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深殿 第二十六章
    「聖德十一年,大唐聖德皇帝龍御歸天。

    太子李洛即位,改年號啟元,加封先帝王皇后為康寧太后,其母妃沈靜妃為端敬太后。 

    啟元元年,二後垂簾聽政。同年十月,康寧太后薨。

    啟元三年,端敬太后改年號為昭永。」

    斜陽殿裡新任史官正清聲誦讀著太史館新編撰好的前朝志。短短的紙張,寫盡平生事。我坐在薄紗之後,看著雕花窗欞外一抹抹飛掠過的雲影,思緒慢慢回到那個多年前暮春的午後,我怎樣穿過御池畔淡淡垂柳來到上書房,年少的皇帝與我第一次侃侃而談。

    十年,恍如雲煙。

    史官慢慢讀完,有些惴惴不安的看著我,不知是否合太后聖意。這些年,我彷彿是重炎的翻版,不擇手段的除去了王氏一族,將梅家流放三千里,然後培植新的勢力,每日坐在龍椅後的簾幕裡冷冷看著滿朝臣子是否忠心無二。芍葯年年盛開,突厥歲歲朝貢,我卻已非昔日沈明玉。人活著,就會改變,有些是情非得以,而有些是心甘情願。我有一定要守護著的東西。

    我在簾幕後環視著兩列垂手肅立的臣子,不禁皺起眉頭,「七王爺還在病著嗎?」

    立即有人回答道,「御醫們已經看過,王爺怕是要大去了。」

    「你們多去看看他。都下去吧。」我淡淡說道,起身回了內殿。那個老人見證了我一生的歲月,如今他也要走了,雖然我們一輩子都不合,想起來還是平添許多傷感。

    六月的芍葯結出了星星點點的蓓蕾,隨風蕩漾著淡淡苦澀的清香。

    我令人打開所有門窗,空曠的斜陽殿裡於是慢慢散開了芍葯的香氣,混著濃烈的藥香,像是隱藏多年的心事一般苦澀沉鬱。

    小順子悄悄走近來,站在我身後輕聲道,「太后,七王爺令奴才把這個呈上。」

    「是什麼?」我倦倦問道,小順子恭身上前奉上一個小小的玉盒。

    打開盒子,是一幅陳舊的黃娟整齊的疊著。抖落開來,殷紅的硃砂筆跡,瞬時刺痛了我的眼睛。重炎熟悉的筆跡,寫著舊年往事。

    「朕自即位以來多有過失…………愧悔之餘,惟退位讓賢……七王叔簡軼可繼大統……朕當歸隱山林不問世事……負先祖重托自覺汗顏……然情之所鍾無可奈何……惟相伴終老……朕則罪己退位以謝天下……」

    下面壓著一張墨跡微干的紙張,是七王爺顫抖的筆跡,「先帝情深意重,望太后莫效武氏負恩。」

    「好好收起來吧。」我將黃娟玉盒丟給小順子,這老頭子,臨死都不忘教訓我,他大概以為我見了那封詔書會感動吧,可惜今時不同往日,這世上再無打動我的東西。

    小順子麻利的收拾起盒子來,轉身欲出,我看著他的背影,心裡一動,忽然叫住他,「陛下當日說的話,你還是不肯告訴本宮?」

    「奴才不敢,」小順子忙跪下道,「先帝昏迷之前曾交代奴才,十年後去甜水巷尋到太后,再將這句話轉告。」

    「你就不怕我殺了你。」我面無表情的看著更加驚慌的小順子。

    「奴才,現在,還是不能說。」

    真是無聊,我站起身,向庭院走過去。何必要十年後再去叫人跟我講一句話,李重炎,你真夠無聊,十年?你若死了十年,我未必還在這世上。

    「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是也是?」我淡淡笑道,不再理會小順子的反應,逕自向芍葯花叢間而去。這麼大一片園子的芍葯,年年分枝,長的越發茂盛起來,想修剪都難。李重炎想必上輩子是跟我有仇的,這輩子定要處處害我才甘心。這萬里江山,這滿園芍葯,這回憶重重的斜陽殿,歲歲來朝的突厥,他全都推給我,事前連聲招呼都不打的。

    夕陽漸漸垂落西山,滿天嫣紅雲霞。

    我轉身回斜陽殿裡,寢宮重重簾縵之後,白玉池氤氳蒸騰著水氣。挽好衣袖,浸濕絲巾,我輕輕為白玉床上那蒼白沉睡的人擦拭著身體。

    「今天也沒有什麼事情。洛兒很用功,書讀的很好,我教他的劍法也學的很快。山西還是旱,我已下令免了那裡一年租稅,百姓大概過得去這個年了。七王爺快要不行了。他對你真的很好。」

    我悵然的停了下來,凝視著重炎蒼白俊秀的臉龐,緊閉的雙眼。

    「他把你以前寫的退位詔書給了我。什麼時候,我都不知道。是我第一次離開的時候,還是第二次啊?傻瓜,你那些話寫的特別像笨蛋知不知道?」 

    空寂的寢宮裡,我的話音輕輕迴盪。無人應我。他已沉睡,不肯醒來。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不知道他有沒有怨過我。有沒有怨恨我的離開,有沒有怨恨我的反覆無常。有沒有,怨恨我將這樣無知無覺的他強留在人間。

    或許,以重炎的驕傲,這樣的活著,不如乾脆的死去。可是,我卻只能自私的留住他,哪怕只是他沉睡不醒的軀體。我不知道該如何活在再也沒有他的世間,這裡沒有,那裡沒有,所有的地方都不存在。我無法忍受。

    將我雙掌與重炎的手心相抵。彼此掌心有著剛剛癒合的細小傷痕,我閉上雙眼,暗暗運起真氣,讓血液從掌心的傷痕漸漸流到重炎的體內。手心和心臟都微微的麻木的痛著,換血大法雖是旁門左道,用好了卻可以救命。

    整整三年,每十天,我會將自己的血和重炎換一遍。

    於是他就會好好的睡著不會死去。

    血液緩緩流動著,重炎微涼的身體漸漸有著溫度。夜色漸深,我看著他,竟不知覺中沉沉睡去。夢境中的場景混亂一片,有傷痛,有離別,交纏不清。

    我被心臟的刺痛驚醒時,已滿臉是淚水,重炎依舊安詳著睡著,我掙開雙掌,用力的抱住他。記憶因為他而變的稀薄短小,彷彿我一出生就認識他一樣,我已想不起別的事情。

    夜風吹拂起簾幕,濃郁的花香彷彿將空氣都凍結住。

    滿園的芍葯,一夜間開放。

    什麼是愛情,什麼是幸福,我無法回答,我只能這樣擁抱著你,到地老天荒,到你化為塵土,到我再無知覺。

    淚水流乾了,心都累了,我依靠在重炎身邊再次沉睡過去。

    恍惚中,竟是在山風獵獵的沉黑山頂,重炎站在懸崖邊,忽然抬頭看著我,目光灼灼落在我心上。我便一步步走過去。他在前面,沿著山崖向不知處而去。上窮碧落下黃泉,重炎,且等等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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