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淑男 第十二章
    雲娜和崔先生沿著橢圓形的車道走回屋子的時候,她自問,這個遊戲一開始被提出的時候,她到底是怎麼想的?一個無傷大雅的遊戲,反正隨時都可以把他扔出去?

    你欺騙了你自己,雲妮。你讓自己一整個月都置身在難堪的處境裡。

    對付這個情況最好的辦法,她心想,就是假裝她並沒有讓自己成了可怕而愚蠢的大傻瓜,而他的表現也沒有像一頭配種的公牛。這個早上根本不存在。她只希望他別再提起這件事,就算是不經意的。

    她想要分析他的語法結構,將它們拆開來重組——這足以寫出一篇可以在皇家語言學會誦讀的論文。這是一輩子才可能碰到一次的計劃,最重要的還是免費的,因為她是受雇做這項工作的。他需要賺這筆錢,而且也可以從中學到更好的說話方式。是的,除非做出相當的賠償,否則他們已經無法回頭了。

    再說,要是出了什麼差錯,他們倆也得對到目前為止已經投資了不少錢的賴氏兄弟做出一番解釋。

    回到屋裡,他們發現有只懷表送來——崔先生高興地拿起它,聽著規律的滴答聲。和懷表一起送到的——他和她就像是好奇的兒童,迫不及待地就在門廳裡一一拆開——有兩雙白天穿的靴子,幾雙男士們晚上所穿的正式拖鞋,一雙深色、一雙白色的手套,以及兩頂禮帽。一頂是晚上戴的黑色絲質,一頂則為深棕色,摸起來有如海狸皮一般的舒服。雲娜已經好多年沒見過這樣的東西了。

    驚訝地看著那頂白天用的男帽(賴氏兄弟為什麼會覺得他需要?),她將它從盒子裡拿出來,用手指頂著旋轉,想像它戴在一個知道如何穿戴它的男人頭上。

    當她拿起帽子檢視的時候,崔先生放下懷表。「哇,真是嚇死我了。」他邊說邊走過來,然後笑著糾正自己。「真是一頂驚人的帽子。」這次他說對了一半——他的an用對了,可是卻少了個H。An  astonishing』at。

    他把它從她的手指上拿走,戴在自己的頭上。

    那頂驚人的帽子戴在他頭上正好,像是為他量身訂做的。然而他將它戴在頭上的方式才是真正驚人的一部分,以一種幾乎看不出來的角度,顯得那麼充滿活力。她想要看看這頂帽子戴在一個知道如何戴它的男人頭上,雲娜心想,而他就在眼前。

    她往旁邊一站,讓他能夠看到門廳鏡子裡的自己。鏡子裡的他對自己的樣子顯得很滿意,然而當他的視線落在自己的唇上時,她看見一絲不高興的表情掠過。戴上高頂禮帽的他看起來真的很不一樣——尤其是少去了鬍子。

    「我很抱歉。」她喃喃道。

    他望著她。「為了我的鬍子?用不著,又不是你剃掉的。」

    「是我強迫你的,我讓我們兩人都不好過。」

    他轉向她,手腕一翻摘下了帽子。這個男人自有他的風格。「你對每件事都是如此嗎,雲妮?」

    「什麼事?」

    他搖搖頭。「這些想法,」他說道。「就像是你的一種迷信。」

    「迷信?」

    「就像朝你的肩膀後面撒鹽。」

    「聽著——」

    「雲妮,」他說道,「讓我告訴你我媽的事。她是個好女人,偉大的母親,可是一提到上帝,她就迷信得不得了。當我惹她生氣的時候,她會說——」他用康瓦耳的口音說道。「『你是個壞孩子,明克,你會遭到報應的。上帝會記得這件事。』然後如果我跌一跤,擦破了膝蓋上的皮。她會很得意地說道:『瞧?』好像是上帝把我推倒似的。然而最後她卻是因為吐血而死。」

    他眉頭緊皺,垂著頭一會兒,才又繼續說下去:「對她來說真是既痛苦又醜陋,你知道。我告訴她,她並沒有做錯什麼,可是她只是哭了又哭,充滿了悔恨。她相信是自己做了什麼壞事,或是沒做什麼好事。可是你瞧,我們沒有人覺得她不好,她是最最善良的女人。她從來不打我們。當我們淘氣的時候,她唯一使用的武器,只是說我們會得到報應。而我們這些孩子只會朝她翻著眼珠子,因為我們都不相信我們會有什麼事:我們在她的保護之下都覺得很安全。」

    他沉默了一、兩秒。「別那樣地死去,雲妮,或那樣地活著,好像你已在事情發生前洞悉了一切,或是不停地自我催眠,以為這樣就能解釋所有的混亂。」

    她朝他蹙眉。「崔先生,有時候自我檢討是件好事——」

    他傾身靠向她。「雲妮,早上那件事是我一直處心積慮要做的,你只是給了我機會,甚至是我騙你給我的。它已經過去了,別再想它。你對每件事都過度操心了。」

    「我在乎細節以及我自己的表現,我喜歡盡全力去做,並且經常檢討——」

    他打斷她的話,難過地搖著頭。「不,這些枝微末節會讓你陷入悲慘之中。它們會像石頭般壓得你喘不過氣來,害你難過且走不動,就像我媽那樣。你並沒有做什麼可怕的事,所以我們可以繼續了嗎?你是個好女孩,包雲妮,善良而正直。你並不是像我剛到這兒來時所說的那樣用鼻尖看人,我收回我說過的話。」他咧嘴一笑,又嘲弄地加上一句:「或者說大部分的時候不是(ain』t)。」

    「不是(aren』t)。」

    「對。」就在這時候,李太太走進門廳,邊哼著歌邊拿雞毛撣子撣著離他們幾尺遠的架子。他們聽著她哼歌,直到她離開。明克壓低了聲音,重拾原先的話題。「說真的,」他問道,「你真相信只靠你幾句話就能讓我剃掉嘴唇上的鬍子嗎?你什麼也沒做——做的人是我。而且我隨時可以再留。」他輕笑,朝她眨了眨眼睛。「其實我的收穫更多,包小姐,因為我知道了你有全英國最漂亮的一雙腿。任何時候我只要閉上眼睛就可以瞧見它們。」

    雲妮笑了起來,不讓他繼續得意下去。「崔先生,想像是件好事,可是我們都知道現實更重要。我看得見你這兒的鬍子已經不見了——」她還來不及多想就碰了他的嘴唇上方。迅速縮回手,她說道:「我知道現實是什麼,而你只能靠記憶作白日夢。」

    他揚起眉毛,碰了碰她的指尖前一秒才碰過的地方。他大笑,這次是從胸中發出的那種低沉的隆隆聲。「包小姐,」他說。「你是在跟我調情嗎?」

    她的雙頰立刻發燙,她掩面遮住火熱的雙頰和漸漸形成的笑意。「不,當然不是。」

    「你是。」他堅持道。

    「不是。」她用力搖頭,可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的手指碰了碰她的下巴,托起她的臉正視自己。「你是,」他正經而平靜地說道。「小心,包小姐,我喜歡調情,更喜歡它的結果——但你可能不會喜歡。」

    她的確知道自己應該小心,但她仍忍不住輕笑。他覺得她很迷人,或許她真的有些吸引力。從早上起,這個念頭就不停地在她的腦海中翻轉。那不再只是言語,她是真的感覺到他被自己所吸引。而她多麼希望這是真的,希望自己真有某種吸引力,而且有個合適的人懂得欣賞。

    崔先生打斷了她甜滋滋的想法。「別小看我,雲妮,我會引你走上那條路,我遲早會得到你。」然後他用了一個她在半小時前用過的字,小心翼翼地發出每一個音節,他說道:「不合適。」過了一會兒,他用自己的方式說:「完全不合適的路。」

    就在這一刻,她明白了崔先生比她原先所想的更聰明、更具吸引力,也更有自信。這些人格上的特質讓他充滿力量。她要謹慎提防這股力量,他也明白這一點。臉被他托在手中,她很清楚地明白一件事:當他站在她身旁時,她的血液就會不由自主地奔流起來。

    晚餐過後,雲娜仍然無法正視一個決心要引她「走上那條路」的男人的嘴唇。為了避開平時那種對他的說話器官的專注,她想到重新組織他的句子,甚至他的思考方式。

    「我晚上想到書房去,然後在那兒大聲唸書給你聽,」她輕快地建議道。「我們要借由教你古典文學的方式,讓你沉浸在標準的英語中。」  

    在書房裡,她取下一本書,開始念給他聽——他坐在沙發上,她則坐在沒生火的壁爐另一側的一張椅子裡。

    她原本只想念一個小時,結果卻開始講起德萊登所翻譯的奧維得著作《蛻變》的故事,崔先生沉默而全神貫注的聽。他傾聽著用英語所寫成的對句的節奏,雲娜希望他能借由另一種方式聽出語言的節奏,跳出語音練習的無趣。到後來,他乾脆躺到壁爐前的地毯上,一隻手臂擱在頭部上方,一隻手把玩著放在胸前的帽簷——他連吃晚餐的時候都戴著它;他很喜歡它。

    當她念著書,他們之間沒有爭執,不再彼此挑釁。他偶爾會因為不懂的字而打斷她——但他總堅持先說出自己認為的意思才准許她解釋,要是不懂得背後所隱含的意義,或是她沒告訴他,他就不讓她繼續下去——有些字他們得一起去找字典確認。雲妮花了三個小時的時間念了兩位不同作者的作品——他的問題多到她只好拿出普芬奇的希臘羅馬神話找答案——直到嗓子都啞了。

    後來他一定是睡著了,她不確定是在什麼時候。最後的半個小時裡,帽子一直蓋在他的臉上。他的呼吸節奏以及胸部的起伏,讓她停了下來。他什麼都沒說。在此之前,要是她停止,他就會拿開帽子,要她繼續。

    他就這麼躺在壁爐前的地毯上,完全地放鬆,他的狗伸長了身子躺在他身旁,人狗都沉沉地睡著。雲娜歎口氣,看到他們倆動也不動的安靜樣子,不禁露出了微笑,真難得。

    她合起腿上的書,手擺在書上。突然,當她盯著他瞧時所產生的那種奇怪的壓力,讓她深吸了一口氣。遲疑地,然後又故意地,她用書壓在他今天碰過她的地方。雲妮從未預想他會想要做這種事。她之所以覺得震驚與羞辱是因為讓他知道了她那動物性的部分,知道她——

    不能再想這些……可是,噢,他的手所留下的感覺。要忘記他的手指那強而有力的線條,簡直就是一場無止盡的戰爭。那種感覺,當他的手指彎曲起來,伸向——

    夠了,不要再想。可是不能再想的事好像越來越多,然而越是不能想的事,反而總是佔滿她的思緒。

    雲妮對著自己搖搖頭,站起來走向書架。當她把書放回原處時,發現書與事實的嘲諷,讓她手臂上的毛突然豎了起來。她推回原位的書背上印著:希臘羅馬神話:神話的世紀。她所念的最後一個故事是這麼開始的:

    皮格麥里昂是一位雕刻家,他以高超的技術,利用象牙雕出了一座栩栩如生的少女像……

    雲妮看向地毯上沉睡的男人。對於教人發音,分析上流英語的元音、雙元音、解構詞形變化等等,她素來十分自豪。這也是他們會在這裡的部分原因,她的虛榮心。她對這個很在行。

    如此完美的一件藝術品,他愛上了他所創造出來的東西……

    然而今天,她已經逾越了她的技巧。她開始驅策崔先生去把她想像中的男人——或紳士具體化。她一再地描繪自己對一位紳士應有的外表、說話及儀態的看法,而崔先生迅速抓住了這個概念,像匹賽馬般沿著設定的路線往前跑,正逐漸把她的理想一一實現。

    黑煙升起,皮格麥里昂在維納斯的祭壇前獻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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