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花豹 第九章
    戰火中的幾天平靜來之不易,也顯得份外的沈悶,大院裡的人連說話都是小心翼翼的。

    阿多畢竟年紀小,覺得沒意思,路家聲又沒空陪他,他跟那些人說不上來,他們總是歪著眼看他,一臉的邪笑,好像他臉上就寫著我是賣的,我活該低你一個頭一樣。

    路家聲知道他的脾氣,怕他惹事,留心要教他一些東西,阿多就問他:「既然要私奔,為什麼要學這個?」

    路家聲笑著彈他額頭:「傻瓜,學了總是有好處沒壞處。」

    阿多捂著頭:「可我不想學。」

    路家聲淡淡的說:「必須得學。」

    阿多愣了一會兒:「大佬,你跟我說個實話,我……別讓我跟個傻蛋似的這麼懸著,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跟我走啊。」

    路家聲微笑著看他:「別想太多了。」

    阿多氣得跺腳:「大佬你太詐了。」

    他發現路家聲說話就沒有是或者不是,什麼事兒到了他嘴裡,都變成可以,還行,模稜兩可,曖昧不明。他覺得胸腔裡有一團火,燒得他已經快炸了,他卻還是那麼不慍不火的表情。

    阿多靜下來仔細想,就覺得自己實在是自做多情的成份多,以路家聲的身份,有精兵數完,良田千頃,他怎麼會扔下這些跟一個窮小子跑,其實阿多也不是不明白,只是老做著這麼一場不切實際的夢,一旦這夢幻的泡沫被戳碎了,就顯得份外的可憐可悲。

    阿多在屋裡悶得發瘋,抓起那幾本書扔到了樓下,他想哭,想喊,但所有人都會眾口一詞的指責他,連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他幾步爬到了牆上,看著外面碧藍如洗的天空,不遠處的野山油綠油綠的,像用畫框鑲進去一樣,他又回頭看看路家聲的臥室,難道財富和權力就真的有這麼好,可以對眼前的一切都視而不見,他心裡很難受,知道那一定是好的,不然不會有李慶後,不會有杜冷,不會有路家聲,更不會有這麼多的欺騙和壓搾,血流成河,這些東西,他都必須去學,不然不足以站在路家聲身邊。

    阿多拋棄了那些天真的念頭,卻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想哭,他飛身跳到牆外,往那碧綠的山林間跑了幾步。天堂離他很遠,縱使是踮起雙腳,也終究沒有他的立足之地。

    ***

    路家聲這些日子一直忙,不可開交,連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忙什麼,彷彿是所有的陳年舊事都撲了上來,煩不勝煩。偏偏阿多又不聽話,總是纏著他,他已經感到厭煩,這麼個男孩子,目不識丁,一切都得重頭學起,開開心也就算了,真的要往長久裡打算,還不知道會有多累。他是個沒脾氣的人,頂多也就是不去理他。

    好容易得了空靜下來,稍稍一想,發覺有幾天沒看見他在眼前晃悠了,路家聲想這小子脾氣還挺倔,這就跟他鬧上了。有心不搭理他,但又忍不住,還是往他屋裡溜了一圈。

    路家聲不怎麼到他房間裡來,除了個衣櫃,基本上沒有別的東西,桌子上放著正折了一半的紙鶴,路家聲看了看,微微一笑,還是小孩兒,不能太苛求他了。上下找了一圈,也沒看見他,路家聲有些奇怪,不知道這小子到底跑哪瘋去了。

    直到吃飯的時候也還是沒見到人影,路家聲就找安綠問,安綠說不知道啊,頓了頓又說:「我這些日子也忙,沒怎麼看見他。」

    路家聲心頭一沉,吩咐了下人去找,這一間才知道,阿多已經有兩天沒看見人影了。路家聲又驚又怒:「你們怎麼不早說!」

    那些人面面相覷:「大佬不問,我們以為……」

    「以為什麼?」路家聲氣得哆嗦:「看看你們這點出息,欺負一個小孩子,也不嫌丟臉,虧你們還是我路家聲手底下的人!」

    安綠急忙勸他:「大佬你不要生氣,讓他們趕快去找就是了。」

    路家聲頹然的坐下來,手腳冰涼,現在局勢這麼亂,走失了兩天,誰能保證……

    整整兩天,同在一個屋簷下,他竟然對此一無所知,難怪這些人要欺上瞞下,可能在他們眼裡,他對阿多的態度,也就跟對家裡那兩條愛爾蘭小獵犬沒什麼兩樣。

    路家聲緊緊握住自己的手,坐在沙發上發呆,如果阿多真的出了什麼事,他恐怕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他越想越後悔,這些天來哪怕是抽出十分鐘的功夫,往他屋裡去看一眼,也不至於讓他就這麼無聲無息的消失了。

    路家聲心裡油煎火燒一般的,不管以往的說笑中有幾分真情幾分假意,只要阿多能活著回來,路家聲暗暗的想,他一定會好好的對他。

    果敢地方雖然不大,但地形太複雜了,人要往深山老林裡一鑽,根本連個影子都找不著,所以這許多日子下來,眼看也沒個消息,誰心裡都捉摸著是個凶多吉少,嘴上卻要安慰路家聲:「這小子腿腳不穩當,不知道瘋哪去了呢,過些日子玩夠了,沒準自己就回來了。」

    路家聲也抱著一線希望,阿多在他身邊待了大半年了,他又是個軟性子的人,平時打打鬧鬧,也從來不會動他一根手指,他已經被他養嬌了,外面的日子無論如何也受不了,只盼著他能老老實實的回到自己身邊來。

    杜冷只是說:「你也別太著急了,他畢竟年紀小,在這裡待不住,也許自己覺得悶,就走了——」

    路家聲頭痛之極:「就算是走,他也總該跟我說一聲……」

    杜冷笑了笑:「那小子對你的心思,你還不知道?他要真到你跟前來說,恐怕就怎麼也捨不得走了。」

    路家聲微微一震:「我知道——」阿多對他的情份他完全知道,卻總是嫌棄他小,傻的不懂事,他也不是不喜歡他,只不過——

    路家聲坐在沙發上,煩不勝煩,一手按住了額頭,阿多畢竟不是家養的小獵犬,他和阿沙阿白他們不一樣,不是吃飽了喝足了就可以滿地撒歡的,他有他的想法,有他的自尊,但在路家聲面前,卻都被無條件的抹殺了。

    杜冷在他身邊,攬了他肩膀坐著:「你先歇會兒,別太急了,我那邊的人也都派出去了,僅量去找,要真找不到的話——你也不用太往心上去,路家大院這麼嚴謹,又沒人看見他出去,誰也不敢到這兒來搶人哪,肯定是他自己想不開走了。」

    「我就怕他半路上遇見什麼人,現在外面這麼亂——」

    杜冷笑起來:「你看你說話,跟個老太太似的,阿多也不好欺負,一般人在他手裡能討得了好?」

    路家聲被他這麼一打岔,心裡總算是開明些了,杜冷遞杯茶水給他:「喝口水,別急壞了身體。」

    路家聲向他笑了笑,杜冷輕聲說:「其實他走了也是個好事,難道你還能真跟他過一輩子。」

    路家聲愣了愣:「不是沒想過——」

    杜冷臉上神色不變,嘴角卻微微扭曲了一下。

    「你也知道我的脾氣,總是猶豫,瞻前顧後……」路家聲心裡發堵,把茶水放在了桌上:「阿多怕也是受不了我,你說的對,他走了也好……」

    杜冷拍拍他肩膀,摟緊了他:「別這麼說,你不比他,身後這麼大的家業,當然要想的多一些,他空口白牙,說什麼都方便,想走就走,連句話也不用留。」

    「是啊——」路家聲苦笑,哪怕阿多能給他留個一紙半字,也不會讓他這麼懸的難受。這又算什麼呢。

    阿多在的時候路家聲沒覺得他有什麼好處,而今突然就不見了,平空消失了一樣,他卻像一個滿月讓人莫名奇妙的咬了一口,總有一角是空蕩蕩的。路家聲想起阿多第一次到他跟前來,一臉認真的跟他說:「大佬,你能不能多留我些日子,我覺得你這人挺好的。」路家聲心頭一酸,無可奈何的苦笑了。

    過了些天,妮卡提出和杜冷的婚事,要路家聲給她做主,路家聲哪有心情理他們,讓她自己去找杜冷。

    妮卡卻不肯,吶吶的說:「我是女孩子嘛——這種事——」

    路家聲正拿著骨頭喂小獵犬,聽這話回看了她一眼:「女孩子,我怎麼沒看出來?」

    「討厭,小叔叔。」妮卡捶了他兩拳:「你討厭死了。」

    路家聲笑了笑說:「杜冷的事我管不了,他狗脾氣,亂咬人,你看他來了,你們自己說去。」

    妮卡一抬頭,果然杜冷正朝這邊走過來,陽光正盛,照在他微黑的臉上,劍眉星目,酷肖一個人,妮卡沒由來的心裡一陣發慌,轉身就想走。

    杜冷卻叫住了她:「妮卡,來了不多待會兒,跟你小叔叔說說話,他心情正不好呢。」

    路家聲喝斥他:「去去去,你們兩個小孩到一邊玩去。」

    杜冷大笑:「好啊,你佔我便宜。」伸了手要去撓他。

    路家聲急忙架住:「別胡鬧,你怎麼跟阿多一個毛病了。」

    杜冷眼光一抬,狀似無意的擋了妮卡一眼,青天白日的,她立刻就打了個寒顫。杜冷眼光一掃就回到了路家聲身上:「你不用老惦記著他,也許他活得很好呢,你說是不是,妮卡?」

    「啊?」妮卡吃了一驚,急忙說:「是,小叔叔,他不值什麼的……」

    路家聲一言不發,站起身走開來。

    妮卡輕吁了口氣,忽見杜冷面帶微笑,一直在打量她,她又有些慌亂:「看什麼看,沒見過怎麼著?」

    杜冷笑意更深了:「是呵,妮卡——你行——你厲害,我真沒想到,你能下得去手。」

    「你說什麼呀?」

    「我看咱們倆的婚事也別提了,我可不想半夜裡睡著覺讓自己的老婆削了腦袋,當然了,我畢竟還是喜歡你,這事兒我不會說出去——」

    妮卡直哆嗦:「我幹什麼了,我什麼也沒有……」

    「你自己小心點,你小叔叔也不是好惹的,至於我……」杜冷輕撫著她的臉頰,在她唇上輕吻了一下,「我會盡量保護你……」他輕歎了口氣:「你怎麼就這麼傻呢?」

    ***

    路家聲轉出小院子,在外面站了一會兒,天高氣爽,讓人覺得很舒服,這時節瓜果梨桃都該熟了,糧食也正豐收,可惜果敢的農業始終不景氣,感覺不到喜悅的成份。

    路家聲在大學裡主修農業,是為了日後能做些實事、好事,可這些年來他靜下心仔細想想,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幹了些什麼,人就這麼短短的幾十年,一轉眼,也就過去了。

    路家聲深吸了口氣,忽然被人自身後輕拍了一下,他回過頭,杜冷笑了笑:「幹嘛,念什麼抒情詩呢?」

    「沒有。」路家聲淡淡的說:「有點累。」

    杜冷攬了他肩膀:「別想太多了。」

    「腦子裡亂。」

    杜冷知道他還是為阿多的事不痛快,自己說多了反倒顯得矯情,只陪他坐著。

    四周圍十分的寂靜,空氣恬淡。路家聲輕攥了他的手,微微一笑。

    杜冷是看慣了他的笑容的,但在此晴此景,卻份外有一種與世無爭的感覺,心裡一動,忍不住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

    兩下裡按兵不動,李慶後卻像是完全不操這份心思,整天只知道纏著牙生,下面的人也看慣了,見怪不怪。

    牙生並不怎麼理會他,李慶後就抱著他大腿號啕大哭,牙生一腳踢開了他,他在地上滾了兩圈,猛地竄起來,卻已經瘦的不成人形,兩眼微突著,牙齒外呲,底下的人說他是病了,牙生卻說他是累的,操勞過度,問李慶後說是不是?他吃吃直笑,嘴裡發出占怪的聲響。

    牙生看著他微笑,拍了拍他臉頰:「乖乖的,哥哥給你糖吃。」

    李慶後想去抱他,卻被他手裡的細羊鞭一嚇,退避三舍,縮到一旁的角落裡:「你不陪我玩——」

    「你不陪我玩——」他一蹦老高,牙生懶洋洋的看著他滿地打滾,將細羊鞭一揮。

    李慶後哆嗦了一下:「哼,我有好玩的……」他兩眼呆滯,卻彷彿靈光一閃,有一種惡毒的光芒,讓人不寒而僳。他連蹦帶跳的從角落處拖出一個麻編袋子,眼瞅著牙生,在上面潑了汽油。

    牙生卻顯得心不在焉,向旁邊人勾勾手:「什麼東西?」

    「不知道,像是有人扔到咱們後院裡的,大佬看了,就一直當寶貝似的護著,不讓別人碰。」

    牙生微微一笑:心想這人真是瘋了,不用跟他多計較。

    李慶後顫巍巍打著了火,往麻袋上一扔,那裡面似乎還是個活物,發出一聲慘嚎,一團火球就在院子裡亂滾,李慶後拍手大笑,追著那火球:「燒死你……燒死你……」

    牙生看得無聊,站起了身,那下人想跟過來,牙生卻拿眼神一搭:「你在這兒看著,別讓他出什麼事。」

    「是。」那人應了一聲。

    牙生進了屋,從窗子裡看到李慶後正追著那火球玩的不亦樂乎,唇邊泛起了一抹冷笑,隨手拿起電話,聲音就變得既沈而媚:「人已經完了,下面要做什麼呢?」

    他笑了一聲:「我?我當然要聽您的。」

    「我能有什麼主意——這兩千七百平方公里,指日可待,就都是您的了……」

    院子裡的火球光芒越盛,灼的人眼疼,汽油耗到了極點,似乎有些熄了,李慶後猛地又往上面一潑,火勢轟的就撲了上來,裡面的活物似乎還沒有死絕,發出令人驚悸的慘叫聲。

    牙生微蹙了眉頭:「徹底是瘋了,您放心,嗯,在外面玩呢——」

    牙生輕笑:「藥的份量拿的還好,總不至於讓他死了,這有許多底線等著他交代,別看這地方地窄人薄,滿山遍野都是好東西,難怪會叫金三角。」

    電話中人似乎問起了當前的局勢,牙生才斂了笑意:「不樂觀,除非您肯派兵,倒也算值得——」

    對方似在沈吟,牙生卻想起一件事:「事成之後,我得跟您要一個人。」

    「誰呀?」牙生微抬了眼看向院子裡的李慶後,那尖利刺耳的叫聲終於是低下去了,只有幽幽的一簇藍火,在院子裡忽明忽暗的閃爍著,天色已暗,隱隱約約可以看到那燒的焦黑的一團:「以前李慶後手底下的一個人,後來跟了路家聲,沒想到——會是我弟弟,失散了許多年了,他怕是也不認我。」

    牙生哈的笑了一聲:「不認也是弟弟,我就不信管不來他。」

    對方似乎是應了,牙生道了聲謝,放下電話,靠在椅背上,靜靜的望著外面。

    一群人正手忙腳亂的收拾殘局,李慶後在旁近蹲著,似乎是意猶未盡,還捨不得離開。

    燒糊了的焦臭味充斥了整個院子,漸漸的擴散到半空中,牙生掩住鼻子,突然想起了鴉片成熟的時節,飄蕩在大街小巷裡的奇異的臭味,原來這就是屬於果敢的氣息,這種臭,腐爛了的,不可挽回的齷齪,隱藏在每一個角落裡。

    牙生莫名的一陣心驚,彷彿是什麼念頭在腦海裡一閃,就錯過了,然而到底是什麼呢,他又無論如何也捕捉不到。

    ***

    十月十三是路家聲的生辰,這在果敢是大日子,但如今的局勢亂,又出了許多讓人不舒心的事,也就沒能正經的大辦,只在屋裡擺了幾張桌子,招待本家的親戚朋友。

    路家在本地是旺族,即使不請閒人,子孫輩的也擠了滿院子,大紅的壽桃往當中一擺,人聲喧嘩,喜慶的氣氛也就出來了。

    杜冷這邊送的是千字福的一方玉雕,看上去價格不斐,但路家聲不愛這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兒,總歸是身外之物,沒什麼意思。

    酒過了三巡,杜冷站起身來,給路家聲斟了杯酒,他比路家聲小兩年,場面上都叫他路哥,但在私底下,卻自然而然的偷換成了小路,他舉了酒杯說:「路哥,這些年下來你不容易,大伙都是看在眼裡的,別人我不管,我杜冷頭一個要對你豎大拇指,來,我代表大伙敬你一杯。」

    他先乾為敬,一仰頭灌了下去。

    路家聲不好推托,也跟著喝了一杯。下面的小輩也就輪著上來敬酒,他酒量只是平平,喝到半途,就有點抗不住勁兒。

    杜冷從他手裡拿過了杯子:「我替路哥喝一杯吧。」

    路家聲笑了笑:「這是敬酒,小輩們的一片心意,可沒有替喝這回事兒。」

    杜冷壓住他的手:「規矩是人定的,我說有就有。」

    路家聲擰不過他,笑著看他把酒灌了下去。屋子裡歡聲雷動,下面人趕過來湊趣:「大佬我們弄了幾個妞來,跳上舞給大伙祝興。」

    路家聲喝的也有了點酒意,笑了一聲說:「行啊,不過你們那點兒玩意我還不知道,能有什麼好貨色。」

    那些人大呼冤枉:「這可都是從裡面弄來的美人,大佬的眼光太高了。」

    其實倒不是路家聲的眼光高,他壓根就不喜歡女人,所以再美也入不了他的眼。那些人還弄的真像個樣子,竟搬了全套的樂班子過來,樂聲一起,幾個身著短裙的佤族少女像蛇一樣的扭起了腰肢。

    杜冷看了一會兒,聽路家聲在一旁笑他:「怎麼樣,有沒有中意的,晚上給你弄一個過去?」

    杜冷噗的噴了口酒:「這可用不著。」又壓低了聲音,在他耳邊說:「你過去陪我就行了。」

    路家聲微微一笑:「可惜你那水平太爛了。」

    杜冷讓他擠兌得臉紅,心裡又直發癢:「那你多指點著我啊。」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我資質低嘛,你得多費點功夫。」

    兩個在這兒低著聲說悄悄話,笑得不行,忽然見安綠從人群中擠過來,路家聲也沒在意,等他湊到了身邊,彷彿是有話要說,幾次欲言又止,路家聲才看了他一眼:「怎麼了?」

    安綠躊躇著,終於俯下身,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路家聲臉色漸漸變了:「你怎麼確定就是他?」

    安綠拿出個黝黑的鐵牌子:「這個東西是他一直帶著的,我認得。」頓了頓又說:「都燒糊了,太慘了。」

    路家聲半天沒說話,杜冷問安綠:「出什麼事了?」

    安綠剛要開口,路家聲霍的站起身向裡屋走去。杜冷看他臉色出奇的難看,彷彿是讓人剝了一層皮,怕他出什麼事,也沒再問安綠,追著他進了裡面。

    路家聲只覺得頭痛欲裂,喝下去的酒在胸口裡翻騰,壓了一層花崗岩似的,杜冷聽見衛生間裡哇哇的嘔吐聲,想推門走進去,門卻是鎖著的,他拍了幾下門:「小路,小路,你怎麼了?」

    路家聲心裡泛著噁心,卻掉不出一滴眼淚,就覺得疼,哪裡疼又說不清楚,彷彿是被一條毛巾嚴嚴實實的捂著,兩眼漆黑,悶得喘不過氣來。

    杜冷喊門喊不開,心裡著急,衛生間的門也不是很結實,猛力一踹,就衝了進去。

    路家聲在馬桶跟前蹲著,雙手抱著頭,杜泠吃了一驚:「這是怎麼了?安綠跟你說什麼了?」

    他走過去抱住他,感覺他似是在嗚咽,卻又出不了聲,彷彿半夜裡讓人堵住了嘴。杜冷腦子轉的快,一想就明白了個八九不離十:「是不是阿多……」

    路家聲微顫了一下:「太窩囊了,連身邊個人都護不住……」

    杜冷摟緊了他:「這不能怪你,你別太難過,好好歇兩天,這事交給我來辦。」

    路家聲萬念俱灰:「這麼多條槍又有什麼用,就在眼皮底下……」

    杜冷當然知道是怎麼回事,但臉上絲毫不能露,只說別想的太多。

    路家聲腦子裡反反覆覆,一會兒是阿多笑著在他跟前晃悠,一會兒又是他發脾氣不肯唸書,心裡疼痛如絞。

    阿多還是個小孩子,完全不懂得成人世界的爾虞我詐,不懂得這裡面的惡毒和奸險,卻莫名奇妙的就成了他們的犧牲品。

    他如果有什麼錯,只能說他太真了,太傻了,在這片被毒液所浸透的土地上,根本就沒有存在的可能性,也沒有這種價值。

    杜冷不敢走,在屋裡面陪著他,底下的人都散了,完全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一條性命就這麼輕易的消失了,像投進了大海的石子,連個波紋都看不見。

    杜冷拍了拍路家聲的肩膀,覺得他身上有些熱,問他是不是不舒服。路家聲只說沒有,怕是酒喝多了。杜冷也就沒怎麼留意,但到第二天熱度就上來了,路家聲一向不怎麼生病,滿屋子人忙他一個,也顯得有些慌亂。

    杜冷卻知道他是心裡窩著氣,再加上酒勁,鬱結在胸,才會有這一場大病。

    杜冷也是真心疼他,又有點吃味,阿多是個什麼東西,小玩意兒,根本就不能算個人,路家聲倒是情深義重,半玩笑的問他:「我要死了,你會不會這麼傷心?」

    路家聲吃了藥,被人按在被窩裡,聽杜冷酸溜溜的口氣,笑了一笑:「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你位高權重,要真有這麼一天,有的是人替你傷心,輪不著我。」

    杜冷被他噎得沒詞,半天才說:「別人是別人,你是你。」

    路家聲靜了一會,卻反問他:「要是我死了呢?」

    杜冷一怔,這事兒他倒沒想過:「不知道。」

    路家聲笑笑:「不知道……」頓了一頓,苦笑了:「不知道到底折騰個什麼勁兒。」

    杜冷聽他話風,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小路,你該不會是想……」

    「不知道。」路家聲打斷了他:「你讓我好好想想。」

    杜冷心裡憂喜半摻,路家聲要真是萌生了退意,下面的接班人未必有他這麼懦弱可欺,但兩個人不在一條利益線上明爭暗搶,日後有什麼話也都好說,杜冷是希望他能退下來的,但轉念一想,真的退了,他又能跟他過日子?

    ***

    路家聲這一場病,斷斷續續拖了小半個月,這期間兩方的兵馬又交了一次火,路家聲聽杜冷說的天花亂墜,卻提不起什麼興致。

    杜冷抓著他肩膀晃了晃:「我說你是怎麼了?那小子一死,把你的魂都勾走了?」

    路家聲也說不出來:「不是,就是覺得沒意思,人活著這一輩子不容易,一眨眼的功夫就沒了……」他歎了口氣:「不過阿多死的太慘了,我該替他報這個仇,可不知道怎麼的就是打不起精神來。」

    杜冷拍拍他肩膀:「我說了,這事兒交給我,你病剛好,好好養著,別多想,李慶後那兔崽子我饒不了他,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路家聲看著他,微微一笑:「你要這麼說,我也就不插手了,等仗打完了,我還回去念我的書,不過年紀大了點兒,不知道人家還肯不肯收我。」

    杜冷大吃了一驚,怎麼也沒想到他竟是打著這麼個念頭:「那路家這頭呢,你就能放下手不管了?」

    路家聲有些頭痛,揉了揉眉心:「這事兒我想過,路家子侄輩兒的沒一個能拿的出手,要是有,我也就不用這麼費心了,安綠是個好苗子,這些事他也熟,只可惜不姓路。」

    杜冷心頭一跳:「這其實倒也好辦,你讓他姓不就姓了,不過你得打好了主意,不能由著脾氣胡來。」

    路家聲一想就明白他的意思了:「說什麼呢,安綠比我還要小上幾歲……」

    「那又有什麼。」杜冷不以為然。

    「這事再議吧。」路家聲想著就笑:「收安綠當乾兒子,這倒是個好主意……」

    話這麼說著,卻已經對安綠另眼看待,路家聲對家族裡的事是不怎麼管了,整天牽鷹溜狗,杜冷有時候罵他,他也只是笑:「你就讓我鬆鬆心吧。」

    杜冷看他病後瘦了不少,人站在那裡,氣質清悅,意外的有一種仙氣,心裡一時衝動,攥了他雙手:「等幹掉了姓李的那個王八蛋養的,我也跟著你走,我們兩個一塊出去玩。」

    路家聲先是一呆,而後哈哈大笑:「你呀……」

    杜冷許久沒見他這麼笑過了,一時摸不著頭緒:「你笑什麼?」

    路家聲好容易忍住了:「我可不是出去玩,你別給我亂編排,再說你上學的時候那成績,還想念大學呢。」

    「有什麼了不起。」杜冷攥著他的手很捏了一下:「有錢我還怕進不去?」

    路家聲被他逗得又笑起來,杜冷惱羞成怒,伸手在他後腦上拍了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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