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神的黃昏(上) 第五章
    深得沒有盡頭的夜,葬月沒有睡。

    她睡不著,她把燼天的頭放在自己的腿上,聽著他的呼吸由均勻而變得急促,他纖長的手指痛苦的撕扯著自己的髮絲,臉上滿是無助的脆弱。

    他一遍又一遍的呢喃著:「住口!住口!」然後大叫一聲醒來。

    葬月抱著他,在這無盡的黑夜中,他像個無助的孩子一樣緊緊抱住葬月,一遍又一遍地叫著:「葬月,葬月……」

    燼天,一直以來,你都追求著權力,演繹一個完美無缺的聖職者,但是如果那份完美能有一點點的殘缺,也許我就可以找到那個缺口,把玫瑰一直鋪到你心坎深處……

    燼天緊緊地抱著葬月,或許在葬月身邊,他才能感到一絲安寧。

    燼天在睡夢中轉了個身,葬月將他的頭扶住,生怕他從自己的腿上滾下去。她略一遲疑,還是伸手摘掉燼天的面具,好讓他睡得舒服點。

    月亮越升越高,銀白色的月光從巨大的落地窗照射進來,使燼天的臉孔看上去像被劃分成兩半,一半是面光的,一半是背光的。

    光的背面是影,光線越強,影子就越黑。

    要不是臉上感覺到微微的涼意,燼天也不會醒,因為在葬月面前,他完全放鬆也野獸投的直覺和警惕。

    他只是微微睜開眼睛看著葬月。

    「對不起,我太累,不小心就睡著了,把你的腿都枕麻了吧?」燼天摸著自己的臉說。發現自己的面具被拿掉,他似乎並不介意。

    「不,沒有,睡得好嗎?」

    「還好,謝謝你……你,一晚上都沒睡嗎?」

    「嗯,睡不著。」

    「這樣啊。」

    接下來兩人陷入一陣沉默。

    面對無法再進行的枯燥對話,燼天坐起身子,和葬月並排坐在大廳裡冰涼的地板上,靠著柱子一起看窗外的月亮。

    「你怕我嗎?葬月。」燼天茫然地看著月亮。

    葬月搖了搖頭。

    「我也這麼覺得,在聖域裡,我只有和你說話的時候才覺得輕鬆,可以暢所欲言。」燼天說。

    葬月對燼天抱以微笑,他的這一句話,比任何華麗的甜蜜話語都令葬月感到高興。

    「燼天,難道你打算一直就這樣下去嗎?」

    「如果說我是靠已經死去的阿爾忒彌斯的威嚴來維持這個聖域的,那麼聖域會像現在這樣生氣勃勃嗎?」說這句話的時候,燼天的表情溫和,並非失控時那個邪惡的他。

    「你認為我沒有那個統治才能?」

    「我不否認你的確有做偉大君主的能力,可是,我們都是神的孩子,我們的任何行為都不應該褻瀆和背叛神,可是……」葬月不敢往下說,想起這個,她就覺得十分恐懼,燼天竟然殺死奧丁神的轉世!

    「聖域很美是嗎?因為這裡是神話時代由神建造的地方,這裡鮮花艷麗,草木繁榮。」燼天當作沒聽見葬月的話自顧自地說著,「據說,種在屍體上的植物,靠吸收死屍的養分會長得格外茂盛……戰士是什麼?戰士不過是神的玩物,殺人或被殺只是我們千年的宿命。」

    葬月憂傷地看著燼天,他的眼睛空洞地看著星空。

    「我出生的時候,村裡突然爆發了一場瘟疫,很多人都死了,我的父母也是。可是我活了下來,所以我被看成不祥的孩子,因為我給全村的人帶來死亡,也害死了父母……所以我被村民丟出村外,人們瘋狂地憎恨我,憎恨一個剛出生的孩子。」

    燼天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葬月看著燼天,完全可以感受他此刻的痛苦。

    「後來,我被阿爾忒彌斯僭主撿回來,作為聖域裡守護奧丁的戰士訓練,那些日子除了戰鬥還是戰鬥,無休止地參與著神與神之間的爭鬥。」燼天的語氣裡交瀾複雜的感情,一種無法訴諸言語的悲情。「在聖域裡,我最好的朋友是伶牙,我們很有默契,不管是戰場上還是其他時候。和我一樣,他也是孤兒,只是他比我晚到聖域,我認識他的時候,他七歲。」

    「他又是如何被神選中的呢?」葬月問。

    燼天微微笑了笑。

    「戰士的宿命吧,他簡直就像是天生的『狂戰士』。」(注)

    「你們一定有很多的故事。」葬月興趣昂然地說。

    「伶牙鎮守第一宮,就是現在的北神宮。我鎮守的是中神宮,奧貝斯守護西神宮。那個時候,東神宮和南神宮還不是由煙煙羅和朧目守護,而是另外兩個人,維和冰玄……」燼天沉默了半晌,彷彿陷入了漫長的回憶中,「每次戰鬥時,伶牙都會說,北神宮列於五宮之首實在是一種幸福,這樣他就能戰在最前,死在最前,不用為朋友送行,是一種福氣……」燼天說這話的時候,眼裡若有似無地閃動著濕潤。

    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可是,在一次戰鬥中就送走兩位兄弟,他所謂的福氣在哪裡?哈哈……哈哈哈……」

    燼天瘋狂大笑起來,笑聲在大廳迴盪著,充滿了憤怒和悲哀的狂笑。

    葬月的心隱隱作痛。

    「那場戰鬥一定很慘烈吧?」葬月問。

    燼天默然,一言不發地望著天空。

    人死後會化作風兒在天地間飄搖,會變成亡魂在雲朵上歌唱。維、冰玄,我過去的戰友,你們的靈魂已經自由了嗎?

    人死了,是否就意味著切斷了神所操控的命運之線,不會再進入神所玩弄的輪迴呢?

    註:狂戰士——Berserker,在北歐神話中傳說得到Odin庇佑,而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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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說黃泉比良板是個死寂之地,寒冷、黑暗、寂靜。

    那是年幼的燼天第一次踏入冰玄守護的南神宮的感覺,那種陰暗、死亡的氣息和南神宮的地理位置格格不入。

    後來他問阿爾忒彌斯僭主,僭主說那是死人的味道,可是燼天覺得不是,聖域的墳場埋了那麼多的死人怎麼沒這種味道?

    後來他知道,那是黃泉的味道。

    冰玄長久駐留於此,他在那裡看到了什麼,死亡嗎?一個自由穿梭於陰陽兩界、看透生死的人,一定也真實地看到在神與神的爭鬥中,在所謂的正義光輝之下,人世間有多少苦難與悲哀。

    但有些事是改變不了的,不管冰玄做什麼,怎樣做,國家依舊貧窮,百姓依舊苦痛,活著的人們依舊麻木地焚燒著死者的屍體。

    也許在戰鬥中死亡是適合他的,對於一個英雄來說,默默無聞的死去,是對他的褻瀆和侮辱。

    維,比燼天大兩歲,無比堅強的他曾經是東神宮的守護戰士,總是給人冷淡的感覺,淡得教人心酸。

    他對神有著超乎生命的忠誠,記得維剛來的時候,燼天好奇地問他的來歷,維說自己和他們不同,他不是孤兒,在遙遠的西班牙,他有著血濃於水的父母兄弟。

    燼天又問,那你會想念他們馮?

    維說會,但他可以為了偉大的神捨棄一切,甚至放棄自我。

    有一次,燼天在小樹林裡看見維,他正一個人在空曠的林地中央鬥牛,當然,沒有牛、沒有紅布,沒有刺殺用的長槍,更沒有歡呼、掌聲與鮮花,只有維自己和空曠的林地。

    可是,維很認真地在鬥牛,他揚起紅布,閃身再閃身,刺殺再刺殺,最後一擊,他漂亮地將牛擊斃場中!維優雅地揚手向全場致意。

    那一刻燼天彷彿覺得自己置身於沸騰的鬥牛場,彷彿看見全場觀眾因維而瘋狂,聽見潮水般的歡呼和掌聲,看見無數的鮮花在空中飛舞!

    那一天,林地裡的陽光燦爛得讓人發暈;那一天,維臉上的笑容讓燼天痛哭了整整一個下午。

    神和神的戰鬥,那場持續兩年的聖戰,最終由奧丁取代戰神Tyr的主神地位。

    那是一場劃時代的偉大戰爭,可是冰玄死了,維也死了,還有聖域裡無數的戰士,多希望那只是愚人節的一個玩笑……

    燼天也從那個時候出現另一種性格,在那一刻簡直想對著神像放聲大笑。笑那所謂的神,笑那所謂的正義,那些舉著愛和正義的大旗,高喊著造福人類的神。

    到底是誰在擾亂人世?是誰在屠戮眾生?

    他要掌管聖域,要把權力從神的手中接管過來,人類的命運絕對不是由神來掌握!

    面對奧丁神的轉世,燼天毫不猶豫的選擇背叛,他殺了那個嬰兒,包括試圖阻止他的奧貝斯。

    因為奧貝斯對神愚忠,也難怪阿爾忒彌斯會選擇把僭主的位置傳給奧貝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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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燼天?」

    葬月的呼喚把燼天的心神從遙遠的地方拉回來。

    從回憶中解脫出來,燼天將目光轉到葬月身上。

    「對不起,你剛才和我說話嗎?我有點失神了。」燼天的微笑像陰寒欲雪天的淡日。

    葬月垂下眼睫,欲說的話吞回肚子裡,「沒什麼……」此時她的眼中盛滿了憂傷,只屬於燼天的蔚藍色的憂傷。

    葬月記得燼天說過,這個時代已經沒有神了,說這話的時候他抬頭虔誠的看著神像。

    那一刻,葬月真實地感覺到,燼天的內心在矛盾中苦苦掙扎。

    葬月突然抱住燼天,緊緊地依偎著他,眼淚無聲地滑落在燼天那沉如天幕的黑色聖袍上。

    神啊!如果可以,請讓我代替燼天承受這一切,如果有一天他無可避免地要承受神的憤怒,就請讓我代他贖罪,代他毀滅!

    葬月望向遙遠的星空,心中默默地念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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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微曦,海面上飄浮著的薄薄晨霧漸漸淡了開來。幾道朝陽的紅光,衝開天空氤氳的雲層,從柔和的晨霧中射出。

    大海上偶爾傳來幾聲海鷗的啼鳴,離沙灘不遠的海岸上遍植著蔥翠的樹木和各色植物,細柔的草綠得耀眼。

    今天是星期三。

    星期三是代表奧丁的日子,選擇今天為轉世的奧丁神舉行Gungnir(注)接受儀式是一直以來保留下來的規定。

    因為轉世的奧丁今天剛好滿七歲。

    奧丁神的轉世不是在七年前被燼天殺了嗎?今天這無論如何也不能逃避的盛典,燼天將會如何應付?

    今天真是個晴空萬里的好天氣,這麼好的天氣會一直持續下去嗎?伶牙望向遠方天際大片的魚鱗雲,有魚鱗雲,表示明天會有暴風雨。

    伶牙無暇再多想,因為再耽擱下去他就要遲到了。

    他對身後一名漆黑長髮的女子說道:「櫻,雖然只是個儀式,但我需要穿上你。」

    黑髮的女子嫣然一笑,化作一道閃電,電光過後,一副盔甲在空中迅速分解,彷彿有生命般逐一穿到伶牙的身上。

    伶牙隨後轉身飛奔上石階,往神殿方向跑去。

    高聳在聖域最高處的雄偉的奧丁神殿,在巨大石柱群包圍下顯得神聖不可侵犯。

    數千戰士整齊莊嚴地排列著隊伍,洪亮的鐘聲在聖域上空久久迴盪。無法進入聖域的人們,在聖域外面虔誠地伏拜。

    神殿外壯麗宏偉的高台上,戴著青銅面具、穿著黑色聖袍的燼天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廣場上的數千戰士們。

    在莊嚴的鼓聲之後,一個戴著黃金面具,身著盛裝的孩子緩緩步向高台。

    燼天將手中象徵權力的長槍台咼平舉,單膝跪地。

    排列著隊形的眾戰士,此時皆虔誠地伏地跪拜。

    孩子步伐緩慢,仔細地踩上相對於他而言有些高而又漫長的石階,繡著美緩圖騰的華麗斗篷在他身後拖著。他走到石階的盡頭,在那個高台上站定,然後面對燼天。

    「偉大的奧丁神,請您接過這枝由世界之樹做成的長槍,當它擲出時,會發出劃過空際的流星,這槍是無上神聖的,一旦對著此槍發誓,便不能再反悔,我謹代表您所有的戰士對著此槍發誓,我們將用生命守護偉大的神-,必要時不惜犧牲一切!」

    比高台矮一個石階的平台上,伶牙、煙煙羅、朧目三個人身著戰袍,單膝跪地,聽到燼天的話,同時將左手置於胸前。

    孩子從燼天手中鄭重地接過象徵權力的長槍,轉身面對數干戰士,高舉手中的長槍剌向天際。

    戰士們的情緒立刻沸騰了起來。

    葬月跪在燼天身後,她偷偷抬起頭向伶牙看去,只見他面無表情的垂首。

    伶牙應該知道,面具下的那個孩子其實不是真正的奧丁神轉世吧。

    但他沒有做出任何不適宜的舉動。

    謝謝你,伶牙!葬月在心中默默地說。感謝你放過一個背叛神明、萬劫不復的罪人。如果有一天你終於無法再忍耐了,就請把所有的憤怒都發洩在我葬月的身上吧。

    一道陽光從雲層間隙照下,落在高台上那個七歲的孩子身上,猶如一道華麗炫目的傷痕。

    葬月清澈的眸子裡漸漸漫起一層細小的、透明的憂傷,在她的瞳孔中,機械地映著眼前的一切,整個盛典的過程,在她空洞的頭腦中晃過。

    所幸,沒有發生任何意外,盛典順利結束,完美地落幕。

    註:象徵奧丁權力的長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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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葬月的腦子漸漸變得清醒,她發現自己已經回到僭主廳,她不記得盛典是怎麼結束的,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回來的,她看到已經拿掉面具的燼天坐在不遠處看著她。

    他的眼睛,在背光的時候,就像會吸收黑暗一樣。

    發現了燼天的目光,葬月低下了頭,燼天可能已經看了她很久了。

    「你有心事啊?葬月。」燼天微笑著,聲音很溫和。

    葬月很奇怪他怎麼還笑得出來。「那個孩子是……百百目吧?」

    燼天的神情在黃昏背光下看得不是很真切。

    他注視了葬月很久,才說:「那是萬不得已的。」

    「難道煙煙羅不會發現嗎?」

    「我不是大意的人,百百目是從昨天晚上開始發燒睡覺的,現在那孩子繼續在東神宮靜養,今天對他來說,只是空白的一天。」

    葬月想起了盛典上行為舉止稍顯呆滯的孩子。她不知道燼天對他做了什麼,讓精靈古怪的百百目能像一具木偶一樣地任由他擺佈。

    哦,對了,百百目本來就是屬於燼天的。

    「燼天,我害怕……」葬月的聲音不自覺地顫抖。

    「如果有什麼事情發生,就算是天塌了,也是先砸到我燼天頭上,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你。」燼天抱住葬月,感到她單薄的肩膀微微顫抖著,如風中的銀杏葉。

    「事情不會一直這樣順利下去,神會憤怒的,燼天,回頭好嗎?向他們伏罪,或許還來得及。」

    燼天微笑,「回不了頭了,這是條不歸路,至於所謂的認罪,那種東西只是多餘。」

    燼天平靜的聲音絲毫聽不出害怕,但那份故作的鎮定下面,卻隱藏著巨大的波濤。身為一個戰士,有戰死的勇氣,但是否有正視自己的勇氣呢?

    葬月絕望地凝視燼天,她無法改變這個男人的信念,她現在只能義無反顧地跟著他,一起把這條路走下去,也許他們會死在半路,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愛著一個人的極限,簡直已不像是愛,而像是一種疾病,不知道這樣的力量可不可以超越死亡?

    黃昏的光線下,燼天輕輕拉過葬月,低頭親吻她。

    甜蜜的吻就像濃滑的朱古力,理所當然地在舌尖融化。

    她棕色的頭髮和他的蔚藍色長髮像水藻一樣糾結纏繞……

    暗夜的風吹起曳地的窗紗,穿過寂靜的殿堂,帶來夜合歡的暗香。

    芙蕾雅……芙蕾雅……

    誰?誰在說話?葬月的腦中突然出現幻聽,有個人在她耳邊說話!葬月推開燼天,凝望四周,空無一人,但卻有股不明的惶惑在心底泛起漣漪。

    燼天不明所以地望著葬月,她怎麼了?

    葬月看著他不解的神情,有些不安。燼天沒聽見剛才有人說話嗎?

    芙蕾雅!高貴的女神,請不要把自己的身體讓人類來觸碰……

    縈語的聲響包含母親的溫柔與關懷,晚風輕輕奏出月夜的天籟,就似親吻著自己女兒般,溫柔醉人。

    「誰?誰在說話!」葬月緊張地抓住燼天的衣服,「燼天,怎麼會有人?」

    燼天吃驚,「葬月,你胡說什麼?」

    「燼天、燼天!我聽到有人說話,真的有人!」

    燼天歎了一聲,抱住葬月,「對不起,葬月,都是我害的,讓你現在都有點草木皆兵了。」他親吻葬月,「你太緊張了,我說過,只要有我燼天在,沒有人可以傷害到你。」

    「燼天,我想去東神宮看百百目,一起去好嗎?」

    「他不會有事的,我只是對他使用了一點點意識流,睡一覺就沒事了,我沒有傷害他。」

    「可是我心裡很不安,燼天,你也一定覺得那孩子可憐吧?去看看他好嗎?」

    燼天略猶豫了一下,點頭答應,把面具從地上拾起。

    「燼天,不要帶隨從了,我想,你以他父親的身份去看看他,而不是以僭主的身份,好嗎?」

    燼天愣了愣,的確,百百目大概一直以為自己是他父親呢!

    他點點頭,將面具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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