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淑男 第二十六章
    賴氏兄弟帶著強行索取到的邀請函來到——比預定時間晚了五個小時。他們也替明克帶來了晚禮服,連同裁縫師一道兒,好替他做最後關頭的修改。明克站在樓上他原來房間的落地穿衣鏡前,伸長手臂,讓人修改著黑色燕尾服的緞質領口。

    床上躺著一件寬大的黑色毛斗篷,有著深色的天鵝絨衣領,以及深紫色的襯裡。他穿了一件黑色的長褲,以寬大的白色彈性吊帶繫住。再過不久,他就會在上面再套上一件白色的背心,前襟開得很低,好露出裡頭的白襯衫。一條白色絲質領巾鬆垮垮地掛在他的脖子上:他不知道該怎麼打。椅子旁邊擱著一雙晚宴靴,一頂絲質高頂禮帽,以及白色的手套。一切準備就緒。

    當裁縫師完成工作,收拾起針線時,明克看著自己在鏡子裡的成果。是的,他想,煥然一新。賴氏兄弟直盯著他瞧,不時交換眼神。

    「我的天啊!」傑米終於說道,「他看起來真像——」頓了一會兒,他才把話說完。「一位紳士。」

    他送裁縫師下樓離開,他的哥哥則坐在窗台上,開始將他們編出來的一套故事傳授給明克。「萬一有人問起。」那是一個十分奇怪的故事。他們說他應該要喜歡火車,可是他對火車一無所知。除了新堡那個要給他一份工作的人寄了一張車票給他之外——它隨著下午的郵件送來。

    「還有紫色,你喜歡紫色。」

    明克將背心穿過高舉的雙臂,套上肩膀,然後翻過衣緣露出襯裡。紫色。他說道:「你們讓我自己選擇襯裡,記得嗎?我的確喜歡紫色,所以這沒問題。至於火車,我對火車一無所知。」他聳聳肩。「只知道美國火車的最後一節紅色車廂叫做卡布斯(譯註:caboose鐵路貨車最後一節車廂,供車上人員使用)。」

    傑米正好在這時候回來,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彷彿不得了的大事般,他問哥哥:「他知道卡布斯那個字?」

    「沒錯。」他哥哥大笑。

    傑米朝明克蹙眉,然後睜大了眼睛,說道:「他的背心襯裡是紫色的。」

    莫爾又笑了起來。「他喜歡那個顏色,那是他的最愛。」

    「你在說笑。」傑米一臉茫然。

    明克搞不懂他們在幹什麼,說道:「也不是我的最愛,我不認為——」雖然他選擇了很多的紫色。如果沒有記錯,斗篷的襯裡也是他選的。他皺著眉,看著放在床上的東西。

    「你怎麼會知道卡布斯的?」傑米問道,口氣聽起來有些不悅。

    明克搖搖頭。「我在什麼地方讀過,這很重要嗎?」

    「不重要。」莫爾道。「你喜歡這個字嗎?」

    「卡布斯?」

    「對。」

    他們對這個話題的興趣讓明克滿頭霧水。「我想,」他告訴他們。「它的發音很有趣。「卡——布——斯。」他重複道。

    他們一下子露出了狼狽的樣子,彷彿他對他們說了個難以理解的笑話。明克看著他們彼此互望,莫爾聳聳肩,搖了搖頭;傑米點點頭——兩個已經讓人覺得不尋常的雙生兄弟上演了一出默劇。

    傑米繼續說道:「我們必須替為什麼沒有人認得我們所介紹的子爵想出一個解釋。」

    「那是位於康瓦耳的領地,沒有出生記錄。」明克提議道。他拉扯著領帶,不怎麼理會旁人地想把它給繫好,結果搞得更糟。經過一陣沉默之後,他在鏡子裡再度看到了他們倆。一個站在窗前,另一個就在他身後。

    兩個人同時又轉向他,全都眉頭深鎖。

    明克轉頭看著他們。「怎麼了?」

    「在康瓦耳的出生記錄。」

    既然他們沒弄懂,他又繼續解釋道:「鄉下出生的人很多沒有記錄,有個不為人知的康瓦耳貴族是很正常的,直到他來到倫敦才被人發現。或許他是要來上議院,重新建立起他的頭銜。」

    傑米望向他的哥哥,愈來愈激動,然後他對明克說道:「邁克,」彷彿這個名字自有它的意義。「你今年幾歲?」

    「三十。怎麼了?」

    「啊。」這多少讓他鬆了口氣。「少了兩歲。」他說道。

    「少了什麼兩歲?」

    他沒有解釋,只是笑,然後說道:「你真是讓人難以置信。你走路和說話的樣子,還有你所說的話。天啊,就連知道內情的我們,都差點以為你是——」他頓了一下,然後說道:「一位紳士。」他對房間另一頭的哥哥說道:「這個傢伙太棒了!而且他看起來就像——」又停頓了一下,接著道:「一位貴族。他很完美。找到你真是運氣,崔明克!」

    「榮幸之至。」明克說道,雖然比先前更加地一頭霧水。

    他們為什麼突然關心起紫色和火車,又叫他邁克?

    賴氏兄弟帶了他們自己的晚禮服。他們不只帶來給明克的邀請函,也有他們自己的——更加驚訝雲妮也打算用她的。他們似乎很高興她也要一塊兒去,或許是瞭解明克不會准許他們不帶雲妮同行。

    太好了。不,明克覺得一點也不好。他在生自己的氣,明明知道賴氏兄弟正在設下更深的陷阱,然而他卻還一直往下跳。紫色,邁克,卡布斯。這到底是什麼愚蠢的遊戲?

    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他出去餵費弟。它就在那兒,躺在籠子裡,看起來又累又餓。她並沒有吃他給她的早飯。他將它抱出來時,它顯得那麼虛弱,連頭也抬不起來。

    「啊,費弟,」他撫著它的毛皮說道。「啊,費弟,」他一遍又一遍地低吟。「別挑今晚,小東西,今晚不可以。」

    三個男人全在門口等著雲妮,同時輪流調整明克的領結。傑米和莫爾都打了領結,莫爾的是事先打好的,只要勾上去就行了。傑米自己會打,可是就是沒辦法打好明克的。

    「我來。」

    他們全都轉身抬起頭來。雲妮就站在樓梯頂上,噢,真是迷人。

    她跑出去買了一雙鞋,小小的緞面舞鞋,穿在她的腳上十分漂亮。她拿了她母親的皮包,上面有著鑲了寶石的金屬框和金色流蘇。她身上唯一戴的裝飾品是貓眼石,那也是她母親的。明克從未見過貓眼石,直到雲妮今天下午拿出來。現在它們在她的頸子上閃閃發光。而她就如它們一樣,光芒四射。

    當明克的目光移到她的臉上,他發現了另一個他十分喜愛的小小改變;出去買鞋的時候,她找了一名珠寶商,用一條緞帶把她的無邊眼鏡變成夾鼻眼鏡,時髦地解決了她的近視問題。當她拿起那個高雅的工具望向他時,她看見了愉悅的光芒。

    就連傑米和莫爾都屏住了氣息。頭髮高高地綰在頭頂的雲娜公主,噢,她今晚看起來真是艷光四射。高挑、纖細而高雅,由貓眼石、鮭魚紅的珠子與長長的自色手套組合而成。

    明克朝她微笑。「你好美。」他說道,走到樓梯底下朝她伸出了手。

    她來到最後一級階梯,讓晚宴皮包垂掛在手腕上,開始打理他的領結.她的手指在顫抖。他望著她,她很興奮,也很害怕,就像平時的雲妮。

    她做到了沒人能做到的事,在幾秒鐘之內打好他的領結,並且露出一副只要任何大一點的聲音,就會讓她轉身往樓上跑的樣子。

    他按了按她的手臂。「沒事的。」

    她扮了個鬼臉,依然十分不安。

    他搖搖頭,想要露出安慰的笑容,對他那位害羞、有著一雙長腿的仙女。他那高跳、易怒,沒有傲人的胸部,但臀部渾圓,還有著一雙完美長腿的仙女。然而這些不協調的特徵加在一起後,卻深深地吸引住他,讓他的胸口光瞧著她就疼了起來。

    到了外面,他們全坐上雲妮的馬車,約莫在傍晚六點鐘的時候駛進街道上。他們將趕不上晚餐,也會遲到。要到倫敦南邊的烏勒堡至少還要一個小時的車程。

    馬車裡,三位男士和雲妮面對面坐了五分鐘,然後明克心想:管他的,他移到她身旁坐下來。他握住她的手,她淺淺一笑,沒有拒絕,然後緊張而沉默地望著窗外。可憐的人兒,他想。不過抵達之後,他們一定會玩得很愉快的,享受這個夜晚總比什麼都沒有更好。

    他們的情緒似乎隨著馬車的前進而擺盪不安,她或許更加哀傷-些.明克則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另外兩個則顯得默契十足。不管怎樣,等在他們眼前的肯定將是一個刺激的夜晚。他們不肯談論它,沒人開口。明克想著第二天早上走出她的大門,前往某個目的地的樣子,他簡直無法想像。

    最後,被賴莫爾那種帶著滿意的笑容瞧著自己臉的樣子給惹惱了,明克問道:「你為何一副這麼高興的樣子?你就要輸掉一大筆賭金了。」

    那人的笑容絲毫沒有動搖,輕聲但不懷好意地說:「只是想看看你是否辦得到——這麼一個危險的玩笑——讓我興奮不已。就算是輸了,光看你做這件事也是值得的。」他大笑。「而且傑米一定會整個晚上坐立難安,那很有趣。」

    他的弟弟發起火來,打斷了莫爾和明克進一步的交談。或許這是明智之舉,他把雲妮拉進來談話,談起賽馬會的事。

    明克開始習慣這種他一無所知的話題,一點也不在意。他往後靠,聆聽著,她說話的節奏讓他想到好的樂器所演奏出來的悠揚樂章。他讓這種聲音帶著他進入夢境,邊看著夕陽落下地平線。馬車愈往南行,這金色餘暉就會照耀在雲妮的臉上,而他也會一直凝望著她的雙唇。

    看著我的舌頭是怎麼動的,她讓他看著自己的牙齒,一邊發出「E」的音時,曾這麼告訴他,噢,是的,每當他聽著她說話的語調,他就想要靠近她,低頭吻上她的唇。看著我的舌頭是怎麼動的。他希望能夠感覺它,碰觸她那發音優美的「E」,進入牙齒之間的空間,扭轉頭部,深入她那迷人的嘴裡。他想在今晚再度擁有她。啊。就是今晚,他心想。

    他努力不去想著雲妮,然而他就是想要她。

    他的慾望是如此地強烈,光想就足以令他顫抖起來,又喜又怕。想要得到雲妮這麼一個地位高出他許多的女人,就好比妄想在水面上行走一樣。就算與她擁有美好的時光——神奇地飄浮起來,踩水而去——他也知道下沉是無可避免的。事實上,真正讓他害怕的是自己做得太好,他和雲妮陷得大深,結局必定悲慘。

    兩人之間的隔閡是完全無可彌補的。

    一想到她和她的語言學事業、房子及學生,就覺得和自己在白教堂區的生活,甚至未來在新堡的新生活,都相差了十萬八千里遠。

    路七彎八拐地,馬車沿著河岸往南邊前進。雲妮伸手一指,明克俯身隨著她的手望出窗外,烏勒堡到了。就好像一場異教徒的慶典般,到處都是巨石和火把,力量強大,永恆不朽。

    西西林侯爵的領地襯著夜空從泰晤士河南岸伸展開來,往上散佈著成片黃色的石造建築,夕陽的餘暉映照在陡峭的石牆、有著成排槍眼的高塔,以及哨兵步道上,形成一片金黃、粉紅及橙色光芒交織而成的氛圍。

    明克驚訝地眨了好幾秒鐘,彷彿如此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這兒就是雲妮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也是她所失去的地方?

    組成烏勒堡的建築群多得就像是他所出生的城鎮,而且佔地更為廣闊,一座巨大的門房座落在高聳的碉樓前,龐大的主屋,還有建造成十字架形狀、屋脊高聳的教堂。圍牆上嵌入方形的塔樓,底下還有拱門,緊挨著圓形塔樓,往上伸展形成炮塔。在所有這些建築後面的是一座獨立、旗幟飄揚的大廳,兩邊有成排的高大落地窗。

    這是文明的堆積,就像是中古世紀的村落,但是更加有秩序,建築——全都有走廊——環繞著花園散佈在空地上,四角是高大的塔樓。烏勒堡比白金漢宮更大、更古老,更像是一座堡壘,也更雄偉與美麗。而且座落在河岸的地理位置,週遭是逐漸暗下來的英國鄉間景色、草地和樹籬,看起來更增添一份戲劇性。

    雲娜公主,多麼貼切啊!一位遭到驅逐的公主,前來要回她的地方,明克這麼希望,就算只有一夜。而且他也會助以一臂之力。

    他會伸出援手,如果莫爾和傑米的計劃不會絆住他。

    他恰巧在他們探頭看著車窗外的時候,瞥見他們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兩張臉。這兩個人都不曾來過這裡,他們臉上驚訝的表情已經清清楚楚地說明了這個事實;對於這座正在接近中的城堡,他們就和明克一樣大感驚訝與印象深刻。所以他們到底是如何弄到邀請函的?這是眼前的一大疑問。

    他希望這不會成為整個晚上最大的麻煩,現在才要找出答案為時已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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