果是夢,希望這夢千萬不要醒來……唉,終究是夢罷了。”她停了一會兒,突然輕輕道:“我快要死了,是麼?”

    風若塵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嚇了一跳,他雖然心裡清楚沈幗眉來日無多,卻總也不肯往那方面去想,更何況是由沈幗眉親口說出,於是便急忙道:“你怎麼有這樣的傻念頭呢……”

    “別騙我,我的身體告訴我它已經不行了。你不用安慰我,那不是我要聽的。說真話吧,若塵。”她的聲音平靜而不容質疑,正如她一貫的語氣。中毒剝奪了她的力量,卻並未削弱她的氣勢。

    “我要告訴你的就是你很快會好起來,你不要亂猜……”

    “我的全身都僵硬得像木頭一樣,手臂、腿、脖子……除了腦子和舌頭之外一切都不能動了,事實上連腦子裡也是一片混亂,好像許多把刀一齊在裡面亂戳。現在我只是一具半死的軀殼而已,這是根本不用猜的。若塵,對我說實話——我還能活多久?”

    風若塵凝視懷中蒼白而清秀的俏臉,那雙曾令他為之瘋狂的星眸寧靜而黯淡,帶著說不出的疲倦。“如果找不到解藥的話——三天,還有三天時間。”他覺得仿佛有人掐住他的喉嚨,逼他不得不使盡全身力氣才能吐出這幾句。

    “很好,比我想象中長多了。”沈幗眉輕淺一笑,渾沒把生死當回事。

    “聽著,幗眉,只要我們能找到九焰蘭或天香豆蔻,你就一定有救!沈家勢力遍及天下,絕對找得到的,你必須有信心活下去,為了你,為了沈家,也為了我!”風若塵急切地道,沈幗眉那種談笑生死的口氣令他心頭一陣窒息。

    “若塵,我是很願意活下去的,但如果上天注定要我死,我也沒什麼留戀。其實我早就想放開重擔,徹底休息了,只是想不到會以這種方式。若塵,生命對於我並無厚饋。”

    “那麼我呢?我也不值得你留戀嗎!”

    “哦,是的,幸虧有你,”沈幗眉平靜的聲音裡突然有了種熱烈的情緒,“在我生命的最後一段時日裡給了我幾乎不敢夢想的歡樂。記得你帶我去集市的那天嗎?回來時我真的希望就此死去,因為有了這些記憶,我是雖死無憾了。”

    風若塵想不到沈幗眉會對那偶然的一次出游印象如此深刻,也想不到她對愛只有這微薄的要求,她一生過得是怎樣的生活啊!於是種種憐惜、酸楚、愛戀、痛苦齊齊湧到胸口。他猛地低下頭堵住了沈幗眉的唇。原來愛到極處,也能衍生出近乎痛楚的情愫。

    他恨不能傾盡自己的生命將活力注入沈幗眉的身體,他要她活下去,她必須活下去!現在他再不管什麼仇,什麼恨,只有懷中的人兒才是他的一切,在愛面前,仇恨、憤怒都如此蒼白無力。

    直到兩人都快要窒息,風若塵才結束這個深吻。沈幗眉急促地喘息著,她的眼睛水汪汪的,籠著一層夢幻般的喜悅。紅暈布滿她的面頰,代替了原來的蒼白,使她看上去突然有了健康的生氣。

    “等你一好起來,我們就成親,不管你答不答應!”風若塵在她耳旁霸道地宣布。

    “成親……”沈幗眉歎息般地重復著,眼裡流露出熱切的目光。突然,她全身痙攣地抖動了一下,紅暈霎時轉為蒼白,大顆的汗珠從額頭上滲出,她猛地咬緊了嘴唇,喉嚨中幾乎破口而出的呻吟被生生壓住了。

    風若塵知道這是蛇毒在體內發作了,金針刺穴雖然可以暫保住她的性命,卻不能抑制這種毒素侵蝕的痛苦,事實上沈幗眉被咬傷後沒有當場喪命已經是奇跡了,他至今仍不免有些疑問。風若塵攬緊沈幗眉的身軀,想要增強她的力量,除此之外,他也毫無辦法。

    “幗眉,你要挺住!”

    沈幗眉勉強向風若塵笑了笑,但隨即就閉上了眼睛。她全身劇烈地顫抖,額頭上淡藍的血管微凸,風若塵可以明顯地感受到她肌肉的緊繃。痛苦是如此來勢洶洶,好像雷雨前的烏雲,迅速布滿了她的全身。沈幗眉拼盡全力咬緊顫抖的嘴唇,以阻止源源不斷從喉嚨中進出的尖叫和呻吟,即使在此刻,她仍驕傲的不肯向痛苦妥脅。

    “麻沸散!快!快!”風若塵無法看她這般煎熬,沖著侍候的婢女大吼,要她們趕快取止痛的藥來。

    “不……要……”沈幗眉不知從哪裡來的力量,僵硬的右手突然緊抓了風若塵的衣袖,手指幾乎透過衣袖掐人手心,以阻止風若塵的幫助。

    “為什麼?這樣可以使你減輕痛楚啊!”

    “這……這是……代……價……”她吃力地擠出幾個宇,但還未等風若塵明白過來,她就失去了意識。

    ※  ※  ※  ※  ※  ※  ※  ※

    昏迷,半昏迷,片刻的清醒,然後又是昏迷……毒素在一寸寸侵蝕沈幗眉的肌體,而時間也同樣殘酷地流逝。

    沈家所有的情報系統全部啟動,各處人馬如流星般往來不絕,向京城求藥的十只信鴿早巳放飛,可是直到此刻,仍無一絲好消息。

    沈幗眉又進入了下一個昏迷狀態,風若塵小心地為她蓋好棉被,輕步走出白衣閣。

    從沈幗眉中毒到已經十八個時辰了,每隔三個時辰蛇毒就會發作一次,風若塵實在不能再忍受看著她與劇痛對抗的樣子,趁她短暫的間歇,他必須出去透一透氣,否則他只怕會先發瘋的。

    白衣閣緊靠著南園,此時已是初冬,園裡花殘枝凋,一副蕭條氣像。風若塵剛踏進園門,就見沈天賜靠著一棵樹,神色茫然,待看到他時,馬上挺直身形,嘴唇微動,似乎欲言又止。

    “她又昏迷過去了,但暫沒有性命危險。”風若塵明白他想問什麼,主動說了出來。“你……有九焰蘭或天香豆蔻的消息嗎?”  

    沈天賜緩慢地搖了搖頭,臉部肌肉抽動,突然轉身抱住樹干,再也壓抑不住地啜泣起來。風若塵望著他聳動的肩頭,心中不由一動:沈天賜的傷心他並不意外,何碧麗與沈清沈玉的漠不關心,他也不以為異,但平素疼愛沈幗眉的沈德宏居然既不來探望,也不派人來問安,卻著實有些奇怪。他一直為沈幗眉拒老父於千裡之外的態度而遺憾,如今看來,問題不止在沈幗眉一人身上而已。但這種念頭在他心裡只是一閃而過,因為此時他的悲傷與憂慮都太沉重了,重得讓他根本無心再去理會這些小枝節。

    風若塵走過去,把手放在沈天賜肩上,“天賜少爺,你應當堅強起來,現在沈家的擔子全壓在你的肩頭了,你不能這麼軟弱。為了你姐姐,為了沈家,擦干眼淚,要像個男子漢的樣子!”

    沈天賜轉過身,那張酷似沈幗眉的漂亮臉上爬滿淚痕,“我不要她死!我不要她死!你一定還有別的辦法救她的,是不是?”

    風若塵沉默不語,此刻他真希望能回答一聲“是”,但,他不能對沈天賜和自己說謊。

    沈天賜深吸一口氣,冷靜地道:“我明白了,我不會再哭了。”

    風若塵看著他,那原來仍有幾分青澀、調皮、天真的臉突然似乎在一夜之間變得成熟、冷酷,越來越像他的姐姐了。他用平靜卻令獅子也要發抖的語氣說:“我一定會找到那些下毒手害她的人,那時,他們要為今天的事而付出意想不到的代價!”

    燭光搖曳,一切都那麼靜謐。

    自從知道自己藥石罔效後,沈幗眉就拒絕再勞師勞力地讓人守護,她要求沈家所有的人都一切如常,連四處求藥的屬下都各歸本職。她的命令是如此不容質疑,人們也只好順從。

    她似乎已經放棄了求生的希望。

    風若塵並沒有阻止她,但再不肯離開她一步。他似乎也不再焦慮,反而常常掛著笑容。此刻,他正坐在沈幗眉床頭,靜靜凝視著她。

    床上的人兒低低地呻吟一聲,意識再度復蘇了。

    當她慢慢地睜開眼睛,最先躍人眼簾的是一張微笑的臉,還有一雙深遂的眼睛,於是她也還報以一個微笑,盡管那微笑掛在她蒼白的嘴角是如此楚楚可憐。

    “你醒了,要喝點水嗎?”

    “不。”她輕柔地拒絕。“今天是十五吧?”

    “也許。我記不得日子了。”他有些訝異她的問題。

    “那今晚有月亮嗎?”

    風若塵起身走到東窗前,推開窗欞,一輪明月跳躍地閃過來,恰好懸在床頭。“不但有,還是滿月呢。”他吹熄紅燭,回到她身邊,輕柔地扶起她,讓她舒適地靠在寬闊有力的肩頭,又用錦被妥貼地裹住她。“今夕何夕,共此嬋娟。”

    “想不想聽聽我講故事?”沈幗眉突然轉開話題,有些孩子氣地問。

    “好啊。”風若塵實在並沒有聽故事的心情,卻不忍拂沈幗眉之興,今晚她異乎尋常的清醒,他心裡清楚這是回光返照——臨死前的奇跡,就像花朵凋零前的艷麗。

    “從前,有個小女孩,她有疼她的爹爹,愛她的姆媽,還有許多寵她的家人。她整天快樂得什麼煩惱也沒有。

    “在她三歲那年,突然有一天,爹爹從外面帶回來一個女人,說這是她的二娘。小女孩很高興,因為多了疼她的人,但是她姆媽卻非常憤怒。

    “一個下大雷雨的夜晚,小女孩被雷聲嚇醒了——她原是十分懼怕打雷的,她的姆媽卻不像往常那樣陪在她身邊。於是小女孩就跑到母親的寢房去,在那裡她意外地聽到父母在激烈的爭吵,媽媽的聲音又高又尖,像天上的閃電一樣可怕,她說: ‘你根本就沒有愛過我,你的心全給了那個狐狸精!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她的那些丑事,可是我都忍了,是指望你能回心轉意。有了女兒,還有這個家,你哪點兒不知足?可你竟然還把那個賤人從青樓裡贖出來,還要收她為二房,讓她來玷污沈家的門楣!公爹要還在世,也非讓你氣死不可!’

    “爹爹的聲音比較低,但一點也不讓步,他說:‘不錯,我自始至終都愛著湘湘!當年若不是爹使詭計,我絕不會和湘湘分開!現在我們好不容易重逢了,我是一定要娶她的,何況她肚子裡還有我的骨肉。’

    ‘骨肉?哼,誰知道是哪個客人的野種……’

    “爹爹非常憤怒,大吼道:‘不許你污辱她!,可媽媽像瘋了一樣,仍然不住口地辱罵二娘,小女孩從來沒想到大家閨秀的姆媽會罵出那麼多難聽話,這時屋裡很響的‘啪’的一聲,然後是桌子翻倒聲……小女孩怕極了,就大哭起來。爹爹在屋裡吼了一句: ‘誰在外面?’

    “門開了,媽媽披頭散發地站在那兒,臉頰上有一個明顯的掌印,血絲從嘴角掛了下來。她瞪著眼睛,神色是如此恐怖,以至於小女孩一看到她就嚇得哭不出來了。爹爹見是自己的女兒,很吃驚地道:‘你在這兒干什麼?’然後就要來抱她。可是姆媽動作比爹爹快,搶先抱起她,惡狠狠地說:‘她不是你女兒!你既然要娶那個狐狸精進門,從今以後就別想再見我們娘兒倆!反正她懷著你的骨肉,不怕沒人接續香火,女兒也沒你這個爹……你給我記住,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說完,媽媽就抱著她沖回她的寢房,把門緊緊閂上。小女孩嚇得哭個不停,可媽媽竟然根本不管她,只顧自己在屋裡走來走去。小女孩哭累了,迷迷糊糊睡著了,第二天醒來,卻發現自己到了另一所房子裡。

    “從此她就和媽媽在那兒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媽媽不許爹爹來看她,也不許她走出屋子一步。每天媽媽對著她講爹爹是如何忘恩負義、喜新厭舊,講她是如何痛苦、如何不甘,最後就瞪著血紅的眼睛逼她發誓,永遠不原諒那個壞女人……一天天、一月月過去了,小女孩聽說爹爹娶了二娘,二娘生了一對雙胞胎妹妹,而姆媽卻越來越昏亂,終於在她四歲的那個冬天,當小女孩走進媽媽的臥室時,發現她已經懸梁自縊了。”

    沈幗眉停住講述,風若塵將她摟得更緊。兩人都沉默著,惟有桌上的滴漏頻響。月華如水,將枝椏的瘦影畫在窗上,斑駁參差。

    “故事並不好聽,是不是?”沈幗眉勉強微笑了一下。  

    “是不是怎麼好聽,可是我希望能聽完。”風若塵凝視她的眼睛,裡面藏著無言的痛苦。

    “後來二娘把小女孩接到自己身邊去住。二娘其實是個溫柔嫻淑的女子,待她非常好,但小女孩總覺得不能背叛媽媽,她不肯同二娘說話,也不肯吃她做的飯、穿她做的衣服,可是在內心裡,她並不真的恨二娘。

    “又過了兩年,因為二娘沒有生兒子,爹爹又娶了三娘,一年後三娘生了個弟弟。而二娘突然得了重病,臨死前她托小女孩照顧兩個妹妹……她答應了。

    “也許因為看到媽媽和二娘的前車之鑒,所以小女孩從此不相信愛情。她排斥男人,一心只想建立自己的事業,她害怕依附別人卻遭到遺棄,而事業是不會背叛她的。她用冰殼把自己封閉起來,不給任何人留一絲空隙,甚至也不給自己。只有這樣她才覺得安全。

    “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一個可惡的男人,他用微笑進攻她的堡壘,拆掉她苦心營造的高牆,他挖掘那些深埋的感情,趕走理智,攪得她心慌意亂,霸道地逼她投向他的懷抱……她無法抗拒,盡管她知道這是錯誤……”

    “這不是錯誤,幗眉,你會知道那個男人是值得信任並托付終身的。”風若塵溫柔地掩住她的唇。

    “你猜到我講的是自己了?這麼多年來,有時候我真覺得自己是個冷血動物,再怎麼痛也活得下去,而且直到今天還沒有發瘋……但是我始終忘不了爹爹背叛姆媽的事,‘忘不了姆媽自縊的樣子……我拼命想忘掉可就是忘不掉,它們都刻在我腦子裡了……”

    沈幗眉顫抖的聲調洩露出內心的痛苦,只有在此刻,她是脆弱的,像一片重壓下的琉璃瓦,隨時有破碎的可能。

    “我會帶你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那裡有一望無際的草原,成群的牛羊,玉帶般的河流環繞著我們的房子。春天草原上開滿五顏六色的鮮花,我們在那裡嬉戲、騎馬、爬山……除了我你什麼也不記得,除了愛我什麼也不想……那裡是我們的淨土……”

    風若塵用熱烈而歡悅的語氣在她耳邊低語,漸漸地,兩顆心都飛向那悠悠塞外,離離草原,飛向那永世無人打擾的極樂之國……

    良久,風若塵低首看著沈幗眉,她仍癡癡地凝望天邊那輪圓月。此時丑時已將過,月漸向西斜。沈幗眉的臉沐浴在清輝中,白得仿佛透明一般,使她看上去有如一尊玉琢的觀音,不沾染絲毫塵世之氣,令風若塵幾疑她本為天上仙子,即將隨明月回歸雲裡世界。

    “若塵,我想問你一件事,你肯對我說實話嗎?”沈幗眉冷不防地開口了。

    風若塵一愕,“當然。你想知道什麼?”

    “你究竟是誰?”

    風若塵一時像被仙人的魔棒點中般呆住了。他想不出沈幗眉是怎麼發現他的偽裝的,要知道他的易容術出自“醫聖”方苦齋親傳,連號稱天下易容第一家的慕容世家都望塵莫及,又豈會被絲毫不懂武功的沈幗眉識破,而且他自認為並未在言談舉止上露出破綻。

    “‘風若塵’想必不是你的真姓名,這張臉……想必也不是你的真面目,對嗎?”

    沈幗眉的雙眸清明如水,在這樣,一雙幽幽深深的眼眸凝視下,風若塵不由一陣心悸,’他不能再掩飾,不能再說謊欺騙她。因為她隨時都可能香消玉殞。

    “是的,我並不是‘風若塵’,這只是我行走江湖時的一個化名。”

    他轉過臉去,右手在臉上摸索了一會兒,便揭下一層極薄的皮膜來。出現在沈幗眉眼前的是一張英氣逼人的臉:兩道濃眉如半月彎於鬢邊,削薄而堅毅的雙唇略顯冷峭,鼻梁挺直,額頭飽滿,總的來說,他相當俊逸,且別有一種粗獷豪邁的氣概,即使他身著敝衣,即使他落魄不群,依然有著致命的吸引力,教人不由自主地要注意他。

    “比我想象中好看多了,但我還是比較喜歡‘風若塵’的容貌。”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就在我要你教我武功的時候。”

    那是他們正式相識十天之後。僅僅十天,他自認天衣無縫的偽裝就被看破了。他不禁更加心折於她敏銳的觀察力。

    “你為什麼當時不揭穿我呢?”

    “因為我還不清楚你所為何來。”

    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考慮如何啟齒,然後他抬起頭,慢慢地道:“這也是一個故事。”

    “從前有一對兄弟,哥哥名叫傅昆侖,弟弟叫傅滄浪。父母去世很早,是哥哥辛辛苦苦撫養弟弟長大成人,又送他去明師那裡學武。然而當弟弟功成名就時,卻突然接到兄長暴死的消息。

    “哥哥死得很奇怪,既無致命的病症,也無一切外傷,於是弟弟就不能不懷疑是謀殺,而不久前,曾有一個勢力!”大的家族為占有哥哥的產業而威脅過他,或許是他們收買不成轉下毒手,因此那個弟弟就決心喬裝潛入查明真相。”

    講述的時候,他仔細地盯著沈幗眉的臉,但她只是全神貫注地聆聽,在她臉上沒有一絲波動,沒有一絲自認有罪的慌張與羞愧,她的眼神始終坦然明澈。

    “傅滄浪……傅昆侖……關東烈日馬場的傅氏兄弟,我聽說過,也的確曾有收購烈日牧場的打算。照此說來,那天潛入我房間的蒙面人就是你了?”

    “是的。”

    “你說要問我幾個問題,指的是殺害你兄長的事?”

    “對,可是我並沒有成功,你的聰敏與機警比我想象中還厲害。”

    沈幗眉的神情松懈下來,似乎解開了什麼疑難之事,她用溫和幾乎是歡悅的口吻問道:“那麼在你成功地潛入沈家後,據你觀察,我是否有謀害你哥哥的嫌疑呢?”

    “我承認我產生了迷惑。我曾暗中窺視過你處理各種生意,也曾偷看過沈家生意往來的各種指令書信,你有很高明的生意手腕,但從沒有使用過任何惡毒卑劣的方式來達到目的,更重要的是,我發現你並不冷酷無情,而我,也在最不應該最不可能的情形下愛上了你,這份愛令我痛苦卻無法逃避,我害怕去求證我的猜想,又不能不去求證……每日矛盾重重,又必須在你面前強作歡顏……”

    “這麼說你還是沒有證實心中的猜疑了?”

    風若塵,不,應該說是傅滄浪,點了點頭。

    “你現在還想知道嗎?”

    傅滄浪遲疑地望著沒什麼表情的沈幗眉,此刻再來尋求事實真相已毫無意義。不管她是不是幕後主使人,他的愛都是收不回來的了。

    沈幗眉蒼白的臉凝結著嚴肅,眼中神色堅定,“我以我死去的母親發誓,我絕對沒有暗中派人去謀害你的兄長,也可以保證我屬下的人不會做這種事,但我不敢保證與我們沈氏合作絲路商運的北方利亨商號施存貴會不會用這種卑劣的手段,雖然以我觀察,施存貴絕沒有這麼大的膽子。”

    傅滄浪相信。他知道沈幗眉生性倨傲,絕不屑於撒謊隱瞞,那種與生俱來的傲氣只能出自清白無暇的良心。

    “謝謝你。”

    猜疑解除了,但心頭的千斤重負並沒有減輕,如果她有罪,那麼他可以把她的遭遇當作罪有應得,可是她是如此無辜,難道他能把這一切歸咎於天妒紅顏嗎?看著她了無生氣地倚在他懷裡,臉頰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他只覺得心如刀割。

    “活下去,幗眉!”他擁緊了她瘦弱的身軀,不斷地輕吻她的頰、她那小小的耳垂,她冰冷的唇,在她耳邊喃喃低語,“活下去!我要你活下去,你聽到沒有?我不准你就這麼死掉!我不准!”他的聲音仿佛瀕死的野獸的哀號。

    “好的。”

    沈幗眉用溫柔的語氣說出這兩個簡單的字,卻令傅滄浪如中雷擊,他猛地抬頭盯著沈幗眉笑意盈盈的臉,懷疑自己聽錯了,或者是她傷心過度精神錯亂。“你說什麼?”

    “我說,我會活下去的。”

    看他一副做夢的表情,沈幗眉決定還是不要浪費唇舌解釋,“請你把對面檀木架上的一個羊脂玉瓶拿來。”

    傅滄浪順從地放開她,起身走到架子前,在各種銅、陶的古董間果然有一個約摸三寸、用整塊羊脂玉雕成的小瓶。他伸手拿下來,瓶中輕響,好像裝著某種流質。

    他走回床前,“你要的是這個?”

    “對。請把裡面的藥給我喝下去。”

    傅滄浪拔開軟木瓶塞,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頓時溢了滿室,非蘭非麝,也不是任何一種花木草藥之氣,卻叫人心神為之一醒。傅滄浪腦中靈光一現:“天香豆蔻!”剎時大喜欲狂,急忙將瓶口湊近沈幗眉的唇,小心地將裡面艷紅的汁液喂她喝下。

    天香豆蔻果然是海內無雙的療傷聖藥,沈幗眉剛喝下由陳年女兒紅調制的藥粉,就感覺一股暖洋洋的氣流從丹田升起,漸漸地那暖氣越來越熱,又開始在四肢百骸中亂竄,倒像體內燒開了一鍋滾水,汗如小溪般淌下來了。郁悶霍塞胸腔,幾乎令她喘不過氣,她極想扯開領口解放這郁悶,她真的這樣做了——猛回神,她不是癱瘓了嗎?怎麼能夠動了?在狂喜的一剎那,熱流湧人她的腦部,她暈暈沉沉,癡癡迷迷,不知身在何方……

    當熱氣流化作一股清涼的甘霖,熄滅所有火焰後,沈幗眉緩緩睜開眼睛。

    嘴唇間流轉著微笑,現在再也沒有什麼阻隔她與傅滄浪了,但當她借著月光看清楚傅滄浪的臉時,微笑便凍結在唇邊。

    傅滄浪的臉上沒有表情,看不出喜怒哀樂,而他的眼神,本應滿溢歡欣、愛戀、溫柔的情感,現在卻只有憤怒、懷疑、輕蔑以及一種……說不出的冷漠。他盯著沈幗眉,像是在看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滄浪……為什麼這樣看我?難道你不為我高興嗎?”沈幗眉壓住心頭莫名的恐懼,柔聲問。

    “中了劇毒,只有三天好活?”傅滄浪冷冷地道。

    “滄浪,你聽我解釋,我……”

    “除了根本不產於江南的九焰蘭和天香豆蔻無藥可解?”

    “那……”

    “難怪你中了劇毒卻沒有當場斃命,想必是早已事先服下某種相克的藥物了吧,你真有膽量。”話語中滿含譏諷。 

    “我不是安心要騙你,只是……”

    “只是什麼?只是你生活太無聊需要尋一下開心?只是你喜歡看到別人為你痛苦焦慮瘋狂?只是你想借此機會挖掘出我的秘密?只是你高高在上所以有權拿別人的感情作兒戲?沈幗眉,你早已過了懵懂無知的年紀,這是惡意的欺騙!”

    “不!”沈幗眉忘形地叫了出來,不對,不是的,他不能這樣曲解她的意圖!

    “當你看到我的痛苦掙扎,看到一顆為你而流血的心時有什麼感覺?快意?嘲弄?有趣?不,你根本沒有感覺,你的血早就結了冰!”

    沈幗眉拼命搖頭,或許她騙了他,但她的感情是真的,絕沒有一絲一毫的虛偽,為什麼他一定要把這兩樁事情混為一談呢?

    “為了得到你想知道的秘密,不惜放下自尊向我示愛,不惜以身試毒騙取同情,沈幗眉,你的確太可怕了——可怕得根本不像個女人!而我是頭瞎眼的蠢驢,才會被你嬌弱的外表欺騙,你知道嗎?我本已打算要隨你共赴黃泉……可事實呢?”

    這聲聲控訴都像沾了劇毒的火箭,一齊刺進沈幗眉軟弱的心,而她沒有辦法抵擋,冰盾不知所蹤,防線早已崩潰。

    她絕望地抓住傅滄浪的衣袖,“你難道一點都不信任我嗎?”

    傅滄浪只是冷冷地看著她,她不由自主地松開手,不祥的意念終於在心中化為真實的魔鬼。

    “但願我從來不曾見過你,但願我此生再也不要見到你。”

    她想要辯解,她想要留住他的腳步,她願意以任何代價換取他的原諒,她……可是不行,她不能失去自尊,如果他已經痛恨她,至少他不能再鄙視她!

    天邊飄來一朵烏雲,迅速遮住了皎潔的月光,沈幗眉看見原本清晰的容顏瞬間隱入了黑暗,只有那雙眼睛——冰冷的、憎惡的、受傷的眼睛,仍清楚地閃在眼前,甚至亮在她心裡。她聽見他憤怒的腳步走出房間,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她的心頭。她拼命咬緊牙根,阻止自己開口哀求,而當腳步聲消失的那一刻,她聽到從自己的胸膛傳來的一陣破碎聲。

    那是心碎的聲音,仿佛喪鍾在她耳旁敲響:“你失去他了!你失去他了!”

    窗外,風輕敲著窗,黎明前的寒雨飄落下來,如同她哭泣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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