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瓢飲 第五章
    茶樓裡,人聲鼎沸,齊雪生直接上了二樓,畫梅屏風梭是邊廂雅座,他脫了帽,繞到屏風後,對久候在座的男人喚道:「懷南。」

    男子短髮整齊,戴著圓框鏡,眉目清朗,看見他,笑咧了嘴。「雪生,好久不見。」

    兩人伸手緊握,一齊坐下。

    曾懷南與齊雪生大學時在上海是摯友同窗,未完成學業便因故回鄉,兩人持續有書信往來,齊雪生此次南下,便是要與他會晤。

    「你上次信裡提的事我明白了。」曾懷南開門見山,溫厚的表情突轉冷硬。「何家船行的事不會有問題。劉司令還以為自己權傾一時呢!依他的作風,底下的兵倒戈是遲早的事,屆時,我會要看到他求饒的模樣。」

    齊雪生不放心地看他一眼。「你跟的這位楊統帥,可靠嗎?你自身的安危,有沒有問題?」

    曾懷南笑道:「姓劉的傢伙欠我曾家的,一輩子也還不了!投靠楊先生是不得已的事,不看著那傢伙償命,就算學成歸鄉,也是枉然。我救過楊先生,這點事,他幫得了的。袁森這小人不足畏,只是雪生,時局幾年內要平定是很難的,你得早日做打算,莫措手不及。」

    「我明白。你也知道,我只是盡己所能報親恩罷了,老太太若不在了,春生會慢慢接掌齊家商行,長沙那兒,才是我的根。」齊雪生啜口香片,突然笑道:「沒想到你一介書生,也變得不一樣了。」

    「為了生存,人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齊雪生抬眼,隨即想起了秦弱水。

    「你在信裡頭說,這次南下會攜眷,怎麼不見夫人?」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錦盒,推到齊雪生前頭。「這是見面禮,請替我轉交。」

    齊雪生打開錦盒,一串質地通透、造型華貴的翡翠珠鏈現前,他愕然,忙合上退回。「太貴重了!況且,這次只是二房,不需收受重禮。」

    曾懷南朗笑道:「客氣什麼?這種東西我現在還嫌少嗎?拿去吧!讓夫人高興高興。以前在上海,你對我的照顧也不少,我銘記在心。」

    齊雪生微笑,手指拿捏著翠珠,「只怕她用不上呢!可惜了這項煉。」

    「唔?」曾懷南不解。「怎麼說?她不愛見客?」女人鮮有不愛首飾的吧?

    「她因為一場意外失明了,看不見呢!」

    曾懷南先是一呆,接著搖頭笑起來。「雪生,你倒是沒變,總會做些出人意表的事。以前在學校,以為你會行醫濟世,沒想到作起商人來了;原想著你會娶新派女子,卻又奉母命娶了大家閨秀;現在又納了二房,還是這麼特別的女子!我倒想見見她,怎麼有辦法讓一個奉行一夫一妻制的男人娶了她,走吧,替我引見引見!」

    她撫摸著冰涼圓潤的珠鏈,沒有特別的喜悅神色,把玩一刻後,她蓋上盒蓋,有禮道:「多謝了,我不習慣戴這東西,還是送給姐姐吧!」

    齊雪生並不意外她的反應。「收下吧!懷南指名給你的,你除了書,從不說要什麼,別人要討你歡喜也難。」

    她抿嘴笑了,開起玩笑道:「舅爺想討我歡喜嗎?您不惱我了?」

    齊雪生看她一眼,興味地走到她跟前,彎身貼近她耳腮低語:「不惱了,你肯討我歡喜,我自然會討你歡喜,你想要什麼?」

    她耳根一熱,與他有了夫妻之實,還是不能習慣他的親近,她握緊十指,極力保持鎮靜。「我……我只想要……」

    「別告訴我要我放你走,這婚事是你要的,我不是你的跳板,任你來去自如。」他先聲奪人,制止她的妄念。

    「別急,我還沒說呢!」她忙轉念,陪笑著。「我只想要雨花石。從前在家鄉我有幾顆,養在盛了水的白磁缸裡特別好看,家裡出事後,石子自然也沒了,您可不可以替我要幾顆回來?聽說這裡特別多!」

    他撇撇嘴,「你果然刁鑽!」他勾起她下顎,「我在想,如果,你雙目完好,會嫁給什麼樣的夫婿?媒妁之言恐怕不會讓你輕易應允吧?」

    她在他手裡不動,輕掀唇道:「我父親疼我,讓我讀書識字,就是不想讓我盲婚過一輩子。我父親說,女子也可以自立,不需要靠男人才能活,如果男人不能真心待你,與其被糟蹋,不如孤身一輩子。這世上女子可做的事很多,不是只有相夫教子,我父親——」

    「你父親沒要你向男人逼婚吧?」他搶白道。

    她怔住,掙脫他的指力,回身挨近床鋪,拔去髮簪,鬆了長髮。

    「我父親要我好好活下去。」她背著他道。「對不起,累了您,我知道您是好人,那天,您其實可以橫了心,不受我要脅。小平兄妹瞭解您的為人,知道您會善待我,才肯幫我的。您老是冷口冷面,其實胸懷磊落,就算您對我沒有男女之情,在齊家,我也不會受人欺凌。我早已絕了婚配的念頭,嫁了您,我就不用再擔心遇到袁森這種小人,這是我原來的盤算,如果讓您難為了,請多擔待。」一口氣說完,她忽覺胸口少了鯁刺,輕鬆許多。

    她回過頭,才走一步便撞上了一堵堅硬的肉身,他扶住她臂膀,讓她站穩。

    「今天身子好多了吧?」他口氣忽變得溫和多。

    她點頭。「休息了兩天,沒事了。」他問得挺突兀。

    他面色一整,「你飽讀詩書,自以為看透世情,心眼還是天真得跟女孩兒一樣,我要是你想像的好人,怎麼會碰你?護著你,讓你清清白白再嫁不是美事一樁?」

    她傻了,半張著嘴丕言語,半晌才答:「那是因為……因為……」

    「因為什麼?」他似笑非笑地逼問。

    她不是沒想過這一點,她猜想,也許逼婚之舉使他心存怨氣,他再仁厚,總是堂堂男人,加上她多次惹惱他,他才會惱羞成怒,要取得代價,建立尊威,否則不必在同床多日後才行夫妻之實。她也想像過各種婚後可能性,失去清白是其中一項,但既然下定決心,不再奢望有關好的情愛降臨,那麼身子給了恩人,也不算是壞事。她雖保守,並不愚昧到癡心妄想,以為不必付出一點代價就能保全自己,起碼,他的碰觸並不令她太反感,最大的感覺反而是尷尬和窘迫,以及初嘗雲雨的驚慌失措,然而這些感受,她怎能如實向他說明?

    「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斷定,您脾氣是大了點,但不是壞人。」她低垂著眼,即使看不見,也不敢迎視他。

    他忍俊不住,捧起她的瓜子臉,「秦弱水,看不見男人的眼光,就是你最大的危險,你以為我不愛你,就不會想要你嗎?」

    她一震,啞口無言。

    「你看似倔強冷淡,其實心無城府,不懂世事,無意間就讓男人想一探究意,卻又防範不了男人,這是我不隨便讓你出外看戲的原因。那日我答應你的要脅,不是怕你張揚,更非想作仁人君子,是你吸引了我的好奇心,我做個順水人情罷了。劉司令雖喜捻花惹草,但更貪財,是我齊家一隻昂貴的古玩才讓他罷手的,我這麼坦白一說,你是否對自已當初的判斷力失望透了。」他等著她的反應,目不轉晴地觀察她。

    她眼眶泛了一層水氣,臉龐在他手中微顫。

    「你別期待有好人能護你一輩子,如你爹說的,你得靠自己,我問過診治你的大夫,你的眼睛還是有希望看得見的。這次路過揚州,你無意停下探親,我不知道你在逃避什麼,你不說,我不會強迫你,但是自立根本之道,還是得復明,否則,這個世道,誰也保不了誰。」他不留情地說著,不讓她掙脫他的掌心。

    「我明白了。」她幽幽的說。「可以放開我了嗎?」

    他手一鬆,她回頭摸索到床沿,坐上床,長髮披頰,面色蒼白,膝上的雙手不明的顫著。

    好半天,她終於開了口:「是,我是在逃避,因為,我父親——是我害死的。我想,或許我失明的原因,是再也不想看到自己這張臉。」

    他驚異地瞠大眼,頓時說不出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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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力車停在長沙市郊區一戶宅邸前,她下了車,不等小鵑扶持,蹲在圍牆角便乾嘔起來,除了水,空泛的胃根本沒有東西,她明智的半天未進食,躲去了暈車毛病引發的嘔吐。

    齊雪生二話不說,直接抱起她走進碩大門牌上書寫著「齊園」二字的宅院裡。

    齊園佔地很廣,不輸蘇州城裡的齊宅,但一進門就感受到了蕭條之氣。並非園子裡草木不生,或門面破敗,宅子各處是修繕過的,有些門楣窗欞還是簇新的,花木掩映有致,大堂裡的桌椅也沒灰塵覆蓋,就是有一股說不出的清冷,在四下盤桓著。

    從一進門開始,迎接齊雪生一行人的只有管家、家僕和廚子三人,再沒半個人影,看著齊雪生懷裡的秦弱水,彼此面面相覦,卻都不問一句,訓練有素的將主子引進後院一處已打掃乾淨的廂房。

    「送點水來,讓太太梳洗。」齊雪生將秦弱水安置在床上,吩咐了一句。

    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知道他新娶了二房,急忙退出準備。

    秦弱水撐起虛脫的身子,疑惑地問:「這不是旅館?」

    「不是。」齊雪生對小鵑道:「和廚子說一聲,晚飯弄得清淡點。」

    小鵑帶上門後,他脫下外衣,倒了杯茶,遞在她手心。

    「這是齊家在長沙的老宅,我十五歲時,才舉家遷至蘇州。這裡除了幾個下人,就是空的,我每半年都會回來一次,看看宅子和齊家附近的田產。」

    她微訝,原以為他從南京轉往長沙是為洽公,沒想到是回老宅探看。

    「可惜我看不見,這裡不知道生成什麼模樣,有沒有池子?」

    他笑笑。「我可以慢慢說給你聽,這裡沒有池子,你若亂闖頂多撞了柱子或滾下台階,沒有落水之虞。」

    她訥訥道:「對不起,老是給您添麻煩。」她喝了口茶,遞回杯子。「我不習慣長途跋涉,老是暈車,您別惱,我休息一晚就好。」

    「最好是這樣。」他就著她的杯子喝了一口茶,瞅著她。「你這一趟出門精神好的日子沒多少,我想碰你還找不到好時辰呢!」

    她聽罷一呆,連想到這些出門在外的日子,她昏昏沉沉居多,他幾乎與她分房而眠,只命小鵑陪寢,想來是怕同床共枕,他若起意求歡,會干擾到她恢復體力,但是——他不必這麼直言不諱吧!

    一股血氣直衝兩腮,她想翻身下床,沒估量好離地尺寸,直朝前摔,他及時接住她,執起她的臉道:「怎麼樣?兩句話就讓你精神好多了,可以下床走動了吧?」

    「舅爺——」她羞惱地喊。

    他縱聲大笑。「開個玩笑罷了,這麼認真?你休息一下,明天如果身子沒大礙,到園子逛逛,別老悶著。」他嘴角含笑,走出房門。

    她端坐好,忽然想起了什麼——他在逗她呢!他知道了她的過去,似乎沒有影響他的態度,他的深沉,的確不是她所能測度。

    她竟奢言自立,如此近身的男人她都摸不透,還能做些什麼事?

    晌午,她簡單的用過午飯,小鵑端了臉盆讓她洗手,她隨口問:「舅爺還沒回來嗎?」

    「還沒呢!聽管家說,這附近還是有些沒脫手的田產,舅爺去看看,中午沒見他回來,大概在商家那兒用餐。」小鵑替她抹乾雙手,笑道:「齊園真大,我逛了一下,還沒逛完呢!」

    她也笑,「你想逛就去逛吧,這兒沒什麼人,別擔心。」

    「還是我陪您去吧!我先去倒個水,馬上來。」

    房內陳設小鵑雖與她描述了一遍,她還是不能馬上熟悉,不敢隨意走動,怕碰撞了貴重花瓶、裝飾品什麼的,她不想出這些差錯,讓這裡的下人側目,影響他們對齊雪生的觀感。

    她端坐不動,有腳步聲在房門口響起,直步向她,沉穩緩慢,在她跟前停止。

    「舅爺?」她笑猜。「你又想做什麼?」

    齊雪生常默不作聲進屋,好整以暇的觀察她一舉一動,再出言嚇她一跳,次數一多,她已習慣,不再慌張。

    「舅爺?」

    來人保持沉默,鼻息幾下可聞,卻帶了一道檀香味,和齊雪生的聲息有著差異。

    她不再出聲,警敏地傾聽一切動靜,突地,陌生的五指輕撫她的左頰,有些粗糙冰涼,但不似齊雪生的掌指修長溫熱,她下意識閃避,喝道:「誰?」

    手指似乎縮了回去,一聲幽涼的歎息隨之傳來。

    「真可惜,模樣這麼好的孩子,竟然看不見。」

    語氣帶著惋惜,她卻著實嚇了一跳,是個陌生的女人!絕非昨日那些下人之一,聽聲音似乎有了些年紀,何以出現在此?

    「別怕,我是雪生小時的奶娘,我本姓陳,單名一個芳字,住在祠堂後頭的屋子裡,特地來看看你。」陳芳拍拍她的手,安撫著她。

    「對不起,我沒聽他提過。」她連忙站起來。

    陳芳點點頭,是明瞭的表情,進而察覺到秦弱水看不見她的神情,體貼道:「我明白,雪生昨晚來看過我,向我提起你,你昨天不舒服,所以我今天才來看你,坐下吧!」

    齊雪生的奶娘?為何孤身一人待在老宅?

    據聞,齊家老太太膝下只出何太太及齊雪生一子一女,在海外的齊春生及已遠嫁的齊秋芳是早逝的二房所出,三房的二子則是齊老爺五十多歲才出生的,如今才十歲出頭,人丁不算單薄,但齊家要再容下一個女人並不難。一般大戶人家的奶娘在主人家若責任已了,不是回鄉養老,就是終身待在主人家繼續服侍奶大的孩子,很少孤伶伶守著個大房子度日。

    「為難你了,不過有雪生照顧你,應該不會有事的。這孩子固執,有時候得罪人了也不改脾性,你得多提點他,讓他收斂些。」

    那溫柔而真摯的語調,把她當自己人般說話,令她受寵若驚,她笑道:「奶娘太客氣了,我下添麻煩就很好了,哪有能力提點舅爺呢!他還有太太呢!」

    陳芳轉了話題,「太太?那位嚴家三小姐?我至今未見過呢!雪生沒帶她回來過,這裡冷清,除了雪生,他們都不愛來。」

    她熱心道:「奶娘喜歡熱鬧嗎?可惜我不方便,否則可以讓我留在這陪陪您。」

    陳芳拍拍她的肩,「不,你得留在蘇州陪雪生,我一個人習慣了,每天念個佛經時間就過去了,你是好孩子,雪生若有不是,請你多擔待,他嘴硬心軟,有時真不討喜。」

    她愕然,不解陳芳為何殷殷囑咐她多盡心待齊雪生,她在齊家根本沒什麼作用,上頭幾位老人幾乎和她少有交集,食衣住行在自家小院落就可打發,如果不是齊雪生常留下過夜,恐怕嚴婉茵也懶得理會她。

    「奶娘,舅爺他——」她囁嚅著。「是為了某些原因才要收房的,並非對我……特別喜愛,我沒法改變什麼,對不起,要讓您失望了。」

    陳芳笑而不答,忽然走到她身後,著手梳理起她未挽起的長髮來。

    「奶娘——」她吃驚。

    「你都和他成親多日了,怎麼還是那麼生疏?他洋學堂念久了,其實不擺架子,老僕叫他名字,他也不忌諱,他有個小名,你知不知道?」

    「小名?」

    「是啊!老爺取的,叫二毛。」

    「二毛?」她咬緊下唇,不讓自己笑出聲。

    二毛?和高頭大馬的他實在搭不上邊。

    「小時候他身子弱,頭頂長不出頭髮,只有稀疏幾根,老爺替他取個乳名,讓閻王嫌他,可以好好活著,他上了小學堂以後,就不准家人這麼叫他了。哎!從前老太太的頭髮都是我負責的,一晃十幾年了,不知今天生疏了沒。」

    陳芳手勢極利索,三兩下就將她一頭如雲秀髮盤起,鬢髮無一絲掉落,女人從身上拿出一根玉簪,穿過她的髮髻,滿意地笑了。「孩子,別妄自菲薄,將來的事,沒有人知道,但是我可以確定雪生的性子,他不喜歡的人,是不會多去接近的,沒有誰可以勉強他。我走了,你多保重。」

    她尚未接下話,陳芳已翩然離去,帶上門走了。

    她發了好一會楞,直到小鵑蹦蹦跳跳的出現,扶起她的手臂道:「小姐,舅爺在後園子等你,讓我帶您去。咦?您會自己盤發了?這簪子哪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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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園後院。

    「你現在走的是園子的石板路,直通後方那片杏花林子,這兒沒有人工湖,也沒有小池子,周圍都是花木,你左側就是木槿和海棠,再過去一點是茉莉和薔薇,右側是紫芸和杜鵑——」齊雪生陡然止聲,莞爾道:「我說得太快了,你可能記不起來。」

    她仰起螓首讓暖風拂面,笑道:「不會,我想像得出來,花很美。快夏季了,茉莉要開了吧?我很喜歡茉莉,可是不能太靠近,我對濃郁的花香過敏,玉蘭我還受得住。」

    他扶著她繼續前行,近夏的氣味宜人,除了微微蟲鳴,幾無人聲。

    兩人無言行走了一段路,他放開了她,退至她身後,聲音有些異樣。「前面是一片草地,沒有障物,穿過草地,就是杏花林,你現下自己走過去。」

    她微愕。「可是,這裡我還不熟——」

    「快走!」他忽地嚴肅起來。「不是每一次都能有人伴著你走,如果不敢走,就睜開你的眼睛,讓你自己看清楚前路。」

    「我——」他為何突然難為她?

    「懲罰你自己看不見不能解決你的心病,不想受人擺佈就得讓你的眼睛復原。你沒有害死你父親,當初決意要收留潘良的是你父親,你父親視他如子,讓他在自家學堂受教,十年來待他與親生兒子無異,他不該起了邪心,得不到就想毀掉——」

    「舅爺——」她顫巍巍地想回頭。「潘良是我從街頭帶回來的乞兒,如果不是我多事,我父親下會應我要求收留他!我們一起長大,是我愚昧,不知他對我有私情,是我,害了兩條人命——」

    她雙腿一軟,跪坐在地,掩住臉面。

    如果一切能重來,她該在十一歲那年,就放開那揪住她衣角的街頭乞兒,那麼這一刻,她還好好的坐在自家學堂教室前,教導那些村裡的孩子們唸書寫字;傍晚時,在院子前搬張凳子坐下,聽父親與村裡的洋神父談著海外的奇人異事和一些新思潮,以及她心嚮往之人能自由選擇命運的國度。

    秦父開闊的胸襟和眼界,讓她興起想隨神父回美國求學的念頭,在她興高采烈在心底素描未來的同時,渾不知那雙在角落追隨她的目光,卻愈形陰騖。

    在她還不明白愛情的同時,就看到了潘良眼裡的恨,像一把烈火,燒燬了潘良心中根植的愛意和恩情;在秦弱水拒絕潘良求婚,以及他力求秦父允婚失敗的那一刻,燃燒到了最高點。

    濃眉大眼的潘良,如手足一樣的潘良,再也看不見過往一切恩情。她始終不明白,他對她的執念有多深?竟令他選擇了毀滅的手段,在秦父與洋神父聚談的夜晚,欲逼迫秦父就範,在遭秦父及神父義正辭言痛責之後,沒有猶豫,刺殺了兩位長者。

    被煙嗆醒的她,在屋外對著濃煙烈焰中無助的大喊,負傷逃出的父親只說了兩句話便嚥下最後一口氣。

    煙迷薰了她的眼,窒息了她的心,封閉了她的未來,在村長家中醒來的她,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她說服不了自己,她是清白無辜的!

    「站起來!」齊雪生不留情地拽起她。「你父親讓你受教,不是要你獨善其身,把潘良帶回家,是他教你的作人原則,要你懂得憐恤他人,你做了該做的事,但不表示潘良必然懂得回報,這不是你能掌握的事。你父親要你好好活下去,絕不是要你苟活,如果你說服不了自己,那麼你父親在你身上投注的心血就要落空了。」

    她抹乾了淚,謹慎地踏出兩步、三步,再回首,「舅爺,我不想——」

    「走過去!沒什麼好怕的,我就站在這兒!」他冷聲催促,不讓她回頭。

    「快走!」聲音多了不耐煩,她百般為難地再挪移腳步。

    地上是青草,但沒了扶持,她卻有如行走在繩索上,仿-下一步就有石子會絆倒她,讓她戰戰兢兢。

    「磨蹭什麼?讓我看看你的能耐,你都有本領算計我了,你若有勇氣到達那片杏花林,我可以想法子延請名醫,醫治你的眼睛,到時候,你想去哪兒都行,又何必在齊家仰人鼻息?」

    他一番話,讓她還有選擇餘地嗎?

    她毅然仰起臉,連續走了好幾步,途中鞋尖不慎給茂密的草根纏住,重心不穩,一腳傾跪,她兩手撐起上身,繼續邁步,感到自己離他越來越遠,勇氣卻增生了。

    只不過是到林子那兒,再遠,也不會超過一里吧?與其心驚膽戰的慢慢走,不如咬牙直奔目標,無論如何,齊雪生都在後頭。

    她心念一起,執起裙擺,發足狂奔。

    暖風在耳邊快速掠過,如鼓心跳是她唯一聽到的聲音,她跌了幾次,爬起來幾次,似乎還是到不了盡頭,前方淨是空曠地,她不作他想,用盡餘力奔跑,在耗盡最後一分力氣時,一道蠻力勾攬住她的腰,將她硬生生往後扯退,她跌臥在寬厚的暖懷裡,咳喘不已。

    「我沒叫你用跑的,你快撞上樹幹了。」齊雪生喘了口氣,將她扶直站好,看著她披頭散髮、滿頭汗濕,沒好氣地把掛在髮梢上的簪子放進她手心。「回去吧!看不出來你挺能跑的,我相信你的能耐了。」

    她揩去了汗水,口乾舌燥,默默憑直覺往反方向走。

    「上來吧!我背你。」他擋住她去路,彎下腰。

    她想了一下,不願逞能,兩手摸索到他的肩膀,往前傾靠上去,他反手一撐,穩穩背負起她,沒花什麼力氣地行走著。

    「舅爺?」她在背上輕喚著。

    「我方才做到了,你會不會食言?」

    「不是這回事,是你後頭說的那兩句!」

    「我想去哪兒都行,不必在齊家仰人鼻息。」

    他睫毛揚了揚,停頓了一會,又繼續前行。

    她身輕如燕,緊緊貼附著他,穩定的步伐節奏感使疲倦的眼皮漸垂。

    他心波動了一下,深吸了口氣,道:「別再叫我舅爺了,叫得我在床上像在欺負女娃兒,我沒有名字嗎?」

    「二毛。」她揚起唇角,沒睜開眼。

    他呆楞了一會,氣惱地朝在廊簷下等候的小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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