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深殿 第二十二章
    冬至過後,大雪小雪又是一年。海棠收到的宴請帖子足可燒來取暖。他不膩煩,一家家的赴約。我卻已受不了,每每被他拉去,喝到半路又逃回。

    大年初五的晚上,本是東城名士左丹無在家擺席。我喝到一半離席而去。馬車在空蕩的長安街上轔轔而行,得得馬蹄聲在夜裡聽來分外空曠。方才華蓋繁燈繁華萬種,趁得此刻分外冷清。我心滿意 

    足的將自己包在狐裘裡取暖。既能呼朋喚侶,又可獨對清夜,人生如是,不亦悅乎?

    一陣朔風吹來,車簾漫卷,幾片雪花隨風吹在我臉上。那一瞬間,對面交錯而過的馬車上竟是冬至那天在梅府見過的素秋,只是奇怪的是,她懷裡竟似抱著一個襁褓。那一瞬間,從素秋微微變化的表情上判斷她也見到了我眼裡的驚詫。

    兩輛急行的馬車迅速的遠離。我暗暗笑自己少見多怪,世人誰都有著那麼一兩個不為人知的秘密,何況素秋這樣流連煙花之間歡場女子,一生的人和事,更是可以做戲來唱的。我何必露出那種詫異的表情,可能還要被她笑了去。

    甜水巷的老宅裡幾個家丁在下房喝酒,見我回來,有人便笑迎上來,跟我說,「四爺,方才有人來拜訪您,正巧您不在,我已讓他去城東左家去尋了。」我不在意的點點頭,一邊往內廳走去,隨口問道,「知道是誰嗎?」那家丁尋思著答道,「以前倒是沒見過,不過氣派滿大的,他自稱姓沈,在門房裡留了拜帖。」

    我愣了一下,隨即笑起來,令下人取了拜帖到內房來。

    大紅拜帖上赫然寫著沈明玉三個字,熟悉的字體,久違的感覺。我倒了一杯酒,拿著那張帖子在火爐前坐了,細細看了半晌。

    以前覺得天地再廣,沒有那個人卻是黯然失色。不過數年,便全然更改了過來。比起深宮中的歲月,我更寧願這樣自由自在的浪跡在長安城裡,忘記他,然後好好的活著。人果然都是更看重自己的。

    我笑了一下,就著淡淡燈光,輕輕拂過那深墨的字跡。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與江湖。這道理,我總算是明白了。

    有人輕敲門扉,是家裡下人恭謹的聲音,「四爺,有客來訪。」

    大紅的帖子從我手裡飄落下去,沾在火盆上,瞬時變成了一堆灰燼。我盯著那暗紅炭火看了片刻,終於咬牙答道,「請他進來。」

    他該不是認出了我。可是,這又是為何三番兩次的前來拜訪?

    我是該據實相告,回長安只是為了忘記他,還是絕不承認自己就是沈明玉?

    正思緒紛紛,有人已推門進來。還未等我看清人影,那人已深深福了下去,「素秋深夜冒昧來訪,四公子還請見諒。」

    素秋?我凝深看去,眼前的人不是她是誰?

    湖綠的小襖從石斑色的雪貂大衣中露出來,雲鬢上猶落著幾星雪片,如潭幽深的雙目正牢牢凝視著我。

    我忙笑著讓坐,替她斟了一杯酒,「家藏薄酒,切莫嫌棄。」

    素秋淡淡一笑也不推辭,飲了此杯,開門見山說道,「四公子方才在車上都見到了,我也不隱瞞。大過年的,樓裡生意清淡,我去了鄉下將兒子接過來住幾天。」

    原來是此事。我一笑道,「素秋姑娘大可放心。玉四雖然為人無聊,卻最不喜歡與人談論是非。此 

    事只當我沒見過。若姑娘日後聽到什麼風聲,儘管打上我家門來。」

    素秋低頭一笑,隨即歎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多謝公子成全,素秋告辭了。」

    我送這單薄的女子出得門去,猶自反覆想著那句話,但覺其中淒楚纏綿實不足為外人道也。回得房來,但見火爐上燒盡的紙灰痕跡宛然,不由長歎一聲。

    那日之後,素秋便常來府上做客,每每帶著各色禮物分發給下人,閤府上下一時之間無人不說她好話。

    她來也無事,只是看看我習字,間或翻著我舊日詩集,按著音律和著琵琶唱出來。

    海棠也常過來聽,長安都城的第一歌妓肯唱還有什麼人不肯聽。有時到了中午便留下來三個人一同用飯。

    「此卿大有意趣。」海棠幾次之後便悄悄跟我講。

    我失笑,「若是沒有易容前,估計大有可能。如今你看我,普通樣子普通家世普通才學,她怎麼會看得入眼。」

    海棠讓我等著慢慢瞧,我也只當笑話一笑置之。

    大宴小宴,日子流水一般過去,不久之後便是正月十五上元燈節。若說熱鬧,沒有哪個節敢跟上元燈節相比的,賞燈,舞龍,猜謎,放焰火,吃元宵,比大年還喜慶熱鬧。正逢盛世,歷年來長安城裡上元燈節都是舉城歡慶,萬人空巷。

    東西兩市今夜都沒了宵禁,焰火爆竹聲裡,滿街人潮熙熙攘攘。各色燈花星星點點將街上映的宛如白晝。

    海棠約了一群人去鶴雲樓喝酒。我因素秋有約,遲了片刻。

    街上人流擁擠,馬車竟是寸步難行。我乾脆下了馬車,隨著人潮向前走去。行得片刻,聽得喧囂中有人在高喊,「快看啊,放焰火了,放焰火了。」

    人潮一陣湧動,紛紛向前擠去,我忙撤身閃到路邊的燈花攤旁。未幾,一陣歡呼響起,城樓上空,萬朵煙火絢麗開放,然後搖曳著化為流星輕輕墜落紅塵間。

    我不由笑起來,這場面可真是熱鬧,海棠他們在鶴雲樓上不知道喝成什麼樣子了。

    此時卻聽身後有人說道,「玉公子也來觀燈啊,真是好興致。」 

    我轉過身去,笑意還在臉上來不及收拾便已僵住。

    明滅煙花影裡,人來人往街頭,重炎站在幾步遠之外微微笑著,向我一抱拳,「在下沈明玉,當日在梅府與玉兄見過,不想今日在這裡又遇到了。」

    我只在人海之中,看著他微微愣住。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夜色蒼茫,我渡海而過,卻在此岸又見彼岸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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